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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集体活动
作者:刘 齐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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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学系访问学者老梁特恋群儿,没事儿总爱串门,却不知在美国串门是要事先约定的,因此经常当不速之客。敲门时手还挺重,梆梆梆梆,捕人似的,往好了想也跟剁馅儿似的。主人若闲着,倒也笑脸迎客,陪他说些个因缘。如果家里碰巧有一件事,这事又不愿让人知道,就很麻烦,双方僵持在门口,嘿嘿干笑着,半晌不挪步。
       老梁不但恋群儿,组织观念也强,人校后发现无人主动前来领导,便嗫嚅着打听别的中国学人,这事或那事应该向谁请示?大家说不用请示你自己决定就是。老梁只好自己决定,但内心却很忐忑。以后遇事又问向谁请示,人们便不耐烦,说,你现在是在美国啊,只要不犯法,没人有闲功夫管你。从此,老梁的事成了一个笑话四下流传。
       我从不笑话老梁,相反倒很同情他,尽管我在国内时,从小学到工作单位,操行鉴定总是自由散漫。忆往昔集体活动多,刘齐在人堆儿里常溜号,偷着弄点儿个体的小动作。不料每次都低估了领导的洞察能力和群众的雪亮眼睛。于是只好检讨再检讨,保证复保证。
       到美国后不瞒您说,我着实轻松了一阵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头,再搂它一个回笼觉。听课听腻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学熟视无睹,老师也熟视无睹。离开教室,想干啥干啥,爱上哪儿上哪儿,汽车一拧钥匙,呜的一声就启动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国都不用报批。
       可是,轻松轻松又有点不得劲儿了,直觉得四周里空空荡荡,飘飘悠悠,脚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不论老美还是老华,大家都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爹没死娘没嫁人也是个人顾个人。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注意你,汇报啊总结啊就更谈不上了,以致于我都有点想念那些领导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国内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的大会小会。
       我当年插队的屯子,有个叫福德的老实农民,每天傍晚在家扒拉几口饭,赶紧往队部蹭,不管有会没会,炕头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偏爱听别人说,说什么都行,能连成溜儿就行,听到精彩处还会傻傻地笑,边笑边拍炕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大家笑,他也笑,好像笑的是别人。
       公社改成乡了以后,小队部夷为平地曲终人散,不再敲钟,不再集会。福德每天吃完晚饭仍然到老房场那儿转悠,有时就坐在破砖乱瓦上发呆。过路人逗他说福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过路人就叹惜说福德得魔症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福德得魔症了,遇有熟人从乡下来,还总打听他好了没有。直到现在,我呆在美国,呆在静寂的、没着没落的空气中,我才逐渐理解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得魔症了,福德是馋集体活动了!
       刘齐现在也馋!
       有时,我实在馋劲儿大发了,就到酒吧、咖啡馆一坐,和随便什么人聊一聊。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样的酒,同样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独自闷喝感觉就是不一样。
       当然价格也不样,不一样得让人心疼,刘齐还没发展到唰唰甩大票子的阶段。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到了那么一个阶段,也就用不着泡酒吧了,我一定租个大场子,再雇一帮子人,即兴想个题目,一口气开它一百天的会,不过足瘾了不准散伙!
       美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既不要钱,又能经常参加集体活动?有,这地方就是教堂。
       美国的教堂和商店一样随处可见,商店管物质,教堂管精神。每个星期天一大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地往教堂奔。遇熟人还招手握手,拥抱接吻,说些别来无恙或股票指数降了没有的亲热话,俨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就差举着香槟酒碰杯了。
       教堂还时常举办一种叫“查经班”的活动,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经班疑是早年间的译文或港台一带的叫法,其英文是BibleStudy,Bible是圣经的意思,Study是学习的意思,故译为圣经学习班也不为过。参加这个班不但可以得到免费宗教读物,还可以吃一顿晚饭,管够吃且分文不取。我参加的那回吃的是炸鸡腿儿和蔬菜汤,味道蛮好,只是稍微谈了一些。
       晚饭之后,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团团围坐,由一人诵读经文,大家逐段讨论,领会微言大义。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组还有几个也不是基督徒,我们便被称为慕道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红外围的名称。红外围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纯但仍可争取、团结的分子组成。红外围的袖章不太宽,色彩不太艳,对黑五类的态度也不像红卫兵那么凶,但骄矜之气还是有的。
       开始查经了,我收起不伦不类的联想,凝神细听。我所在的房间里恰巧都是些木讷谦让之人,一段经念完,任凭领读人百般提示——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千百人这一段有几层含义?说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觑,就是不发言。我于是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为所以地谈了一通。
       场面渐渐活跃,人人露出赞佩神色,领读的女士更是频频点头,并大声夸奖说,刘先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就讲得这样好,看得出刘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想没摸过大膘子月亮还没见过大膘子月亮?再说红宝书指方向咱也是过来人了,讲用会不拿稿侃它半小时一点不打怵,顶多有点磕巴。
       查经结束,各组人员聚到大厅学唱赞美诗,一人发一张激光打印的歌片儿,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随教会人员抑扬顿挫地发音。
       用电子风琴伴奏的小姐风度极佳,有人唱错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笑,并且宁静地、鼓励性地注视着唱错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学系的老梁。
       学唱结束,我走过去和老梁寒暄说,刚才吃饭怎么没见到你?
       老梁说他在后面帮厨。
       我说怪不得菜汤这么中国呢,原来有老梁的智慧在里边。
       老梁忙谦虚说不行不行,又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调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装,西装领的上面搭配着白色的衬衫领。老梁的头发也是黑白搭配,但却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过的,下面的是新长的。
       “你常来吗?”我问。
       “每次都来。”
       “感觉怎样?”
       “挺好。”
       “怎么个好法儿?”
       “隔三岔五就活动一次,有个念想儿。遇到困难大家还能帮衬一把。”
       我报之一笑,同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
       我想打趣说已经加入组织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老梁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说还没有呢,说完脸就红了,并浮出一层浅笑,通常只有那些被说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种羞答答的浅笑。
       (王哲摘自1998年3月《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