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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岁月成歌
作者:苏 拉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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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的许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
       ——林清玄
       那是1991年的秋天,一个令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怀想的季节。
       我穿过人头涌涌的广州火车站广场,到电话亭里给我的贵州同乡打电话。挂线后,转身只见一个打扮得很夏天、很精神、戴眼镜的陌生人候在一旁。见我打完电话,他立刻对我说:“小姐,能不能借你的磁卡给我用一下,我的手机没电了,朋友等我复机。”他一脸恳切而亲切的笑容,更令我不能拒绝的是他那一口流利的贵阳话——很显然,他刚才已听出我的口音,是冲着老乡的情面来的。我毫不犹豫地把磁卡借给了他。
       他很快打完电话,我们站在电话亭旁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太平洋影音公司音乐监制朱德荣。比较特别的是,名片上还印着他本人的一张很艺术化的照片。我对这个名字跟眼前这个人一样陌生。他问我喜不喜欢流行音乐,我回答很少接触,他说,难怪你不认识我,一回生二回熟,有事互相照应。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我从未想到过这一次萍水相逢会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回到宿舍,我随手把那张名片塞进抽屉。那时候,我从上海华东师大毕业,独自一人跑到广州,在一所中学里做了两年教师。学生时代的梦想渐渐被平淡无奇、周而复始的生活消磨殆尽;而我身上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个性,又使我渐渐满足于那种简简单单、与世无争的生活。我并不那么热切地希望有所改变。
       一天傍晚,我坐在自己那间只放得下一张小床、一方书桌的蜗居里跟一个同事闲聊,一边整理抽屉里的杂物。同事拿起一张名片,很意外地问:“你怎么认识朱德荣?”我说:“谁呀?”她说:“唱《海灯法师》那个,唱歌挺出名的。”接过名片,我才想起那个陌生人,原来他还曾是红歌星。当时,我对流行音乐的认识仅限于大学时代崇拜的罗大佑、齐秦、杨庆煌,歌星距离我的生活实在太遥远,想想也没有什么再见面的可能,于是又把那张名片塞了回去。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一个在贵州电视台工作的同学让我想办法帮他联系一些节目源。我想来想去,也就那个只有一面之交的朱德荣跟这个沾上点边。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给朱德荣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对我这个老乡还有点印象,他很爽快地答应帮忙。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见面。那天下午我们的谈话很快超出了节目源的范围。朱德荣跟我谈了许多他对音乐的热爱、对自己那份工作的热情,我完全被他那种全身心投入某件事情而爆发出来的活力所感染。聊着聊着,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你不是学中文的吗?那你肯定写过诗歌,写过诗就可以尝试写写歌词。我们现在的流行歌坛就是写词的太少了。怎么样?试试吧?”我被他很快的语速和热切的语气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写歌词,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我曾经梦想成为杜拉斯、张爱玲那样的作家,留下一个不朽的名字,却从没有对音乐产生过任何联想。虽然也曾被罗大佑和齐秦感动流泪,并在深夜里点着蜡烛一遍遍听录音带,把他们的歌词一句句记在日记本上,事实上我对歌词真的一无所
