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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漂浮的小艾
作者:殷建灵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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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艾在大学毕业一年后便失了踪迹,像一粒漂浮的尘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昔日同窗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出了国,抑或是嫁作他人妇了?远在南通的明每每打长途来聊天,聊着聊着就提到小艾,也就这么轻轻一点,便岔开去,因为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我还是时常记起小艾的,在夜晚昏黄的灯下,翻开盛满旧事的日记,便有一片关于小艾的纸页飘飘零零,从我的记忆里悠然旋下。哦,小艾……
       第一次见小艾便觉得她有些不同。那时,新进校的女生宿舍一片狼藉,就在这块逼仄的空间里,十八九岁少女的梦悄然孕育。
       小艾跟着她穿军装的父亲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旁若无人地跨过地上零乱的箱子和纸盒,一屁股在窗边的一张空床上坐下,不像旁人那样急着打开行李,也不忙着结交新朋友,倒是顾自嚼起了橄榄,那枚橄榄在她的樱桃小嘴里滚来滚去,发出“巴巴”的声响。
       同室的女孩面面相觑,因为还没有相熟,眼神里的含义便有些含混不清。小艾是个山东女孩,储满汁液的身体里散发着健康活力,眼睛是细长的,含着一湖春水,樱桃小嘴常常缄默着,神秘莫测的样子。在下午的阳光里,她每每趴在桌上,往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些什么,写字速度极快,字迹却乱如茅草,不像她的人。有时会搬些深奥的哲学书来读,让旁边看的人自惭形秽。
       那时候班上全是各省市重点中学的保送生,当过学生会主席的就不下七八个,各人的心里都端着一杆秤,暗地里把自己和别人比,就像是挂在悬崖上,岌岌可危。小艾似乎是目光的焦点,至少表面上让人这样想。
       小艾睡在我的对铺,那时,学生宿舍还没有熄灯的规矩。常常的,半夜一觉醒来,还见小艾的床上亮着灯,伴有悉悉索索的翻书声。晕黄的光线投到我的脸上,细小的灰尘在光影里缓慢地翻动,我的上铺“吱吱嘎嘎”地动了,这样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忽然地给人一种紧迫感。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很快来了。小艾的成绩并不如预料中的好,甚至排在班里的中下等。在以后的四年里,她一直维持着这种中不溜秋的水平。这有些令人费解,我始终未能想明白,小艾在课堂上每每有字正腔圆的宏论,观点出奇制胜,每到考试却发挥失常。这是个常见的怪现象,但多了,你又不得不对事物本身产生怀疑。抑或是小艾的一手不成章法的潦草字让老师看走了眼吧,只能这样想了。
       小艾和大家走近些还是以后的事。她在寝室里疯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还大声地笑,笑声有些“浪”,但疯过,小艾还是一个淑女。看得出,小艾在心里还是和旁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她以思辨的高度俯视着一群胸无大志的疯丫头,小艾每每说“高度”两个字,薄薄的嘴唇微微嘟起来,眼睛望着极远处,像是在眺望希望。小艾这样说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但不至于让人对她滋生嫌恶,因为小艾有着一般少女少见的大度和马虎,不争不抢,把自己的床铺弄得乱糟糟,而且,两星期洗一次澡。
       大家暗暗猜测小艾或许有不同寻常的经历,这种经历使她秀美的眼里多了一分冷峻和捉摸不透,尤其是有人在半夜听见小艾压抑的哭泣之后,这样的猜测便似乎有了依据,但是没有人敢冒然问她。
       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小艾不断有惊人举动。十月的一个黄昏,小艾刚下完社会学课便打点行囊,问她要干什么,她边往包里塞毛巾和牙刷,头也不抬地说:“我想去苏州看夜景,明早回来。”“一个人吗?”“一个人。”“可你还没买票呢?”“到火车站再说。“碰到坏人怎么办呢?”小艾不再答话,嫌你啰嗦。她提了包就往外跑,依旧是风风火火的样子。
