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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永远的同桌
作者:管燕草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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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来的那年我十六岁,那时候我一个人坐。
       芸是低着头随班主任一起走进教室的。她梳着两只可爱的羊角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的确凉连衣裙。
       我记得芸是在班主任介绍她时,她抬起了头。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是秀气的,皮肤很白,是城市女孩子少有的那种白。从她看我们的眼神里我看得出芸有一些紧张和不安。
       芸是在我沉思的时候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我身边的。于是,芸成了我初中阶段唯一的同桌。
       芸给我的感觉有些说不清,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些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记得那回,是芸成为我同桌不久以后发生的。那次上课时芸写错了字,于是芸就拿起了她的橡皮,用力地擦着。原本芸用橡皮擦她的错别字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不巧的是我们共用的那只桌子的腿有点儿瘸,于是桌子就抖动了起来。桌子一抖就带动了我手中的笔也开始抖起来。很自然,我就写不好字了。我看了看身边擦得很起劲的芸,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同桌。早已习惯一个人坐的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拿出了我的修正液递给了她。我说,芸,用我的修正液吧。
       芸看着我手中的修正液,有些迟疑地接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原以为万事大吉的我突然听到身边的芸怯生生地问道,燕,这……怎么用?
       我看了看一脸尴尬的芸,有些吃惊。但我终究还是教会了芸。
       芸用后突然道,这修正液用起来倒蛮方便的。芸沉默了一阵又说,等到用完之后是不是可以像给钢笔打墨水一样将新的修正液灌到这个小瓶子里去呢?
       我发现芸的眼里闪着光泽。我说,不可以的,它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得再去买新的。我看见芸眼里的光泽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我仿佛听到芸自言自语似的低低地道,那多可惜……芸突然又问,那这修正液要多少钱?
       我说,我这瓶拾元。我见芸轻轻地垂下了头,我忙道,我这瓶是进口的所以要贵一些,国产的可以便宜一点。大概五六元吧……其实,进口国产不都一样用吗?
       芸把玩着我那瓶修正液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如果有可能,今天放学回家路过商店我会去看看的。她说完,便把修正液递给了我,说了声“谢谢”。
       然而,第二天我发现芸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去买修正液,以后也没有。芸终究是没有买。就是有时我要把我的修正液借给她用,她都不要。她总说,谢谢,我用橡皮也蛮好。只是与以前不同,芸在用她那块橡皮的时候,注意了些“技巧”,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让那只瘸了腿的桌子抖动起来。
       芸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她在转入我们班的两个月后,就对我发动了“猛烈攻势”,使我招架不住,把我原本在班上是“老大”的成绩优势化为了乌有。每次考试测验我都差她十分二十分。到后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只得奋起直追。然而,无论我多么勤奋多么努力,总差她五六分。五分左右的差距竟成了我不可逾越的屏障。俗话说,“活人哪能被尿憋死”?而我这个大活人就快要被这区区五分给气疯了。我对芸一直很不服气。
       然而我对芸的进一步了解是在那次,我到班主任办公室去交本子的那会儿。也不知是我还是班主任起的头,我们谈到了芸。班主任告诉我,芸是知青子女,她父母至今还在江西种田,芸现在寄住在她姑妈家,偏偏她姑妈家经济条件也不好。班主任还说,她去家访过,亲眼看见过芸姑妈家如同“鸽棚”式的住房,也亲眼看见过芸寄住的小阁楼,那间小阁楼冬寒夏炎,更何况还是违章建筑,随时有被拆掉的可能。班主任说,她问过芸的姑妈,如果被拆掉,芸怎么办?芸姑妈说,没办法,只有灶间还能睡人。班主任叹了口气说,这样的条件这样的学习环境,芸,她还……班主任说不下去了。过了很久,班主任又道,而且今年是初三,关键的一年啊。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里说不出个味儿。我既同情芸又敬佩起芸来。
       芸不常说话。有时我叽里呱啦说上大堆,芸只是笑着听了。同桌做久了,即使是芸不说话,只要她的一个眼神,一颦一笑,我都能揣摩出她的心思。那回在放寒假前夕我过生日时,许多同学都买了生日礼物送我,以此来给我庆祝生日,使我很不好意思。但使我最不安的是芸。芸是不知道那一天是我的生日的。我从未告诉过她。我不需要芸送我什么。我一直以为,芸的到来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礼物。所以我一直十分珍惜我和芸的这段友谊。然而,我发现在我过生日的那天,芸沉默了。芸从来不是这样子的。
       我说,芸?她说,嗯?
