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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的红汗
作者:永 宁

《读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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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
       美人也会出汗,杨贵妃胖,尤其怕热。不过,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讲述了一个奇特的“红汗”现象:到了夏天,这位胖美人出汗的时候,她的汗水竟是“红腻而多香”,用手帕擦汗,帕子还会被那“红汗”染成桃红色。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条文字都让我十分的困惑。就算是绝色的美人,也不该平白无故地流出红色的汗水呀?一个女人,浑身往外渗流红色的汗液,那不成恐怖片了吗!直到有一天,读到明人周嘉胄《香乘》“涂傅之香”一节中所介绍的“利汗红粉香”:
       滑石一(极白无石者,水飞过)、心红三钱、轻粉五两、麝香少许。右件同研极细,用之调粉如肉色为度,涂身体,香肌、利汗。
       所谓“心红”,据清人陈元龙《格致镜原》引王佐《文房论》:“银朱用四川心红、杭州散研、金陵片朱最妙。”可知,“心红”是四川产的一种上好银朱(朱砂颜料)。把少量朱砂颜料与白细滑石粉、轻粉(水银炼成的一种白色粉末,有治癣疥疮疥的效用)、麝香和在一起,研成细末,这样的细末当然会呈现红色,并且带有香气,如此的混合物与化妆用的白粉再相调和,调成“肉色”,就得到了“利汗红粉香”的成品。它的作用呢?“涂身体,香肌、利汗”,按我们的经验来判断,这是夏日的一种爽身粉,俗称“痱子粉”。
       由晚唐诗人韩的《昼寝》一诗可知,夏日使用特制的“爽身粉”遍涂身体,以此来美容、护肤、遮除汗味,在唐代就已经是一项日常习俗了:
       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
       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翻阅宋词,不难得出这样的印象:夏天,宋人,至少是有教养的阶级,是天天都要洗澡的,特别是到黄昏的时候,一般都要洗一次澡,洗去白天的汗水。洗澡之后,在身上涂爽身粉,也是最日常的做法:
       露下菱歌远,萤傍藕花流。临溪堂上,望中依旧柳边洲。晚暑冰肌沾汗,新浴香绵扑粉,湘簟月华浮。长记开朱户,不寐待归舟。(张元:《水调歌头·过后柳故居》上阕)
       实际上,“香绵扑粉”,在宋代,是夏日最基本的生活习俗之一:
       疏疏数点黄梅雨。殊方又逢重五。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风物依然荆楚。衫裁艾虎。更钗袅朱符,臂缠红缕。扑粉香绵,唤风绫扇,小窗午。(杨无咎:《齐天乐·端午》上阕)
       相传宋人洪刍所作《香谱》中,记有一款“傅身香粉”的专门配方:
       英粉(另研)、青木香、麻根、附子(炮)、甘松、藿香、零陵香各等分。右件除英粉外,同捣、罗为末,以生绢袋盛,浴罢,傅身。
       “英粉”是用粟米研制而成的精细化妆粉,将之与中药、香料的细末搀和在一起,就是宋人浴后搽身的爽身粉。宋人贺铸《小重山》一词咏“璧月堂”,直接谈到了此种美容护理用品的使用:
       梦草池南璧月堂。绿阴深蔽日,啭鹂黄。淡蛾轻鬓似宜妆。歌扇小,烟雨画潇湘。薄晚具兰汤。雪肌英粉腻,更生香。簟纹如水竟檀床。雕枕并,得意两鸳鸯。
       宋代男性词人很爱写这个题材:在美人陪伴下消夏,以及由此而来的,在消夏的场景中美人的具体情态。轩敞的厅堂临池照水,绿荫四围,这当然很美妙。但更美妙的是有个迷人的女性,黄昏时刚刚洗过了澡,浑身涂了细腻、洁白、芳香的妆粉,陪着词人在这里一起度过悠闲的夏夜。看得出来,以英粉为主料的“傅身香粉”主要是由女性使用,而且,这一类“傅身香粉”虽然具有“爽身粉”的作用,但是,同时,它也是化妆粉,很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将女性的身体修饰得洁白、细腻、芳香、滑润。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宋词给人的印象是板着面孔很郑重很不好玩,至少我个人曾经的印象是如此。其实,《全宋词》里,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包括用佛教开玩笑的黄段子),写的对象更是五花八门。在宋人手里,无事不可入词。像贺铸《小重山·璧月堂》这样的词作,其实并不少见,共同描写着同一个题材:士大夫消夏之乐。这类作品中,有一些基本的“构件”组织起消夏的具体场景:架在水池上的堂阁,满庭的绿荫,低垂的帘幕,纱,藤床,竹席,瓷枕。此外,还有若干变换不定的因素可以灵活拆装,如匆匆下过的雨,荷丛中吹来的风,或者初升的月。另外,一个必备的、标志性的“物件”,就是一个刚刚洗浴过的、扑满香粉的年轻女人:
       荷气吹凉到枕边。薄纱如雾亦如烟。清泉浴后花垂雨,白酒倾时玉满船。钗欲溜,髻微偏。却寻霜粉扑香绵。冰肌近著浑无暑,小扇频摇最可怜。(周紫芝:《鹧鸪天》)
       想象一下词中所写的场景,就不由要佩服宋人对词的控制能力,如此“情色”的内容,却写得如此清雅,不猥亵,让人轻易察觉不到其中所弥漫的低级与无聊。夏天,这样一个自然的季节现象,在这类词作中,忽然具有了性别,有了阶级性——我们看到的,是属于有钱和有权的、居于社会统治地位的男性们的夏天。其他的一切,无论是吹过荷面的风,还是刚洗了澡的女人,都是处于供其役使的地位,是供“他们”获得“丰满人生”之体验的“物”。
       当然,这些词都是写实之作,词人们很自得但也很实在地反映了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词中的细节都采自现实,比如“却寻霜粉扑香绵”——夜晚乘凉的时候,女人再次拿出“傅身香粉”,用丝绵做的粉扑沾上粉,然后向浑身上下轻轻扑打。无独有偶,张元词中也提到“新浴香绵扑粉”。在男性文人看来,这是很性感的一个场面,因此,很日常的一个化妆动作,却在唐宋诗词中获得了频频出场的机会:
       避暑佳人不着妆。水晶冠子薄罗裳。摩绵扑粉飞琼屑,滤蜜调冰结绛霜。随定我,小兰堂。金盆盛水绕牙床。时时浸手心头熨,受尽无人知处凉。(李之仪:《鹧鸪天》)
       半解香绡扑粉肌。避风长下绛纱帷。碧琉璃水浸琼枝。不学寿阳窥晓镜,何烦京兆画新眉。可人风调最多宜。(贺铸:《最多宜》)
       “半解香绡扑粉肌”,扑粉的时候,要把“薄罗裳”半松半退,怪不得惹人兴趣呢!当然,更具性刺激的体验在于这一动作所造成的结果——“冰肌近著浑无暑”,涂满香粉的女人身体,给男人以清凉之感。
       至少从汉代起,女性每天擦粉的时候,就不仅擦脸,还要把身体——主要是上半身也擦满香粉。不过,唐宋女性夏日在身体上遍扑“傅身香粉”,还有着“时代的原因”。这一时期,高档的女性夏服,一律采用半透明的纱罗上衣,肩、胸、双臂都在轻罗浅纱中隐隐显露;同时,领口开敞,前胸与脖颈完全裸现出来——“系裙腰,映酥胸”(欧阳修:《系裙腰》)之类的描写,在唐宋诗词中可不少见。洗浴之后,在身上擦粉,会让裸露的脖、胸,让纱色中的肌肤更加莹腻诱人。像晚唐李的《浣溪沙》中,一位“晚出闲庭看海棠”的美人形象,便是“缕金衣透雪肌香”。张泌《柳枝》则描写一位睡后初醒的美人是:“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另外,一首作者不明的宋词《丑奴儿》也云:“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枕簟凉。”
       诗词中每每赞颂“雪肌”,这让今天的人容易联想到日本艺妓那涂得雪白的脸庞。但是,从文献记载来看,古代的化妆粉——包括爽身粉——很讲究,分为纯白的白粉与染红的红粉两种。实际上,早在《齐民要术》中,就介绍了“作紫粉法”,是用落葵子汁作为染料,将米粉与铅粉的混合物加以染色。文献中所记载的化妆、护理香粉,一般都要染成接近肤色的淡红。如《香乘》记载的一个“十和香粉”方,是用朱砂与铅粉、香料调在一起,“调色似桃花为度”。“利汗红粉香”则是加入心红,“调粉如肉色”。南宋人陈元靓《事林广记》中介绍了一种“玉女桃花粉”,是将益母草烧灰,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加工,再与石膏粉、滑石粉、蚌粉、胭脂掺在一起,细研成粉,据说能够“去风刺、滑肌肉、消瘢黯、驻姿容,甚妙”,具有让皮肤光滑、消除斑痕、面貌年轻的妙效。“玉女桃花粉”可以用于“滑肌肉”,可见不仅使来擦脸,也可作为“傅身香粉”,而这种粉同样用胭脂染色。
       “傅身香粉”或“似桃花”,或“如肉色”,总之都是微红,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在向身上扑粉的时候,要不断用粉扑粘满香粉,时间长了,粉扑就会被香粉染成红色甚至紫色,这一点,也被唐宋男性诗人们注意到了: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
       浅画香膏拂紫绵。牡丹花重翠云偏。(陈克:《浣溪沙》)
       在宋词中,这一化妆中的小小细节,也被巧妙地结合进士大夫之“消夏”享受当中:
       苹末风轻入夜凉。飞桥画阁跨方塘。月移花影上回廊。粲枕随钗云鬓乱,红绵扑粉玉肌香。起来携手看鸳鸯。(蔡伸:《浣溪沙·仙潭》)
       花柳荫蔽的水塘,跨水而立、四面通透的亭阁,月色,还有,一个香喷喷的、肌肤滑腻的很肉感的美人。不得不承认,这无聊小词意境很美,很有趣,很有吸引力。
