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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欢乐图》:盛清画家笔下的日常生活图景(上)
作者:王振忠

《读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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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文图书”是近年来中国大陆出版界最为流行的一种图书形式,所谓图文图书,通俗地说,也就是一部书内除了文字之外,还配插了一些图画或照片。以我个人为例,二○○○年和二○○五年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乡土中国·徽州》和《水岚村纪事:1949年》,都是与摄影家李玉祥合作的作品,亦即由我撰写文字,玉祥兄配插照片。类似的图文图书从二○○○年以来在出版界几乎是铺天盖地,并呈愈演愈烈之势……
       由于图文图书大批出现,早在世纪之交,有人就曾经预言,中国社会的“读图时代”到了。读图时代的到来,与中国社会的转型密切相关——由于社会日趋多元化,人们的生活节奏大大加快,再加上电视、互联网等新的视觉娱乐方式的出现,使得一般人的阅读习惯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雅俗共赏的图文图书,能够满足许多人快餐式的阅读消费习惯,这应是图文图书大行其道的重要因素。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与整个中国综合国力的增长息息相关。试想,倘若一个社会没有足够的财富积累,人们又焉能于阅读纯文字时想尽花样地满足视觉享乐?
       不过,说到图文图书,在中国其实古已有之。上古有“左图右史”或“左图右书”之说,图载星辰、山川、草木、鸟兽之形。古人认为,有插图的读物,不仅使得考镜易明,而且亦便于人们记览。亘古迄今,此类图书编纂的传统可谓不绝如缕,乾隆时代的《太平欢乐图》,便可算得上是清代的一部图文图书。
       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清高宗第五次南巡,浙江画家方薰将《太平欢乐图》册,通过曾任刑部主事的金德舆进呈内廷,结果受到了乾隆皇帝的嘉奖。据说,方薰原创的《太平欢乐图》画册进呈内廷后,曾留了一套副本在金德舆处。因这套画册得到乾隆帝的褒奖而名扬天下,故而金德舆保存的副本也被世人所瞩目,周遭的人们争相借阅。这个副本,后于嘉庆十二年(一八○七)被嘉兴的一位古玩鉴藏家陈铣所得。道光七年(一八二七),嘉兴画家董根据方薰《太平欢乐图》的副本,临摹了一册《太平欢乐图》,这就是上海学林出版社二○○三年十月出版的《太平欢乐图》(以下简称“学林版”),里面包括一百幅的彩色图片,题作“清董绘、许志浩编”。作为编者,今人许志浩指出:
       据笔者查阅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以及海内外其他大型博物馆、美术馆等收藏资料,现均无方薰《太平欢乐图》正本和副本下落的记载,极有可能已佚。因此,董临摹的这部画册,可能是海内孤本,其史料价值是十分珍贵的。
       事实上,作为一种图册资料,《太平欢乐图》在海内外均不罕见,就在学林版发行的那一年,我在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就曾见到一册《太平欢乐图》,为光绪年间刻本(以下简称“光绪版”),属于普通古籍。而在我任教的复旦大学图书馆,也有一部残本,亦属常见古籍。想来,《太平欢乐图》一书在海内外各大图书馆均非稀见。因此,如果说董的这个本子(也就是学林版)作为彩色的画册之一,或许自有其价值所在,但在未交代现存刊本来龙去脉的前提下侈谈其史料价值,似乎有点匪夷所思,至少,“海内孤本”实在无从谈起。
