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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采风]生命文化的远渡
作者:李硕儒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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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花落,月缺月圆,生生死死……从生命本源说当是一件寻常事,说到底,不过是生命代谢的大回环。然而,或因国人多宿命,或是文化心理的脆弱,一般说来我们是忌讳谈死的。这种忌讳现象越是位高财巨越要复杂。且说历代皇帝,为了忌讳那个死,总是要人“山呼万岁”,口祝“万寿无疆”。不独如此,还把皇帝的死说成是“驾崩”,诸侯或大官的死称为“薨”,足见中国人对于死的讳莫如深!然而即便是皇帝天子,内心里也清楚是无法抗拒死神的顾盼的,因而几乎每个皇帝都是从他登基那天起,就为自己大造陵墓,直到寿终正寝。
       皇帝如此,百姓亦然。记得我的祖父是因肝炎离世的。那时家道尚好,眼见他日渐消瘦,脸色蜡黄,茶饭不进,肚子却一天天膨胀,三伯父赶忙差人抬出早已备好的枣红色柏木棺材,当着祖父的面又刷了第6遍漆。祖父虽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看着子女们为自己备好的上等“归宿”,还是露出了艰涩且释然的笑……随着家境的衰落,祖母患了子宫癌。那时,父亲遭难在外,一家人衣食尚且艰难,哪有钱为她置办如祖父样的棺木!无奈,还是三伯父说,只好用后院那棵老榆树为祖母破板为棺了。可祖母出身秀才门第,一生最讲形容穿戴。那时她尚能拄杖走动,每到黄昏,她总是绕到老榆树前且行且吟:
       ……想不到,我竟落得如此,如此……
       形容间总有种道不尽的悲悯。不久,她去了。
       可就在她归西那天,邻村一个大户人家也是因家道破落,决意要卖掉为其老太太漆了8遍桐油的早就备好的香椿木棺材。感于祖母的一生贤德,感于她临终的种种悲哀,父亲几兄弟还是决意勒紧裤带,为祖母买下这口比祖父那口还要讲究的棺材。事后多少年,父亲几兄弟说起来总还遗憾不已,因为祖母生前没见到这口棺材,死时也就没留下那苦涩又释然的笑……
       怀着这东方古老的关于死的文化,在菲律宾我参观了两座墓地:一座是属于在菲上层华人的,位于马尼拉市中心,曰“华侨义山”(CHINESE CEMETERY)。说它是华人墓地,毋宁说是一座富丽的“死城”,它占地几百公顷,有街区,有马路,有胡同,有带枪巡逻的保安。每座墓地有围墙院落,院内绿树成荫,草坪如毯。其建筑有一层或两层,一般是前厅正对大门,厅堂迎门墙壁上高悬死者的巨幅照片,旁有对死者生平业绩和注满祈愿的对联,下有关于死者生前简历,厅后有美仑美奂的房舍。据云,每到祭祀日,其后辈儿孙都带着佳馔美酒和麻将牌来此与先人共度一天。入夜,月上高天,人去楼空,这里只剩一片灯火迷离的死城。这死城源于中国,又远非中国的陵墓可比。比之平民百姓,远不止我祖父祖母样的柏木、香椿木棺材;比之皇帝寝陵,它已从独居到聚居,且有现代都市的文明。据云,这其中的一个院落每年要缴200万比索(约合人民币70万元)的房租水电保安等费用。而这个街区的马路那面就是马尼拉的贫民区。那里的居室,就是在矮墙上搭一块油毡,或是用竹竿竹席架一个窝棚。死人与活人,富人与穷人,两相对照,真有天壤之别。
       此刻的死城阳光灿烂。我躲到一棵古老的芒果树下。它枝叶如盖,一片片肥厚硕大的叶子立刻带来股荫凉。随着这荫凉,阵阵惨淡且雄浑的乐声从远方飘来,这乐声有些驳杂,尖刻的、啸叫的、沉郁的、饮泣的、宣言式的、倾诉式的……有时如地底岩浆的奔突,有时如高天行云的滑动,有急雨般的迸发,有落叶般的呜咽……细细辨赏,是一部古老东方的关于生与死的交响。驳杂的复调渐趋和谐,和谐的音律突出主题,它们是宿命与轮回。像是一个玄机,我终于走出眩迷:皇帝们之所以讳死又大修皇陵,是因为他们生前权欲未尽、贪心未足。他们要把一切不足倾注在死上。他要死得堂皇,死得奢糜,以便一显他的未尽之威,以及昭示来世将以更大的挥霍加之于权利和欲望;而百姓们则觉得他或他的前辈一生委曲求全,穷愁艰辛,死后总要一显哀荣作为此生历尽艰辛磨难的补偿,也可表达来世的祈愿。呵,古老的东方文化!
