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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93年11月，一条幼犬怯生生地走进了安徽省宿州市公安局警犬基地。它的看相是如此之差:四肢瘦弱，肚子肥大，一对大得出奇的招风耳朵软绵绵地耷拉着，毛皮好像一块乱糟糟的抹布。
       它是那么地不幸，它的不幸是因为鼻尖上星星点点地长着白毛。对于它们这种高贵的“黑背”品系，鼻尖上的白毛是一种极其可憎的印记，标志着它血统的诸多嫌疑。
       带着这种可憎的印记，它在另外一个地方度过了充满屈辱的9个月。同伴用尖利的白牙对待它，人用呵斥甚至脚尖对待它。它的伙食是同伴们吃剩的残汤剩水，它的宿舍是黑暗潮湿的小屋。
       没有人愿意要它，它没接受过任何课目训练。9个月，它的年龄已接近警犬受训的极限。这是它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宿州市公安局警犬基地再没有人接收，它只能被无情地逐出警营，带着那鼻尖上抹不掉的白毛，流落民间而沦为一只可怜兮兮的看家狗。
       不走运的它终于走了一次运。它被带到李超面前。
       李超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训导员。他的出色并不仅仅在于精通训导业务，他对警犬有极其深厚的感情，对犬有一种深刻的理解。
       李超仔细审视着这只犬。它的双耳实在是太大了。但这恰恰是它的优点，十分理想的耳形和整体结构，加上硕大的耳轮说明它的听觉系统十分灵敏。李超没看那些白毛，他注意的是鼻孔、鼻形、鼻吻……他发现这一切搭配得那么合理，说明它具有一个超乎寻常的嗅觉系统。它的眼神飘忽游离，李超清楚这是由于长期受惊吓而导致的，但在它眼睛深处却有一种兴奋的光彩和少有的灵气。
       这是一条出类拔萃的犬，它的样子却又如此可怜。它是一颗闪光的钻石，却被人当作玻璃珠恶狠狠地踩入污泥，看着这条素质绝佳而外形寒酸的幼犬，李超发出了伯乐看到千里马被农夫饿倒在槽下的悲叹。
       李超一遍又一遍替犬梳理那理不平的乱毛，他感到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犬试探着去舔李超的手，李超用轻柔的抚摸告诉犬可以这么做。犬的舌头从李超手上移到脸上，痴迷而又狂乱。当李超把犬抱在怀里，他听到从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声。这是犬的最深沉的语言。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它将以身相许，忠贞不二。
       训导的先决条件是必须建立“亲和”关系，人犬之间首先要具备深厚的感情，达到充分信任，亲密无间。亲和关系的建立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的培养，而李超和这条犬却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完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犬找到了它一直渴望找到的主人；主人得到了一颗被埋没的珍珠。主人绝对相信这条犬的智商，给犬起了一个能够配得上它智商的名字——“博士”。
       博士得到了同伴所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当时，警犬每月的伙食标准只有100元。李超拿出自己的工资买来各类营养品为它额外加餐。他一日一次带它看病喂药、打针、驱虫、洗澡、梳理，清理宿舍，操办饮食，李超把全部精力统统用来照顾博士。
       按照博士的身体状况应该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它的犬龄已是9个多月，早已超过了训导的黄金年龄。为了让它尽早成才，李超硬起心肠，一个星期后立即带博士投入训练。
       尽管李超深信博士的实质和智商，但进行课目训练时博士的表现还是令他吃惊。它的注意力是那样集中，时刻注视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它的领悟能力是那么超群，总是能迅速准确地领会主人的每一个意图。从坐、卧、衔来、衔去，到跃障、扑咬、追踪、鉴定，仅一个多月时间，博士便完成了全部训练课目，而且门门成绩都达到最令人满意的水平。
