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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人生]成功永远是“进行时态”
作者:张 洁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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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IBM公司每年一度的优秀员工表彰会上,都要请一些世界知名、并取得突出成就的专家学者,来讲一讲自己的奋斗经历和取得成功的经验,以鼓励自己的员工。我国著名作家张洁,前不久应邀出席了IBM公司"97年度亚太地区优秀业员表彰会,并在会上做了演讲。她的演讲很吸引人。其中一些富有哲理的话,不仅对艺术家不无裨益,从事其他行业的读者,也能从中得到启发。
       女士们,先生们:
       很荣幸参加这样一个聚会。
       我不承认我是一个成功的人,因为我觉得“成功”
       一词在中文里,很像一个“过去时态”、“完成时态”。而对一个奋斗者来说,没有一个到头的标准。谁能说清楚到什么程度就叫做成功?所以,作为年纪比你们大的人,我只能和你们交流一下奋斗的经验。
       首先,我想是机遇。最根本的条件是我赶上了一个好时机,这就是1978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第三次中央工作会议后,全面改革开放的国策。如果没有这个全面改革开放的国策,我的创作绝对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其次,我想是家庭的影响。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我们最穷困的时候,有过把三顿饭变成两顿或一顿的记录,但她从来没有向人借过一分钱。她靠自己的勤劳,供养我上了大学,我没有申请过分奖学金。每天下班以后,我要给手套工厂加工机器不能完成的部分,每双三分钱。我女儿对我最深的印象是每天早晨醒来,就看见我站在窗户前缝手套。我还给工程师抄写讲义,一千字三角钱;我母亲卖冰棍,以帮助我们的家用……我自己刷房子,修理漏水的水管子,按照复杂的图纸安装门锁……好在机关离家比较近,我从来是步行上班,很少坐车。记得为了增加一点营养,我到饭店去买过减价处理的饺子,因为饺子煮漏,一角钱一碗。我想,里面就是没有肉,饺子汤里至少还有一些肉汁。
       1985年我访问西德的时候,德国《镜报》对我进行了采访,资深记者莱因哈特说,他不喜欢女权主义,他说,我才是妇女的榜样。我回答说,我并不希望当这样的榜样,而宁愿把花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与穷困作挣扎上的时间、心血,用来作更重要的事情。
       第三,个人的价值取向。概括地说:走一条容易的路,或是选择一条艰难然而扎实的路。
       使我下决心改变穷困现状的原因,首先是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
       有一次,我带女儿到商店里买东西,她那时可能是六岁,我看到她站在那一盒盒的巧克力前,眼睛里满是渴望。但是她不对我说:妈妈,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吧。她不说。因为她从小就知道,我们家的每一分钱,都是计划好的,任何意外支出,都会使我们月底没有米下锅。那一次女儿的眼神,给我的刺激非常之大。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日日劳作在风吹日晒下,为贴补我们的生活叫卖冰棍,也让我非常痛心。而我这个顶门立户的人,却没有能力给她们一个比较安定,更不要说有质量的生活。还让她们跟我一起在贫困线上挣扎。
       我开始想出路。我没有钱做生意,也不会走上层路线。我面前只有一只笔和一张纸,还有我自己的智力。而我又不是学文学的,起步又晚,相当艰难。第一篇小说的发表也很不顺利,首先遭到了一位文学观念比较守旧的女编辑的退稿。但是有位老作家看到这篇小说,他鼓励我不要失望。我再次寄给另一家杂志,得到了全体编辑的肯定,并得到了于那一年开始设立的国家优秀短篇小说奖。
       在商品社会中,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换,包括声誉和所谓的“成功”。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可以走一条比较容易的路,比如说,以“女”字做卖点。虽然很多人都说,在男性社会中,妇女所受到的待遇是不公正的,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一些妇女觉得不公正的同时,另一些妇女也可以用“女”字做卖点,轻而易举地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那么,这对一个具有同等竞争条件的男性对手,公正还是不公正呢?
