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青年一代]洗涤人生,流浪歌手的雨季匆匆
作者:牧 遥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流浪的过程是一种经过洗涤的人生过程,而我们的人生过程恰在路上!
       我叫牧遥,20岁,华中理工大学学生,我的父亲是湖南省某石油公司的经理,母亲是父亲公司的高级会计。在别人眼里,我生活条件是太优越了,但我曾对朋友说我心中其实很痛苦很空虚,他们顿时瞪大眼睛,一脸惊愕地说你都快成了皇太子了,谈什么痛苦和空虚?我有些茫然,感到和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其实离我很远很远。这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到外面走走!我要在假期中去做个流浪歌手,去体验一下我未曾经历过的生活。
       离家的时候晨风已起
       我把歌吟流浪的意图告诉父亲,并列了一张从家乡张家界开始经过常德、益阳、长沙、湘潭、韶关至广州的完整路线图给他,父亲开始是耐心地劝阻,要我安心上大学,但我固执地摇摇头,并希望父亲能资助我一笔路费。父亲最后勃然大怒:“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不知好好读书,只知道到外面逍遥,家业迟早会被你这不中用的东西败得干干净净,别想在我这儿掏出半个子儿,滚到外面去,永远别回来!”母亲站在愤怒的父亲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默默地流着泪……
       我跨进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装:一套换洗的衣服、日用品、吃早餐剩下的50块钱和一把吉他。母亲冲进我的房间死死地拉住我说:“遥遥,爸妈平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尽管说,别憋在心里,别和你爸斗气,爸妈都是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你别难为你爸妈了,好吗?”母亲说着号啕大哭。父亲见我绝无悔改之意,扯过母亲说让他到外面自生自灭吧,就当我们没有生这个孽种!
       清晨,我挟起简单的行李,和折腾了一个晚上的父母作别。父亲把书房门关得死死的拒不出来送我,母亲悄悄塞给我一大叠钱,我拒绝了。
       跨出大门走出老远,我蓦然回首,才发现父母双双站在铁门下,他们相互搀扶着远远地望着我。晨风中,我觉得他俩的身影显得好孤单。这时,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忍住了。
       这一天是1997年6月28日,其时晨风已起。
       让我们荡起双桨
       中午时分,我刚刚走过30里路,父亲公司的秘书小王开着摩托车追上我,他掏出7000块钱和一封父亲的亲笔信。他对我说这信是老总写给你的,他希望你能在路上认真读一读他的这封信,老总给他在石油系统的一些同事都发了话,你有什么困难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向你提供必要的帮助。遥遥,你有一个关心你的好父亲,你要感到幸福才对。我留下了信但谢绝了钱,然后继续上路。
       第三天,我身上带的50块钱就一分不剩了,这时我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饥饿,我想我应该掏出我心爱的吉他了。我曾拜师于本市的几位优秀的歌唱家和著名吉他手,他们给过我很好的基础训练。我希望这些弹唱功底能帮我解决饥饿问题。
       直到我沿路弹唱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我能全身心投入地给路人弹唱一首首动听的歌曲,我却没有胆量去向别人要钱。情况往往是这样:许多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听我弹唱末了我只能朝大家歉意地笑了笑,欲言又止,观众正是在这时候一哄而散,剩下我站在那里傻得像只木鸡。
       又过了一天,我还是没能拉下脸面去收钱。7月3日,当我站在湖南常德市的陬市镇上弹着弹着,竟一下晕过去了。这时一位好心的中年妇女看出了门道,她冲到人群中间对大家说:“这位小兄弟拉不下脸收大伙儿的钱,他都饿得快不行了,我们得帮帮他,希望刚刚听歌的各位帮这位小兄弟一把。”说着,她脱下太阳帽翻过来到人群中走了一圈。听众纷纷往帽子里投一毛两毛的票子。一路下来,竟有满满一太阳帽的钞票。这时,又有另外一位农民大爷从背篓中掏出几个熟红薯递过来,我心中一热,和着委屈的泪水咽下这沉甸甸的熟红薯……
       后来情况终于好了一些,我自己都能学着那中年妇女的样子收一些零钱了,不过钱总是不多,一天也不过十几块钱,少的时候连二三块钱都没有。我怕再挨饿,不敢乱花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总是精打细算,这与我过去在家里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期间,我绕过了父亲在益阳和长沙的分公司。8月1日,我走到了湘粤的边界——宜章。走到小镇上时,我那双“阿迪达斯”旅游鞋的鞋底已经磨出了一个大洞,露出来的脚板已是血肉模糊。我数了十块钱的零票,到小摊上买了一双没有品牌的运动鞋换掉了“阿迪达斯”。
