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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要旅游
作者:杨 栗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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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来广西,一定要去游漓江!
       一想这个,陈凤荣那两根浓黑的粗眉毛习惯性地扭在一起。发际线低,头发浓密地罩下来,短促的前额仿佛是她所剩不多的人生空间。仔细看去,额头上长满细小的绒毛,把眉毛和头发之间的空当都填满了,造成眉毛头发一把抓的忙乱——这像她对现实的态度。
       好多年,她的发型没变过,她每回只肯花五块钱在早市的摊子上随便剪剪,粗黑而坚硬的头发全都桀骜不驯地倒竖着,活像一顶奇怪的黑帽子。只要想到她一年四季、睡着醒着都戴着这顶奇怪的黑帽子,特别想到在偶尔的床笫之事的狂乱中,她也在戴着这顶不变的黑帽子,就会觉得好笑。她这样的女人,还有谁在意她的那点埋藏得很深的、连她自己也许都不能察觉的快乐呢?她的一生已经收尾,塞进黑暗的口袋,袋口正在勒紧,然而,她的一双大的黑眼睛显出令人惊讶的活泛气儿来,你本以为注定的命运还存在着另外的转机,仿佛野草的生机,只要有一点儿春天的光和风的暗示就能泛青。在这个奇怪发型的映衬下,她直盯着人看的劲头,有一股子不管不顾、让人难以拒绝的劲头。
       这样一双眼睛在惨淡而闷热的阳光下眯了起来,盼望老辛的出现。别看这只是个靠近南方边境的小县城,火车站修得倒是挺气派。她这样想着,用鉴别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景物和人,她是来玩的,可不想一开始就把情绪搞坏,她要精心呵护她那点旅游的好心情。拔步离开北京,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旅游对她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物,只参加过单位组织过的免费旅游,北戴河、承德避暑山庄和黄果树瀑布。如果不花一分钱,她倒乐意前往,说到要交钱,她马上摇头。旅游一圈不过是过过眼瘾,不还是要回来吗?实在划不来。
       这一回,多年没联系的同学老辛打了许多个电话,反复劝她:来吧,来玩,来看看!你也来看看天底下最著名的漓江山水!你只管来,到了这儿,一个子儿不用你花,你就出个来回的火车票钱——咱们镇上不只我一个,某某你可记得,在这里搞投资发了大财,资产上千万不止,怎么也轮不到你花钱!
       陈凤荣在二十多岁顶替了老爹的名额来到北京机床厂上班,四个弟弟妹妹还都不谙世事,无意竞争,等到醒悟过来,他们就是来理直气壮地咔哧她。她也希望自己摇身一变成一个有钱人,让兄弟姐妹痛痛快快地咔哧好了。可惜,她不是。结婚,生孩子,上班,炒股,动动做生意的念头,结果是老老实实上了一辈子班,办了早退。可以肯定,她这一辈子不会是个有钱人了。她只是在资讯发达的城市眼看着有钱人越来越多而已。
       老辛的电话总是占线,她并不急。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让她表现得相当镇定,尽管这可是她头一回单独出远门,她表现得并不怯,急脾气也没显出来。
       老远,她一眼就认出了朝她走过来的老辛——个头抽巴了,走路外八字得厉害——这是她以前没注意过的,戴着一顶边檐宽大的太阳帽,看起来活像个森林矮人。
       在老辛走过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陈凤荣迅速跟记忆中的老辛做了对比:那个大高个的姑娘,垂着硕大的脑壳,躲避人家目光的直视,两根粗粗的辫子重重地垂在脑后,不自然地拉扯起来一点脑袋;时时佝偻着前胸,羞涩地遮掩着发育了的胸脯。双重的精神压力让年轻的老辛遮遮掩掩,可她的身体到底健硕,劲儿是隐藏的、未爆发出来的。
       她注视着老辛穿越空旷荒凉的广场,矮小的老辛似乎时时都会蒸发掉。太阳在这里看不见,只能感到它的威力。混沌的灰白色雾气,融化了太阳这颗大硬糖。
