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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苦难是一所学校
作者:黄海涛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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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又是一个夏日丰收的季节。武汉有线电视台记者通知我,他们要拍一个关于我的专题片。当“标致”采访小轿车缓缓驶入村里时,乡亲们竟放下手中的活儿,扶老携幼地迎了上来,随着欢快的鞭炮声,我的思潮翻滚,眼泪又一次流下来……
       当爱心失色时,星星将我照亮
       24年前,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天真活泼。谁知,好景不长。“文革”中由于不堪“革命小将”们没完没了的批斗,好胜心强的母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悲惨地饮恨身亡。是年,我才3岁。从此,我失去了母爱,童年少有阳光,笑几回,哭几回,梦里醒来,失望也几回。
       父亲显然受不了这中年丧偶的沉重打击,仿佛一夜之间,显得沧桑千年。从此,他要挑起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重担:一个年届七旬的老奶奶,还有六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于是,父亲决定放鸭子,当哥哥姐姐们蹒跚着去挣工分度日时,我则边读小学边帮着父亲放鸭子。我常常早出晚归,无论是三伏炎夏三九严冬,无论刮风下雨,我总是一个人呆在空旷的田野里,与孤独作伴。为了打发那寂寞难熬的日子,我找来了不少小说,吃力而快乐地一本本地啃起来:《三国演义》、《镜花缘》、《红楼梦》、《水浒》、《西游记》……不认识的字我就查字典,最后居然连繁体字的《暴风骤雨》、《封神榜》我都读完了,就只好看《毛泽东选集》一共五卷,前后读了三次。
       随着我上了初中,鸭子便只好作鸟兽散。这时姐姐们都已相继为人妻为人母、但家里都很穷。我开始学着自己缝衣服、洗衣服、钉纽扣、做被子,到如今,我那一手飞针走线的女红活儿一点也不比同龄女孩逊色。此外,我还学会了弄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但有时放假回家,看到邻居的孩子扑到母亲怀里的亲热劲儿,我就转过身去偷偷抹泪,我不是草木,也非钢非铁,那幼小干渴的心田更需要母爱的阳光雨露!我总是自己炒好咸菜准备大米,然后又边走边看小说地回到学校。这时我的作家梦做得正酣,没有哪一位语文老师不夸我的作文写得漂亮的,我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特殊的“优惠政策”:作文时间可以延长,书写要求也适当放宽。由于刻苦勤奋,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三名之列。
       少年已识愁滋味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当操持家务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后,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没有规律的生活使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竟让病魔的幽灵缠上了。望着日渐消瘦整日咳嗽的大哥,我对父亲说,我陪他去武汉湖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检查一下吧。于是我请了假借了3000元南下,医生悄悄告诉我:大哥得了肺癌!我吓呆了,抱着医生大哭:“求你一定治好他,花多少钱都行……”医生违心地安慰了我一番,我便转悲为喜地回家筹款,前前后后,我们共借贷了1万余元,也辗转了几个大医院,结果大哥还是撇下了我们。
       人去楼空梁已倾,父亲痛苦得几乎要发狂,整天以泪洗面,唉声叹气。我要上学,父亲的老泪又下来了:“二哥不听话,我不说他,你是我的孝顺幺儿,应该晓得目前家里的景况。”我赶到学校,卷起那些破旧的铺盖和课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关爱我的老师和亲密无间的同伴,也告别了我那高远的作家梦,一步一回头,泪洒辍学路……那年,我刚上初三。
       从此,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然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了半年,我们那高筑的债台却似乎并不理解我的苦衷,丝毫没有削减的迹象,除了食不果腹外,我收获的只是悲凉与失落。大年三十,万家团圆,歌舞升平,我心烦意乱地应付着那络绎不绝的债主们,打躬作揖请求他们手下留情:人不死债不烂,有我在一定还清!
       除夕之夜,站在风雪交加的田野,我一千次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要读书,考中专或上大学都行,即使是荆棘丛生的不归路,我也无所畏惧,只为能在阳光下开心地做人,断肠也无怨……父亲听了我的想法吓了一跳:儿啊,我老了不中用,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你这样拼命,也要走大哥的路吗?我义无返顾地告诉他:值!即便步其后尘,也死得其所!
