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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是一个囚犯，而且是一个没有右手的残疾囚犯……”
       她回答他:“你的诚实和善良足以做我的丈夫!”
       她，成都中医药大学的大学生，与右手残疾、正在服刑的他产生了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的爱情……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1997年5月8日清晨，湿漉漉的空气里流动着丝丝凉意。
       郝娟醒来时，丈夫代建已赶车上早班了。她起床推开窗户，一串串雨珠儿从屋檐上滴落在天井里，叮叮咚咚的像音乐一样有灵性。
       今天是她与代建相识5周年的纪念日。从相识到相知，2000多个日日夜夜里，泪水浸透了相思，也泡熟了爱情。1997年元月18日，在结婚典礼上，他俩手挽手，坦然面对那些惊诧的目光:我们成功了。
       她非常感谢缘分——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故事。为了代建，她放弃了大城市，放弃了与父母在一起的机会，义无反顾地来到四川省沪县牛滩镇，做了一名乡村医生。无数个雨天，她撑一把小红伞走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在那些披蓑衣戴斗笠的老乡中间，显得自信又从容:我爱代建，也爱他的家乡。
       找到一个好朋友
       1992年的初夏，20岁的郝娟正在成都中医药大学读二年级。
       那时候，这个城市有一家很“火”的电台，有一档从午夜开播的节目叫《寻寻觅觅》。“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优美的旋律伴奏下，每当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一响起，郝娟所在的“416”室的女生们就都竖起了耳朵。越听越着迷的女生们终于想尝试一下“找朋友”的滋味。在大伙的鼓励下，肖倩写了一封征友信。5月8日，主持人把这封信播了出来，“416”沸腾了。
       与此同时，近郊的成都少管所有一位特殊的听众也在收听节目。
       他叫代建，因参与盗窃和抢劫，已度过了3年铁窗生活。代建幼年时右手因化脓感染被截掉。他家境贫寒。先天的不足，造就了代建自强好胜的性格，从小学习成绩很好。左手不仅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而且还能挖土栽秧骑自行车，乡里乡邻都说这娃子以后有出息。可惜他在上高中时却变了，经常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毕业后，在攀枝花市参与盗窃被擒，释放后在西昌市公开抢劫，终被判刑9年。父亲的一句话让他痛彻心骨:“儿呀，你在坐牢，我和你娘也在陪你坐牢!”痛定思痛，他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在狱中多次立功，并多次受到司法部和四川省领导同志的勉励，英籍著名作家韩素音也到监狱采访过他。鉴于他的表现，少管所把他调到文体队，并让他编辑《育新报》。聪明伶俐又热爱文学的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工作，越干越出色。
       这天晚上，他无意中听到肖倩征友的信息，犹豫不决，刚写下“肖倩”二字，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手也颤抖起来，心里像擂小鼓一样……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这封信也不知该不该写。我是一个囚犯，而且是一个没有右手的残疾囚犯……”信写得很长，很坦诚，也很自卑。
       这封信随着众多应征信一起飞进“416”。
       大部分的来信是男同胞写的，信中自然有不少让女孩子脸红的话题。肖倩更是羞红了脸，一个劲地叫“别念了别念了……”郝娟也笑得合不拢嘴。
       当这封来自监狱的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416”顿时没有了笑声。念完信，全屋子陷入长长的沉默。
       “他不应该受歧视。”
       “他和我们一样，应该得到尊重。”
       “给他回封信，告诉他:我们愿意和他交朋友。”
       回信自然由肖倩来写。正当她把写好的信笺往信封里塞的时候，郝娟递给她折得很别致的一个“纸海鸥”:“我也写了一封信，一并寄上吧。”
       第二天，当这两封信出现在代建面前时，他的手不住颤抖。他万万没料到这些天之骄子竟给他回了信，并愿意交他这个犯人朋友。那只“纸海鸥”让他颇感蹊跷，小心拆开一看，洁白的信笺上只有一行隽秀的小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别让路为你等候。”再看落款:“海鸥。”
       这只神奇的“海鸥”让代建的心里升起一片蔚蓝。一整天，他没说一句话。
       傍晚，他给肖情写信，请教“海鸥”是谁。
       不久，肖情来信:“若给‘海鸥，通信，请交给郝娟转，地址不变。”
       代建立即给这只“海鸥”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海鸥”来信了。拆开信封，又一只折叠得很别致的“海鸥”飞到代建面前。他闭上眼睛，虔诚地展开信，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你的诚实，感动了我……”
       以后，两人书信不断，几乎每天一封。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有一次，代建收到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一盒磁带。“……阿建，我昨天看了一篇小说，题目叫《最后的冬天》，讲的是英国一个乡村小镇上一对夫妻的故事。他们日子过得很穷，但很恩爱，谁也离不开谁。一个冬天的早晨，丈夫发现妻子不见了，他到处找呀找，却一天都没找着。傍晚，妻子却自己回到了家，她去镇上买毛线了，说要给丈夫织件毛衣过冬。丈夫很奇怪地问:‘你哪来的钱?’妻子说:‘我把表卖了，反正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丈夫哭着吻了她。后来，丈夫穿上了温暖的毛衣过了冬，妻子在60天后却去世了……”“海鸥”边讲边哭……代建也流泪了，他完全听懂了这个故事。
