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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一支铅笔
作者:毛丹青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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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的时候,性格内向,人又蔫儿,在外面受了大孩儿的欺负,当场从不吱声,回家也憋着。我的胆儿特小,受了窝囊气以后,最叫我消火的法子就是撅铅笔,一撅两断,有时一连撅好几支,一直撅到没法儿再撅为止。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可真怪癖!
       我喜欢画画,但从来就画不出个模样儿,鸡蛋画成方的,电视机画成球儿,圆鼓楞楞的。为这,我也生气,连笔筒都掀个底儿朝天,拿住最先蹦出来的铅笔就使劲撅,心里还斗气,有时气得掉眼泪。
       不过,只要父母在家,我绝对不会这么干,哪怕心里气到极点,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扒在桌上画来画去。我现在都佩服我小时候,能如此控制自己,封闭得这么紧这么好。日子长了,我发觉每次我撅了笔,第二天笔筒保准又会装满,而且全是彩笔,12色的,可漂亮啦。不过,我一直认为父母并不知道我撅笔的原因,我当然也不愿意叫他们知道。
       有一年的夏天,父亲请来一位客人。
       “叫丁伯伯”,父亲喜气洋洋地招呼我,跟这位伯伯说:“这是我儿子。”
       父亲这么乐不滋儿的,我不常见。我站起身,像学校上课前对老师行起立注目礼一样,叫了声:“丁——伯——伯。”
       这位伯伯是一个胖胖的矮个子,穿一条大肥裤,又松驰又透风。他满脸喜相,手拿一把芭蕉扇,圆圆的胳膊肘弯在将军肚上,步子悠闲,真像从童话书里飘然人世的老爷爷。
       “乖孩子,真懂礼貌。今年多大了?”
       “小学二年级”。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孩子一见生人就害羞。“父亲粗大的手放在我的肩头,他用结实的身子靠近我,像爱抚一头小绵羊。
       “那他不会淘气喽。将来能读书。能画画,多好啊!”丁伯伯笑盈盈的,好像在维护我的腼腆。
       “丁伯伯是大画家,你得好好学,今天丁伯伯要教你画画。”父亲一边对我说,一边露出很神气的样子,尤其说“大画家”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眼光闪亮。看来,我发火撅笔叫父母操了很多心,到现在,他们一定以为我画不好画才这么干的,所以特意请大画家来我家。
       当然,我对画家是崇敬的、信奉的,常常觉得高不可攀,不仅对画家,对所有功成名就的人都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恨我自己的无能,无能到一上学就被大孩儿欺负,他们骂我“毛毛虫”,说我没骨头、窝囊废,骂得可难听啦。有时当女生的面数落我,我直想刨个坑儿一头钻进地底下去。我恨人家看不起我,但更恨我自己。如果我有一个健壮的体格,又有拳击手的铁拳,我早就收拾他们啦。不打这帮人也行,如果我有出众的才华,有叫众人服气的本领,画画也好、唱歌弹琴也好,哪样都行,可我偏偏是马尾巴拴豆腐——两头提不起来。我既没有母亲年轻时擅长跳舞的艺术天资,也没有父亲那样的英俊潇洒,我只有一双小眼睛,受人欺负的时候半闭着,拼命掩饰心里的怨气。
       我的脑子像摇动电影胶片一样,以往的情景一场一场闪现在眼前,看着亲切和蔼的丁伯伯,越发觉得紧张。我什么时候也能跟这位伯伯一样让周围的人尊敬呢?到那个时候,让欺负过我的人也会后悔。
       父亲仍然拍着我的肩头说:“好好听丁伯伯的话呦。”
       我点点头,使劲让自己放松。
       丁伯伯坐在我的书桌旁,手里摇着芭蕉扇,胖胖的右手在我的笔筒里找笔。他的手指很灵活,像弹爵士乐的钢琴家在每支笔杆上一捋,笔尖居然活泼地打起转儿来。过了一会儿,丁伯伯似乎没有看中笔筒里的笔,于是,从上衣兜拿出一支笔,抓在手上。
       笔杆是绿色的,普普普通,这是我刚上小学写田字格的时候就用过的那种铅笔。笔杆的绿色和田字格的绿线相配,跟我十分熟悉。丁伯伯拿起父亲准备好的素描本,在我眼前翻开。素描本是32开本的,纸煞白。
       1989年深秋笔者在德国柏林
       丁伯伯教我画画先要看好画的位置,一张纸有多大,画在哪儿合适,留天地多少,占中间多少,而且,心中一定要静,别想别的,这样才能构思好画面。随后,他手里的那支铅笔开始在纸上滑动,先是斜着画,涂出一个平面,然后把笔竖起来,点几个点,又像行云流水一样画出柔软而又刚健的线条。我盯在丁伯伯画的纸面上,从深深浅浅的笔道儿里逐渐看出一个智者,头大大的,身子不高,挺胸抬头,手里捧着一大堆书的人跃然纸上,粗细同辉的笔道儿像一台拉开的剧幕,缓缓露出纸上人的神情。丁伯伯笔下生花,人物、街景、路边的绿地一一出现。有时,他握笔疾挥,那支铅笔在他的指尖上翩翩起舞。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支铅笔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因为我只知道把它撅断能替我出气。我不由得又朝笔筒看,团结在一起的每一支笔好像在嘲笑我,又像是以丁伯伯的绘画为它们的骄傲。这一情景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且连想都没有想过。
       “画画关键是用心,别受周围的干扰。不急不躁、不泄气,你看就像我这把扇子,越着急扇越热,你说对不对呀?”丁伯伯话音未落,父亲接着说:“你听明白啦?画画得心静,不能起急,对什么事儿都得这样,要稳!你记住啦?”