       从此,我白天干农活料理家务,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灯下自学初三的课本,不懂的地方就抽空到学校去请教老师和同学,同时将他们的试卷带回来做;农闲时就早出晚归到学校跟班听课,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心情大恸:你回来吧,我们组织人去帮你家干农活。我婉言谢绝了。领导告诉我:你6月回校参加中考吧,我们原本将你作请病假处理的!多好的母校呵,我能不努力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因此经常通宵达旦地苦读,于是双眼开始近视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参加了中考,也许是心平气和,也许是天道酬勤,我的成绩竟然拿了个全校第一,外语还得了满分!分数线下来,我够了红安师范。去当一名教师,再写写文章,那日子不是蛮不错的吗?消息传开,父亲乐坏了,一下子仿佛年轻了许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权力与金钱面前,一无所有的我被人挤掉了,只能进红安一中,饱经磨难的父亲大喜大悲之下,几乎得了神经病。
       无可奈何花落去
       二哥听说此事后弃职回家了,他愧疚地说:“我对不住兄弟。你安心上高中,一定要考上大学,这个家,我来撑,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坚持下来。”可我知道,他与父亲关系从小就一直紧张,弄得极僵,总是吵吵闹闹的。于是,我走进了红安一中。
       我是在极其清苦的岁月里度过那段时光的,以至到如今,我仍认为,人生最大的悲哀,恐怕莫过于饥饿了。二哥贷款买了拖拉机,没日没夜地挣钱,父亲也奋不顾身地勤扒苦做,勒紧裤带还债,但是经常是口粮不够吃(本来田地就少,又常遭水淹),全家人都面黄肌瘦的。我则常常忍饥挨饿,总是吃了上餐愁下顿;有时到第四节课,我就开始犯愁:向谁借钱呢?他会给吗?借了别人的钱没还,见了人家怎么办……因而,第四节课对我来说形同虚设,我常常发呆,答非所问,不知所云。有的时候,我吃白饭,连5分钱的咸菜也买不起,就和着眼泪一齐下咽:然而更多的时候是饿着肚子上课,有几次几乎昏倒在课堂上。我的同桌发现这个问题后,他的爸爸,位特级教师便要我逢周末就到他家吃饭:“太难得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流浪而去。这是我们的失职啊!失职啊!”
       我没有去他家,他便一个星期让同桌带给我30元钱,非要不可。我不能埋怨责怪我的父兄,我已索取太多了!人不能太自私,有对家庭的责任,有对社会的义务……而且自古以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除了周末回家帮着干农活外,我就没命地读书钻研,学习成绩也不错,在文科班近100位同学中,我的考试总分一直排在前五名,按老师的说法,如此下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是没问题的。这多少也给了我和父兄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哪怕是幻想式的也好。
       谁又能料到,大水尽淹独木桥。在1992年高考那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我被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我仅能上中专。十年功名尘与土,上千日夜苦和累,仰俯之间,就这样灰飞烟灭了!父亲仰天长叹,二哥默然不语,全家人都在遭受心灵的痛苦的煎熬,要知道,精神上的折磨有着比刀枪更惊心动魄的力量!而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人有上坡下岭”,二哥强打精神对我说,“不要难过,其实也没什么。你一向很坚强的。”“我对不起你们,我要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不到黄河心不死!”壮志未酬痴心不改,我仍向往着大学,我是家里的精神支柱,我不能倒下去!可是,家里已是穷徒四壁,补习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连累父兄,再向亲人伸手。我决定南下武汉打工,边打工边自学。二哥平静地鼓励我:“好样的,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为有牺牲多壮志
       “不肖儿远行了,您多保重自己,多体谅二哥吧!”告别了父兄,用蛇皮袋小心翼翼地装好课本,揣着借来的11元钱,1992年8月5日,我只身来到了陌生的江城。火炉武汉,热浪逼人,我在大街上寻找打工的机会。3天了,没有人肯收留我,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太相信我。晚上,疲惫不堪的我躺在汉口火车站的凳子上过夜,肚子里早就闹翻了天,我已经两餐没吃饭了。我有点沮丧,也叹世事的艰难,心已碎寒窗泪,未回首人早伤透!
