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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国旗手
作者:石钟山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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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国旗手崔成又在那个时刻站在了自家门口的大树下,此时,东天那轮朝日正在缓缓升起。每逢这时,前国旗手崔成腰板挺得笔直,两眼发亮,他的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雄浑的国歌声,还有猎猎飘扬在晨风中的国旗。天安门广场万人攒动,闪光灯在眼前明明灭灭,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呀。在太阳初升那一刻,前国旗手地久天长地立在自家门前的树下,终于随着朝阳的出升,崔成的眼角滚过两滴又大又圆的泪。所有的幻觉终于在眼前消失,他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像家乡这片初春的原野。
       新婚妻子秀站在窗后充满理解地望着崔成。她和崔成恋爱时,那时崔成是名国旗手,她爱得死心踏地,海枯石烂。崔成复员回乡了,不再是国旗手了,她仍爱得坚贞不渝。崔成每天清晨总是要这么神思恍惚一回,秀为此刻的崔成感到骄傲。村里那么多男人,谁也没有崔成起得早,谁也没有崔成站得这么挺拔、伟岸。在秀的心里,崔成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秀有千万条理由这么骄傲,因为自己的男人在国旗下站过岗,是一名真正的国旗手。
       太阳跳出东天以后,天就大亮了。崔成和秀扛着锄向自家田地走去,在那片责任田里,他们要劳作一天,播种下春天的希望。
       前国旗手回到故乡已半年有余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仍是别不过劲来,他总是觉得此时此刻不是在自家田地里,而是在天安门广场猎猎飘扬的国旗下,他两眼目视前方,把自己站成一道风景,那情那景,这一切怎么能让他忘记呢。四年国旗手生活,已经改变了他的一生,融入到了他的血液中,那是怎样的四年呀!
       崔成能成为一名国旗手是自己的卓运,他是从众多新兵中选出来的。一下子,他就住进了国旗中队。国旗中队住在世人皆知的天安门城楼下,仅凭这一点就足让崔成兴奋了几夜睡不好。崔成在成为一名国旗手之前,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国旗手,首先要学会走路。学会像一名真正国旗手那么走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抬腿落地都有着极严格的讲究,崔成的鞋一连磨破了几双,脚上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泡又变成了老皮,才学会国旗手的走路。
       接下来,崔成还要学会站立,站立成真正国旗手的样子。那正是盛夏时节,太阳如火,崔成和所有的新兵一起,背靠着红墙,笔挺而立。汗水先是湿透了帽子,然后是领口,接下来全身都湿透了。汗水流进了眼里,热辣辣的难忍难挨,泪水也随着流了下来,他们仍然笔直地立着。
       后来,他们的头顶上又加了两块砖。刚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平时在眼里的两块砖,此时在头上竟变成了千斤重。.他们的身体变成摇晃的树,先是两块砖从头上掉下来,接着身子一歪,整个人也倒下了,天旋地转。他的耳畔响起了班长严厉的声音:“站起来,站起来!”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块重如泰山的砖又压在了他的头顶,此时他真想放声哭出来,或充满委屈地叫一声:“娘”或“爹”。然而这一切都没能够实现,他就把满腹委屈梗在胸里,咬紧牙关站立着,泪水却不可遏止地涌了出来。
       崔成这些新兵,终于能站成国旗手的样子了,他们头上的两块砖,在一连几个小时内纹丝不动。班长望着他们笑了,班长说:“行了,你们合格了。”那天晚上,崔成他们这批新兵站在国旗下唱了一支歌,歌名叫《国旗理解我》。
       回乡已半年有余的崔成耳畔仍时时回响起那首歌的旋律。每次这首歌的旋律回荡在崔成心头的时候,他都充满了感动和力量:什么也不说,国旗理解我,站在国旗下,祖国装心头……就在他们即将复员那一天,他们这些老兵和新兵站在国旗下又唱起了这首歌,所有即将离队的老兵都哭了。他们一边泪流满面,一边一遍遍唱着这首歌。
       崔成终于成了一名国旗手,他终于可以护卫着国旗走出天安门城门,走过金水桥。当他站在广场上,护卫着头顶那面猎猎飘扬的国旗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一个人。长安街上,车流,人流,永远地川流不息,广场上前来一睹天安门风采的中外游客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崔成知道,自己和国旗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许多相机对准了自己和国旗,连同身后的天安门城楼,那一刻,崔成有许多理由感到骄傲和自豪。这种感觉从脚底一点点升起,最后充满全身,于是,崔成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站出了国旗手的尊严和形象。
       四年中,崔成在国旗下站了究竟有多少回自己恐怕也无法说清了。但那两次他是无法忘记的。
       当兵第二年的时候,他站了一班8点到10点的岗。上岗之前,肚子就有些隐隐的痛,他并没有把这痛当回事,准时接了岗。当站在哨位上时,疼痛却愈来愈烈了,此时,正有外国一个军事代表团在中央领导的陪同下在天安门城楼上参观。