       她没有看我,难道芸是在害怕她的眼神会偷偷地泄露她的心思吗?我真的想对芸说,我不在乎这一切,不在乎这些生日礼物。然而,我知道这些话只会刺痛芸的心。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那天不知怎地我觉得芸有些特别。果然,在第一节下课,芸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包,要我打开,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责怪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生日日期,芸又说,如果我早些知道你生日日期的话,我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的。
       我说,芸……
       芸打断了我的话,说,打开看看吧,为这我准备了两星期。
       我打开了纸包,“啊”我叫了起来。原来是一副织工相当精巧的手套。我激动地说,芸,是你织的是不是?你注意到我没有御寒的手套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呢?芸,这……太珍贵了,太珍贵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套紧紧地贴在了胸口。
       芸微笑着看着我,显得那样平静。这是这个生日最好的礼物。
       初三的学习真的是相当紧张,然而这一年对我来说,紧张之余还有笑声。这都是因为有芸的关系。在我们填报志愿的时候,一向做事稳重的芸却让我吃了一惊。芸没有填任何中专、技校甚至于普通高中。她填的是“清一色”的市、区重点高中。对此我为芸捏一把汗。万一芸她考试一失误……我不敢想下去,我把我的顾虑告诉了芸。我说,芸,我看还是填个普高垫个底吧。
       芸把原本注视着我的目光移向了窗外。良久良久才道,我和我爸妈商量过了,如果进不了重点高中……我就回江西了。
       我心头一震,我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芸淡淡地道,我想考重点高中,我也应该有实力考进重点高中。芸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考进重点高中就等于进了大学预备班,能考进大学的希望是相当大的。我一定要考进大学,只有这样我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是知道的,上海的消费水平不比江西,实在是太高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真的没有了……
       我愣愣地看着芸。一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芸的额头上。我突然发现芸是相当认真的。芸远比我想象中要成熟得多。我忽然意识到我与芸的距离不仅仅是那区区的五分!
       中考结束后,芸回了江西。那天我去送她,天正下着雨。芸还是穿着那件的确凉连衫裙。只是比刚来我们班时要旧了一些。那天我们俩打着一把伞,我帮她拎着行李一直送进了火车车厢。开车预备铃响了之后,我们像大人一样地握手道别了。我下了火车,噙着的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着。
       车厢里的芸把头探出了窗口问道,燕,你怎么啦?
       我说,大概是雨大了一些,打在了我的脸上。
       芸问道,要手绢吗?我给你。说着芸便去翻行李找手绢。
       我说,芸,别找了,这水珠擦了还会有的。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正在这时,火车开始启动了。
       芸走后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祈求上天,祈求上天能把我和芸安排进同一所高中,然而这一小小的愿望竟永久地没有实现。
       我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急急地跑到学校,去打听芸的录取情况。那天班主任在办公室,她把芸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我。我一看便乐开了。叫道,原来芸和我进的是同一所高中!猛地,我发现班主任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我不解地看着班主任。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说,你是芸最好的朋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昨天,芸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江西这次闹洪灾发了大水,芸是在救第六个人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如果你不信的话,昨天的《新民晚报》上有这个报道……
       老师的话我渐渐听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家,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是……
       那个夜晚我没有哭也没有叫。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手里捧着芸给我织的那副手套,紧紧地贴在了胸口。那一晚我是抱着手套睡着的。
       在梦里我看到了芸。芸还是穿着那件连衫裙。她走得很慢,我在她身后追着叫着哭着喊着,却怎么也赶不上她。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把嗓子都叫哑的时候,芸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她说,燕,别哭,我给你找手绢擦泪。她又说,燕,别难过,你要知道,什么样儿的树就开什么样儿的花,而且,有些花不结果……说完这些话,芸缓缓地转身走了。
       芸就这样走了。从我的身边走开去了,也从这个世界上走开去了。
       芸是我永远的同桌。
       (秋影摘自1997年11月26日《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