       我曾经为爱情冒天下大不韪,但绝不会用“女”字做卖点。如果把文学比做“金字塔”,那么我的“金字塔”,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垒起来的,从未借助过其它手段。我一生做过很多错事,但这一点,是我一生中最为自豪,也是堪可告慰自己的事。
       第四,要经得起“成功”的压力。取得一次成功是容易的,难得的是如何一直保持良好的奋斗状态。
       常常有人在取得第一次成功后,觉得可以歇口气了。躺在自己的荣誉上,品味它,享受它,欣赏它。现在回头看看当年一些一炮打红的作家,很多已不再写作,就是还能写作的,保持并突破原有水平的也不多了。
       另外,经不经得起鲁迅先生说的“捧杀”?我们这个社会对作家还是相当慷慨的,你写成了一篇小说,马上会有鲜花、奖赏,掌声、很多杂志也蜂拥而至。在这种包围下,你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不再严格要求自己,从而失去了对创作严肃认真的态度,失去了对读者的负责精神。甚至因为社会的宽容,耍弄读者、耍弄文学,把文学当作各种进身的垫脚石。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没有。一些人本来有可能成为好作家,就这样地半途而废,真让人可惜。
       实际上没有人可以打倒你,打倒你的只有你自己。成功者常常面对的是对自己人格的挑战,人们之间最后拼搏的,是各自的人格力量。
       第五,如何突破自己。就连贝多芬、肖邦、或是德彪西那样的大师,听多了也会发现,他们也有重复自己的时候。艺术上的突破是非常艰难的,但那也是一个好艺术家,穷其一生不断追求的事。
       所谓突破,首先要有勇气否定自己。虽然在每篇作品完毕或是发表的当时,我也沾沾自喜过,但是过几天再看,又不满意了。我永远不满意过去已有的成绩。
       突破也绝非一日可得,也许需要多年的磨练才能有所顿悟。一旦开始构思一部作品,日夜都在思考如何更上一层楼,根本没有上下班的时候,甚至做梦都在写小说。
       一早起来就面对电脑,生活非常枯燥。所以每在完成一部大书之后,总像生了一场大病。看到别人的生活那样丰富多彩,也很羡慕。也有受不了想要大哭一场,或是想要放弃的时候。但咬咬牙,还是继续下去。
       目前我正在写的这部长篇小说,计有四部,我将在本世纪结束的时候最后完成。通过这个世纪许多人的命运,对这个世纪做一个回顾。这是我作为这个世纪的一个作家,对这个世纪的责任,同时献给我的母亲,以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这部长篇小说,竟然推翻了几次。而几次推翻一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真是对自己毅力、意志的考验。呕心沥血。有时为了一个字放在前面,还是放在后面,会想上很久。有朋友对我说,哪个读者会注意你这一个字放在前面或是放在后面的不同呢?我说,我在意。然后她对我讲了一个木匠的故事:从前有个好木匠,他做的桌子不但桌子前面、左右,连桌子后面都刻上花。有人说,桌子靠墙而立,谁能看得见桌子后面的雕刻呢?他说,我看得见。我想,这是她对我的鼓励。
       此外,还要甘于寂寞。我说的甘于寂寞,不仅仅是指一旦成了名人,就被宴请、各种可开可不开的会、频繁的“出境”、“上报”……所淹没。我更多的是指我们无时不面对的世俗的挑战。比如对虚荣、掌声、鲜花的渴望,很可能让我们轻易地随波逐流;当你潜心努力开拓的时候,读者会因为长时间没有读到你的作品而忘记你,这是作家们很痛苦的一件事:更有经济效益的诱惑。一本在艺术、思想上可能谈不上进取的畅销书,在出版商和一些媒体的炒作下,很快就会大赚一把,名声也会大振。面对这种不凭实力,而靠商业炒作哄抬出来的效果,有时心里也会不平衡。但这里有一个坚持什么、拒绝什么的原则问题。也就是说,能不能坚持一份艺术的操守?毕竟,严肃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阳春白雪,可是它经得起时间、历史的考验。我希望我的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比钱对我更重要。
       第六,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历程,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可能是一笔得天独厚的财富。
       我接受的是理想主义、古典主义的教育,曾经是一个对一切确信无疑,对任何人都会倾心相许,对任何事都会全力以赴的人。然而我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却是现实和想象的距离。比如说欺骗,好比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一个你为之两肋插刀的朋友欺骗了你。这本是一个普通的人生现象,可以一笑了之,但在我却是难以治疗的创痛。
       我的轻信,使我跌过很多非常大的跤,摔得头破血流,几乎再也爬不起来。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
       我很庆幸艺术是一个不必和很多人纠缠的职业。也许这就是我自闭的原因,也是我可以对文学全力以赴的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而写作是一个非常好的拷问方式,对世界、对人性、对命运、对人生、对灵魂、对自身……也是我还能信任的一件事,我为它付出多少,它就会回报我多少,永远不会欺骗我。
       如今,写作已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个可以对话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每当一部小说完成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伤心的缘故。那些伴随了我很多日夜的人和故事,那些我为他们花费许多心血的人,随着小说创作的结束,一个个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和我相遇,不像朋友,还能回来看你。因为我不可能再写一个同样的故事,这真是非常伤心的事。
       现在我全部的生活,只剩下了一个最简单的目的,那就是做一个好作家。
       第七,自信。这一个作家和那一个作家的区别,绝不仅仅是技巧高低的不同。技巧之类的问题,只要有坚强的意志、毅力也不难做到。
       艺术创作没有固定的规律,或是定理。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更重要的也许是上帝赋予他们的艺术天赋,以及远古先祖基因传递下来的神秘信息。正是这些,造成了他们各自不同的风格、品位、悟性,以及上下高低之分。
       艺术是个性的,没有个性的艺术不能挺立。差别可能就在分毫之间,失之却是千里。工匠的技巧再高,却达不到写意的境界。写意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艺术需要激情,所幸我现在还怀有饱满的激情,随着年龄渐老,激情总会渐渐地消失,那时,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放下我最钟爱的笔,绝不勉强去做再也做不了的事情,绝不用我过去的声誉,欺骗热爱我的读者。
       当然我也失去了很多。人生本来就不能两全,你要想得到这个,就不能得到那个,上帝不能把什么全都给你。
       有时我想,可能没有纯粹意义上的胜利,你得到多少,就失去多少,这实际上是一个选择问题:要这个,还是要那个。
       我的一生有很多的遗憾。如其把我说成是一个成功者,不如把我看做是一个孤独的长跑选手。
       祝你们取得更大的成功!
       谢谢!
       (熊秀忠摘自1998年4月24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