       你总算来啦!可真难请!老辛嗔怪地抓住了她的手,顺势把旅行包提起来:我给你提着吧,累不累?老辛的嗓音高亢嘶哑如裂帛,短促的笑容在脸上晃过。年轻的老辛有过的那种压抑没了,可是那种隐含的挺拔也跟着一同消蚀掉了。
       岁月不饶人。这个老辛仿佛是年轻的老辛的某个亲戚,只有一小部分是相似的,其余大部分,脸和身形,神气和声音举止都变形了。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城,老辛的出现只是加强了梦境一样的陌生感。
       你打那么多次电话,我能不来?一年到头我也不出门,这回可算出趟远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不真实的,飘浮在耳蜗里轰隆隆作响——她担心说话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
       我直接带你去公司住,你就什么都别操心,只管好好玩。你玩得高兴我就算没白把你大老远地请过来。说着,老辛招呼一辆出租车靠过来,自己坐进副驾驶的位置,陈凤荣两手空空,尾随着坐上车。
       你跟我一起住在公司。车子发动机嗡嗡地叫着,老辛摘下帽子,攥着陈凤荣的旅行袋坐在前面。陈凤荣定定地注视着老辛汗涔涔的硬挺的脖颈,仿佛有些熟悉,半长不短的灰白短发相当突兀。她看了一会儿老辛的后脑勺,又瞪着眼珠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
       街景热闹得出乎意料,挤挤挨挨的贴瓷砖的小楼,银行,商场,按摩院,洗脚城,海鲜大酒楼,米粉店,杂货铺,卤味店,各种招牌见缝插针地挤在一起,从窗户里伸到半空中的竹竿上挑起各色长短的内外衣,在葱绿茂盛的树丛中,隐藏着无尽的繁荣的风景。
       没想到这里挺热闹。
       前几年,这儿只是一个小村子,国家立了项,全国各地的人都来搞投资开发,才变得这么热闹,你看,才几年,大变样!老辛转头瞥她一眼,棕褐色的眼珠在暗处闪了一下。当初,这里的农民都不愿盖楼房,国家贷款让他们盖房子,说你不用愁,肯定行,房子盖好后就租给公司,不是干赚?
       陈凤荣跟着老辛走进街面上的一幢小白楼,被直接带到三层老辛住的房间,同屋还有另外几个人:老五,小惠,王淑贤,何姐。听她们的口音就知道也是同一个镇子上出来的。见到陈凤荣,老五——个目光凌厉的妇人,精瘦非常,晒得黑黑的,热情地拉住陈凤荣,说:可算见到老家人了!还是从北京来的!
       从她们的口中,她立刻听到了不少关于老家的新鲜事:县法院的法官,二十多年都没有拿过一分钱工资,全靠跑运输、给哥哥看鱼塘挣钱,刚想起来要工资,还上了电视报纸……可是,老五呢,老五虽然一辈子一个钟点的班也没有上过,却每个月拿着八百块钱退休金呢。老五听了只是报之谦逊的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还有一件,县委书记现在升官到了市里,政绩是挪用扶贫款,用来办采石场、办企业了。他们说,穷的还是穷,马棚村还在推碾子磨盐呢——陈凤荣是吃过的,那种灰黑色的大盐块,非常硬,融化起来极慢,必须先在石碾子上碾烂才能下锅。县委书记自有县委书记的理,说是反正扶贫的扶也富不起来,不如把经济先搞上去,由富带穷。
       这几个人硬是用嘴巴把个光怪陆离的老家搬到陈凤荣眼前。他们又说,老家县城已盖了好几幢十几层玻璃幕墙的大厦,这儿差得远呢——所以,这里还是要搞投资、搞项目、搞开发——要搞搞。听她们的口气,她们倒像是本地的决策人。陈凤荣不知道,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公司又是干什么的呢?老辛跟她们难道是一起的吗?
       她说,这趟是出来旅游的。她们听了只是笑,说那些山山水水老家多的是,用不着到这里来看,又笑陈凤荣是北京人的做派,不如回
       趟老家,什么真山真水都能看见。
       对陈凤荣的家庭情况,她们问得详细:干什么,退休几年,住几居室,哪个区,朋友和街坊四邻的情况,婆家有什么人,都干什么;又问陈凤荣的独生女小雯多大岁数,对象干什么的——她们全都不能相信闺女到了这么大,既没结婚也没生子,她们替她感到遗憾。
       她借上厕所跑出来,给家人打电话。她本来只打算发短信,不打长途。女儿正在班上,问她什么事。她说,我到广西了,你下班就回家,不要到处闲逛,注意安全。说着说着,她有点想家了,还想那条寄养在小姑子家的叫“大奔头”的小京叭。小雯压低嗓门:妈,正开会呢——挂了!