       我参观的第二座墓地是美军纪念墓园(AMERICAN CEMETERY),它位于马尼拉市区的一角,占地几百公顷,是一片铺满茵茵绿草的丘陵。进入墓园只感到一片宽阔舒展的绿,抬头是绿树,低头是绿草,正面高台筑一环形几千米的回廊式石柱,众多石柱围成的高台中心矗立一座白色大理石墓碑,墓碑后一左一右高悬着美国和菲律宾各一面国旗。拾级而下,在丘陵起伏的绿地上放射状展开一色大理石组成的白色十字架。据云,二战期间,日军曾一举炸死36000名驻菲美军,这墓地是为他们而建,每个十字架上都镌刻一名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下面虽没死者的尸骨,但这里仍纪念着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印迹。
       在这里,我们没有悲哀,没有阴冷,感觉不到人为的奢华与铺排,感觉不到种种宿命的缠绕,倒是生命的庄严与死亡的肃穆总在幽幽环绕。我感到了真,感到了美,感到了宽舒的宁静,而这应当属于生命,属于生命的生,也属于生命的死。
       宗教是生命的无奈,生命总是以宗教为颜料描绘自己的终极归宿、终极祈愿。这颜料的色彩有时实得俗艳,有时虚出幻境。
       在碧瑶,我参观了两处庙宇,一处是由历代华侨所建,它位于碧瑶市的一座山脚下。门额不大,进门后就是一弯长墙,其墙蜿蜒曲折,墙头有多条巨龙盘绕,分红黄蓝绿四色组成。这墙分段,每段都标明由某某先生某某女士更多的是某某伉俪所建。沿墙内行,即是由两个侧殿和一个正殿组成的庙宇,侧殿是一座平房,正殿是两层楼房,正殿后边又建有一座七八层的高塔,高塔直矗,依山而立。所有建筑色彩斑驳,堂皇而少富丽,斑斓而无肃穆。再看殿内神像,有南海大士,有弥勒佛,也有关云长,有包拯,还有济公……历史人物众多,似乎无不成神。看着这庙宇总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它不是佛寺,不是道观,似乎是能满足祈者各种愿望与欲望的神集体。
       宗教是主善劝善的,这才是它魅力与生命力俱在的根本。可到了国人面前,却不管哪种宗教都多少罩上一些短视的实用色彩,欲发财者求财神,欲得子者拜送子观音……循环往复无限扩大,寺院庙堂这片净土竟成了欲海横流的聚集地!至于灵魂的净化与升拔,心性的历炼与修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若是神灵有知,也不能不为之兴叹:这样的信徒哪里能成正果!
       我参观的第二处庙宇是碧瑶的百级梯神庙。它坐落在我们下榻的罗宾逊酒店不远处的一座高山上。它没有围墙,没有庙堂,只是沿着碧翠的山麓自下而上建起100级台阶,在台阶的顶端高高塑起一座圣母玛丽娅的雕像。这像以缟素为主,只是白色长裙的飘带有两抹淡蓝的飘动,更显真实肃穆温雅慈祥。这里是满目的碧绿,满山的松树香。清晨,无论是老年夫妇,还是年轻伉俪,他们总是爬山至此,或跑步,或晨练。之后,双双恭立,以手加额,在圣母像前或祈祷或忏悔,最后满身轻松满心充实地下山而去。据说在菲律宾有70%以上的居民信仰天主,不管她存在与否,圣母已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生命是最真实的,圣母之于他们,没有丝毫的骄奢夸张与虚饰,更不连带实用与欲望。他们只求灵魂的净化,精神的提升,品格的砺炼。
       于此,我看到了两种文化,以及两种文化衍生出的不同的生命与宗教的观念。愿文化的长河永流,愿文化的血液互补。
       (李幼平摘自《科学与生活》199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