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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尊严无价
作者:李 军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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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园里贴满了招聘暑期工的广告。我和阿惠决定假期不回家了,打一个月工赚些下学期的学费。
       金山大酒店的条件非常诱人,招收相貌端正的女大学生作服务员,早晚两班,每班4小时,一班12元,管一顿中饭,小费归己。所以连我和阿惠在内,它一共招了10名女大学生。
       酒店内部用日式拉门隔成一个个单间雅室。第一天去上班,换上酒红色的统一服装,扎上雪白的小围裙后,老板和老板娘联合给我们训话。老板矮胖精明,一副很诚恳的表情:“我知道你们几个家里都很困难,我们绝不想从你们身上捞什么,只是体谅你们读书不容易,想给大家提供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老板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妆化得可以立即上舞台,她第二个发言:“但出来打工优待得按规矩来。第一,上班时必须化妆,脸上得时刻带笑,谁砸了客人的兴致我砸谁的饭碗;第二,你们几个人先试用10天,每天按10元工钱,干得好接着按15元钱干,出差子的就请走人。”我们10个人站成一排,谁都避免抬起头直视她那黑黑的熊猫眼,同时也试图逃过她那如刀似箭的唾沫星子。“第三条嘛,你们可是我高价请的,所以得带上校徽来上班。”10个人中起了一点小骚动,我不安地偷视左右,几个同学的神色都很困惑。“对不起,我想这第三条不合适。”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老板娘的眼睛眯了起来:“谁说的?”我左首边一个苗条的女孩子站了出来,我知道她是与我同校的法律系大三学生,一向以口才著称。“打工是我们个人的事,与我们的学校无关。我认为您这个要求对我们学校的名誉,对我们自己的尊严,或者对您和老板的愿望出发点都是不合适的。”我觉得空气骤变得紧张了,只见老板扯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打圆场:“好,不愧是大学生,想得周到。戴什么校徽呀,怪麻烦的。好了好了,干活吧!”
       从早上10点干到午后2点,我们早班5个人和晚班5个人一起坐下吃饭,大圆桌上只搁了一大盆土豆炖茄子。有一个女孩子吃完后又去添了一勺,老板娘狠狠地盯视着她一口一口往下咽。结果我们剩下的9个人不论饥饱都只吃了一碗饭。
       第二天吃饭时,只剩下了9个人。晚班的一个女孩偷偷地告诉我,昨天那位师姐被老板娘撞了一下,结果打了一个碗,被扔给10元钱后“炒鱿鱼”了。我的心一沉,这工看来不是那么容易打的。
       饭店门口竖起了一块醒目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本店由女大学生为您服务。”后面一连3个夸张的惊叹号。饭店门口的车马上多起来,我们几个忙得头晕腿软,老板老板娘却乐得合不拢嘴。
       我和阿惠负责7号、8号两个单间。我刚从上菜口把菜名传过去,就看见阿惠含着眼泪,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我抓住她急切地问:“怎么了?”她嘴唇颤抖:“他们欺负人!”我放开她,快步走到8号间门口,一阵哄笑正刺耳地传出来:“到底是学生,摸一下手就吓成那个样子。”“哈哈,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只要老子有钱,她就得来侍候我这个小学生!”哈哈……”我想冲进去,想叫想骂,但脚却像钉在了那里,我只能使劲儿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戳进手掌,有种钻心的痛。
       第三天吃午饭时,我发现又少了一个人,是我们中间最漂亮的那个女学生。她一直站在门口当迎宾小姐,昨天一群韩国人来吃饭,出门时借着酒性动手动脚,被她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巴掌,所以她也不见了。
       这天的菜是土豆炖豆角,老板娘不再担心我们多吃了,因为大家看上去都食欲不振。老板娘正在品评那位被解雇的“假清高”小姐:“来干活不就为了赚钱吗?当服务员还摆什么臭架子!没让你们三陪吧?摸摸能少块肉还是怎么的?”有人第一个放下筷子,我们也都默契地起身,却被一向“和蔼可亲”的老板止住了:“先别走,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昨天店里生意不错,客人们都夸你们气质好。我准备在此基础上再搞一点小创新,啊,一点小改革。”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我们这8个温文尔雅的女学生,说:“你们也都看到了,咱们这儿的装修带点日本风格,所以我想从明天起,让大家实行日本的‘跪式服务’,创出我们自己的服务特色,怎么样?”