       老五、何姐、小惠和王淑贤在热闹地说着什么,见陈凤荣进来就什么也不说了,似乎是老五,用眼光警示其他人不要多嘴。她问什么事情这么热闹,王淑贤说:我们都讲不好的,不如不讲,让楼上讲得好的给你讲好吧,博士,硕士都有呢。
       究竟要讲什么呢?她看了看老辛,老辛躬着身子帮她收拾床铺,仿佛没听见。
       你给谁打电话了?染了黄发、年龄最小的小惠瞪着她问,双臂交叉在结实的胸脯前。
       家里人是不是不让你来?何姐凑上来说。
       这一刻,房间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她。老五凌厉的眼光像锋利的小刀子,会剜人。何姐好看的丹凤眼自有一股凶悍之气。陈凤荣用余光搜寻老辛,才发现老辛躲在她们的身后,头发凌乱糊在头上,棕褐色的眼珠也在紧张地盯着她。
       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胁迫,不由自主地叫:老辛,老辛,可是你打好几次电话叫我出来玩的。老辛推开其他人,拉她坐在紧邻自己的刚铺好的床上,说:你就睡这儿,她们这群混账货,就爱挤对人。她好像看见老辛像是冲着老五挤了挤眼睛,但又怀疑那是错觉——老辛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轻佻的举动。
       陈凤荣正在掂量着一瞬间的奇怪的感觉,几个妇女却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连一旁的老辛低垂的眼袋也皱缩了起来,好言好语安慰她:你就是要想开点儿,退休在家干什么呢?还是要出来多玩玩。
       住进来后,陈凤荣三天没出过楼门,更别提漓江山水,仿佛一只钻进谷仓的老鼠,日子过得不坏,甚至比她在家里还生动热闹。
       早饭,在二楼的公共食堂里吃,随便吃,顿顿吃饱。她嘴头壮,吃什么都吃得惯。人们晃来晃去,打打电话,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个个没家没业。陈凤荣算是新来的,他们对她格外热情、关心,除了爱打听事,没别的。无论她去哪儿,老辛像黏在身上了一样陪着她,连上厕所的生理规律两个人都逐渐趋于一致。
       陈凤荣最初特别惊异,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这是多年的生活经验培养出的防范心,到这个岁数,大多人剩下的唯有这一点。她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果真掉下来,也是要抢,不会只砸进她的嘴巴。
       午餐不错,荤素搭配,总有两条棘皮鱼,十几人围圆桌而坐。她衡量了一下,如果吃上两个星期的本地棘皮鱼,这车票钱就算花得不亏。这样想着,她兀自把盘子里剩下的鱼头也夹过来,咂吧得有滋有味。
       不管怎么样,现在没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姑且走一步看一步,饭是每顿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咸淡不操心,至于往后,见机行事。她是出来玩的,让她干别的,让她花钱,没门。只拿准这一条,死活一分钱不出,跟个铁箍桶似的,别人就没法下嘴。打定主意后,陈凤荣心里踏实了许多,只剩下一样:抽空到处走走,看看漓江山水,买点土特产或小纪念品,就回去。
       老辛是鼓动她来看漓江山水的人,安顿下来之后,却没再提一个字。一旦陈凤荣问起来,老辛要么安慰她“你先好好跟人聊聊,多听人说说,多了解了解情况”,要么,就是跟其他人一样干脆充耳不闻。小白楼里的^好像有一种本事,不喜欢听的,他们可以听不见。看来,陈凤荣想在这儿找个伴儿一起出去玩也比较困难。
       老辛每天拉她楼上楼下地找人聊天,这些人吃住在公司,分住在不同的楼层和房间,聊的都是家常话。这些人言谈之间,不经意之中,动辄提起“国家立项”、“千万元、上亿的大项目”,好似手眼通天。说起家长里短,还算正常,说起新立项的大项目,就变得兴奋起来,脸拧成一朵大红花。
       小白楼一层是商铺,二层从楼后的人口进,从二层到四层都住满了天南海北的人,每层二十多个房间,每个房间六至八人,这楼里至少住了有四百多个人。老辛说,这不算什么,还有很多楼房正在盖,专门租给这样的公司;当地农民想开了,愿意盖更多楼,租房子挣钱,开洗脚城、按摩院,把全国各地的资金都吸引过来,将来整个县一定会盖得密密麻麻的。
       陈凤荣吸溜吸溜吃米粉,一眼看见老辛跟进来——两只低垂的黑眼袋着实吓人。老辛眼神空洞地径直盛了一碗白粥,夹一小碟咸菜,取了两个煮鸡蛋,坐到陈凤荣身旁,默默地咀嚼着。
       没睡好?
