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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作者:杨 绛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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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1926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我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我不清楚是否他主办),每星期邀请名人讲学。我参与了学社的活动,可是一点也记不起谁讲了什么学。惟有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事,至今记忆犹新。
       王佩诤先生事先吩咐我说:“季康,你做记录啊。”我以为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当然得做笔记,我一口答应。
       我大姐也要去听讲,我得和她同去。会场是苏州青年会大礼堂。大姐换了衣裳又换鞋,磨磨蹭蹭,我只好耐心等待,结果迟到了。会场已座无虚席,沿墙和座间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我看见一处人头稍稀,正待挤去,忽有办事人员招呼我,叫我上台。我的座位在台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他的左侧有三个座儿,三人做记录;右侧两个座儿,一位女士占了靠里的座位,靠台边的记录席空着等我。那个礼堂的讲台是个大舞台,又高又大,适于演戏。
       我没想到做记录要上台,有点胆怯,尤其是迟到了不好意思。我撇下大姐,上台去坐在记录席上,章太炎先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讲他的掌故。我看见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砚台,有一叠毛边纸,一支毛笔。我看见讲台左侧记录座上一位是王佩诤先生,一位是我的国文老师马先生,还有一位是他们两位老师的老师金松岑先生,各据一只小桌。我旁边的小桌上是金松岑先生的亲戚。她是一位教师,是才女又是很美的美人。现在想来,叫我做记录大概是陪伴性质。当时我只觉得她好幸运,有我做屏障。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太老师都在挥笔疾书,旁边桌上的美人也在挥笔疾书,心上连珠也似叫苦不迭。我在作文课上起草用铅笔,然后用毛笔抄在作文簿上。我用毛笔写字出奇的拙劣,老师说我拿笔像拿扫帚。即使我执笔能合规范,也决不能像他们那样挥洒自如地写呀。我磨了点儿墨,拿起笔,蘸上墨,且试试看。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我那几位老师和太老师的座位都偏后,惟独我的座位在讲台前边,最突出。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我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写也得写的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我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
       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惟我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塞着些东西。他转过脸来看我时,我看见鼻子里塞的是个小小的纸卷儿。我曾听说他有“脑漏”的病。塞纸卷儿是因为“脑漏”吧?脑子能漏吗?不可能吧?也许是流鼻血。不过他那个纸卷上没有墨。我流鼻血总用蘸墨的棉花,因为墨能止血。也许他流的是脓?也许只是鼻涕?……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台下看。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针毡,却只能安详地坐着不动。1小时足有10小时长。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别走,还有个招待会呢。反正大姐已经走了,我且等一等吧。我杂在人群里,看见主要的陪客是张仲仁、李印泉二老。李老穿的是宝蓝色亮纱长衫,还罩着一件黑纱马褂。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趁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我“夹着尾巴逃路了”。
       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我出的洋相上了报,同学都知道了。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把我出丑的事当笑谈。马先生点着我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我只好服笨。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我一字未记,没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摘自《散文》海外版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