       第四天中午,我到了汉口复兴小区一家建筑工地,个黄陂的老板问道:“找活吗?”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那么,你在我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我就收下你。”老板笑着说。那是堆得如同小山似的两汽车沙,我二话没说,走到毒花花的烈日下,抄起铁锹,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不过30分钟,我已大汗淋漓,浑身汗透,有点喘不过气。老板正拿着一瓶啤酒,在阴凉处边喝边监视着我,我心头顿时涌起了澎湃的愤怒,可我明白,现在我是古希腊奴隶市场上的待售奴隶,而老板则是当然的奴隶主!这就是落榜的结果,失败的滋味!一咬牙,我没命地接着筛沙。“70分钟,好!从今天下午起你开始上班。”老板终于发话了,“一天干11个小时6元钱,伙食自理。”
       我又能说什么呢?人生地不熟,先活命再作计较吧!从此,和灰、筛沙、桃砖头、扛水泥,乃至打混凝土抬预制板,填充了我的生活,好在我当过农民,能下气力。在武汉商场的新楼工地上,我曾三天三夜没休息,夜以继日地加班倒地皮,为的是一个晚上可以拿两份白天的工资12元钱:在湖北棉花公司大楼19层楼顶,寒风呼啸,衣衫单薄的我脸上的汗水经北风一吹,如同刀割。尽管两只红肿的手背被严寒划开了道道血口子,可还是要往浸着瓷砖的刺骨的冷水里伸,那钻心的疼痛令我至今仍心有余悸。老板因我拼命地干活而说我“要钱不要命”。可他怎么也不知道,大学,那是我心灵上空不落的太阳,不死的理想,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决不放弃!
       一天下午,我因为喝多了自来水,肚子一个劲儿痛,稍一分心,脚一踩空,我重重地摔倒在尖利的竹排上,左胸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老板来了,看着撒得满地都是的混凝土,他竟勃然大怒: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听说我晚上爱看书)我无话可说,更不能顶嘴,因为我不能失去工作!那天晚上,我热泪长流,心灵更是经历着痛苦的洗礼。我深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人,好男儿,更不能在苦难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我黄海涛不兴这样也最瞧不起这样!更何况,凤凰不经涅槃,又怎能获得新生!
       第二天,我又精神抖擞地在工地上,一如往日的模样。“你不是孬种,吃得了苦受得了辱,必成大器!我宣布,从现在起,你去守仓库,一天8个小时,工资7.5元。”凭着坚强不屈,凭着钢铁意志,我用自己无声的行动征服了老板。这时的我已宠辱不惊了,也许生活本来就该如此。
       工地上的伙食极其低劣,饭里带沙,菜中没油,可我还不能多吃吃饱;大热的天,口干舌燥,没有开水,汽水又喝不起,只有以自来水解渴。我得咬紧牙关挣钱,一分一分地积攒;晚上,等民工们睡下后,我就点起蜡烛,拿出课本,温习、记诵、演算,常常要到三更半夜。当心事浸没在黑色的七月,当记忆焚烧悔恨的灵魂,当暴风摧毁了希望之舟,我的心中仍保存着灿烂的理想。这是一种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搏力量:多挣一分钱,多用一分功,我就离大学之门靠近了一步!当我9月12日去湖北大学看望比我捷足先登的同学时,该校正值新生开学,欢天喜地的大学生们给我上了极其深刻的一课:明年的此时,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走进湖北大学!