       失眠,好多天了。
       你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头啊——咱们出去转转?陈凤荣这才发觉,几天来只管找陌生人聊天,身边的老辛,两人反倒没正经说过几句话。
       陈凤荣瞅瞅容纳好几百人同时就餐的大食堂,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公司真有钱,供这么多人免费吃喝。
       老辛手中刚刚剥掉壳的嫩嫩的煮鸡蛋哆嗦了一下,一口咬下了一半,又一口吞下整个,神情凝重地咀嚼着,仿佛是反刍的食草动物。
       免费?老辛头不肯抬,低声说:谁带人过来谁出钱,吃住都得管。说完,老辛好像为说出此事感到羞,断,脑袋几乎耷拉到碗里,呼呼地喝粥。
       原来是吃老辛的!吃的是一辈子混得不怎么样的老辛!陈凤荣立时觉得刚才吃得太饱,米粉拥堵上来,又煮得不烂,一根根小蛇似的掏得喉咙痒痒,差点儿呕吐出来。
       吃进去的没法吐出来。她从心里清楚地浮上这句话。
       老辛,那我得给钱,不白吃——陈凤荣艰难地说,她不能质问老辛你不是说一分钱不用花只买张火车票来就行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劝我来玩的吗?这话,她说不出口——可我就带了一千多块钱,我还真以为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我……说到这里,她骂自己混蛋——走的时候还是真动了不花钱出来玩的念头,每顿饭觉得是白吃不也挺高兴的?
       什么钱不钱?你多听听别人讲,等你挣了大钱再说——这点小钱不算什么。老辛裂帛一样的声音压低了,神情诡秘,棕褐色的眼珠释放出狡黠的光芒。
       你们天天侃大山,哪儿来的赚钱门道,还口气不小!
       你多听听,用心听……老辛伸伸大脑壳,脖颈竟然像装了弹簧一样陡然拉长了,诡秘地四处看看,棕褐色的眼珠也变得黑幽幽的:这里,可是有做得好的。气氛立时变得诡秘,老辛的嘱托也变得分外重要,仿佛是在说,我们的机密是……可惜,她并不肯说下去。
       是老五吗?陈凤荣瞧见坐在公共食堂靠窗吃米粉的老五等人,试探问。
       哼。老辛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说:她呀,都待一年多了,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吃住——你知道那些做得好的,轻易见不到人的,住的是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用来食堂——连吃喝拉撒都有人替
       他赚钱呢!
       陈凤荣没有想到老辛对老五这么鄙夷,她也不喜欢老五那双会剜人的眼睛,可是,听老辛说的这种有钱人的有钱法,她又觉得匪夷所思。
       老辛似乎看出她心底的疑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得先豁出去一老辛没说要豁出什么去,陈凤荣却听得脊梁骨发麻,热乎乎的胃也冰冷一坨——老辛混沌的眼睛挑战似的看着她说:咱们以前教给的都是什么?视钱财如粪土,对吧?你说,年年有财富榜怎么没穷人榜呢?
       陈凤荣听了,有点佩服老辛的想象力。老辛受到鼓励,继续压低嗓门说,你首先要有挣钱的心,然后才能挣到钱——向钱看,这是第一步。说着,老辛举起右手手掌,作势狠狠地向斜前方劈去,两只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冒出火星来,掉在陈凤荣皮肤上一粒粒发烫。
       老辛,陈凤荣可不认识了,既不是那个羞涩含胸的大脑壳低垂的女学生,也不是个子抽巴得矮小如蘑菇、迈着外八字的中年妇女,四十年不见的老辛百炼成两朵橘红色的火星——太上老君掀开炼丹炉看到黑暗的炉膛里那两点橘红色火星。
       钱,这东西,不是想就能来,有没有这个命呢,我看是注定的——
       这么想,才会一辈子穷光蛋!老辛显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转瞬间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怜悯——咱们也都是快六十的人了,从前的日子真是白活了,白活了,来了这儿,我算才看清,白活了……她白发苍苍地摇着头,一脸忧愤。
       发完牢骚,老辛也吃饱了,两只青筋暴露的大手慢慢地垂到身体两侧,一条洗得发暗的花连衣裙松松垮垮地裹着她抽巴了的大骨架,她好像骤然失去了牵引力的木偶,恢复了之前那种恹恹的神情。
       听到通知,老辛拉起陈凤荣,一路小跑着来到四层的大会议室早早占了位子。老辛的坐立不安让陈凤荣感到焦虑难忍。她问老辛来讲课的高级营销经理有什么本事,老辛马上显出激动,说,这个,一言难尽,你要自己体会一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真的不懂,总之,是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说着,老辛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低语:是这儿的毛病!