       与朱德荣的百歌交融,缘于当年“一卡”知。我几乎是诚惶诚恐地对朱德荣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根本不懂歌词,而且我极少写诗,只写过一些散文。”他竟让我立刻回学校把我所有的作品拿出来给他看,我为他的热情所驱使,将那些已压在箱底的文稿翻出来让他过目。之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事隔五年,言犹在耳。他说:“苏拉,你一定要写歌词,你要相信我今天说的话,不出一年,你一定能成为出色的词人,会有许多人知道你的名字。”
       一直以来,我都缺乏相信自己的能力,也很少去计划将来。当时,朱德荣的一句话并未使我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但是,他的信任确实令我感动——第一次有人对我下了如此美好的预言似的断言,这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容辜负的责任感。于是,我战战兢兢地走上了写歌词这条路。一时间,我那小小的屋子被各种有关流行音乐的杂志、磁带充满;一下课我就闭门听歌,体会文字如何才能与音乐达到完美的交融。经过一些日子的耳濡目染,1992年初,我和朱德荣开始了合作。非常幸运的是,那一年,我们的作品在广东新歌榜频频上榜,其中的一曲《深夜有你》获得了年度的十大金曲奖。颁奖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陌生的人群、陌生的氛围中,看见、听见出自自己笔下的文字、发自自己内心的情感被歌唱着,那种奇妙的感觉用最美好的语言也难以形容。那一刻,我终于相信,我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
       我是如此感谢那一次偶然的相逢,它让我如此切身地感受到命运在冥冥中所显示的力量,也成全了我向来随缘的心态:该来的总归会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感谢命运的眷顾,同时也感谢自己不曾抱怨过生活。
       从那以后,我和朱德荣成了默契的拍档和朋友。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仍会在回首往事时感慨不已。当他以创作一曲《九月九的酒》红遍全国时,我也丝毫不感到惊奇,我觉得那是他应该得到的,是他长期以来对音乐倾注的热情所获得的回报。我常常想起林清玄的一句话——“生命中的许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重要的机缘,我一分一秒也不曾错过。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的音符和词句占据了我的时空,我沉淀多时的情感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发而不可收。
       1993年,毛宁唱红了国语版的《晚秋》,那是我第一次和许建强合作的作品。当时,以写粤语歌著名的许建强正在转向国语歌创作,准备寻找合作者。他说他挺喜欢我填词的《深夜有你》,想试试跟我合作。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把他的成名曲《晚秋》交给我填,令我莫名感动。在写《晚秋》之前,我们有过一次长谈,借着淡淡的酒兴,他向我讲述了他的一次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虽然爱已成往事,但伤痛犹在,愁肠百结,无以开解。我在感慨世间悲欢离合之余,只能用“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温暖你走后冷冷的深秋/相逢也只是在梦中”这样的词句来表达痛失所爱的苦涩和无奈。也许,很多情感都会因时过境迁而由浓变谈,而最怕的就是淡得似乎销声匿迹却又无所不在,总在人不经意时悄悄袭来,轻轻触动,勾起一阵毫无防备的揪心疼痛,刹那间的,却又是永远无法消除的。从此,我学会了倾听,用心倾听旁人的故事,收集身边的点滴情感,体会心与心的交流,借以丰富自己的人生和歌词的内涵。
       许建强以他流畅、感性而优美的旋律给了我不少灵感,使我的词句更加贴近音乐,也再次给了我信心。继《晚秋》之后,我们又创作了《星星是我看你的眼睛》、《晚霞中的红蜻蜓》、《伤心雨》、《其实我已不在意》、《把酒当歌》等作品,都是我自己喜爱的。与此同时,我又与李海鹰、毕晓世等著名音乐人合作,进一步开拓了自己的创作空间。当我越来越多地登上领奖台,越来越多地看到人们笑脸相迎,越来越多地在大街小巷里听见自己的歌,在广州生活了3年时间的我,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走进了这个城市,真正属于这个城市,同时也在心理上占领了这个城市。
