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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永恒的戒指
作者:徐新明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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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疾风骤雨般的排弹划破凄凉的寒空,将一架美国侦察机“太阳皇冠号”的左侧机翼撕成碎片。紧接着,穷追不舍的苏联战斗机又以密集的速射给这架苟延残喘的美制侦察机以致命的一击,机尾立刻击中起火、爆炸。巨大的火焰掺杂着滚滚黑烟瞬间弥漫了一方寂空。支离破碎的美机散发着一身难闻的气味,摇摇晃晃开始了它的螺旋式倒栽冲刺。
       距激战上空四公里之处,瓦西里·赛义格,一位苏联海疆守卫队的24岁中士,当时正站在他的巡逻艇的甲板上,亲眼目睹了方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几秒钟后,“太阳皇冠号”在接近一个名叫伊里的日本小岛不远、但却在苏联控制的海域内随着一声巨响,顷刻坠入海底。
       1952年10月7日这一天,朝鲜战争的局势举世瞩目。八名美国飞行员驾驶着美制侦察机从冷战年代最敏感的热点地区之一——日本与苏联之间的千岛群岛起飞,已伸入苏联领空几英里并从高空拍摄了大量军事资料。
       瓦西里·赛义格和其他两名苏联士兵当时正驾驶着一艘小型巡逻艇在海面上巡逻。此刻他奉命立刻赶往飞机坠海水面,去搜寻已被他们发现的那架被击落的美机残骸。突然,巡逻艇发现了一顶浸没在海水里的时隐时现的降落伞,上面系着一个人且大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顺着系绳再仔细查看,在黑油油的海水里,一个沾满油污的男人面朝下被浸泡在降落伞下。
       “他或许还活着!”瓦西里·赛义格大声向战友们呼喊道。
       三名水兵七手八脚放下救生圈,将这名溺水的美国人弄了上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家惊愕地发现:这名美国飞行员的上半个头颅已被炸飞,没留下丝毫生前脸面的貌痕。士兵们找到一块防水帆布,将这具美国人尸体简单包裹了一下,收藏好便离开了现场。
       第二天,瓦西里·赛义格受命将这具美军尸体送到伊里岛总部,并要一直等待上级部门对尸体审查检验、人土下葬后才能归队。
       在停靠的船坞一角,这具美国人尸体被孤苦伶仃地冷落在旁。他要在此做最后的检验后入葬。负责守护的瓦西里·赛义格既感到这段时光无聊透顶,又觉得怪诞稀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反复打量着这具倒霉的美军尸体。
       凭着一股冲动劲,瓦西里·赛义格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理,他顺手将裹尸布撩了起来。天哪,他惊喜地发现,在这具男尸的右手指上,嵌着一枚硕大的金光灿灿的戒指。金戒指又大又重,似乎是用一块纯金精制而成。瓦西里·赛义格将金戒指从男尸的手指上撸了下来。守护期间,他不时地偷偷掏出来仔细打量戒指上精雕细刻的图案,并企图从中发现个中奥秘。
       “或许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他这样猜想,并对戒指上醒目的罗马字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后,瓦西里·赛义格便把这枚沉甸甸的戒指塞进了自己的裤口袋里。
       “我会为此而被送进监狱的!”他当时这样想。
       不久,下达了埋葬尸首的具体命令。瓦西里·赛义格在参与完成埋葬这具美国人尸体的任务返回巡逻艇急速驶离船坞时,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受使他乐不可支。
       二
       玛丽身穿洁白无瑕的透明玻璃纱长裙,与之相称的淡黄色的金发微微发光。她正含情脉脉地端详着她的未婚夫约翰·邓哈姆。这时他正从一只精美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枚昂贵的毕业戒指。那是1949年5月28日,适逢马里兰州安那波利斯市的美国海军军事院校举行毕业学员的戒指舞会。兴高采烈的约翰·邓哈姆,在众目睽睽下将一束蓝色绸带穿过这枚戒指并在大家喝彩下,庄重地将戒指挂到了玛丽小姐那美丽纤细的长脖颈上。整个舞会,她始终佩挂着这枚戒指,直到这富有诗意的庆典活动结束。舞会结束后,玛丽将这枚戒指摘下戴到了约翰·邓哈姆的右手上。约翰·邓哈姆就一直佩带着它。