       不一会儿,会议室里就填满了人。几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出来维持秩序,坐在窗台上的人坐到地上的垫子上,讲台上放了一个带盖的超级大号茶杯,电风扇也搬了过来,呼呼地吹着。
       房间里开始弥漫着酸臭烘烘的气味,各式音调,老少面孔,喧哗骚动。四下猛地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来了!来了!老辛用胳膊肘捅捅陈凤荣的腰眼,陈凤荣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众人鼓掌,伸长了脖子找人。
       一个小个子男人,白衬衫,浅色亚麻裤,低着头,脚步匆匆,径直走向讲台,也就是一张桌子的后面,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凡响,转身在身后的小白板上挥洒写下“智慧”二字,一回头,目光似电,扫过众人,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坐在第一排的陈凤荣活了半个世纪还没有见过眼光这么厉害的人,随后才来得及看清这人的长相,一张白净脸孔,竟然看不出年龄,说三十多岁可以,说五十上下也不过分,一张扁而长的阔嘴。男人轻轻提了提袖子,一左一右,左手腕是陈凤荣不认识的一块金光灿灿的大机械表,右手小指套着大金镏子,扳指儿大小,相信坐最后一排的人眼睛也都被晃了一下。
       诸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们,鄙人江国梁,有些在座的认得我,现在再给大家介绍一点投资理财的常识,你们就叫我江老师。你们都是从全国各地远道来的,心里有个理想——你们敢把这个理想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吗——起初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底下人必须竖起耳朵倾听,慢慢地,他的声音就高起来,颇有震慑力。
       赚钱!有个声音在底下小声地说,随后,此起彼伏的声浪掠过人群,引起一阵骚动。
       你来说。他示意后排地上坐着的小伙子。高颧骨、肤色幽暗,操浓重的四川口音的小伙子说:我只想挣钱回家娶个老婆,盖处房子,让我父母过上好日子!
       粉红色T恤衫胸前站着一只米老鼠的长发女孩说:我出来这么久了,如果挣不了钱,我都没脸回家。
       中年妇女的无袖衫下肥硕的大臂抖动着,她泼辣地挥动胳膊,说:不挣到钱,我不回去!
       虚设的讲台上江老师白净的脸膛开始泛出红润,手突然一指陈凤荣:这位大姐,您呢?
       我,我出来旅游!陈凤荣脱口而出,说完,一阵难堪,全身发僵,担心马上会被轰出去。
       阿姨您请坐!江老师眼睛眨都没眨,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一旁的老辛连忙拽她坐下。江老师放声说:连阿姨这么大岁数也不甘人后,可见奋斗的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今天要给你们讲的,跟年龄没关系,跟你生在哪儿、住在哪儿,受过什么教育都没有关系。但有一样最重要——决心!他冲着陈凤荣和下面的人点点头,重复道:决心!底下的人也跟着点头。陈凤荣没好意思跟着点头,身子还僵在那里,不知道小个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江老师继续说:这个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完的,就看你会不会赚!等你掌握了这种智慧,就再不用背井离乡、给人打工、出卖体力,看人眼色、辛苦、操心,都不用!下面的人会帮你赚钱!连吃喝拉撒都有人在帮你赚钱!几年前,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坐在这里,一贫如洗,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是农村的,家里很穷,可是,我不怕你们嫉妒我,我的财富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个世界上的钱是给有智慧的人准备的,我再说一次,这个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会赚的人,一抓一把金子,连沙子也能变成金子!今天我给你们的就是真正的金子,是真正的点石成金的金手指,是点石成金的秘诀,咒语,科学的方法——真正的人生大智慧!你们想学吗?告诉我,大声告诉我,你们想吗?
       想!底下传来一声叫喊,陈凤荣辨别出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小伙子的四川口音:想!想!想!有节奏的喊声裹挟着陈凤荣,她看看身边的老辛,青灰色黑眼袋激动得直哆嗦,眼睛里重又冒出橘红色的小火花。老五全神贯注地盯着江老师,会剜人的眼光好像要把江老师一片片吃掉,变成她自己的——他和他的财富都是她老五的!
       小个子男人抬起双手,优雅地,近乎庄严地在空中拍了拍——瞬间,陈凤荣也觉得这个小个子男人变得高大起来,像一位高山仰止的人物,宽容又威严,生杀予夺在手,令人如沐春风又噤若寒蝉。这全取决于一个人——他不再是十分钟前那个低着头匆匆上台的小个子男人,他可以掌控在场的所有人的心率节拍。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智慧呢?是知识吗?是文凭吗——没用!我要说,智慧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知识!我一个朋友是大学的博士生导师,他手下有十个博士生,我对他说,你十个博士有七个是穷光蛋!他说,不对!我说:怎么不对,十个都是穷光蛋!