       博士变了。它彻底褪去了那层难看的外衣，毛色油光闪亮，肌肉健壮发达，耳如竹鞭，目光锐利，腾跃咆哮，威风凛凛。
       李超常常把博士揽在怀里，默默地注视着它。他不明白，它怎么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全部学业了呢?而这单单靠智商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只能归结于博士感情的投入，博士是从漫长的屈辱中走来，走到主人的面前的。它深深爱着自己的主人，它竭尽全力去做主人交办的一切事情，它的唯一任务就是叫主人满意，它唯一的愿望就是博取主人的欢心。
       二
       1994年4月，博士走出训练场。它单独作业的第一个现场是一宗看似十分简单的毁青报复案件的现场。
       宿州城西工铺乡蔬菜基地。
       这是一个蔬菜生长的旺季，也是毁坏他人蔬菜案件的多发期。为了保住自己的蔬菜能够卖上好价，极少数菜农种菜毁菜双管齐下，在精心侍弄好自己蔬菜的同时，疯狂地把镰刀砍向别人的蔬菜。这个蔬菜大棚一片狼藉，一亩多辣椒等蔬菜被蛮横的镰刀砍削殆尽。
       这是一个充满疯狂也充满了轻蔑的现场。标语中的“警犬”被砍了几刀，现场上布满了毫无顾忌的足迹。经鉴定，这是40码的解放鞋所留。李超提取其中一枚作为嗅源，令博士感受追踪。
       尽管是初出现场，但李超心里十分自信。果然，博士循源追踪，十分轻松，一路小跑，入村闯院，毫不犹豫地冲进村民常月云家，充满自信地叼回一只鞋子交给李超。
       李超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这是一只女人的布鞋，尺寸也只有35码。紧随其后的刑警匆匆赶来。他们原是准备力擒一名凶悍的大汉的，但此时面对的却是一位33岁的弱小女人。有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博士，该叫它“白板”(即麻将牌中的白皮，谁得到都会气呼呼扔掉)!
       这句刺耳扎心的话使李超万分难过。初出现场的博士难道真的就在这么一个简单的案子里栽了?
       他看了看博士，博士的神态坚定而且自信。
       有人提议把博士撤下去，李超不同意。如果这样，博士就完了。他相信博士，相信其中必有原因。他要再给博士一次机会。
       刑警们根据因果关系排出13名嫌疑人，由博士依次对他们进行鉴别。一连4次，博士对常月云丈夫有强烈反应。
       办案人员立即对其进行审讯。
       常月云的丈夫立即供认:案子是妻子常月云干的。常月云早就想报复受害人。前段时间看到警犬破案又快又准，所以一直不敢下手。后来注意到警犬破案主要靠闻鞋印，就决定换双鞋子去作案。正巧，前几天她表哥来帮忙干活，走时丢下了一双40码的破解放鞋。她的丈夫下雨时穿了一次，她把破鞋找出来，作案时就换上了这双鞋。
       女人不明白:俺原想它要找就找俺表哥，表哥住得远，它不会找到。谁知道俺只穿了个把钟头，它就找到了我。俺男人只穿了几分钟，它又找到了俺男人。
       李超知道，这是警犬所力不能及的又极其复杂微妙的混合气味。博士能从中精确地感受并作出正确的判断确实不容易。李超恨不得狠狠揍她一顿。这个狡诈的女人骗过了所有的人，受骗的人又误解了博士。如果不是他坚持鉴定，博士恐怕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这只脚印构成了中国警犬破案史上的杰出案例之一。
       三
       博士以它那高雅雄健的姿态在淮北大地纵横奔腾。萧县、砀山、利辛、阜阳、固镇、铜山……盗窃案、抢劫案、纵火案、凶杀案、强奸案……博士所到之处，案件迎刃而解。它曾创造一天连破5案的骄人记录。
       一次又一次，它咆哮怒吼，使一名名案犯束手就擒。
       一次又一次，它以精确的鉴定为案件做出公正的裁定。
       从1月到5月，阜阳连续发生6起杀人案。尽管警方倾尽全力，日夜侦缉，但6个案件一个未破。
       正当他们忙于招架群众质问和上级指责之时，一名女学生又倒在了血泊之中。大案压头，雪上加霜，局领导一边紧急部署侦破，一边紧急请求宿州市公安局派博士前来支援。
       下午4时，李超带博士赶到阜阳当天夜里，博士便根据现场上仅有的半个足迹，在众多的嫌疑人中咬出了罪犯。并且，使警方更加佩服的是，这名罪犯又恰恰是他们已计划排除的嫌疑人。
       以注重情义著称的阜阳人盛情款待李超和博士，专员、政法委书记亲自陪客，公安局领导轮番敬酒敬菜。宴罢，李超决定连夜返回——因为博士无法住宿。它总不能住旅馆吧?专员说:怎么不能住?博士是功臣，它不但可以住旅馆，而且应该住阜阳最好的宾馆中最好的房间!