       那一夜,大家都没睡好。梅叹口气说,还从没见过这样心血来潮的人,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哪?于是便朝小艾的床发呆,床上堆着未叠的被子,凌乱着,简易书架上的书倾斜着落到她的枕头边,晶莹剔透的风铃在夜风中晃荡,一个难眠的夜。
       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见着小艾。她似乎没兴致描述苏州之行的奇遇,在那以后,我们却知道那次出行成为了小艾的一次契机。
       我们无从想象那夜小艾是如何在良莠不齐的车站邂逅了英俊倜傥的强,强又是如何冲锋陷阵地抢得了去苏州的车票,他们在寒山寺外徘徊了一夜,不知那口古钟响了几回,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坐着顶着破篷的三轮车沿精巧的小巷来来回回,秋天的太阳落下温柔而暖昧的光辉,浪漫的故事便从那光辉里悄悄萌芽。需要说明的是,强与小艾同校不同系,那晚强只是在车站附近闲逛,为了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的忙,却让自己也去了一回苏州。这种种巧合,不得不令人相信天底下真有缘分存在。
       小艾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走进走出都哼一些旋律并不流畅的歌子,脸上的神秘神情退去了些,偶尔,还会彻夜不归。初时,大家并未联想到什么,对小艾来说,裹着毯子坐在冰冷的露天看台上,望着星空冥思苦想一夜并不是件稀罕事。
       小艾将与强的事公开是第二年的事。团支部组织去野营基地,说是可以带同学或朋友,小艾带上了强,那时班上谈恋爱的不是很多,所以便有些引人注目。晚上是睡在露天的,三五个人围着篝火躺在软垫上,小艾同强竟挤在一条毯子下面,多少让人有些触目惊心。他们倒是自然,说说笑笑的。大家便没放在心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们和辅导员闲聊时会聊起小艾。辅导员说有同学反映那次野营小艾表现不是很好,你是班长怎么没注意到。我说他们没做什么,只是稍稍过分了点。辅导员又说你们对小艾怎么看。我说小艾挺求上进的,要比我们成熟些。成熟?辅导员大摇其头,说其实她不成熟,只是看上去成熟。我有些疑惑,不相信他的话。
       强常来找小艾,站在窗口下用好听的男高音叫她的名字,有时约好上来,小艾就会心急慌忙地整理床铺,梅调侃说真不知道万一强看到女朋友乱糟糟的床会作何感想。强挺讨人喜欢,能让小艾爱上还真不容易,小艾的心气高。看得出,小艾在乎强,两个人跳舞的时候,强轻托小艾的腰,小艾深情脉脉地凝视强的眼睛,音乐和周围的人都不在了。
       小艾的心里有一个结,强能让那个结舒展开。时隔不久,小艾却又恢复了郁郁寡欢,没有人想到变故会来得那么快。
       已是三年级下学期了,小艾开始和强商量毕业分配的事,小艾打算跟强回湖南去,强的家在当地有背景。小艾难得和别人说自己的事,这一说,我们都挺赞成。小艾向山东家里说了打算,宝贝女儿要跟人远走高飞,那还了得,小艾的军人父亲当夜就赶来上海,企图改变女儿的决定。
       那夜,小艾又是彻夜未归,她主意已定,要和强和父亲做最后的谈判。第二天一早,小艾回来了,铁青着脸,问她,也不说话,哑了一样,匆匆收拾了几件东西就往外赶。系里很快传来消息,说强用水果刀把小艾的父亲捅了,伤的还是动脉,正在医院抢救呢。强自然是给扣了起来,坐牢是一定的了。
       谁都想不到会发展得这么糟,本来是八字刚有一撇的事,还不至于大动干戈,其中的细节小艾是唯一的目击者,但她像是受了刺激一样,一言不发,谁也不帮。小艾的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才出来,强也进了监狱,故意伤害罪。以后的一年多里,小艾常去看他,但两个人的未来是没有了。
       大家在背地里叹气,像小艾这样特别的人,除了强,不知谁还能这么好的爱她。小艾把自己弄得很忙,走马灯样地学舞蹈、气功和话剧表演,要么不笑,笑起来就止不住,怪怪的。
       毕业前一个月,学校举行话剧《雷雨》的公演,小艾演四凤,我们都去看了。舞台布景搞得阴森恐怖,小艾穿着粉红色的戏装,声泪俱下地念大段大段的台词,灯光追着她,照出她涂满了粉的脸,她的声音高亢,震惊四座,动作的幅度也大。忽然感到小艾是在演她自己,是在发泄着什么。音乐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小艾淹没……我蓦地想起辅导员说的话,其实小艾并不成熟,她是在扮演着另一个自己。也许是这样吧。
       毕业后,小艾回了山东,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个单位,据说是挂靠了某个教育部门,实际是去了一家媒体。她不同任何人联系,在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里飘浮着。对于有的人,也许一个人的世界要比几个人的世界丰富精彩得多。
       (崔智慧摘自《交际与口才》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