       1950年6月,约翰·邓哈姆于海军军官学校正式毕业。随后,他与玛丽小姐在海军军官学校的一座小教堂里举行了婚礼。
       1952年5月,玛丽与约翰·邓哈姆相互吻别。当时约翰·邓哈姆与他的高空侦察机编队奉命立刻飞往日本驻防。是间,玛丽已怀孕三个月。
       三
       几个月后的一天,玛丽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她把刚出生六个星期的宝贝女儿苏姗娜抱进睡床。
       门开了,玛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已迈入门槛的两名空军军官。其中一位递给她一份电报,上边这样写道:“谨以官方的名义正式通知你,你的丈夫——空军中尉约翰·R·邓哈姆下落不明。对此,我们表示最最深切的哀悼和慰问。现在大规模的搜索工作已经结束。”
       在后来的几个月里,玛丽不断收到寻找失踪人员的答复电报和信件。终于,苏联政府告知玛丽,只承认邓哈姆的飞机曾被击中起火的事实,但拒绝谈论有关全部人员都已阵亡的任何细节。
       玛丽把内心的痛楚深深埋藏在心底里。女儿一天天长大,玛丽将一个母亲的爱全部倾注呵护到她的女儿身上。
       四
       瓦西里·赛义格于1952年底从苏联海军复员。婚后,他移居苏联港口城市罗斯托夫,并在一艘商船上担任船长。为保险起见,他把这枚金戒指一直藏在身边——与他获得的“勇士”勋章一起藏匿在一只小匣子里。瓦西里·赛义格经常取出这枚戒指认真研究,并琢磨着从海里打捞上来的这具美军尸体入葬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1987年的一个夜晚,瓦西里·赛义格因某些事情而没像往常一样回家,这是很少有的事情。他预先约了一位新朋友。这个人当时正在瓦西里的货船上装一批木材。他跟瓦西里一样,干这一行业已有35年的经验。瓦西里·赛义格对他解释说,他总想把一枚金戒指归还给一名美国飞行员的亲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战胜了许多诱惑和意想不到的经济窘境,始终没有舍得卖掉这枚值钱的戒指。
       瓦西里·赛义格一直将戒指珍藏在他每天工作的货船上,现在他拿定主意想请这位有点美国关系的朋友帮帮忙,他想到自己年事已高,打算尽早使戒指物归原主。当瓦西里·赛义格拿出这枚沉甸甸的金戒指时,他的朋友一时惊得呆若木鸡。待他稍后缓过劲来时,却立刻提出用他的一辆崭新的乳白色伏尔加小轿车与瓦西里·赛义格交换使他一见钟情的金戒指。
       无论多么豪华的小汽车对于瓦西里·赛义格来说都不会动心的,“我必须跟我的妻子商量商量,”当发现新朋友误解歪曲了他的用意时,瓦西里·赛义格便找了个藉口对他的朋友推辞说。
       这次航运途中,一有空暇,瓦西里·赛义格就思索着这枚戒指。“毫无疑问,这名美国飞行员肯定有一个家庭,看来这个家庭的成员一直没有继续寻找他。”瓦西里·赛义格左右为难起来。
       回到家里,当瓦西里·赛义格破天荒将这枚戒指传奇般的经历讲给他的妻子柳芭听后,她当即做出一个明智的反应。“这枚戒指应归属那个美国飞行员的亲属”,她语气坚定地说,“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条物归原主的途径的。”
       五
       约翰·邓哈姆失踪后的第13个年头,玛丽与一位二战时期的退伍老兵唐纳德·尼科尔结了婚。当时她已确信丈夫无生还的可能。
       苏珊娜·邓哈姆逐渐长大成人。她不仅家境美满而且学业有成。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急迫地想弄清她终生一直都在设法找到答案的一个问题:她想更多的了解她的父亲,并要知道他的真切下落。慢慢地,她了解到了父亲“失踪”时所处的“冷战年代”的一些情况。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去为自己、为妈妈找到一个本该水落石出的答案。她认为事实的真面目是回避不了的。
       她确信,苏联政府肯定会知道“太阳皇冠号”上的机组人员的下落的。于是玛丽与苏珊娜很快将飞机失踪人员的亲属们串通起来,向苏联政府不断发出有关要求寻找他们的亲人的查询函件。“我总有那么一种感觉”,玛丽告诉一名记者,“在苏联的某一地方肯定会有人知道我的丈夫究竟命归何处。那些人肯定了解真情。”