       从这一刻起，他非常渴望见到她。
       送你一束红玫瑰
       1992年10月20日，他在处理完稿件之后，假称出去买点牙膏。没想到值班管教说了声“快点回来”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强抑着欣喜，真想朝管教磕一记响头。
       他借了一辆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向中医药大学奔去。他至今无法形容当时那份焦灼与躁动，左手握着车把，双脚拼命蹬车，一路狂奔。在红牌楼的十字路口，前方突然窜出一辆东风卡车，相距太近，他无法拐弯也来不及减速，猛地撞在卡车上。巨大的惯性把他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司机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代建挣扎着爬了起来，右脚仍在淌血，把白袜子染得血糊糊的。他扶起自行车，艰难地冲司机一笑:“没关系……”在司机和围观的人群惊愕的目光中，他摇摇晃晃又骑上了车。
       赶到校园门口，他抹了抹汗，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见有人卖花，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束，那是一束殷红的玫瑰。
       郝娟的许多同学都对这一刻记忆犹新。1992年5月20日，午后暖暖的阳光散淡地撒在世界上，宿舍前空寂的操场上，一位握花的小伙子冲着这幢宿舍大楼急切地呼唤:“海鸥——”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焦灼与期盼。无数个好奇的脑袋伸出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海鸥，你下来——”
       此刻的代建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在女大学生疑惑的目光审视下，他没有丝毫的拘谨和顾忌，旁若无人地呼唤他心中的“海鸥”。
       当时，郝娟正在听一首好听的歌。隐隐约约听见下面有人喊“海鸥”，她心一紧，一把拔掉耳机，急忙跑到窗边往下一看，操场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正冲着她焦急地呼唤。她又气又急，一下没有了主张。她害怕他的到来，也曾多次写信叫他别来，可他还是来了。
       爱他?爱一个有残疾的劳改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遭遇了爱情；不知道那些信件算不算情书；不知道一旦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他们会作何反应……
       “海鸥——”
       面对急切的呼唤，她的确体验到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416”的同学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她终于硬着头皮走下了楼。她知道整幢楼里的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背脊火辣辣的像在燃烧，脚也发软，像走在棉花上。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却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她步出大楼，远远地看见那位握花的劳改犯的时候，她慌乱的心情倏地变得异样平静。
       她走了上去，非常镇定地站在他的目光里。
       她一撩长发，冲他微微一笑，他却局促不安起来，语气中全然没有了刚才的自信:“……你是‘海鸥’吗?”
       新婚前留夕，代建与郝娟在成都表年宫合影。
       郝娟粲然一笑，点了点头。这就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小精灵”吗?他怯怯地把那束花递到了郝娟面前:“送给你!”
       郝娟接过这殷红的玫瑰花，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极平静地道了一声“谢谢”。正值吃晚饭时间，他提议出去吃麻辣烫。
       郝娟本想说“不”，但面对代建那双真诚的眼睛，便点了点头，跟着他出了校门。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与小伙子在一起吃东西。
       短暂的沉默之后，代建终于打破僵局:“……‘海鸥’，我终于见到你了。从接到你的信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见你，我无数次在梦里为你画像，你的许多信件我都能背诵……”
       郝娟低着头，一言不发，静静聆听他的述说。
       “……请你别误会我今天的来意。我很清楚，我俩之间差距太大，有一道无法越过的鸿沟。但是我很感激这个缘分，让我认识了你。不管明天如何结束，我都会记得你，记得‘海鸥’……”
       回到校园已是灯光阑珊时。刚走进操场，代建猛地收住脚步:校园里赫然停放着一辆警车。当两位警察走上来的时候，代建小声地对郝娟说:“我是偷着出来的……”
       郝娟的脸变得煞白，声调里有一丝哭腔:“你何苦呢?”
       当代建被押上警车的那一瞬，郝娟捂着脸，她哭了。
       爱情也有参照物
       为见郝娟，代建付出的代价是:“脱离管教”，被记过一次，关7天禁闭。
       当管教向他宣布执行禁闭时，他坦然面对这种“痛苦”。与“海鸥”相见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激动不已，夜不能寐。他把洗衣盆反扣在双膝上给“海鸥”写信，每天一封，每封信都很长。第7天——也就是他结束禁闭的当天晚上，他想了好久，提起笔却写不出一个字。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写下这样一句话:“此生注定你了，非做我妻子不可!”