       根据光绪版的序文,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年)刊印的《太平欢乐图》是根据方薰的《太平欢乐图》副本,用石印的方式刊出。因此,从史料学的角度来看,董的这个本子(亦即学林版)只是方薰《太平欢乐图》副本的摹本。换句话说,光绪刊本实际上更接近其本来面目。
       我曾仔细比较过两种版本,发现学林版《太平欢乐图》与光绪刻本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两种版本的一百幅图中,都各有一张未见于另一种版本。光绪版的《嘉兴净相寺李》就未见于学林版,这幅图是光绪本的第四十五图(23页上),其说明文字如下:
       案:李产嘉兴净相寺,每颗有西施爪痕。朱彝尊《鸳鸯湖李棹歌》云:“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即咏此也。徐园青李亦佳,唯不及李尤鲜美耳。
       朱彝尊为清代嘉兴著名学者,曾参与《明史》的纂修。康熙年间,他写过《鸳鸯湖李棹歌》一百首,将当地的地名、人物、物产和各类典故融于一体,生动地描述了嘉兴一带的社会风情。《太平欢乐图》一书,就经常引用《鸳鸯湖李棹歌》的诗句,作为典故,藉以说明市井百态和名胜物产。事实上,浙江嘉兴市的别名就叫李,这个地名在先秦的典籍《左传》中就已出现。而这一幅图却不见于学林版。后者为凑足一百幅,却多出了一幅(亦即学林版的第八十五幅《卖柴爿》),该图未见于光绪版。何以出现这种情况?确切的原因不太清楚,推测是因为董当时未得《太平欢乐图》的全本,少了一张《嘉兴净相寺李》故而只好根据原书的风格,临时加了一幅《卖柴爿》。
       学林版是董根据方薰的《太平欢乐园》副本临摹而成,因此,在构图和画法上与光绪刊本有着明显的差异:
       其一,《太平欢乐图》作为图文图书,其说明文字在光绪版中书于画的旁边,而董的摹本则是与图分开,一幅图配上单独的一张文字说明,这是一点明显的不同。
       其二,总体说来,学林版描摹的人物形象清隽,而光绪版中的白描则多显得肥头大耳。准情度理,肥头大耳或许更符合画家营造太平盛世气象的本意。不仅如此,在一些细部刻画上,学林版也显得比较粗糙,缺乏活力。两种版本中的有些图幅,在画法上更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例如,光绪本的《贩桑椹》图,展示了暮春时节的场景:嘉兴、湖州各地桑圃中繁实累累,乡民们将这些桑椹采摘下来,鬻之于市。画面中的那个人,右手夹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桑椹,左手则提着一杆秤。我们注意到:在这里,秤砣是下垂的。而在学林版图十八(36页)中,则是将秤砣夹在手心。有趣的是,关于秤砣的画法,在《太平欢乐图》的两种版本中,不少图幅都不尽相同。譬如,《太平欢乐图》中有一幅收纱之图,状摹了江南一带因盛产棉花,每家每户都将收获的棉花纺成纱线,于是就有一些人沿门挨户地去收纱。图幅中画有面对面的两个人,在光绪版中,右边那人肩上扛着的秤上明显挂有一个秤砣,而在学林版中却未见(图十,20页)。再如,学林版的图三十六《里巷贩熟食》(72页)中,有个正在秤肉的人,秤上没有秤砣,但在光绪版中,秤上则是挂有秤砣的。看来,董似乎不想画秤砣,遇到秤砣,总是想方设法地将之藏起,仅此一点,颇可看出摹本的偷工减料。除了图像外,学林版文字说明亦有缺漏。如《元宵灯市》曰:“《西湖游览志》正月上元前后,张灯五夜,自寿安坊至众安桥,谓之灯市。朝世际升平,年丰物阜,浙江元宵灯市盛于往昔……”此处的“朝世际升平”文意不通,经查光绪版,可知应作“我朝世际升平”,漏一“我”字。