       1992年,当时的苏联政府给了邓哈姆家族一个明确的答复:当年在空战时,美机被击中爆炸,飞机起火坠落时,机组人员无一幸免遇难。这样,玛丽等久久未能泯灭的希望之火终被苏联政府的一纸正式通知给彻底浇熄了。自那一天起,她已在设法做另一件事情:玛丽试图打听那枚硕大的、她也深知无任何生还可能的纯金戒指的下落。
       六
       1993年深秋的一个傍晚,瓦西里·赛义格全家正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收看电视。当时,每一个俄罗斯人都无不关心着自己国家所发生的惊人变革——其中包括前苏联的解体。突然,电视台播发了一条令人兴奋的消息:美国政府已与俄罗斯政府本着友好、积极的人道主义精神,双方决定成立一个“失踪人员及战俘处理联合行动委员会”,来统一监管与之相关的一切问题。
       第二天,瓦西里·赛义格嘱咐妻子柳芭设法拨通电视荧屏上公开的莫斯科专线电话。“瓦西里!”傍晚丈夫回来后柳芭迎上前去喊道,“机会终于来了!你必须带着这枚戒指立刻前往莫斯科!”接着,她又详细讲述了一遍她与“联合行动委员会”的俄罗斯官员直接通话的当时经过。
       几天后,瓦西里·赛义格搭上了一班驶往莫斯科的列车。在车厢里,他一刻不动地将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前裤衣袋,且不时地悄悄抚摸着这枚沉甸甸的金戒指,柳芭早已将戒指牢牢地缝在这条裤口袋上了。
       整整24小时的长途旅程,瓦西里·赛义格有充裕的时间沉思默想他将要抵达的终点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即戒指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归宿。这位俄罗斯农民的儿子,始终坚信一定能找得到戒指的主人——四十多年来,他一直以这种刚韧的意志和爱的伟力支撑着这一神圣的信念。
       当他千里迢迢赶到莫斯科并打听着找到“联合行动委员会”总部,俄罗斯官员对瓦西里·赛义格在1952年10月7日的边防战区执勤看到的那场空战以及随后经历的一切的实况报告,表示出极大的关切并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一个小时后,他被带到“联合行动委员会”总部大楼对面不远的一栋房子里。在一间会议厅的长条桌两侧,两排俄罗斯人和美国人相视而坐。瓦西里·赛义格做梦都不曾想到,竟有一口庄严肃穆的棺材摆在他的面前。棺盖打开,他被告知,棺材里的人就是41年前空战坠机后从海水里打捞出来的那名美国飞行员。瓦西里·赛义格一声没吭,他摸了摸自己的裤袋,然后使劲挣脱开妻子柳芭悉心缝制在裤子口袋上的密厚的针线。
       “一点没错,就是他!”他激动万分地边说边掏出了那枚金光灿灿的戒指,“这就是当年我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那名美国人手指上的戒指。他的名字雕刻在戒指的内圈上。”
       会议厅里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接着,瓦西里·赛义格万分庄穆地将这枚划时代的戒指亲手递给美方代表验证。值此,他的计划已实现了一大半。他对美国官员解释说,“这是一枚由美国海军院校颁发的毕业戒指。”他接着又补充道:“雕刻在戒指上的名字叫约翰·罗伯逊·邓哈姆。”
       此时此刻,瓦西里·赛义格感到有一股巨大的人间暖流和惊喜异常的目光从在座的所有官员的眼神里向他倾泻而来。他被热情洋溢的掌声、赞美声给吞噬了。他后来感慨道,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和激奋人心的时刻。
       但瓦西里·赛义格执拗地强调,他唯一的愿望是把这枚戒指亲手交给那名阵亡的美国飞行员的亲属,他请在座的官员们理解他的心情。
       第二天,在一个由全体“联合行动委员会”官员参加的交接美军尸首的庄严仪式上,瓦西里·赛义格却临时改变了初衷,他又亲自将这枚戒指交到了“联合行动委员会”美方主席马尔科姆·托顿先生手里。托顿主席向瓦西里·赛义格庄严保证,他一定会将这枚永恒的戒指亲自交给约翰·邓哈姆的亲属,并给瓦西里·赛义格认真地打了一张收条。
       七
