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苑漫步]怎样写“再启”
作者:林语堂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最喜欢看的是朋友书牍后的“再启”。一封书没有再启,就好像没有精彩,没有弹性。作信的人话真说完了,有时使你疑心这人不老实;他要向你说的话,在未执笔之先,早已布置阵势,有起有伏,前后连串好了,所以连信中的话也非出之真情,有点靠不住了。我们知道尺牍之所以成文学,是因为它是真情最吐露,而最能表现个性的文字,而再启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它是尺牍中最能表露真情的一部分。再启中所给我们看见的,是临时的感念,是偶忆的幽思,是家常琐细,是逸兴闲情,是涌上心头的肺腑话,是欲辨忘的肝肠语,使人读之,如见其肺肝然。有时它所表现的是暗示函中失言的后悔(女子书续中尤多),或是迸吐函中未发之衷情。因为有这样的暗示,回诵书中禁而未发之辞,遂觉别有一番滋味了。人生总是这样的,充满着迟疑,犹豫,失言,后悔,或是依违两可之人,或是豪杰爽利之人,忽然灰心。现代戏剧之技巧,常在剧情紧张之际,描绘此种衷曲,使人有捉摸莫定之势,而最佳的再启,也就是能表现这种地方。因为平常函信,只是一人说白,信后加一再启,就像有两人对话。那收信人的答语,似乎就隐在“某某顿首”与“再者”之间的白纸中。比方有一位老父写一封满纸辛酸的信给他唯一的女儿,列举五六种理由,说明为什么他不能依她的请求,送她人北京女子师范(其理由,是她有四位弟兄,都在大学中学,负担太重),却忽然在书后添了两行:“好吧,你尽管预备,秋间上学。信中的话全取消”——这是多么动人!世界上最好及最坏的打算,都是成在这种一念之差的最后一刹那。
       我最喜欢看见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气,或者一位学者,忽然慧心发现,将他掉书袋寨的迂谈阔论,一笔勾销,付之行云流水,换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比方有一位男子,假定他是一位律师,写一封道学严肃的信给他的妻,用最冷利的文笔及最缜密的理论,自第一点至第六点指出为什么非同她离婚不可的理由,签了名,然后添了两行潦草难辨的再启:“丝儿,我真发痴了。无论如何我要你,要你,你知道吗?我自己是混蛋。我们何时见面?”丝儿读到此地,将不禁心中一酸,泪珠盈盈,俯着去吻那张信笺了。倘使他从头蓄意经营,照例写些心肝肉儿的鬼话,反使丝儿读了麻木,不敢置信,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牍的伟大瑰奇了。实际上我们常见,个妇人死心塌地跟着一个半筹莫展的莽汉,外人莫名其妙,就是被这种再启上涌出的几句话所缠住。这叫做冤家。
       我曾听见,一次有一位牛津大学的教授,一位学问精通胸怀豁达的人,在他朋友房里替在中国传道的教士辩护。他所举的全是学理上理由,他说每个国家都曾输入外国的思想主义,而这种外来思想的输入,从远看去,只有增加该国思潮之丰富,决不会反使其思想贫乏;他说欧洲自身就受过希腊罗马文化之赐,英国亦受大陆思想之赐不少。他这样引古征今的长谈20分钟之后,他朋友说:“但是希腊罗马并不曾派遣战舰,来一面保护荷马、荷雷斯,一面枪杀荷马、荷雷斯正要救其灵魂的中古欧洲人啊!”那位教授扑地一声,现了会心的微笑,承认失败了。我想世人能够常有这种幡然警悟的一念,世上就较少陈腐迂阔现代评论派的议论的文章。世人能多写这一类的“再启”,也可免伤许多无谓的气力,免引许多无恋爱的辩难。兹举以下二篇附有再启的函信,以便世人参考研究。
       举例一
       这是我的朋友在某校当教师要求增加薪俸的一封信。在一切我所看过的再启中,恐怕无出具右者。若照以前的人的说法,定列“神品”。
       某某校长大鉴:到校以来,倏已三载,幸蒙先生随时指示,无得大过。兹启者,国难以来,东北沦陷,谁无心肝,敢复忍痛教书耶?某尝外计国家之前途,内察家庭之实况,认为除了辞职,脱离教育,别无办法。盖近今生活既高,而某除一妻三子之外,又有叔父三,婶妈四,皆赖某一人之力仰给。月俸五十而每月开销则在量百五十以上(此数包括三位叔父四位婶母十五位侄儿轮流一年必有一次之医院手术费)。今者已罗掘俱穷,挪借无门,且自到校以赤衣食且将不给,岂复有闲钱购书,闲情阅读书耶?学问荒芜,问心有愧,长此下去岂堪设想?为此种种理由,再四思维,认为非脱离教育,另谋出路不可。恳请准予自本暑假始,解约离校。吾意已决,幸毋慰留,栽培之德,容后图报。此请
       道安
       某某顿首
       再启者,先生如悯其愚昧,赐加薪俸五元,辞职的话,全盘取消。
       据说该校长接到这封信,为再启中两句话所打动,认为宇宙奇文,即加薪俸十元,自此以后彼此相得,现某已升为该校训育主任矣。
       举例二
       以下是吕某写给南京友人的信。吕曾留学东瀛,专治经济。作信时已赋闲三年左右。论其文情,当列“逸品”。
       蔚兄:年来萍踪靡定,出巴蜀,留汉中,人故都,游历城,都为觅一馆地计耳。奈天不假缘,事与愿乖。谋事无成,遂亦懒于执笔。且数年以来,落魄困顿,友朋中即有去信,亦少见赐复。前曾修书与交通部于某,迄今两旬,终无回报,某亦不期其回报矣。此次由京来沪,途中遇早稻田同学者石。据说渠在陕西省府供职。不意以老石之才学抱负,亦终流为军人走狗!弟意欲救中国必先打倒军阀,而欲打倒军阀,必由吾辈有新教育新思想之人,下定决心,不吃武人之饭而后可耳。回顾今日,把谓文治政府者究何在?所谓军政分权者又何在?武夫跋扈,予取予求,文人逢迎,必恭必敬。且苛捐杂税,有加无已,民权民财,剥削殆尽。实业不振,青年嚣张,学者尚空谈而不务实践。外忧内患,迫于眉睫,而作京官者,犹复醉生梦死,角逐于笙歌酒色之场。呜呼已矣,言复奚益,徒益惆怅耳。此种混恶政治,如何叫人热心?顽闲之余,无以解忧,聊作数行,一肚牢骚,随笔而至,兄作无聊人废话视之可耳。
       某某顿首
       再启者:顷接交通部老于来信,谓已替我谋得XX部参事一席,月薪四百。天啊!我要到南京去了!
       再再启:弟拟明晚夜车晋京,翌晨八时抵宁,兄可派一部公用汽车到站相迎否?某又及。
       (田力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世界文豪幽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