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心海浪花]守望故乡
作者:慧 子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的父亲是一位机械工程师,他除了专业之外最大的特长是下围棋,他是故乡的小城里鲜有的六段棋手。父亲很少与人交往,他的一生就像他的棋艺一样寂寞。
       当他在周围实在找不到对手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下棋,有时是右手战胜了左手,又有时是左手赢了右手。我从小听惯了父亲在棋秤上落子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珠落玉盘,令我一生怀念。
       当父亲的两只手难分胜负的时候,他就轻轻地把棋一拂。其实人最难战胜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父亲是一位日本的遗华孤儿,我们的老家原是日本长崎,祖父是一个老实得像一块礁石的渔民。爷爷、奶奶、伯父和姑姑,一家人守着大海,过着贫穷而安乐的日子。
       1937年,伯父刚满18岁就被征兵离开了故乡,他离开故乡的时候,嘴唇边还生着淡淡的茸毛。一双弄潮的手,被逼迫着去杀人,一个18岁的生命从此沾满了血腥。
       两年以后,传来伯父战死的消息,战争对于人类来说,就像一场瘟疫。许多年后我在一张发黄变脆的旧照片上见到了我的伯父,他的脸上永远凝固着18岁的笑容。
       后来,我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也被逐赶着离开了故乡,作为开拓团的移民去往中国的东北。
       他们坐上了一艘大船,海涛一波一浪地拍打着船舷,故乡在他们的身后渐渐地变成了泪眼极处的一片苍茫。那时候我的父亲就像一粒萌芽的种子,蛰伏在奶奶身体的某个角落。
       我的爷爷和奶奶来到了中国的东北,他们从来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一片土地。我爷爷的口袋里经常揣着一瓶清酒,喝醉的时候就唱着日本渔民出海时哼唱的歌谣。“回家的路有多远?”爷爷不停地问,他不知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1945年,我的爷爷和奶奶双双客死异乡,八岁的父亲又在逃难中与姐姐失散。一个8岁的孤儿就像一片无根的落叶,流落在中国东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
       在一个父亲一生铭记的日子里,他遇到了我的中国奶奶,中国的奶奶收养了我父亲,从此在父亲的生命之中又有了一位情真义重的母亲。后来父亲把这一天当作了他的生日。
       1986年的夏天,我大学二年级。父亲生了重病,在家乡的小城里难以确诊,我随父亲去了天津。
       父亲被医生领进了诊室,我枯坐在医院幽长的走廊里,每一分钟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父亲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他说:“医生说我太累了,只要休息几个月就没事了。”
       父亲回到病房之后我被叫进了主治医的办公室,医生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他我19岁。
       医生用一种心疼的目光望着我,他说:“你父亲患的是癌症,他已经没指望了。”
       时值盛夏,我的身体却像是陷进了严冬的冰窟,窗外的串红开得就像一片血,蝴蝶在夏日的阳光下展示着它们美丽的翅膀。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而父亲却要不久于人世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海河边上,许多人都在那里乘凉,铺满了灯光的海河就像一匹闪着珠光的丝绵,丝弦声处有人在唱京剧。
       我想我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这个世界将要我一个人去面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去看过一场电影,名字叫做《狐狸的故事》,当小狐狸长大的时候,就会被老狐狸赶走,孤独地走入漫天的飞雪……父亲,我宁愿让你把我赶走,也不愿把你交给死神……
       我不知道一个人坐了多久,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我住的招待所时,远远地看见父亲,他正在门前的空地上焦虑地走来走去。他的白衬衣被路灯映成了紫色。
       当父亲看见我,就急步走过来,“你到哪儿去了?我给你买的‘狗不理’包子都凉了。”
       我强咽下马上就要涌出的泪水,对父亲说,“我去看海河了。”
       父亲说:“你不熟悉路,不要乱走。”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上前拉住了他的手,父亲的手是那么凉,我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领着我走路的,我的小手躲在他暖暖的掌心里。
       我走累了他就抱起我,我把脸伏在他的肩头,嗅着父亲发际间的气味。父亲永远是女儿心中的一座山,父亲是小女孩生命中的第一个恋人。
       那年冬天,死神就像如约而来的魔鬼。我在医院里守着父亲,他只剩下生命之中的最后几步路了。
       初冬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外面飘着清雪,天,干巴巴地冷。
       父亲说:“你不要哭,应该高兴才对,我就要回到故乡去了,去见你的爷爷、奶奶了。”
       我问父亲:“我们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是中国,还是日本?”父亲摇摇头,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坚信父亲一定是回到故乡去了,他一定会与我的爷爷、奶奶于另一个世界相逢。
       在日本老家,我还有一个姑姑,她在为我家的亡灵守望着故乡的家门。
       1946年的初春,17岁的姑姑一个人踏上了故国的土地。离开故乡的时候是一家人,而回来的时候只有她自己。唯一的包裹里装着一小袋骨灰,小布袋里面是她隔世的亲人。
       为了活下去,姑姑嫁给了一位比她大17岁的老兵。她宁愿忍受着贫寒,为人帮佣,替人洗衣服,但她决不离开故乡。长崎是她的家呀!她要为客死异乡的亲人守望着故乡。
       在父亲生前,姑姑一直劝他回故乡去。从80年代初开始,日本遗华孤儿就像候鸟一样,一批又一批地飞返故乡。
       而父亲却没有离开,他舍不得我的中国奶奶。
       父亲上大学时,正值60年代初,中国的老百姓被饥荒煎熬着。我的中国奶奶吃树叶、菜根,好不容易省下了十几斤面粉。她把面粉炒成炒面,然后背着这袋炒面登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
       她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学校。当她见到了父亲时,奶奶的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全身浮肿,眼皮肿得透亮,奶奶是饿昏的,她身上的那袋炒面却散发着一种粮食的醇香。
       父亲说:“生恩不如养恩”,是我的中国奶奶把父亲牢牢地留在了这块土地上。
       我的故乡到底在哪里?父亲留给我一个永远的迷惘。我经常想起父亲两只手下棋的情景,难道我的两个故乡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
       姑姑的儿子有的在东京,有的在大阪,他们要接姑妈去住。可她却固执地留在长崎,用她一生的时间守望着故乡。
       我的父亲生于中国,长在中国,最后他又把生命奉还于这片土地。其实他们姐弟是在做同样的事,都是在用一生来守望着脚下的土地,泥土中深植着他们生命的根须。
       我是一株从父亲的生命中分蘖出的禾谷,我没有理由不对脚下的这片土地心怀感激。
       (王金屏、张莹摘自《生活月刊》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