       我内心深处有种怒意腾然升起,开口时声调冷得让自己都直发抖:“那外面的招牌是不是也要改为‘本店由女大学生为您‘跪式服务’呢?”老板的笑脸慢慢消失了,“这只是服务方式上的改动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你昨天不是得了50元小费吗?跪式服务后100元钱都轻松赚。”愤怒之火已经在我全身燃起,我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挺直脊梁,正视他的眼睛:“如果你们想利用某些人以金钱奴役知识的渴望来赚钱,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并不介意为赚了大钱的小学生服务,这是用我们的劳动正当赚钱,绝无羞耻之处。但这是在中国,不是在日本,所以我们不会下跪。让我们所代表的知识跪倒在你和另一些人所崇拜的金钱面前,我们更是跪不起!否则倒下的不仅仅是我们的人格与尊严。”老板娘在一旁终于得到机会,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听听,你听听,我就知道她是碴子,非挑事不可!”我冷冷地看着她,另外7个人的目光和我一样冷,站得同我一样直。我知道我并不只是代表自己说话。老板、老板娘也自然知道。
       第四天,我仍去上班,很本份地工作,他们没直截了当地叫我“开路”,只是沉着脸,不停地挑三拣四。我努力不出一点差错,甚至当老板娘故伎重演来撞我时,我也身手敏捷地让过,没让手里的大盘小碟有一个落在地上,还能挪出时间对同学紧张的目光安抚地笑笑。
       就要交接班时,一张7人桌该结帐了,这些人看来是熟客,老板送了一个菜,还和他们干了一杯,老板娘更是眉目传情的不在话下。可结帐时两个人却都失去了踪影。最老实的丽负责这桌,她微笑着报出:“330元,先生。”为首的那个大块头潇洒地挥手:“老规矩,挂帐。”起身就走。丽不知怎么处理这局面,急得直喊:“先生,不行的,您跟老板自己说行吗?”大块头“嘿嘿”两声:“他敢说不行,你让他自己去我那儿拿钱”。顺手在丽的脸上摸了一把,吓得她直往后退,差点儿没坐地上。而他们,扬长而去。
       我们冲上去扶住丽,身后却突然炸起一声“霹雳”:“谁让你们挂帐的?这桌钱你赔!”是老板娘,眼神尖利得像能割下肉来,老板则不吭声地站在她身后,眼皮耷拉着。丽迭声分辩:“不是的,你们看到了,我要钱了,他说和您认识,总挂帐的。”“谁和他们认识?都像你这么干,我们喝西北风去呀!”我忍不住了,转向老板厉声说:“这不公平!你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事不能怪阿丽!”“啊哈”,老板的眼皮抬起来,老板娘也兴奋了,“真有人打抱不平啊!要你们跪,你们长篇大套地说什么尊严,转过身就‘坑’我们让我们赔老本!好,我们庙小养不了大菩萨,你请吧!至于阿丽,拿得出330元现在就走,拿不出就给我干活去!什么公平不公平,反了!”看着他们暴跳如雷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滑稽极了,有种想大笑的冲动。事实上,我确实笑着摘下小围裙,轻轻地放到桌上:“你们不值得我和你们讲什么道理。4天,40元钱划给阿丽吧,算赔给你们的。”骄傲地抬起头,我坚定沉稳地向门口走去。“等等。”是阿惠的声音,我转过身,她正把围裙放在桌上:“我的40元也划给阿丽,我也不干了。”“我也不干了……”另外6个一模一样的宣言响起。当最懦弱的阿丽向我们走来时,她看上去是那么勇敢、坚强,我们8个人,4个人干满4天,是160,4个人干满3天,120元,合起来是280元。”我的话音还未落,阿惠把50元钱塞到了我手里,我感激地向她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将钱扔到地上:“加上这50元小费,330,两不相欠!”老板的脸色难看极了,努力地想挤出一丝苦笑:“这怎么说的呢?有事好商量,你们一走我们怎么办?”我忍不住抛下了一句临别赠言:“您和老板娘可以亲自上阵,实行跪式服务!”
       门外的天蓝得让人神清气爽。我们8个人一起站在街道上,眼里都闪着泪光,却都突然开始大笑,吐尽心中恶气浊气地痛痛快快地长笑。往来的人流都诧异地望着我们,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这4天的打工经历,但我们却会把它牢牢地记在心底。
       接下来的暑期和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仍会去打工,去出卖自己的劳动,因为我们需要钱。但有一点我们却一定会永远坚守,那就是,我们绝不会出卖自己的人格与尊严!
       (晴日、宋卫荣摘自1997年4月25日《特区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