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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人生]快乐鱼
作者:台湾娃娃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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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学会太妃鸭泳式之外的任何泳技,但这一式游法却让我快乐了十多年
       每当我的脚趾轻触清凉的水,在水花弹蹦的瞬间滑入水中,一股强烈翻腾的兴奋闪电般爬满全身。我几乎确信:我是鱼,是一条快乐鱼。
       那是一种令人陶陶然的欢乐体验。很像是在阳光下喝弹珠汽水:成群的气泡挤在胃里哗然而笑,笑得心窝好痒好痒。水里的快乐加倍于喝弹珠汽水,尤其当我愈来愈相信自己是快乐鱼时。在水中,我可以浮、可以潜、可以蹦、可以翻、可以弹,这些动作都是在陆地上难以自如的。水永远带给人欢乐,你拥抱她,她立即拥抱你,以种种眩惑多变的姿态摇滚着她的柔情。
       每年的夏天都在水池里度过。冬日,裹着厚厚的毛衣,手拎泳衣、泳帽与蛙镜,依然到温水池报到。不管是什么样的心情,一碰到水,整个人便晶亮剔透起来。
       玩水玩了几十年,其实快乐鱼并不会游泳。小时候只有在海滨堆堆沙、睁大眼睛看小螃蟹在岩洞里钻来钻去的经验。第一次想学游泳是在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学游泳,而是学校有个规定,不会游泳的人不能毕业。“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毕业前学会游泳,”我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当我又把一个暑假轻轻松松地混到尾声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要命的游泳考试已迫在眉睫。
       那是个艳阳高挂的溽暑天。我踩着单车,踩着一地的蝉鸣,滑到一家小百货店,买了一件深蓝色土土的泳衣,来到人声鼎沸的东门游泳池,在明丽的阳光下,我看到无数小萝卜头浮浮沉沉地挤在水池里,水花声、嬉笑声、哨子声此起彼落,一派夏季嘉年华的欢乐气氛。我呆呆站在池畔一隅,发现着了泳衣的自己竟像一尾瘦伶伶的比目鱼。呆了好一会儿,注意到水池中有一对银发老夫妇,他俩年岁虽大却身手矫捷,一下子蛙式,一下子蝶式,在水中任意翻腾、泅进,花招令人目不暇给,叫人好生羡慕。我随着萝卜头们栽入池里,接着一步步挨到老夫妇身边。“爷爷,请问您可不可以教我游泳?”我仰着脸,鼓起勇气开口问,脸上沾满水珠。“好啊,你随我到水池中央,”老爷爷一脸笑容。于是,我跟着他走到水池中央,乖乖照着老爷爷的指令,吸气,闭气,手脚伸直,发现自己就这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很好,很好,已经浮起来罗,现在用脚轻轻踢水。”我又照着指示踢水,于是,就这么不可思议地游了起来。“哇,这么简单哪。”我的脸贴着凉凉的水,滑滑柔柔的;我的心浸在新奇的喜悦里,美美甜甜的。水面下,我看到许多鲜艳亮丽的泳衣裙据海葵般处处旋舞,细长如海草般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迎面而来的是戴蛙镜的小萝卜头拨水扑进,并随着律动鼓颊挤一个得意的笑脸,时而冒出水面哈一口气,再潜入水中,在自己的小青蛙肚子下画一个满意的圆。我的脚一边踢水,心里一径快乐着,把老夫妇丢在脑后。但没过多久,我又走回老爷爷身边。“爷爷,我游不远,一下子就没气了。”灰心的我经过老爷爷老奶奶的解释才明白,原来游不远是因为我不会像小青蛙一般冒出水面换气。“我要学换气,要游远一点,”我笃定地说。“换气嘛,那可是有点儿费劲,得多加练习,”这会儿换老奶奶答话了。“那……有没有比较不费劲的?”仰起脸看着天空中已经偏得很斜很斜的日头,我想到第二天的游泳考试,那一点点苟且心态便浮了上来。
       “有一种不用担心换气的姿势,就是面向天空,把头往后仰,全身放松,手轻轻一拨就前进了,”老奶奶一边解释一边示范。我依样画葫芦,又轻飘飘浮上水面,内心不禁惊呼老奶奶的方法比老爷爷的好上十倍。这一回,我看见淡淡的粉红夕阳一抹一抹地妆染着蓝天,一队队归巢的燕子轻轻滑过天际。当我拨水前进时,咕咕的水流声宛如滑溜的贝在耳畔悄悄留言:“游啊,游啊,游向扑了粉的蓝天。”我想停下来时,便如睡莲那样懒懒假眠,让自己如叶子一般浮在水上团团打转。这真是个难忘的黄昏,我快乐极了。
       当然,我通过了那个考试,以一种如卡通片里太妃鸭的悠闲姿态从游泳池的一端划到另一端。只是,速度太慢,严重影响到全班同学的考试进度。一上岸,就被指着耳朵训斥了一顿:“你以为你在表演什么?水上芭蕾吗?还自行配乐呢,每个人都像你这速度,考完试天都黑了。”我很冤枉,一来我只会游最慢板的这一种,二来我根本没有配乐;意思是另有隐形捣蛋鬼故意吹口哨为我配乐。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学会的这一式,虽不够标准,勉强可称之为仰式。这种游法的确可以随着心情的色彩自行配乐,轻吹口哨甚或高声欢唱。那个暑假之后,我有无数次学游泳的机会,但是,每每栽入水中,便陶陶然如快乐鱼奔返珊瑚礁环抱的海底,欢腾、欣喜,饱满的情绪不留一点点空隙去想学游泳这件事。一个暑假过去,两个暑假过去,十数个暑假过去,我没有学会太妃鸭仰式之外的任何泳技,但这一式游法却让我快乐了十多年。
       奇妙的是,我有许多会游泳的朋友却不太会游仰式,他们说一紧张就沉到水里了,又说看不清后方没有安全感。我想,人都有在水中漂浮的本能,仿佛是对母体水声的依恋。当柔柔的水亲吻我的全身,我只是一径快乐,忘了紧张是什么。闭起眼,四肢舒展开来,如一枚青青绿叶,随风溜进湖心,旋转着酣酣困意,轻眠于波纹歌唱的水床。简单的事,只要自得,便有无尽的快乐。后来,我又向游泳池中的小萝卜头学了一种叫“水母漂”的玩法。双腿轻跃,两手抱膝,倒栽葱似的将头钻入水里,身子骨碌碌地在气泡欢腾中滚转,最后波的一声,臀部冒出水面,萝卜似的在水中载浮载沉。一样是简单的技法,又让快乐鱼快乐了十多年。
       类似的快乐,在陆地上也是有的。快乐鱼经常在玩完水之后搭火车去小镇工作,工作是在音乐教室教一群萝卜头音乐。刚刚从水里梳洗过的快乐鱼,明净舒爽,清凉的心情一路延淌到教室。我们认音符,我们开口大唱,发现萝卜堆里有不少是五音不全的。但是,小萝卜头们个个唱得摇头晃脑,怡然自得。喜乐不断俯身亲吻每张孩子的脸,认得豆芽与不认得豆芽的孩子所获得的欢乐原来一样多。这使得我们唱得更起劲,欢畅得更不需要任何理由。
       快乐鱼始终没有学会游泳,但不会减少玩水的乐趣。
       (黄世英、吴玉山摘自台湾《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