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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表妹比我小5岁，是搞文学翻译的，这个星期天下午忽然给我来电话，我一接听，她便问我:“你有空吗?我想多占用你一些时间……”这令我很惊异，我一边告诉她恰巧没什么事儿，请她尽管说，一边飞快地猜想，她遇到什么难题了呢?是那作为交流学者的表妹夫在美国得了病?是浸透她多日心血的译稿被出版社以难以获利的理由退了回来?……听她主动提到了博飞，我不由得急着问:“大卫他出什么事了吗?”
       博飞是她的儿子，我的表外甥。表妹夫姓考，给儿子取名考博飞，不消说，是受到了英国古典作家狄更斯那本著名的小说《大卫·考伯菲》的影响，因此，虽然他们并没再给儿子取小名，我却总打趣地叫博飞大卫。大卫头年已经上了大学，学理工，那个专业据说将来很容易进外企。他们一家在我们大家族中应该说是最圆满的一例。
       我这表妹家可谓改革、开放的急先锋，尤其在对外开放、引进西方种种生活时尚方面，真是处处领先一步，事事令人刮目相看。比如说，家中墙壁天花板上都不安装灯具，照明只用台灯或戳灯；排斥一切假花，而室内恰到好处地放养着喜荫观叶植物；餐厅里总氤氲着现磨现煮优质咖啡豆的香气，等等。当然，这和表妹及表妹夫两口子都搞文学翻译有关。博飞受他们熏陶，还在上中学时就在自己住屋的墙壁上贴满美国球星的巨幅照片，穿印满英文字母的T恤衫，放送蓝调和摇滚乐，我虽去他家次数不多，留下的印象却很深。我不曾羡慕过表妹家的洋气，但也不曾对之有过腹诽。中国人的生活趣味多样化了，只要不对他人形成妨碍，各家各人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表妹在电话里说，最近她很苦恼，是为博飞的事。大卫究竟怎么啦?交上女朋友，不认真念书啦?沾染不良嗜好啦?心理状态明显地不健康啦?或者，是身体上出了什么毛病?……显然，表妹对这诸方面都很悬心，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细问了半天，她能够指明的，只有这么一项:“他……脑门后……扎了一个马尾巴!”
       我当出了什么泼天大乱，闹了半天，不过如此!忙对表妹说:“你叶公好龙了不是?这些年，你们对大卫熏呀熏，不就是往全盘西化上熏他吗?在西方，男性留长发，扎马尾巴，女性留短发，甚至剃板寸，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时髦吗?大卫他现在上了大学，不比中学生时候了，可不是想扎马尾巴就扎它个马尾巴吗，这算得上个什么问题呢?……”
       表妹却在电话里大吐苦水:“……问题并不是那马尾巴本身……你知道我是最主张个性解放的，何况他已然十九岁，我不想干涉他什么……可是他毕竟还没有正式离开我这个家啊……最近，每周他回到家，倒也不是跟我没礼貌，也不是懒得跟我说话，甚至也会说，妈咪，你做的色拉真好吃……可是——”说着竟是不胜欷歔的声气。
       “那不是一切都正常吗?你究竟还希望他怎么样呢?”
       “他就一直没有问过我一句:妈咪，你看我这发型怎么样?……”
       “你怎么会忽然有这样一种企盼?”
       “是的，我就是有这么一种企盼!……他刚刚出去，约着他的朋友，一起去什么地方打保龄球……临出门时，他晃动着他那马尾巴……我多盼他问一句:妈咪，我这马尾巴，帅吗?……当然，更好是这样问我:妈咪，我这样，你不介意吧?……我会回答他，我不介意，只要你自己喜欢!……”
       “不，你其实是想跟他说，这马尾巴难看，它并不适合你，真的不适合!你为什么非扎这么个马尾巴呢?这是模仿什么人吧?……你是想给他提建议，建议他换一种对他更合适的发型……”
       “是的，我心里最想说的，是这些话……”
       “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出来呢?”
       “我总希望着，由他主动引出这个话题……可是，两个多月了，每次他回来又离开，我的期盼总是落空!……”
       “这说明他长大成人了，或者说，他在生活意识上已经全盘西化了……我没想到，你的大卫的这种状态，竟会在你心头引出这样的酸楚!”
       我使用的“酸楚”这个文诌诌的词儿，显然她不仅听清楚了，而且马上感到了难堪甚至不快，她与我通话的兴致竟顿时衰减，改换口气问了问我的近况，以示关怀与礼貌后，便挂断了电话。
       在这个急剧转型的大时代中，表外甥脑后的马尾巴以及他母亲内心的苦闷，实在连一朵浪花也算不上吧，可是放下电话以后，我默坐很久都做不了事。
       (张玮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