       1993年12月7日清晨6点,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在美国巴尔的摩市郊居住的玛丽·邓哈姆·尼科尔斯家往日的宁静。电话是一名叫凯·怀特蕾的美国五角大楼的女官员从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打来的。
       “是玛丽吗?”她说,“我向你通报一下某些情况。我们已经获得你的前夫曾在安纳波利斯市于海军军事学院就读时的一枚毕业戒指。它刚刚由一名前苏联水兵交到我们手里。这个人1952年曾亲自处理过你丈夫的尸体,他一直收藏着这枚戒指,并嘱托我们一定要把它归还给你。就这些!”
       玛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几个星期后,在五角大楼,现年67岁的玛丽出席了一个移交约翰·邓哈姆上尉的戒指的简短而隆重的仪式。她感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和兴奋,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这枚戒指还能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天哪,多么漫长的四十多年哟!
       “太不可思议了!”玛丽对苏珊娜说。
       玛丽和苏珊娜向美国政府提出了两条无法拒绝的要求:一是要按死者亲属的意愿重新安葬约翰·邓哈姆的遗体;二是要按死者亲属的方式感谢瓦西里·赛义格。
       八
       坐落于伊斯顿市的大理石砌成的基督教堂里挤满了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及家族成员。这是7月下旬的一个很炎热的日子,大家云集在死者的家乡,向生前为人爱戴的约翰·邓哈姆做最后的灵别。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当玛丽迎面走来时,瓦西里·赛义格快步如飞地迎了上去,他那宽厚的脸庞上泛着无比喜悦和兴奋的霞光。两人紧紧拥抱,用力挥动着颤抖的手臂,行行热泪尽撒绿茵茵的草坪。一切言语尽在其中了。
       这是瓦西里·赛义格家人应玛丽全家的邀请访问美国一个星期旅程的第一天。此行也是美国政府专门为瓦西里·赛义格和柳芭及其亲属安排的。
       九
       教堂里,约翰·邓哈姆的灵柩已被安息在圣坛上。棺木下边伫立着庄严肃穆的玛丽。这口棺材是玛丽为教堂举行祭奠仪式时准备的。她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地闪烁着40年前丈夫的音容笑貌。在瓦西里·赛义格等的簇拥下,邓哈姆上尉的遗体在重新移交给美国政府并做了DNA(脱氧核糖核酸)测试后,最后在他的家乡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祭奠仪式开始时,女儿苏珊娜这样介绍她的父亲:
       “我父亲离开我们已有43年了。他一直被列为下落不明。显然,失踪与阵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现在告诉大家,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才使我们真正相信,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我们43年!这一切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和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现实。在邓哈姆短暂的生命里,他充分享受了人生,生活过得美满和幸福。他用爱心编织的友谊与梦想之网紧紧拢住了今晚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对我们爱得很深很深。同样今天我们也在以更爱的方式对他的深情博爱予以回报!”
       第二天,一辆军用马车庄严地载着邓哈姆上尉的棺木从头天举行过葬礼仪式的教堂向阿林顿国家公墓缓缓驶来。马车上坐着玛丽和他现在的丈夫唐·尼科尔斯以及苏珊娜和她的丈夫、两个儿子。瓦西里·赛义格和柳芭·赛义格肃立在他们的身后。那枚远远超出其自身价值的永恒戒指十分醒目地悬挂在玛丽的脖颈上,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射出耀眼夺目的金辉。
       (逢锦摘自1997年3月28日《青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