       其三,学林版各图标题均为编者所拟,随意性较大。如第八十一幅《卖恤盐》,内容是引清代的《两浙盐法志》,说是根据规定,“肩引”(引是盐政中销盐的凭证)只许在本县城乡市镇肩挑贩卖食盐,每人不许超过四十斤,一起卖盐的人也不得超过五六名,而且买卖的范围更不准越过一百里之外。又说:由于地近场灶之处,私盐买卖相当猖獗,政府特许一些无业之民前往盐场挑卖,“盖于杜除私贩之中,寓抚恤穷黎之意,圣朝宽典古未有焉”(163页)。学林版的编者显然是根据“抚恤穷黎”这句话,将这幅图定名为“卖恤盐”,其实并无典籍依据。又如,第四十一幅图注有“今我朝右文稽古,开四库全书馆,裒辑群书,文德广披,士子益蒸蒸向学,各州邑书肆遂如栉比,兼有负包而卖者,多乌程、归安人也”。这是说清代乾隆时期对文化高度重视,开四库全书馆,收集、编辑各类书籍,为编修四库全书做准备。这使得读书人更加一心向学,所以天下各个州县的书店鳞次栉比,除了那些有固定门面的书业坐贾外,还有一些背包卖书的行商,而这些人大都来自乌程和归安。编者显然不清楚乌程和归安是湖州府的附郭二县,故将该图拟作“归安卖书人”,显属未妥。实际上,此图应作“乌程归安卖书人”才更为妥帖(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但此处为了比较上的方便,姑且仍然沿用学林版的命名)。
       其四,两个版本中各图的排列顺序完全不同,这是关系到全书脉络的重要问题。学林版的第一百幅《吉祥如意万年青》,在光绪本中排在第一幅。到底哪一种排序更为合理呢?我们先来看看说明。《吉祥如意万年青》一幅的文字如下:
       瑞草中有万年青,叶丛生似带,四时郁葱,今浙人比户珍植,辅以吉祥、如意二草。耆老相传,圣祖仁皇帝南巡,幸云林寺,有老僧夙具慧悟,以一桶万年青献,闻之者欣喜忭舞,咸以为本朝亿万年太平一统之征云。
       很明显,这是对先皇康熙帝歌功颂德的文字,排在首幅理所当然,而不应当排在最后一幅。在对先皇的嵩呼遥祝之后,接着的《太平欢乐图》按照岁时节序依次展开,这是光绪本的脉络。此种脉络顺序,与乾隆以后出现的不少民俗著作(如《清嘉录》等)颇为类似。据此,我们可以按时序串起一长幅完整的城乡生活画卷。反观学林版《太平欢乐图》,整本书的排列极为混乱,其中的第二幅《除夕欢乐图》,实际上应按光绪刻本中排在最后一幅。这是因为《太平欢乐图》的总体脉络是以季节为序,《除夕欢乐图》被列为第一百幅,也就是最后一幅显然更为合理。第二十幅《元宵灯市》(40页),本应排在第三幅;第七十四幅《元宵吃圆子》(148页),本应排在第四幅;……这些,除了正常的时序外,光绪本对于一个节俗的介绍前后也相当完整。如果按照学林版的排列顺序,则各个节俗相互分割,如前述元宵节俗中的“灯市”和“吃圆子”,就分别列在全书的不同部分。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此无须赘言。总之,学林版《太平欢乐图》全书缺乏正常的脉络。我以为,作为画册,学林版可能是在辗转流传、摹写以及重新装裱的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错乱,因此,关于《太平欢乐图》一书的排列顺序,应以光绪的刻本为标准。
