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走向成熟]人生何必重新来过
作者:刘 墉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常回味这句话:“打一场很烂,却很精彩的球。”
       一位从来不碰股票的朋友,第一次“进场”,就赔了钱,真可以用“伤痛欲绝”来形容。
       “本来想赚一笔,没想到,才买,就大崩盘,赶快认赔杀出,”朋友低着头说,“可是才卖,隔两天又涨了。”听声音,他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我就这么一点钱,一下子赔掉三分之一,气得真想跳楼。”
       “你当时为什么不等两天,看看情况再脱手呢?”我问。
       “就是啊,我就是后悔,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急着卖,如果等两天,不但不赔,现在还赚了。”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膝盖。
       我拍拍他说:“如果时光倒流,你完全不知道后来会涨,现在又回到崩盘的时候,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不卖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盯着我说:“我还是会卖。”
       “为什么?”
       “因为我年岁大了,孩子还小,我不能不为孩子留个老本,”他突然变得很肯定,“我不能冒险。”
       “这就是了,”我说,“时光倒流,你还是一样,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先没说话,突然笑起来:“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以前办公室有位女职员,长得很漂亮,但是命很不好。
       “要是当年我爸爸不那么早死……”总听见她对同事说,“我也不会休学,不会那么小就去做事,不会碰上那个混蛋,不会十九岁就拖个孩子,不会又被甩了,苦成这样。”
       她很聪明,学得快,动作快,又有耐性。几个主管常常私下讲:“要不是她高中都没毕业,真可以把她升上来。”
       最近又遇到她跟几位老同事,我就请大家一起去喝杯咖啡。
       算帐的时候,我把帐单抢过来。她在桌子另一头笑道:“连税二十三块,对不对?”
       我吓一跳,说:“你真厉害。”
       “我很聪明的,”她歪着头,“你不是早知道吗?”
       “是啊,”我感慨地说,“你当年要不是父亲死得早,说不定今天当教授了。”
       她没答话,别的同事却接过话:“她现在不谈以前了。”
       “对,”她用咬着牙的表情说,“我儿子刚考上布朗士科学高中,你知道吗?有了他,我很满足。”想了想,又加一句:“如果重新来过,也不会有这个儿子,不是吗?”
       看电视“真情指数”节目,主持人蔡康永访问名作家柏杨。
       “我只因为一行字,被关了九年二十六天,”柏杨回忆起过去那段被迫害的日子,沉沉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失去了生命、健康和人格权……”
       “如果把那十年牢放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不写了?”蔡康永问。
       柏杨一笑:“不写不可能,这是命中注定的,个性造成的悲剧。”
       前年暑假,搁下台北忙碌的工作,飞到安克拉治,与由纽约飞去的太太、儿子和女儿碰面,再一起游阿拉斯加。
       不知是否在桃园机场吃坏了,从上飞机就开始胃痛,而且一路痛下去。
       每餐饭后特别厉害,天气愈冷愈糟,仿佛有把尖刀在胃里绞,怎么吃药,都不管用。
       夜里,躺下来就更痛了,疼得浑身冒冷汗,湿透了睡衣和床单。但我忍着,不吭气,听一双儿女的鼾声。
       就这样,我躲在厚厚的羽毛衣里,陪着一家人,由安克拉治,坐汽车、坐火车、坐船,游了一个又一个冰河,去了北美最高的麦金利山,再转往北极圈的费尔班克。
       十几天的旅行结束,回纽约看医师,才知道是胆囊发炎。
       “早不犯,晚不犯,”我对医师抱怨,“为什么难得一家人旅行的时候犯了。”
       “满危险,当时要是破了,就麻烦了,”医师笑笑,“不过,你不是也玩下来了吗?”
       “玩下来了,”我回家对妻说,“一路痛苦地玩下来,为了补偿这次的遗憾,我改天要重走一次。”
       转眼,两年过去了。常想到那次的“痛苦之旅”,常把当时拍的照片拿出来看。
       每一次“快门”,记忆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摄下了妻子儿女的笑。
       妙的是,我居然没有漏过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风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许多很好的画面。
       我开始自问: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遗憾?我只是少吃几餐美食,少睡了几个大觉,其实什么壮阔的风景,我都没错过。
       甚至可以说,因为在痛苦中,那冰河的冷、硬、蓝,变得更悲壮、更印象深刻。
       也因为我忍着剧痛,做了牺牲,使我对家人,更多了一种特殊的爱。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网球,正巧以前的教练经过,我就问他:“你觉得如何?”
       “很烂,”他扮个鬼脸,“很多该接到的都没接到,很多该赢的没赢,”接着对我喊,“但是很精彩。”
       “这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有些人的球打得好,两边在底线抽来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们两个虽然技术不好,却很拼,所以跑来跑去,很精彩。”
       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话——
       “打一场很烂,却很精彩的球。”
       我也常回味那次的阿拉斯加之行,觉得那就是一次很烂却很精彩的旅游。
       人生就像这么一场球赛、一次旅行。
       我们可以遭遇很坏、命很苦、表现很差,该赢的都没赢。
       但是,在那苦难中,我们也坚持到底,度过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大时代的变迁,看着恋人的来去、子女的成长、世事的繁荣与萧条。
       无论甜或苦,我们都走过来了。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我们确实可能打了一场很烂的人生球。
       幸亏它很精彩。
       回忆中一点也不比别人逊色。
       而既有的已经有了,既失的已经失了,在我们阴错阳差中诞生的下一代,已经成行成荫了。
       人生啊,就是如此,已经完满。
       何必重新来过?
       (闻远摘自台湾《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