       穿着这双鞋,我走到了计划中的第一站——湘粤边界的一所希望小学。这座小学是好几年前一位台胞回乡捐资修建的,不过只修了原规划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位台胞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没有将第二笔款子捐过来了。小学的现状和原先报纸上说的规划前景有很大的出入:一排没有房顶的教室用一些稻草遮着,没有装门窗的墙上开着一个个大黑洞,而孩子们欢乐的歌声和琅琅书声却无可抑制地从稻草的底下传出来。下课后,孩子们就在长着深草的操场上来回地疯抢他们的破旧篮球。
       我找到孩子们的老师,全校的老师就是三位年轻的女老师,她们都只谈未来的希望却丝毫不谈困难,充满了乐观和自信,这让我心中对她们滋生一种深深的敬意。
       我对她们说我想给孩子教一首歌,三位女教师快乐地答应了。三个班的孩子也都来了,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我操起吉他弹起我唱过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孩子们背着手,大声地跟着唱,清纯的童声在山间传得很远很远。
       随后,我将这些天积攒的四十多块钱拿出来到街上买了个篮球送给孩子们。孩子们拿到篮球后的那份惊喜真是让我难过。
       走出校门时,女教师和孩子们都出来送我。孩子们和老师依偎在一起,大声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但我尽力控制自己,我努力瞪大眼睛,一边回首一边扬起吉他高声和老师孩子们道别。
       我一口气走了40多公里,当天夜晚,我走到广东乐昌的小镇坪石,到了坪石后,我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呆了一夜,那一夜是我离家以来最难眠的一夜,我总是想起那些老师和孩子,我实在有些情难自禁。我在黑暗中操起吉他,轻轻地吟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
       一只清纯的“小鸽子”
       当我在韶关至广州的公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一辆省际班车一刹那超过我,漫天的灰尘使我眯起了眼睛。不一会儿,我就在灰尘中听到一个姑娘被推下汽车,她大声叫喊:我的车票和钱都是在你们车上被偷的,你们不赔我就算了还赶我下车讲不讲道理。这时又听到一些男人粗鲁地骂着。不一会儿,车“呼”地一下就从姑娘身边开走了。
       我走到她背后,她正指着远去的客车大声哭骂。
       这时她转过身来,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清纯可爱的女孩儿,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啦。我顿时没了言语,于是便低下头急急赶路。
       下午,我正在一个街头弹唱,向听众收钱。这时,那女孩儿走到我跟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对我说:哎,好心人要不要我帮帮你呀。我说不用。她说她没钱到花都了,她我有缘,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说你看我都是这个样子,我能帮你吗?她说那这样吧,我帮你负责收钱,你只管我吃饱,到花都后我俩各自走人,你看怎么样?我苦笑。
       晚上我找到一家客店,也帮女孩儿出了一份房钱。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开始把当天的一些见闻记下来,同时开始试着写一个曲子——《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这是我酝酿了很久的一个曲子。12点钟左右,女孩推开我的房门把头探进来说,流浪歌手,还在玩啊。我正在写作的兴头上,懒得理她。她转到我身后瞧了瞧惊奇地说,看不出看不出呀,你这小哥还会作曲,难怪你歌唱得那么好,哎,告诉我,是不是想当歌星呐?
       
       第二天,女孩在人群中吆喝得很起劲,我弹唱就显得轻松自如多了。这一天我们赚了100多块钱,这是我离家以来收获最大的一天了。傍晚,我说今天应该庆贺一下。今天是我19岁的生日,这是女孩不知道的。我到街上买了几瓶酒,一些肉干、一盒生日蛋糕和几瓶果汁儿兴冲冲地跑回草房,她见到我手中的生日蛋糕立即就高兴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心中更高兴了。
       入夜,我点燃了生日烛火,将19根蜡烛按她的岁数换成18根。我俩共同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我弹着吉他,她一边拍手一边唱,她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红艳。
       喝着酒我才慢慢知道,她是江西南康人,姓郭,家里很苦,有四个姐妹,父亲生病死得早,这次是到广州花都挣钱去的,她让我叫她“小鸽子”。
       这一夜,我俩喝了很多酒,“小鸽子”最后慢慢迷糊了,但嘴里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刚才的歌。
       之后几天的路,“小鸽子”对我照料得十分尽心。白天,她要么帮我收钱要么陪我参观有古迹的地方。晚上她帮我洗好衣服,备好简单的晚饭。
       又过了十天,我俩到了花都市,“小鸽子”向我道别。她说她不想呆在花都了,她想再折回清远,那里有她的亲戚,她想过一种正正当当的生活。我笑着对“小鸽子”说别忘了,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们还会见面的。
