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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海浪花]最爱是兵
作者:梁晓声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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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
       暴风雪呼啸得更加狂怒。一辆客车,已经被困在公路上六七个小时。
       车上二十几名乘客中,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她的孩子刚刚两岁多一点儿。还有一个兵,他人伍不久。他那张脸看去怪稚气的,让人觉得似乎还是个少年呐。
       那时车厢里的温度,由白天的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渐渐降至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了。车窗全被厚厚的雪花一层层“裱”严了。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快冻僵了。那个兵自然也不例外。不知从哪一年起,中国人开始将兵叫作“大兵”了。其实,普通的“大兵”们,实在都是些小战士。
       那个兵,原本是乘客中穿得最保暖的人。棉袄、棉裤、冻不透的大头鞋、羊剪绒的帽子和里边是羊剪绒的棉手套,还有一件厚厚的羊皮军大衣。
       但此刻,他肯定是最感寒冷的一个人。
       他的大衣让司机穿走了。只有司机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求援。可司机不肯去,怕离开车后,被冻死在路上。于是兵就毫不犹豫地将大衣脱下来了……
       他见一个老汉只带一顶毡帽,冻得不停地淌清鼻涕,挂了一胡子,样子非常可怜。于是他摘下羊剪绒帽子,给老汉戴了。老汉见兵剃的是平头,不忍接受。兵憨厚地笑笑说:“大爷您戴着吧!我年轻,火力旺,没事儿。”
       人们认为他是兵,他完全应该那么做。他自己当然也这么认为。
       后来他又将他的棉手套送给一个少女戴。
       她接受时对他说:“谢谢。”
       他说:“不用谢。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是兵嘛,应该的。”
       后来那年轻的母亲哭了。她发现她的孩子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尽管她一直紧紧抱着孩子。
       于是有人叹气……
       于是有人抱怨司机怎么还没找来救援的人们……
       于是有人骂娘。骂天,骂地,骂那年轻的母亲哭得自己心烦心慌……
       于是,兵又默默地脱自己的棉袄……
       那时刻天还没黑。
       一个男人说:“大兵,把棉袄卖给我吧!我出100元!我身上倒不冷。可我的皮鞋冻透了。我用你的棉袄包脚。怎么样怎么样?……”
       一个女人说:“我加50元卖给我!他的大衣比我的大衣厚。我有关节炎,我得再用什么护住膝盖呀!……”
       兵对那男人和女人摇摇头。在人们的注视下,走到那位年轻母亲身边,帮着她,用自己的棉袄,将她的孩子包起来了……
       穿着大衣的几个男人和女人,都用大衣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仿佛,兵的举动,使他们冷上加冷了……
       再后来,天就黑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里忽然有火苗一亮。是那个想出100元买下他棉袄的男人按着了打火机。他接近到兵跟前,一松手指,打火机灭了。车厢里又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低声说:“真的,你这兵就是经冻。咱俩商量个事儿,把你的大头鞋卖给我吧?200元!200元啊!”
       兵说:“这不行。我要冻掉了双脚,就没法儿再当兵了。”
       他一再地央求。说哪儿会冻掉你双脚呢!你多经冻呀!不会的。说你太傻点儿了吧?你把大衣、棉袄、帽子和手套都白送给别人穿着戴着了,怎么我买你一双鞋你倒不肯了呢?没入会知道你是卖给我的!大家都睡着了,听不到咱俩这么小声说话……
       兵沉默片刻,犹豫地说:“那……如果你愿意用你那半瓶酒和我换的话,我可以考虑……”
       于是他又按着打火机,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取来了他喝剩下的半酒瓶交给了兵……
       于是兵弯下腰,默默解自己的鞋带儿……
       二人互换之际,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好像如若不然,这种交换,在他那一方面是很吃亏的。
       兵从车厢这一端,摸索着走向那一端。依次推醒人们,让所有的人都饮口酒驱寒。包括那位年轻的母亲,包括那少女。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比一个贪心。反正黑暗掩盖着贪心,谁也看不见谁喝得太多了……
       酒瓶回到兵的手中时,兵最后将它对着嘴举了起来——只有几滴酒缓缓淌进兵的嘴里。兵感到口中一热,似乎浑身也随之热了一下……
       车是被困在一条山路上,一侧是悬崖。狂风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将下坡的雪一片片扫向悬崖谷底。
       于是车开始悄悄地倒滑了。没有一个乘客感觉到这是一种不祥。
       但兵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下车了……
       拂晓,司机引领来了铲雪车和救援的人。乘客们欢呼起来。只有一个人没欢呼,就是兵,就是那脸看去怪稚气的兵,就是那使人觉得似乎还是个少年的兵。
       人们是在车后面发现他的——他用肩顶着车后轮,并将自己的一条腿垫在车后轮下。
       他就那么冻僵在那儿,像一具冰雕。
       也许,他没有声张,是怕人们惊慌混乱,使车厢内重量失衡,车向悬崖滑得更快。也许,他发出过警告,但沉睡的人们没听见。呼啸的狂风完全可能将他的喊声掩盖……
       事后人们知道,他人伍才半年多。他还不满19岁。他是一个多子女的穷困乡村的农家的长子。他的未婚妻是个好姑娘,期待着他复员后做他的贤妻……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讲给我听的。他是听他的一位朋友讲给他听的。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为中国的兵写一篇文字。尽管我一天军装也没穿过。从那以后,我总想说出一句心里话是——我最爱的是兵……
       “上山下乡”的年代,当兵是逃脱那一场运动的捷径。只极少数的父母才有资格替他们的儿女作这样幸运的选择。
       现在,据我所知,兵的队列,主要是由农家子弟组成的了。而且主要是由较穷困的农家子弟组成的。富了的和很富了的农家,自有办法不让他们的子弟去当兵。
       这些十八九岁的农家子弟啊,他们一穿上那身迷彩服,就开始被训练成为不同的人。
       训练成什么样的人呢?
       毛主席当年有一条我们熟悉的语录,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兵们就被训练成这样的人。时刻准备着,为了老百姓去出生人死,赴汤蹈火。
       一切的大灾难发生之后,最先出现的,必是兵们的身影无疑。兵的使命,使他们不惧伤亡,一往无前,前赴后继。
       一位在公安部门工作的朋友曾告诉我——他审讯车匪路霸时,曾有如下的问答:
       “为什么单单抢劫第二辆车而放过了第一辆车?”
       “因为……因为第一辆车上有几个兵……”
       和兵在一起,许多人就会逢凶化吉,一路平安。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向人无虑相托,你看见一个兵,如果他真是一个兵的话,你就是看见了一个最值得信赖的人。报载:一位厂长在火车上请一个兵替他看着自己的手提包。他下到站台上没能及时上车。而那手提包里有十几万公款。不久,那个兵亲自将提包送到他的单位。
       如果你要踏上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路,有一个兵为伴,你定会暗自庆幸的。因为你深信,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他都不会甩下你不管。如果有两个兵为伴,你就会无忧无虑。如果有三个兵为伴,你简直可以唱着歌儿上路。尽管他们才十八九二十来岁……
       关于兵的事,知道的渐多了,真的不能不从心底爱他们。
       是的,我爱兵……
       从内心里爱他们!……
       (陆青红、谭先梅摘自1997年7月25日《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