       江老师戛然而止,等待底下传出一阵窃窃的笑声。他挥笔画出个圈,圈住“智慧”两个字,在虚设的讲台上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激昂亢奋。随后,他拿出一张盖有大红章的红头文件,在陈凤荣眼前晃来晃去地抖动着,抑扬顿挫地念起批文——你差不多可以通过这份文件联想到批示的人和机构的工作形态,一切都井然有序、冠冕堂皇。一多半的人未必听得懂,最终的解释权还在江老师这张扁阔的嘴巴。
       
       瞧瞧,这是国家批准搞的西南投资开发的大项目,涉及到国家安全,这么说吧,想把周边的钱吸进来,必须把经济先搞上去,搞几个大项目,人家才愿意往这里面投钱对不对?这个项目是没有问题的,连某某和莫某某都是知道的——江老师随口熟稔地说了两三个时常在新闻联播上听到和看到的国家领导人的名字。
       这让陈凤荣产生一种幻觉,江老师虽然远在西南一隅偏僻的小县城,但是,他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这几位经常神秘而亲切的大人物都是了解的,关怀着的。男女老少都显出激动的神色,纷纷要求江老师提供复印件,江老师慷慨地答应了,强调只有一定级别的人才可以拥有公司的这份珍贵文件的复印件,譬如做到高级经理。
       怎么样做到高级经理?至少要发展五级——你投资入股之后就可以发展你的下线,建立你的网络,你只能发展两个,他们跟你一样,按份数投资,每份三万,份数也是不限的,你和你的直接下线每投资一份,也就是三万,你就能每份立刻收回回报六千元。好比是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做梦也有人在给你赚钱!
       江老师只是阵前演说,至于临场操作,这都交给各个组的销售经理们去解释、深化;老五也属于销售经理之一,老辛还不算——江老师干净利索地结束了演讲,留下了巨大的悬念和创造空间,底下则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江老师从裤袋掏出一只白得耀眼的大手帕开始擦汗,宽阔的额头汗水嘀嘀嗒嗒,白衬衫也贴在肩胛骨上,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胸口瘪下来,泄气了,萎顿了,低下头,匆忙离去。
       剩下的人不肯走,多数显得很激动,也有的在小声嘀咕:每次都是这套。几个壮汉进来,让腾出会议室来,下面的课要用,你们赶紧走。
       并没人把门,也没有不让人出去的规矩,但每个新人总有一个老人陪着,陪说话,聊天。吃饭,找事做,要出去的潜在愿望自然而然地消蚀掉了,再说,还有这么多的事要做一改变思维方式,差不多等于电脑重装新系统,建立自己的网络,了解企业文化,学习营销技巧,具体到一千五百个问题如何应答,因此,没有一个人会独个走出这幢小白楼——除了陈凤荣。陈凤荣还没忘,她是出来玩的,她身上那股原始的蛮力只剩下固执己见。
       傍晚,她一个人上了街,老辛破天荒没跟上来。街上的招牌在暮色中亮起来,还不怎么抢眼,抢眼的是西边大半边红彤彤的天。主街在尽头拐了弯,问了路边一个水果摊的摊主,她也拐了弯,顺着往前,走了一阵,见到一个丫形岔路口,拐上了右手边岔路。这条道通向一个村子,村口竖起了一个特大的广告牌:“萨尔斯堡森林·水城”。
       村子里全是新盖的楼房,一片死寂,但能看出来是别墅的样式,窗户眼儿黑洞洞的,有些还没盖好,灰黑的水泥预制板上顶着钢筋,朝天刺去,仿佛尖矛,脚手架上绿罩网破了大洞。
       陈凤荣是个胆大的女人,从小不知道什么叫怕,只担心撞见野狗。她边走边记路,只沿着主路走,不拐弯,能看见江水就见,看不见,下次就不来了,顶多跑跑冤枉路。
       走在正中泛白的水泥路上,爬上一道缓坡,在浓密的树丛与别墅中间,横着一条闪着青色光芒的水带。水面比她想象的要宽,不似一条江,好似一个湖,驼峰一样的远山似乎是信手画出来的曲线。
       散漫的光让天空和景物笼罩上淡淡的粉紫色的光辉,根据前几天的经验,陈凤荣知道,这样的天色将会持续到晚上八九点钟。即使到了半夜,天空也不像北方是清冽的深蓝色,而是暖昧、潮湿和温暖的,空气中总有雾。
       水边似乎亮着一点光。盖这么多的房子,怎么会没有人?她这样想着,开始下坡。
       路逐渐变窄了,两旁是水田和杂草,昆虫振翅听得很真,有一只黑乎乎的大甲虫坠落在她胳膊上,她急忙打掉。蛙声不停地聒噪,陈凤荣听得亲切,在老家,晚上,村口的水塘里蛙声连天,村子另一头,她躺在炕上听得很真切。那个时候,她就想过,蛙的胸腔里一定是有个大弹珠,大弹珠上下弹跳发出洪亮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来。现在,她还是这么想的。空中飘散着一股饭菜香。水边,一个半凌空架在水上的竹楼,没门,悬亮着一盏低度的电灯泡,刚才看到那点光就是这里。
       谁?木楼门口显出一个黑影,光着上身,裤腿挽起来,灯光把身形勾勒成金黄色。
       是我。
       干什么的?