       父亲似乎在暗中指点我什么,而不光是对我画画发表议论。这一点,我心里有数。丁伯伯笑眯眯地看我,坐态非常悠然。对一个儿童来说,看见真正的画家实际挥笔画画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当时所受的那种感动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绘画的优美。画虽然是简单的,但它让我看到了画家的风格——一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了不起的人!同时,父亲暗指我的痛处也叫我难受。他还告诉我丁伯伯经历坎坷,受过很多苦。可我当时是小孩儿,根本就不懂什么下放呀、改造呀、平反呀,这一类怪里怪气的词儿。我头脑里的鲜明的印象是丁伯伯那支出神入化的铅笔。而且,我老盯着这支笔看。
       丁伯伯好像发现了我的渴求。画完画,他一抬手,把这支笔插进了我的笔筒,随手一捋,抱成团儿的笔“哗啦哗啦”地摇起笔尖,好像在热烈欢迎新来的伙伴。丁伯伯真好——我心里一阵感激。后来,父亲细心地在这支笔上贴上了一个小标签,上面写的是“丁伯柏”。
       ……
       这是一段旧事,令我难忘。从那以后,这支铅笔带给了我一个特别的意义,随着年岁的长大,我越来越感到这个意义的深刻。
       最先,我的转变是从对待被人欺负的态度上开始的。受了大孩儿的气,胸口一发闷,我就会面对笔筒坐下,尽量镇静自己。镇静的目的不是为了撅笔撒气,而是看着这支铅笔,从笔杆上、或者笔尖上感受出几分宽松。有时我看笔发呆,看着看着,我会觉得这静止的铅笔好像又被丁伯伯的胖手那么一捋,一下子轻盈地旋转起来了,真是奇妙啊!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画的素描画越来越好,成为全校的绘画尖子,考上了什刹海的北京市少年宫,当了美术班的班长。而且,我还是全校黑板报的“画画师傅”。每次我踩在书桌上画板报的时候,那些欺负过我的大孩儿都围过来,看我画画很吃惊,从头到尾一直看到我画完。看过几次以后,他们夸我画得棒,还帮我擦黑板。后来,大孩儿们对我很好,不再叫我“毛毛虫”了,改叫我的小名“阿毛”,他们还说谁要敢欺负我,就替我打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父亲说我越长越像他,而且改掉了他性子烈、脾气暴的毛病,简直是“儿子胜老子”呀!
       小学毕业,我是优等生。中学、高中也是一帆风顺。高考的时候,我带着这支铅笔,但没有使用,摆在考桌上保佑我。结果,我考上了北京大学。
       大学里,我遭受过意外的挫折,但我没有一蹶不振,更没有意志消沉,反而逆水行舟,愤然而起,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在我念书的时代,无论在笔筒或者笔盒里,还是在笔记本的夹子里,丁伯伯留给我的这支铅笔总会占一席之地,热情地声援我的成长。而我呢?从这支笔上一直领悟着不急不躁、不泄气和一心不乱的意义。
       如今,我东渡邻邦,久居异国他乡。不安、烦恼和愁绪有时会使我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情。然而,我的心没有乱,今后也不会乱。
       当我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就要打完本文结尾的时候,我又一次抬眼看桌台,因为,这支铅笔一直到今天仍然安安静静地站立在我的笔筒之中……
       丁伯伯就是我国著名的漫画家丁聪,今年八十高龄,可大家都叫他“小丁”。
       (郑一奇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发现日本虫》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