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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尽的文字缘
作者:刘 东

《读书》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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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整个暑假,心情一直都在焦虑不安,连一分钟也没能消停。缘此,甫一开学,就感到周身倦怠,仿佛得了慢性疲劳症似的。
       种种牵肠挂肚的事情中,最觉得放不下去的,就要数远远躺在美国病床上的Fred了。尽管这位大汉学家朋友,已经被确诊为绝症,而且病情发展得很快,我还是不断给自己打气,盼望着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就连平时顶多姑妄听之的江湖郎中,也被寄予了无限的期望。
       先要把称谓交代一下。这位老朋友的英文全名是Frederic Evans Wakeman,Jr.,如果全都对译成中文,那么应当是“弗里德里克·埃文斯·小魏克曼”。普通的汉语读者,往往是从《大门口的陌生人》、《洪业》和《间谍王》等译著的封面上,识得他那个文绉绉的汉名魏斐德。而国内同行提到他,则往往会中西合璧地称他为魏克曼,即其姓氏的音译。不过,好朋友们不管当面还是背后,则更喜欢亲昵地喊他Fred,这是他的名字的简称。
       正因为他姓Wakeman,我才曾在一篇序文中,半开玩笑地形容他是“醒着的人”。这位学界的领军人物,曾在整整二十年间,以每天只睡四小时的代价,奇迹般地写出了他那一大摞著作!然而可叹的是,这种长年累月的超负荷工作,再加上他那率性的生活态度(这一点马上会谈到),都难免在他身体上留下了印痕。
       由此,几乎从结识Fred的第一天起,你就不能不强烈意识到他的健康问题,特别是他那负荷显然已经太重的肝脏。据说,他曾是美国驻华大使的人选,后来正是因为肝脏的问题,最终才不克来这里赴任。缘此,也就很容易理解,每当我们觥筹交错谈兴正浓的时候,总能够听到他夫人梁禾的惊呼——Fred你可不能再喝了!……
       不过即使这样,每逢赴美访问之前,要是在行程中能见到Fred,我总还是禁不住要跟自己商量:要不要再带瓶好酒给他?要知道,跟这样的性情中人消磨一个晚上,用各自的闻见、识断和妙语来下酒,更享受一下他那不时爆发的朗声大笑,那毕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我们共同的朋友北岛,对于Fred的笑声也有同感:“他笑起来如此纵情毫无遮拦,如晴天霹雳,只有内心纯粹的人才会这样笑。”
       正因为这种笑声,有一次从加州讲学回来,接到伯克利方面的来信,询问我邮寄支票的地址,我马上就回信说不必费心了,——真的,有Fred这样的大学者为我主持讲演,又对我饷以会心的大笑,这回报已经足够了!我是从性情深处跟Fred投缘,他无意间让我对人性更有信心,知道不管出息有多大,都不必扭曲得一脸城府。
       Fred的这种性格,却不是未经世事之前的单纯,而是曾经沧海之后的透明。即使未曾跟他谋面,也委实不难想象,这位曾经身为美国历史学会主席、美国亚洲学会主席、美国社会科学协会主席的名流,如果缺乏应对各种复杂纠葛的智力上的优裕,那是绝对保不住这份纯真的。毕竟,让人生厌的学院政治,就像无孔不入的苍蝇一样,肯定是要到处下蛆的。所以,恰恰是在机心密布的背景下,方显出Fred身上这种难得的平衡。
       如果没有这一点,那么说实在的,仅仅因为Fred的显赫身份,就会妨碍我们彼此结交,更不要说如此地交好。我生就害怕那些把权力得意洋洋玩得炉火纯青的人,他们总是那样莫测高深,又总是那样不知所云,但显然又并非全然的白痴,倒让你不得不反过来怀疑——他们是在用一大堆言不由衷絮絮叨叨的废话,来测验你有没有识破的智力,以及有没有即使识破也不说破的耐力。正因为这样,每逢碰上这样的人,我都会老老实实地认栽,自愧弗如地绕着走。
       另外,Fred还有一种平衡能力,那就是在通晓各种时新理论的同时,又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历史学家所珍惜的经验。对于像我这种出身哲学的人,这一点尤觉可贵,因为如若不然的话,那些天花乱坠的史学著作,说到底就很可能是从这边打捆批发过去的,使我们这些理论家只能自作自受。出于这样的心得,我遂在刚才提到的那篇序文中,把Fred描绘为一位“纯正的历史学家”,判定他所奉献给我们的,“实属于最传统最老派的史学工作成果”。
       那篇序文登出以后,梁禾曾就所谓“传统”、“老派”的定语跟我商榷,唯恐这种说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年五月我再去伯克利为Fred的荣休典礼发表基调讲演时,会重新拾起这个话题来澄清,也顺带提请注意Fred在治史方面的古风。我想,当时所有在座的听众,自然也包括Fred本人,全都听懂了我的意思。
       然而直到这时,我才从Fred本人的反映中,感受到了“传统”或者“tradition”这个字眼,在中文世界和英文世界中,特别是在伯克利那样的语境下,会发生何等巨大的语义异位。或许,在一个刚刚被毁弃过一切的国度,和一个总是渴望疾风暴雨的校园,大家都是缺什么才吆喝什么,都是在根据自己的病痛来释读对方。幸好,另一位好友周锡瑞,当即就率直地表示,完全同意我对他老师的判断,让我自信并非门外乱谈。
       不消说,遇到了Fred荣休这等的大事,我肯定还是要带瓶好酒的。在那个放松的时刻,谁也都还不了解Fred的病情,包括他们伉俪自己。甚至,北岛还特别宽许地向Fred劝酒,那意思好像是说,轮到这样的场合,你最好用大醉一场来宣布——下不为例,从今以后就要保养身体了。
       万没想到,真等有时间去检查身体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为时太晚!让人嗟叹不已的是,这位整整忙碌了一生的大学者,果然连一天也不会休息,好像刚一退休就准备谢幕了。而我当时万里迢迢地飞过去,如今也觉得变了味道,似乎不再是专程向他道贺,倒像是专程向他道别。命运之诡谲之不可捉摸,一至如此!