       一天夜里,我为自己用3年时间完成了从过客到主人的心理过渡作了简短的历史性的总结,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再也不是生活在别处。”那天夜里,几年前和父亲第一次在广州落脚的经历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也是同样的夜晚,我们因为要赶第二天的火车,决定在候车室将就一晚。但很快,我们被赶了出来。车站管理员用绳子在广场围了一个大圈,以两块钱的价格出租草席,租草席者就可以进圈内睡觉,圈外车站范围内的地方一律不准滞留。我和父亲最终还是决定省下那4块钱。于是那一夜,我们从一个角落被赶到另一个角落,最后在车站东侧打烊的餐厅窗下,我惊魂未定地蜷在一块窄窄的石阶上迷糊了一阵,一翻身又摔到地上;而我年近六十的父亲就在一旁坐到天亮。那时候,火车站正对面灯火辉煌的流花宾馆给了我极为深刻的印象,但我从未梦想过有朝一日我定要拥有我当时不能拥有的一切,也没有咬牙切齿指天发誓要给这个让我吃了点苦头的城市一点颜色看看,我只是在内心祈祷那漫长的一夜快点过去。
       多年以后,我常常喜欢坐在流花宾馆大堂嘈杂的咖啡厅里,一边戴着耳机听那些等着我填词的旋律,一边透过落地玻璃看着火车站广场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也时常会被人从这一边赶到那一边。而我曾经露宿的那个角落,多年以来也没有什么变化,总是在任何时间被各种各样的人停留着。广州人统称他们盲流。我的目光却时常被他们牵动着、温暖着,甚至为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感到庆幸。我知道,此刻,未来在他们心中定然是茫然一片,不知何时才会出现一线转机。但总是会有人离开,有人留在原地;有人比我更幸运,有人还在为活着挣扎;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世事真是无常。因此,我珍视生活中的每一段经历,那种必须经过才能懂得的情感,就是一笔宝贵的生命的财富,而生活,正是因为这样的积累而改变的。
       1994年,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广州,调入深圳。深圳最吸引我的,莫过于亲密的爱人、蔚蓝的天空和青春的气息。那时候,我和男朋友已相恋4年,我大学毕业时,他正在深圳打工,在一家与另一家公司之间辗转,日子过得动荡而艰难。我们只有在周末才能匆匆见上一面。他常买站票,在火车上站两个多小时来广州看我,花5元钱在学校招待所十几个人一间的屋里睡一觉,第二天晚上又站两个多小时回深圳。而我住的那幢女生宿舍楼,学校规定是不准男性入内的。于是,白天我们只好在公园呆着,门票不贵,风景也不错。记得有一次,我跟他约好中午在流花公园见面,在学校饭堂买了两份饭,学校里1.5元一份的午餐已相当令我们满足。我们在美丽的流花湖边找到一棵幽静的大树,背靠背坐在兀出的树根上,聊了一会儿天,正准备吃饭,打开饭盒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仿佛整个公园的蚂蚁都奔走相告,集合到这里来吃“大餐”了。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坚持把我们那天的恋爱谈完,后来竟也不觉得怎么饿了,相信爱情还是有魔力的。1993年以后,他的状况渐渐有了好转,我们才决定在深圳安家,结束多年奔波、牵挂的日子。
       在我心里,关于爱情,我的考虑总是浪漫多于现实,情感重于物质。一直以来,我完全没有去关心他的钱有多少,我只关心我们之间的爱有多少,并且庆幸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我们还能在一起。我们所住的小屋楼下住了很多打工仔、打工妹,我常常在楼梯口碰见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几乎每天中午都坐在楼梯上共进午餐,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将自己饭盒里的菜挟到对方饭盒里去,神情非常甜蜜。每次经过他们身旁,我的心里都会涌起温暖的祝福和生命的感动。
       “醉后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许多相爱的人能够牵手从过去走到现在,正是因为有过一段相濡以沫互相支持的日子,有过一段精神财富远比物质财富更丰厚的生活,彼此才有了一份不舍和珍惜。夫复何求!