       山川经不起太多的悲哀,岁月经不起长久的等待。转眼间,我在武汉已打了半年工,1993年3月,我回到了家乡,重返校园,开始了更艰苦的补习生活。我深知这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就近乎疯狂地刻苦努力。终于,我圆了大学梦。这几个月,我自理生活费与学费,我靠自己打工挣钱,支持自己读书,我无怨无悔,我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年华,我对得起江东父老……通知书到达的那一天,我们父子三人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全村也轰动了:上门贺喜的人都让父兄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消息传开,我又成了方圆几十里读书人中的榜样。但,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更有父兄的一半啊!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热闹之余,父兄又陷入了沉思:四年大学光学费就是2400元,还有生活费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带着东挪西凑的1000元钱,我上路了,交了一部分学费,我仅剩下40元钱了。我知道,我今后必须用这40元钱,读完我的大学,一双布鞋,走过这段人生最重要的花季。
       我开始重操旧业,寻找机会打工了。我得首先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地成才。我无所谓精神贵族的架子,只要我的心灵远在高处就行。我先是给一位初中生当家庭教师。课余时间,我给别人发广告报纸,挨家挨户地送上门,一份才5分钱。累死累活地跑了一个多月,挣了400多元。大二时,我开始在印刷厂打杂。我对厂长说,我是农民的儿子,还当过建筑工人,吃苦的事都不在话下。包装校对,外出跑腿,搬运货物,打扫车间……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车间的工人开玩笑说:你不像个大学生,活脱脱的打工仔一个!是的,我不像许多大学生那样,以天之骄子自居,须知,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可人格有贵贱之分!在印刷厂,周末加班加点是常事,甚至晚上也催得紧。多少次我回到寝室,看到同伴们睡得那么香甜,玩得那么开心,想到自己却要为生计而奔波,我的心里有时也感到辛酸,可我终究忍住了眼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还是古人说得好。
       每年寒暑假,我更是学校的留守族。我通常是先回家半个月,帮着父兄收割早稻,抢插晚稻,尔后再返校打工。印象最深的是大三时给一位啤酒商做事,那活儿可真有点吃不消,不用说上下酒桶,联系客户,结算讨债,单就是一天坐在闷罐一样的封闭车厢里,绕武汉三镇转两圈,就让你精疲力竭头昏脑涨,更多的时候我要弄到三更半夜才能回来吃饭……后来,有了稿费收入,体力活就干得少了,大四基本上是用笔来打工的。
       就这样,大学四年,我靠自力更生完全养活了我自己。学校多次要给我“特困补助”,我都让给了别人,我们学校附近党校的一位老师,几次找到了我,他诚恳表示每月资助我200元生活费,我也婉言谢绝了。一个好端端体格健全的大学生,不是自立更生艰苦奋斗,而是张口伸手等靠要,这该是何等的悲哀!
       生存不是根本目的,先生存而后发展,这才是我的奋斗目标。在学习上,我非常刻苦,不仅顺利地完成各门学业,总成绩因名列前茅而连年获得甲等奖学金。我还积极参加课外活动,担任着学生会干部和多种社会职务,由于我的克尽职守,工作出色,还被评为校“优秀学生干部”;在学生通讯社里,作为社长,我不仅经常举办各种征文、研讨会、讲座与办期刊,还手把手教出了9位师弟师妹,几年来在外发表文章200多篇,我也因此多次受到校院表彰。去年1月,在党组织的关怀和培养下,我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更令人难忘的是在湖北大学,我有幸遇到了中国应用写作学会会长洪威雷教授,是他唤醒了我心中沉睡的梦想:文学。除了对我在生活、工作和学习以及思想政治上全方位指导外,特别在作文方面,他更是呕心沥血言传身教,大力鼓励我自信自信再自信。我的业余爱好全部集中在读书看报和采访写作上,那如醉如痴的勤奋程度,让他叹为观止:简直是近乎疯狂。因而,两年来,我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大报、名报上发表文章110余篇10万多字,且多篇文章被传媒转载。前不久,新华社、《湖北日报》、《知音》等六家新闻单位还热情欢迎我去工作。
       今天,很多同学都羡慕我,看到那么多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好单位主动上门要我,都说,海涛,你怎么这么好运呢?我想,他们羡慕今天的我,可是,大学四年,他们睡觉的时候,我仍在学习、写作,他们玩乐的时候,我仍在辛苦地劳作,谁又羡慕过昨天的我呢?
       真的,苦难教给了我一切!勇气、智慧、忍耐、毅力和尊严。我敢说,从此以后,再大的苦难我也可以承受,因为我已经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学会从苦难中顽强地成长。
       (张学恩 李强摘自《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