       光绪本前有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钱塘吴氏序:“图为金鄂岩比部倩方先生兰坻所绘,凡百叶,各附以说,出赵味辛、朱春桥诸公手笔,鲍先生以文题以《太平欢乐》。乾隆五次南巡,进呈御览,蒙恩给缎疋,事载《桐乡县志》。”也就是说《太平欢乐图》是一个叫金鄂岩的人,让方兰坻画的,一共一百幅,画旁附有说明,这些说明出自赵味辛、朱春桥等人之手,最后由鲍以文将之题为《太平欢乐》。这段翰墨因缘主要涉及三个人:一是画家方兰坻,二是金鄂岩比部,三是鲍先生以文。方兰坻即方薰,根据一般的说法,他是浙江石门人,而在事实上,其人祖籍来自徽州。据余霖纂《梅里备志》:
       方薰,字兰坻,一字懒儒,号樗庵,石门布衣。先世自歙迁石门,父梅,工诗画,号白岳山樵,杨谦尝为作家传。薰生而敏慧,十五岁即随父历三吴、两浙,与贤士大夫游,亦以画名于时。后侨寓禾中梅会里。父殁,假馆桐乡,历主程氏及金氏,又主濮院濮珊园家。以累世未葬,积馆谷,卜地于桐乡郭公桥。
       “白岳”即徽州的道教名山齐云山,可见方氏祖籍应来自徽州,其人出生书画世家。在乾嘉时代,徽州除了有大批盐、典、木商活跃于东南繁华都会中,还有许多医卜星相画师百工出没其间。这一点,我们只要读一下乾隆时代的《扬州画舫录》等书即可明了。
       至于金鄂岩,他曾做过刑部主事,所以被雅称为比部。光绪《桐乡县志》记载:
       金公德舆,字云庄,号鄂岩,县城人,官刑部奉天司主事。……公七岁即能诗,稍长,嗜读书,考求金石图史,收藏名人翰墨,兼工书画。乾隆庚子南巡,献《太平欢乐图》册、宋板《礼记》等书,蒙恩赏给缎疋。后宦游京师,喜结纳当世贤士大夫,率以风雅相高,数年告归,筑桐华馆于邑中,延致四方名流,极谈宴唱酬之乐。夙敦友谊,喜振拔单寒,亲旧以缓急告,施与无吝色,家本素封,坐此中落。
       另据梁章钜的《吉字室书录》引《蒲褐山房诗话》,金氏“以赀官刑部主事”。从以上几点来看,金德舆是位商人,他的刑部主事应是捐纳而来。
       与《太平欢乐图》有关的人物还有“鲍先生以文”,他是乾隆时代极负盛名的徽商,叫鲍廷博。鲍廷博,字以文,号渌饮,徽州歙县人,父思翊因经商赴浙江,最早侨寓杭州,后迁居桐乡县青镇东乡的杨树湾。鲍廷博为歙县诸生,好古博雅,喜购秘籍,为清代前期著名的藏书家,编有《知不足斋丛书》。其人手校书卷尾,多有“红袖添香夜勘书”小印,极富情趣。鲍氏与金德舆过从甚密,据光绪《桐乡县志》记载,金德舆“与知不足斋老人鲍渌饮善。一日,渌饮过访共饮,方谈笑间,掷杯于地,呼之已逝矣”。这段记载反映了二人关系之莫逆,可谓一醉方休的生死之交。
       综上所见,上述三人均系商人出身:画家方薰祖籍徽州,是金德舆招养的门人,而徽商鲍廷博则为金德舆之好友。《太平欢乐图》一书从选题策划至题名,再到最终供奉宸赏,是他们三人共同的杰作。
       在清代,康熙和乾隆都先后多次南巡,沿途文人奉献珍玩古籍图画已成惯例。及至乾隆时代,类似的贡献仍屡见不鲜,有的人也因此而纡青拖紫飞黄腾达。远的不说,就以桐乡画家金廷标为例,其人系桐乡望族,父亲金宏工泼墨山水,金廷标得其家学,“花草士女,俱入能品,善取影,白描尤工”。乾隆丁丑(二十二年,即一七五七年)南巡时,他画了十六阿罗汉册献给皇帝,被招入皇家画院。乾隆每次看过他的画作,都会御题称赏,曾有“七情毕写皆得真,顾陆以后今几人”之褒。廷标去世后,乾隆不仅赋诗纪念,表达惋惜之意,而且还下令将他生前所作悉数装裱,收入《石渠宝笈》。金廷标的生平际遇极受世人艳羡,光绪《桐乡县志》卷首就发过这样的感慨,说乾隆皇帝为金廷标的画题诗多达一百六十首,而金氏不过是桐乡这样一个偏隅小县的读书人,只因有一点小小的技艺,备受垂青宠召而荣登云路,供奉内廷绘事,他的画作收入《石渠宝笈》,姓名也列在皇家的御屏之上,真可谓幸运之至!类似于金廷标这样的人,在康乾时代相当不少。因此,金鄂岩将《太平欢乐图》献给乾隆,也是希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得遂瞻天仰圣之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