       疼痛使他的脸色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帽檐儿下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时间一分分流逝着,外国军事代表团参观完了天安门城楼,又向广场走来。崔成因疼痛使自己的身体哆嗦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外军上将冲自己举起了相机,也就是在那一瞬,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自己站成一个标准的国旗手,目不斜视。在外宾面前,他露出了中国军人的微笑,闪光灯闪过,外军上将冲他举起了大拇指,他礼貌地用目光向上将问候。接下来,所有外宾成员,都以他和国旗为背景纷纷留影。他忘记了时空,此时,他觉得全中国十二亿双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父亲的目光,有母亲的目光,还有所有家乡父老乡亲的目光,以及眼前这些外宾的一双双目光。什么也不说,国旗知道我……他在心里反复吟唱着这首歌,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国旗在他的身旁飘扬,他的眼前一片国旗的彩色,不知外宾什么时候走的,直到又一个哨兵来接岗,他刚走下哨位便一头栽倒了。
       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那一次,他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领导来看他,战友们来看他,还有一些少先队员为他送来了鲜花。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因为头顶那面国旗。
       后来,他就回到了国旗中队,再后来他就复员了,回乡后便和秀结了婚。当了四年兵,他只从部队带回一面缩小比例的国旗,那面小国旗是他们这些复员老兵的纪念。秀和他结婚那天,新房内的摆设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唯有那面小国旗格外醒目。那面小国旗就贴在他们新婚的床头。每天清晨,崔成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那面国旗,于是他就痴了一对目光,呆呆定定的。秀似乎很理解他,在这种时候从不打扰他,她知道国旗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成当满三年兵之后,哨位上发生了一件事。他那天在哨位上,看见一位中年妇女背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位妇女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在哨位前方护栏处终于停下来了,她放下了背上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样子很虚弱,脸色苍白。小女孩扶着护栏站在那里,先是望他头上那面国旗,久久,久久,小女孩苍白的脸被国旗映红了,小女孩的样子激动无比,小女孩激动地说:“妈妈我终于看到国旗,看到天安门了。”
       站在小女孩身后的母亲在用衣襟拭泪。
       小女孩身子倚着护栏,让母亲为自己照了一张相。
       不久后的一天,他刚上岗不久,他看见了小女孩的母亲,那位妇女似乎在这里等了许久了。那位母亲看到了他,似乎也认出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说:“终于见到你了,十几天前我女儿在这里照过像。
       那位母亲又说:“我女儿昨天死了,她得的是白血病。”说到这,那位母亲轻轻啜泣起来。
       他的心疼了一下。
       那位母亲又说:“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她最大的梦想就想亲眼见一次升国旗,本来想等她的病好转一些带她来看看,没想到昨晚就去了。”那位母亲说不下去了。
       他的喉头也紧紧的。
       后来,那位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道:“我女儿托我捎给你的,她说这照片上也有你,让我一定要送给你一张,她说也让你记住她,她叫英英。”
       母亲向前走了两步,手从护栏下伸过来,把照片小心地放在了地下,想了想不放心,又捡起一颗小石子压在照片上,然后低着头走了。
       直到现在他还珍藏着那位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一双目光满怀希望地望着前方。从那以后,在每次升国旗时,他都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小女孩那双眼睛,他觉得小女孩的目光一直在望着自己,望着国旗。一想到小女孩,他的心里就热热的。
       一晃离开国旗中队已经半年有余了,每天清晨,不管阴晴雨雪,他都能准时醒来,都是当天的升旗时间。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床头贴着的那面小国旗,此时他觉得那面小国旗在一点点变大,在他的头顶正迎风招展。
       在许多个晚上,他找出叫英英的小女孩的照片向秀讲述那个凄婉的故事,每一次,秀的眼睛里都盈满了泪水。
       复员半年以后,前国旗手已经适应了回乡后的生活。每天太阳出升时,他和秀下田做活路,太阳落山时,收工回家。就像每天升旗、降旗。
       那一天,他和秀坐在地头休息,秀突然说:“等到秋天,卖了粮,俺陪你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他望着秀好半晌没回过神来,后来秀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遍他听清了。他一把抓住了秀的小手,他望见了自家的田地,播下去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先是长出了芽茎,最后就是一片庄稼,离秋收就不会遥远了。
       他似乎又站在了国旗下,听着猎猎的国旗声在耳边响成一片。
       (吴丽艳摘自1998年5期《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