       宾馆门前，人们争相围观。宾馆小姐也以接待贵宾的全套礼仪把博士请进客房。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李超和博士尽情玩耍。今天是博士的节日，他要为它好好庆贺一下。
       历史上也没听到哪条犬能作为客人住进宾馆，而今天博士却住进了最豪华的房间。
       四
       一天一个现场，有时两个现场，甚至是3个、4个现场。基地门前曾出现过5个派出所同时争请博士的现象。搞不完的鉴定，破不完的案件，博士跟随李超四处奔波，转战南北。
       它累了，它实在是太累了。它的食欲和体能在明显下降。李超清楚这是超负荷劳作的后果。他几次下决心停止博士的工作，它太需要休息了。但案件就是命令，无论警察还是警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何况，案件中包含着那种不能推却的烫人热泪和焦灼的期盼。无可奈何，他只能痛苦地带着博士去拼命。
       李超常常为博士表现出的敬业精神和责任感而感叹，只要上案子，博士的疲劳感会立即消失，马上进入亢奋状态。而一旦完成任务，它很快就又会陷入深深的疲惫中。
       它不会说话，它无法同李超交谈。但李超却清楚它的行为中包含着的深厚的情感。它爱李超，为了主人，它九死不悔，再累也心甘情愿。
       博士对李超是越来越依恋了。
       每天晚上送博士回宿舍，它总是扯住李超的衣袖不愿放松；而每天早晨天未亮，它就在铁栅前不停地张望，等待李超的到来。
       1995年5月10日，一大早，李超远远就看到一辆警车等在基地门前，他的心中立刻涌出莫名的烦躁。最近，他总感到他的博士有些异常，他希望博士能及时得到休整，哪怕是休息一天。
       这辆警车来自萧县孙圩，那里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请求博士去协助破案。
       李超知道杀人抢劫案的份量。他不得不忍痛带出博士走上警车。
       像以往一样，李超把博士抱在怀里。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这样做。他希望能以此减轻颠簸带给博士的疲劳。而今天的博士却失去了往日的安静，一个劲在李超怀里蹭来蹭去，不断地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和脸。
       到了发案现场，李超看到这又是一次既可怜又可气的欺瞒。发案时间不是一天前，而是整整过去了60个小时，并且现场又是令他头疼的沙土地，并且只留下3个重叠的混合足迹。他不忍心再让博士拼命，以没有使用警犬的条件为由拒绝让博士出场。他狠心拒绝了数百里接他们的刑警，然而他不忍拒绝那悲惨的哭声和纷乱的眼泪。
       身穿重孝的女人听说不能使用警犬，哀痛欲绝。60个小时没能找到破案线索之后，她把一线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警犬身上，她跪在地上，抱住博士放声大哭苦苦哀求。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博士的脸上。久经现场且灵性极高的博士似乎明白了眼泪的含义，它从胸腔里发出呜呜的颤音。
       这是一种感情的回应。博士如此，他李超还能说些什么呢?
       案件几乎没有线索。
       涉嫌的180人被集中起来，博士逐人鉴别。
       180次感受嗅源，180次逐人鉴定。博士往返腾跃，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机敏更迅速，终于，它从人群中找到了两名作案者，以比平时更凶猛的攻击分别把他俩按在地上。
       ……
       凌晨4时30分，李超将博士送回宿舍。他对紧紧抱住他双腿的博士抚慰一番。他想，明天，无论如何要带博士早早躲出基地，好好让它休息一天了。
       5月11日早晨7时，只睡了两个小时的李超匆匆赶到基地。铁栅边没有站着迎接他的博士。他紧跑几步冲进博士宿舍，看到博士倒在每天等候他的铁栅下边。
       他一下子将博士抱起:你怎么了，博士?
       博士的喉头滚出一串串低沉的呜咽。一串串烫人的泪珠从它的眼中滚滚而下，晶亮如一颗颗珍珠，摔碎在地上。
       博士死了。它在警营中一共度过了13个月零8天，直接破获各类重大刑事案件108起……
       博士死后4天，宿州市公安局正式呈文至安徽省公安厅，请求为博士授勋。省公安厅立即批复:追认博士为功勋犬。
       在宿州市公安局警犬基地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土包。这里埋葬着功勋犬博士，这里深藏着一个感人的故事。这里升腾着一种让人类崇敬的情感……
       (王学东摘自《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