       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
       我继续向前,同时用剩下的钱买了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和一双运动鞋,目的是为到达南方大都市广州做些准备。
       我是在8月22日到达广州的。在广州做一位流浪歌手显然要比别的地方容易。我到一些饭店或广场上弹一些自己的歌曲,能很轻松捞回一天的生活费用。这时,我才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来关注我生活以外的事。我在一个下等客店里昏黄的灯光下整理近两个多月来的笔记、一部分诗作和一些曲子,这四大本日记中浓缩着我50多天最真切的人生感受。
       在地上一张废弃的《南方日报》上,我看到父母刊登的大幅《寻人启事》。我掏出两个多月前父亲写给我的信,信被我弄得绉巴巴的。这时我才想起慈爱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我赶紧给家中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开始是母亲接的,她泣不成声地说,遥遥你现在在哪里?你受不了就回来,妈天天都在盼你呀。我在电话中笑着说,妈,我现在很好,我肯定会回来的,您放心。父亲这时接过电话对我叹息道,遥遥,你好自为之吧。
       不久,广州流花车站附近的一位餐厅老板发现我弹唱很有一手,就叫我到他歌厅的乐队里来。在乐队里,我弹了一些自己沿途创作的歌曲。他说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我们歌厅目前受欢迎的港台音乐的风味,演唱这些东西怕要冒险。我说这些歌曲中有我最深刻的人生体验,不唱这些而让我去唱一些没有根底的港台音乐办不到,说着我就想走人。老板就说让我试试。
       这一个夜晚,我向客人述说起那热心肠的中年妇女,希望小学的孩子和善良的“小鸽子”。我将所有感情都深深融入到我那有抒情诗意味的《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之中:你我在匆匆忙忙中经过了多少故事/沧桑的心底有多少抹不尽的记忆/真切的未来会告诉你更多的真实/让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吧……
       歌曲完了,铮铮的吉他声寂然了,听众也寂然了,我将头低下在台上久久不愿回神。许久,台下有雷鸣般的掌声,那声音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
       事后,老板说,牧遥,我们决定长期高薪聘请你,真想不到呀,你的歌给我们歌厅带来开业以来第一个满堂彩,你太让我高兴了。没过几天,那首《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就上了当地的音乐排行榜,几天以后就排到了榜首。一家音乐公司请我到他们录音棚去录这首歌,另外几首寄往《流行歌曲》编辑部的曲子也有了回音。我谢绝了歌厅老板和音乐公司的好意,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在这儿玩什么清高,我演奏这些只是需要一种更真实的生活而已,况且,我还要回到我父母身边去,我还只是个大学生。
       随后一些天,我逛遍了广州市的大街小巷,见过一掷千金的商贾大亨,见过挥汗如雨的打工兄妹,见过怡然自乐的居家百姓,也见过夜幕下的流莺幽灵……他们的生活给过我太多的人生启示。
       流浪的过程洗涤人生
       当我走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之后,我想到要回家了。
       两个多月的漫漫行程,坐火车其实两天就跑完了。9月13日中午,我走到家门口,尽量平静自己的心情叫了一声爸妈,母亲看到我连忙跑过来说遥遥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和你爸都快要疯了。说着就哭了,父亲见我一头蓬松的长发,磨掉了裤管的牛仔裤和伸脚见五趾的运动鞋,气一下打不过转儿来,他冲到门口,操起一根粗木棒,高扬着对我嚷道龟儿子你还知道回家?看我不打死你。我闭眼准备承受一切,但高高举起的木棒最终没有打下来,父亲狠狠地扔掉木棒然后气呼呼地开着车到公司里去了,说不愿见我。
       我把我经过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母亲,我知道,我的话告诉母亲也就等于告诉了父亲。至于说父亲曾花了多少精力找我,他为我几乎每天都不能入睡,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好在父亲最终还是理解了我,还专门从公司派来一名打字小姐帮我整理各类日记并输入计算机。半个月后,几十万字的日记整理完成。
       我挑选了日记中的一部分诗歌,结集成《雨季匆匆》后寄往香港金龄出版社,父亲帮我支付了部分出版费。两个月后,金龄出版社告之已将我的《雨季匆匆》纳入出版计划。
       好多同学经常要我谈谈我的流浪经历,我总对他们说不明白,因为他们将“流浪”二字赋予了太多的浪漫情愫,他们总将“流浪”二字联系到撒哈拉沙漠中三毛与荷西的柔情经典故事。最后我只得对他们这样说:流浪的过程是一种经过洗涤的人生过程,而我们的人生过程恰在路上!
       (沈培兴、孔令申、陈坦摘自1997年12月《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