       陈凤荣顿了一下,问:您这儿能坐船吗?
       人影转身回去了,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还有一个女人高声说本地话,她竟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她也不走,站在原地等着。
       安静下来后,那个口音浓重但勉强可以听懂的男人又出现在灯影下,大声问:从哪儿来?
       我?北京来的。陈凤荣底气不足,拿不准所说的这个地方对方是否知道。
       北京噢?开奥运会嘛,哪个不晓得的——你明天五点半过来吧,早点儿来哦。
       哦……陈凤荣后退了一步,江水慢慢地从地下渗上来,鞋底湿了。
       陈凤荣沿着江边的小路往前走了走,果然看到一个木头栈桥,桩子上拴着两只竹筏。看见竹筏,她想这是真的了,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走过来时的村子一片死寂,天色已暗,她觉得回来的路要比刚才短,不知不觉中,她加快了步子,变成小跑。远远地,看见岔路口的水果摊子,她才定下心来。
       路边坐着些人乘凉、吃东西,灯火,招牌——陈凤荣又见到了熟悉的小白楼。楼底的商铺前,黑暗中有两个人影。先冲过来的是老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以为你走了呢?去火车站找你去了!老辛闪了出来:我就说嘛,不会就这么走了。
       我遛个弯,你们急什么呢?她镇定地说。
       陈凤荣早早醒来,凌晨四点,叮叮当当下雨,还早,于是,又睡过去了。她在梦里见江水暴涨,把竹筏子冲走了,在驼峰般的山中间游荡,想仔细看看自己是不是在竹筏子上,却发现自己站着在看一个山水盆景呢。我不在船上,会在哪儿呢?这么一想,心里一惊,翻身坐起来。
       她睡过头了。爬起来,脸不洗,饭不吃,就要出门坐船去。老五跟着追到走廊上,一把拽住她的背包带,小惠何姐王淑贤也跟出来,几个人把她围在当中。
       说走就走?老辛,老辛,你过来——她们回头呼喊老辛,埋怨老辛:瞧你招来的人,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拍拍屁股就走,你也不拦着,还要我们替你拦着?
       老辛的两只青灰色的大眼袋仿佛在一夜之间扩散了,小声说:她是来玩的啊,江老师问她,她不也说来旅游的。她也没说不入啊……
       三万块——不入,不许走!老五锋芒毕露。
       陈凤荣拉扯不过她们,索性站住,说:我是来旅游的,反正不让我玩,不行。
       此时,走廊上涌来不少人围观,好几位是和蔼可亲地和陈凤荣拉过家常的,没一个上来劝解,人群中倒有不少人有小刀子一样的眼光人——她欢天喜地跟这些有小刀子一样眼光的人相处了好几天。她脖子一梗,横下心来,今天非出去逛逛不可!
       老辛拽她回了房间,把看热闹的人挡在门外。老五等人在门口逡巡,不时探头探脑。老辛棕褐色的大眼睛显出悲戚:三万块钱都掏不出来?你可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你听了,是干
       赚不赔的,怎么三万块钱都拿着那么困难呢?
       三万块,对我也不是小数啊。陈凤荣看着老辛,心软,可是,三万块不是三块,那是得多少日子才能攒够的三万块,说扔就扔了?她说,老辛,不是你请我来玩的吗?咱们老同学这么多年,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咱俩关系当初那么好——你也容我想想,回家再把钱寄过来人也不迟……
       那——让你家里人把钱汇过来吧。老辛还抱着希望。
       身份证在我手上,他们取不出来。
       管人借点嘛。
       北京那地方,谁肯借钱给人?你以为像老家似的。
       你真没钱?你的银行卡呢?你怎么什么都没带呢?老辛的失望溢于言表。
       老辛,我不骗你,旅游了,我立马回去,取了钱就人!