       早知那样,我无论如何也要多跟Fred聊几次呀!可现在,竟连后悔都来不及了,不光是隔着千山万水,医生也早已禁止探视了。由此联想起,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说过,不到这种“生离”有可能顿成“死别”的关头,我们这些情感麻木的现代人,其实是很难同情地想到,古人为什么会写出那么多惜别的诗句来。我们如今是太倚仗现代化的利器了,以为天南地北都不过在脚下,感受生活的能力反而粗糙起来,轻易地让那些看似寻常的瞬间哗哗地从指缝中流走了。
       屈指算来,从伯克利回来不过两个多月,就听说了Fred的病情。这个意外的打击真是把我击倒了,竟不知再说什么好,也不知再做什么好,只是枯坐在电脑前面,久久地默诵着刚刚在临别前为Fred所唱的那曲《我住长江头》,痛恨其中的“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之句,竟有可能成为谶语!北岛后来也在信中说,“Fred的病情对我打击极大,我第一次跟他通话忍不住大哭”。然而,一向口若悬河的我,碰到这样的事情,就连打电话过去哭一场的勇气也没有,只能把我们最新的合影做成了一个镜框,挑最快的邮路寄到Fred的病床前,好让他明确地意识到,在如此艰难的人生关头,这些朋友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此后,我徒劳无益地进行着挣扎,包括在《中国学术》的卷首语中为他公开祈祷、包括在信中央求他一定要坚持到听我再为他唱一支歌、包括在网络上呼吁熟识的台湾地区学者帮忙传递救命的草药……然而,我的心底却一直在隐隐作痛,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的能力去拯救这位伟大的朋友。甚至,越是到了后来,我就越觉得神经紧张,每次打开电脑都不免有些过敏。
       然而消息终究还是传来了,是老周(锡瑞)在第一时间通报的,来得也算在预料之中,但总觉得还是比预料的早!我没有马上回信,因为我不打算详细地知晓Fred最后跟病魔搏斗的场面——那场面一定特别惨烈,让我的心脏再也承受不起!在这方面,妻子虽是柔弱的女性,却显得比我更加理性。她用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给了我一点冷静下来的理由——“他总算可以不再遭罪了!”
       将来回顾起来,在我有限的生命旅程中,已经过去大半的这个二○○六年,可以整个地算作“Fred年”罢?你想,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是在为他总结和庆祝;夏日炎炎的时候,我是在为他焦虑和祈福;而眼下已是中秋时节,我仍自不能释解对他的追思……
       在利欲熏心的年代选择做学问,不管有多少亏要吃,但至少还有一件事,那是官场和商场都比不了的,这就是你可以广泛地以文会友,甚至到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去寻找跟你志趣相投和智力相等的朋友。这样,你所拥有的至情至性的知己,肯定要比那些毕生以尔虞我诈为业的人多得多。簇拥着这些朋友,你不仅可以增容头脑、同商大计、共享情怀,更可以像齐美尔所说的那样,在社会交往的游戏形式中,享受到接近美学标准的快乐。在那样的时刻,你甚至会搓搓双手踌躇满志地想到,人还没准真是一种高等动物罢?
       可惜Fred这一去,把许许多多的交往之乐都给带走了!而恰值此时,又有学生把列文森的遗著《革命与世界主义》译了出来,寄到我这里投稿,益发使人黯然神伤。偏就那么巧,在列文森这部死后整理出版的遗稿之前,正好印着Fred当年为自己老师所写的序文,这不能不使我联想到,现在又轮到Fred的弟子们,来整理他本人的未竟遗作了!绵绵无尽的学术事业,竟这么残酷这么森严,这么一言不发着,可那中间流淌的,却都是古往今来的英雄血呀!
       而聊可自慰的是,不管Fred走得多么匆忙,我总还来得及在他生前告诉他,他下力已久的潘汉年研究,无论在何时成书,我都会马上把它收入我编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让它跟中文读者尽快见面。由此想来,Fred跟我本人的文字缘,乃至于跟中文读者的文字缘,都还远未终了呢!
       二○○六年中秋夜于京郊静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