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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人生]班主任的名单
作者:李 玉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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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不住两位同学的劝说,我答应出面组织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他俩认为我读小学时是班干部,长大后又成了国家干部,自然是有组织能力的。一切费用则全由他俩出,尽管二人都只读到小学毕业便未再读书,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现在大大地发了,发了后的他们就很眼热别人搞“同学会”什么的,说是从中可以唤回学生时代的感觉,所以只能找小学的同学来感受一下那种氛围。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我怎么也回忆不全小学全班54名同学的名字,连一半也记不起了,更无从谈起召集这些人。说起来时光不算特别久远,刚好20年,但20年光阴足以把人变得面目全非。小学同学比中学或大学同学的变化都大,这恐怕也是小学同学聚会不易组织也没有多少人组织的原因,但换个角度看,这也许正是其魅力所在。童年多么美好,混沌未开,单纯得像张白纸,年少得不知忧愁,从童心未泯到成熟世故这里面该有多么大的反差,这种反差今人伤怀。读小学那阵适逢文革,即使如我所读的城市中较好的小学,学生的家境也普遍较穷,简直没法跟现在比,毕业时连照片都没有照过一张。长大后偶尔在本城也能遇见一些同学,或在公共汽车上邂逅,或在街上擦肩而过,有的尚能叫出名字,有的恐怕已是相见不相识了。
       过了些时日,小学同学的聚会仍不能举行,欲做东的两位同学渐渐有些急了,催我快想办法。我安慰好二位后,极力拨开岁月的迷雾努力回忆出较多的同学来,但能回忆出的人并不多,不外乎是班上最调皮的,个子最高或最矮的,学习最好的,这些人往往能给人留下印象,而对于大多数仍然无法回忆。我找到我的同桌及其他想得起的几位,希望他们能慢慢回忆出更多的名字以及其行踪,然后如摘葡萄般类推出全班。岂知他们竟然也如我一样只能记得几个,继而也中断了线索,像唱着的一支歌,嘎然而止。回家对妻说起此事,妻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你们班主任呢,我说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我们班主任古汉老师教了四十多年的书,从一年级到毕业也送走了七八个班的学生,桃李满天下,要叫他回忆出某个班全体同学的名字,对于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古老师在不在人世都很难说,前几年就病了,那回我还去看过一次,晚年的他同爱人住在距城30里的一所大学里,师母原在这所大学教古典文学。这些年我常为各种琐事所忙,再也没有去看古老师了。妻遂感叹,说现在的人哪,只与对己有利的人交往,谁会去看自己小学的老师呢,一介清贫的知识分子。我脸一红,没了言语,暗自决定到古老师那里去一趟,探望一下并顺便看能否搞到同学的线索。
       一个星期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后,我到了古老师的家,得知古老师已去世半年了,我无言地坐了好久,看看古老师的遗像,想象着古老师上课时的情形,快离开时,我提到了同学聚会的事,师母说有一份名单的,还有各人的地址,并答应帮着找找。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见桌上放了个大信封,是师母寄来的。撕开后我怔住了,全班54名同学的姓名被工工整整地抄在两页稿纸上,其中大部分附有单位或住址。师母写道,我走后她便开始找并找到了这份古老师亲手写的名单,按说学校有个毕业生名册的,奈何那时在文革中根本保留不下。她知道古老师有个习惯,他带毕业的学生都要保留一份名单,并通过多种方式,了解学生的行踪。对名单,古老师每隔几年总要根据新情况修订一次。
       放下师母的信,我忽然觉得人真像一粒种子,被命运之鸟衔来衔去不知会掉在哪里,但培育种子的人却对每一粒种子都备加关心,细心呵护,总忘不了。
       不久,小学的同学聚会终于举行。本城30多名同学几乎全到,已到外地的同学也特地赶回了8位。同学们见面大多必先惊异于对方的变化,问长问短的,但时间一长,便慢慢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涩滞,气氛并不热烈,交谈五花八门,东拉西扯,无话找话,仿佛为了继续谈下去,或哈哈自嘲一番,或胡乱恭维,我发觉好多人都在虚应敷衍,只是为了不失礼仪而滔滔不绝,弄得人精疲力尽。不少人在故作激动地寒暄了几句后便直奔时尚的主题!炒商品期货、炒房产、赚钱、情人。这些话题反而叫他们找到了不少共同点。没有人问到古老师,发现这一点后我感到寒心。吃饭的时候人群就开始涌动起来,渐渐就形成了这次聚会的真正高潮,人们举杯相劝觥筹交错,大有“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的阵势,在热闹中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便踱到窗口吸新鲜空气,我又想起了古老师,我揣摩着他整理学生名单时的心情,在他的弟子身上,他寄托了多少希望,倾注了多少热情。从古至今,学生总是老师生命得以延续的最好依托,随着岁月的流逝,古老师的学生们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些年大家走南闯北,历尽人间冷暖,大家都忘了谁是谁了,有多少人会想到自己的小学老师呢。岁月是人生最残酷的雕塑大师。
       待我重回饭桌时人们忽然提到了我,说应由组织者、过去的老班长说几句什么。我说什么呢,我只是把这次同学聚会的组织经过讲了,提到古老师的名单的事,好一阵后,人们寂然无声,同学们似乎感到这是一个难忘的时刻,适才的欢乐气氛顿时变为少有的严肃与宁静,有的女同学竟然无法抑制一股突几而来的激动,泪眼晶莹,有些同学流露出深深的内疚,于是便有同学建议下次同学聚会一定要邀上师母,到古老师的墓前去,这个建议得到大伙的热烈响应。
       后来我给师母去了封信告诉此事,师母在回信中对此表示了深深的谢意,但对下次聚会的邀请则抱歉意,说自己身体欠安,就不参加了。师母在信中还给我书写了个条幅,是《庄子·天运》中的一段话:“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看着条幅,我再次想到了古老师,想起了古老师的名单,想起了名单上一个个鲜活的人影,感到了在逝水流年里的永无定势。我怅然万分。
       (东方平摘自1997年11月《山西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