       “傅身香粉”微带红色,因此,在薄纱罗的半透明衣裳中,隐约显露的身体也是淡红如桃花,这在异性眼中,是格外的性感诱人。像唐代诗人元稹有一首《杂忆》,诗云: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诗人看到,刚刚解冻的湖面上漾映着似有还无的淡淡霞影,由此联想到了曾经爱过的女性“双文”(可能是崔莺莺的原型),想起她穿着半透明薄衫的形象。所谓“褪红”,一般写作“退红”,是唐、五代非常流行的一种时髦颜色,陆游《老学庵续笔记》中有研究云:
       唐有一种色,谓之退红。王建《牡丹诗》云:“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盖退红若今之粉红,而髹器亦有作此色者,今无之矣。
       退红,是粉红,很浅淡、娇嫩的红色。唐人王建《题所赁宅牡丹花》一诗中,更形容牡丹花是“肉色退红娇”,似乎退红的色泽浅而柔,接近“肉色”,也就是肌肤之色。联想到“利汗红粉香”是“调粉如肉色为度”,“十和香粉”“调色似桃花为度”,以及“玉女桃花粉”这样的粉名,我们可以推测:“褪红酥”正是指双文涂满淡红香粉的、如红酥一般腻润的身体,而“钿头云”则是指薄衫上的花纹。因为“衫子薄”,所以,淡红的、莹腻的肌肤在花纹朵朵的薄纱色中隐映——诗人元稹看到湖水映霞,想到的就是这个。
       涂着淡红香粉的身体,一旦出汗,汗水当然会被染成淡红色,并且,“傅身香粉”中总是配有各种贵重香料,因此染红的汗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这,就是杨贵妃“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的秘密。也许,在开元、天宝之时,夏天用淡红的香粉厚涂身体,尚是宫廷或大贵族中新兴的风气,因此,杨贵妃的“红汗”才会让唐人感到惊奇,并成为逸事而流传后世。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这位胖美人为了追求性感,所以身上香粉涂得格外厚,因此把汗水搞得红色鲜明、香气浓烈,并且由于粉多而“腻”——和泥了。这样的汗水,一旦用手帕去擦,帕子也自然地会染成桃红色。南唐后主李煜在一首悼亡诗《书灵筵手巾》中就写道: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此诗应当是为怀念其早逝的大周后而做。其中“汗手遗香渍”一句如何理解?按一般情况,汗水很难在手帕上留痕,此处所说的“香渍”,应当是指“傅身香粉”染红、染香的汗水,在手帕上的痕,也就是“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贺铸一首《木兰花》中有句“罗巾粉汗和香”,想来也是指同样的情形。
       唐代诗人薛能的一首《吴姬》诗,甚至描写了这样的情形:
       退红香汗湿轻纱,高卷蚊独卧斜。
       一位女性夏日午寝,熟睡中的她,流出的汗水是淡粉红的,带着香气,悄悄染湿了薄纱的夏装。
       其实呢,在晚唐、五代、宋,女性特别是妓女们,夏日身上都是厚厚擦粉,一旦出汗,那汗水与香粉融在一起,在薄薄的夏服上浸出渍迹,是挺常见的现象,如晏殊《浣溪沙》词云:“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盛夏,尽管瓷碗中盛放着降温用的冰,在悄悄融化着冰水,可是闺中女性还是流汗不止,以至身上的香粉被汗融湿,渍透了身上的轻薄纱衣。这样的汗水必然“腻而多香”,因此,诗词中提到女人的汗水,常说是“粉汗”。苏轼在《四时词·秋》中,竟有“粉汗余香在蕲竹”的句子——“蕲竹”,即“蕲簟”,蕲竹所编的凉席——经过一夏天之后,女人混着身粉的汗水居然把凉席染得残香隐隐!于是,不可避免地,在交欢的时刻,女人也是“粉汗”热流,体汗混着妆粉,“腻而多香”:
       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灯偷解素罗裳。粉肌和汗自生香。易失旧欢劳蝶梦,难禁新恨费鸾肠。今宵风月两相忘。(贺铸:《减字浣溪沙》
       翠蛾懒画妆痕浅,香肌得酒花柔软。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鬓丝云御腻,罗带还重系。含笑出房栊,羞随脸上红。(周紫芝:《菩萨蛮》)
       “粲枕随钗云鬓乱,红绵扑粉玉肌香。起来携手看鸳鸯”,其实是在表达一样的情节。唐宋文人处理这类场面,总能做到又宛转又露骨,极见才情。包括“粉汗余香在蕲竹”,也并不是说女人自己睡觉时出汗把床给熏香了,而是暗示着另外一回事。不过,同类作品中,要以《花间集》中牛峤的一首《菩萨蛮》最为生动和俏皮: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过程中“粉融香汗”,可见女当事人是怎样地使粉呀。看起来,对男性文人来说,这样的化妆习惯不仅不让他们别扭,反而构成了他们相关体验的一部分,让他们很有快感:
       白玉堂前绿绮疏。烛残歌罢困相扶。问人春思肯浓无。梦里粉香浮枕簟,觉来烟月满琴书。个侬情分更何如。(范成大:《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