       当他把这段不敢再看一遍的文字装进信封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在剧烈跳动……
       郝娟在代建被“抓”走的第二天就去了成都少管所，管教干部告诉她今天不是接见日，况且代建正在禁闭时期，不能接见。她悻悻回到学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泪珠儿顺着脸颊潸潸滑落。
       寝室里年龄最小的同学拉着郝娟的手，歪着头问她:“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人在等待?”
       郝娟想了想:“也许是吧。’’“代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爱?”
       话已说白了，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郝娟。
       郝娟沉默一会，拿出一封信:“这封信是他在禁闭期间写的，他说非要我当他的妻子。我考虑了很久，现在想通了。我准备明天去监狱看他，并当面告诉他:我答应做你的妻子，我等你出狱。我要对他说:别人都问我为什么要爱你这个残疾囚犯，现在我回答你:你的诚实和善良足可以当我的丈夫!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爱我的心!”
       话音刚落，“416”响起热烈的掌声。
       亲亲叫你一声哥
       
       从1992年到1994年，郝娟频繁地在少管所和校园间往来，接见单也换成接见证。成都少管所里从管教到服刑人员都知道代建有一个大学生女友，他们的爱情也成了监狱的佳话。
       鉴于代建的积极表现，1992年9月15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他减刑一年零6个月。
       爱能拯救一切，包括灵魂。
       1993年12月26日，阳光灿烂，校园那些油绿的风景更加鲜亮。上午，郝娟静静坐在窗前梳妆，略施粉黛。她的心情犹如阳光一样。今天是她22岁的生日，她将去少管所过生日。
       代建早早准备好了生日蛋糕，把22支生日蜡烛插得很别致。他托管教给郝娟准备了一束花——一束殷红殷红的玫瑰。
       少管所破例让出办公室，让代建为女友过生日。
       伴随着一声“嗨——”一个红衣女孩推开房门出现在面前时，代建差点没认出她就是郝娟。一头飘逸的长发被一只白绸手绢扎了起来，红扑扑的脸洋溢着青春的光彩……22岁的郝娟婷婷玉立，落落大方地出现在她的生日庆典上。
       几位与代建要好的“同改”(在一起共同改造的犯人)围着代建欢呼起来。
       良辰三拜庆良缘
       1994年6月1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鉴于代建在服刑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学习政治、文化、技术知识，完成劳动任务，又受到记功5次，评为劳改积极分子的良好表现，对他提前5年假释。
       6月22日，当郝娟把他接出来时，面对车水马龙的大街，面对这缤纷的世界，本应该高兴的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心空空如也。他一步三回头，看看这熟悉的地方，看看这再生之地，不知不觉中已泪水涟涟。
       他回到泸州，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当上职员。因他勤劳肯干，不久便升任供销科长。
       那时候，郝娟还在大学读三年级。两人鸿雁不断。郝娟说:“以前是我等你出来，现在颠倒了个儿，你等我出来，……每天都想你，每夜都枕着你的名字人眠。”
       当双方的父母知道他们的爱情时，都感到不安和焦虑。代建的父亲是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他找到代建:“娃儿，你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了，再也犯不起了，你千万千万别害了这个姑娘……”郝娟的父母在得知女儿爱上代建时，更多的是一种担忧:“他犯过罪、坐过牢……”
       他们都很理解父母，却不能遵从父母的意愿。他俩爱得太深了。有一次，代建去见未来的岳父母，他坦诚地表示: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假如我有一个女儿，我也舍不得她去跟一个坐过牢的有残疾的人结婚。但是，请二老放心:我会一辈子对郝娟好!”
       1996年，历经5年寒窗的郝娟毕业了。她原本可以分配到成都市一家大医院，也可以回到乐山市的父母身边，但她最终来到了代建的家乡，在沪县牛滩镇当了一名乡村医生。
       婚礼那天，亲朋好友共计500多人聚在一起，共同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偕老。代建的父亲很动情，看着喜气洋洋的儿子儿媳，当众落泪了。
       洞房花烛夜，欢天喜地的人们都散去了。代建和郝娟点亮两支红蜡烛，屋里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红红的气氛里。新娘子郝娟穿了一身对襟红袄，脸上早已飞起两朵红云。代建深情地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郝娟嫣然一笑:“说吧，我答应你。”
       “请受我三拜，一拜，是你改造了我，拯救了我；二拜，是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我的爱人……”
       代建恭恭敬敬朝郝娟三鞠躬。
       泪花一下从郝娟的眼里涌了出来……
       (高宝根摘自1997年9月2日《河北政法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