       虽然,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汽车,没有富余的金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深圳我仍然选择了中学教师的职业,白天和那些单纯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晚上看书、听音乐、写歌。当我走在深圳阳光明媚的街头,感觉清新的风轻轻牵动我的裙角,而迎面的男孩女孩们都是那么的神采飞扬,我总是忍不住地快乐:生活是如此简单而美好。我很快融进了新的环境,爱上了新的生活。
       在深圳,我写了更多的歌,更多的知名歌手演绎我的作品,也获得了更多的荣誉。但一直以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有些害怕并躲避荣誉。除了我的个性不喜张扬外,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我认为荣誉会带来压力,我怕自己承受不了,更怕不能超越自己。我一直处于很随意的创作状态,我的许多歌词都因此带上太多的个人色彩,使我常常在听歌时感到不尽人意的遗憾。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让自己沉淀了一段时间。1995年初,广州新音乐十大金曲颁奖典礼在广州天河体育馆举行,那是最令我难忘的一次颁奖典礼。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只是把写歌当作自己喜欢的一件事去做的话,那么,在那次颁奖后,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创作者的神圣感和责任感,我第一次那么深地被音乐感动了。被歌者感动,被自己感动,荣誉真正变得微不足道。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悲剧:歌手麦子杰的父母双双被劫匪杀害,穷凶极恶的歹徒还放火烧了他的家。当麦子杰深夜做完宣传活动赶回家时,一夜之间所面临的家破人亡的悲惨际遇令他痛不欲生。第二天晚上,当主持人宣布本年度最受欢迎的男歌手是麦子杰时,他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舞台上。他获奖的歌曲正是我和许建强为他创作的《其实我已不在意》。我坐在前排,近距离地看着他,他一身玄衣,孤独地伫立在舞台上,没有伴舞,没有鲜花,一束白色的追光打在他身上。他的背挺得很直,眼里有不易觉察的泪光,他那么投入地演唱着:“其实我已不在意/多少风吹雨打的痕迹/是多年以后才看懂这一出戏/曾经的所有伤痛终会过去/几许沧桑含在眼里/看那太阳初生的美丽/日暮的时候我还站在这里……”他将这首歌发挥得淋漓尽致,唱得比任何一次都棒,那一刻,无疑是他歌唱生涯中最光辉的时刻,也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定格。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而我身边的许建强、陈珞、王刚等都无法抑制自己感动的热泪。几天后,在麦子杰父母的葬礼上,我和子杰紧紧拥抱,他轻声说:“谢谢你,妈妈说她最喜欢你的词,每一句都像在写我自己;每一次唱你的歌我都会很投入,真的谢谢你。”我从未想到过我的文字能如此深入到另一个人的内心,当时,我受到的触动无法言喻。原来,我正在经营的这些文字并不只是具备流行、娱乐的价值,它更应该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能够留在人们心里的。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不曾大富大贵,也不曾穷困潦倒;不曾大起大落,也不曾沉寂平淡。在平凡现实的生活中还拥有一片任情感驰骋的天空,这使我能够温和宽容地看待世情,一点小小的快乐就能让我感到满足。我学会了珍惜我所拥有的,也学会了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生命中的许多事,该去的,留也留不住;该来的,挡也挡不住。不是我们选择了生活,就是生活选择了我们。所以,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抱怨生活,而要以一颗沉着的心耐心等待,也许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遇见一个人或者错过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或者失去一个人,你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去年年底,我和广州音乐人李小林为韦唯写了一首新歌——《让我们重新开始》,我用这首歌告别那些令人怀念的过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是你给我一个值得信赖的笑容,
       教我不必再害怕岁月的寒冬;
       忘了过去让我们重新开始,
       用最真的心拥抱未来的幸福。
       生命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这条河有许多转弯的地方,人的命运就在每一个转弯处迂回周折、起伏跌宕,然后重新积蓄力量,流向更远的地方。
       其实,每一首歌就是一段岁月酿成的酒,一道刻骨铭心的伤口,一份苦尽甘来的荣耀。
       生活在继续,教书的日子在继续,写歌的日子也在继续,我仍然不清楚每一种日子能持续多久,也仍然不想去担心未来。我相信,我的生命之河一定还会出现新的转弯的地方,它或者很遥远,或者很切近,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着我经过……
       苏拉小档案
       主要词作品及获奖情况:
       《晚秋》、《星星是我看你的眼睛》各获中央电视台1994MTV大赛金奖。
       《感动》、《你看蓝蓝的天》获中央电视台1995MTV大赛银奖。
       《依然有爱》获1994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优秀歌曲奖。
       《其实我已不在意》、《晚霞中的红蜻蜓》、《伤心雨》获1994广州新音乐岭南新歌榜十大金曲奖、上海东方电台1995十大金曲奖。
       《把酒当歌》、《你看蓝蓝的天》、《天不荒地不老》分别获1995年岭南新歌榜、广州新音乐季选、年度十大金曲奖。
       《呼唤》获1995广州新音乐最佳作词奖。
       《如果有缘》、《为爱祈祷》分别获1996广州新音乐、广东创作歌曲十大金曲奖。
       《梦在他乡》、《总会等到那一天》分别人选1995、1996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演唱曲目。
       1996年,获“中国流行音乐十年回顾”特殊成就奖。
       (蔡纪新李智福摘自《深圳青年》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