       老辛身子没动,棕褐色的眼睛呆滞地瞅着地板上一个斑点,说:那我陪你去玩吧。
       此时,同屋的几个人挤进来,纷纷说:老辛,你不能让她回去,人一回去就变卦了!
       一直在旁观察的老五说:来大半年,我也没出去玩过呢,凤荣,我们大家伙儿这次沾你的光,一齐跟你出去玩玩吧。
       当下,几个人都要去旅游了!人多,她们出门干脆打了一辆出租车,前面老辛腿上坐着小惠,后面是陈凤荣、老五、何姐、王淑贤。出租车司机直接把她们拉到一个码头上,并不是陈凤荣侦察到的那一个。司机说,这个是正规码头,旅游局认可的,别的,是野码头,出了事,没人负责。这里淹死人有赔偿,那里没人管!
       有普通船、豪华船两种,都在二百块钱以上,沿江而下三小时,外加每人二十块钱保险。老辛一听,嫌贵,陈凤荣看停在岸边的白色游船,并不是想象中的竹筏,也有点失望。
       司机说,我带你们去坐筏子吧。又开了五分钟,果然看到江边停了一片竹筏,跟船主砍价,砍到每个人只要掏三十块。
       船主轻轻一撑,筏子无声地驶离了岸边,缓缓地在丝绒般的水面上滑行。陈凤荣自然坐在船头第一个位子上,心情十分畅快。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她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仿佛是有一种传染力,老辛也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别的船上的人看她们,以为是个中年妇女旅行团。
       前面是象鼻山。请往这边看,童子拜观音。父子岩。五虎擒羊——像不像?龙头山!笔架山!碧莲峰。看不出来?怎么看不出来——错神,竹筏已经出去了,又有新的臆想形象等在前面。一座又一座弓背的小山峰,奇峰怪石,层峦叠嶂,郁郁葱葱。
       这样的山围绕着这样的水,这样的水倒映着这样的山,再加上空中云雾迷蒙,山间绿树红花,江上竹筏小舟,让你感到像是走进了连绵不断的画卷,真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这是学校里学过的文章,陈凤荣居然记得,忍不住大声地背出来。她扭头问老辛,是不是记得,老辛摇摇头,一对青灰色的大眼袋似乎平复了不少,棕褐色的眼珠也被周遭的山水映得清澈起来。
       在陈凤荣的眼里,老辛回到了四十年前,一个精神压抑而羞涩的小姑娘,身体里有无穷的精力和热情不曾释放。这样想着,她眼前的漓江山水仿佛是一道绿油油的形态各异的山峦组成的屏障,在这屏障之后是她永远不可见的另外的山山水水。
       三十分钟后,筏子停靠在竹枝码头。
       怎么?这么短时间?陈凤荣意犹未尽。船老大说,三十块钱只能到这里。老辛拉拉她,她也只好跟着下了船。从码头到主路上有一段路,卖各种旅游纪念品。几个人急急忙忙要赶回去,唯有陈凤荣不急,踱着步子,只她一个是专心出来游山玩水的,其他几个人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凡是要掏钱的地方,一律不看。
       陈凤荣要她们慢些,她们却催她快点儿,结果什么也看不成。她们既不肯把她—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愿意让她单独逛街,说是公司规定,不让新人甩单,如果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陈凤荣听了很不高兴,仿佛是她拖了大家的后腿,说:你们想走就先走吧。
       老辛夹在她和老五几个人中间,一会儿等她,一会儿又催她。渐渐,街市走到尽头,她们已经坐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等,她看看站在车前等她的老辛,心犹不甘。
       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女孩跟过来,从背篓取出一块闪着五彩荧光的黑石头,伸到她鼻子下,说:你闻闻,纯正的野蜂蜜,整个漓江,哪里找得到更好的?
       野蜂蜜?怎么跟石头一样?陈凤荣好奇。
       在我家附近的山洞里找到的,用艾草熏走野蜂,好不容易才敲下来的——泡水喝,治咳嗽,平喘,治风湿,可管用呢,好多城里人专门来这儿买这个呢——好多人卖的是假的,我不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你要,就便宜卖给你。
       小姑娘要价十五块钱一公斤,她一口砍价到八块,小姑娘露出鄙夷的神色: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你卖给我吧。
       沿街的确有不少卖这种野蜂蜜的,都在二十多块钱一公斤,她旅游一趟,不想两手空空。旅游一趟总得带回点儿东西。市场到了尽头,只有那辆出租车在等着。
       她反身追上小姑娘,十二块钱一公斤买了,挺沉,一共花了二百多块。
       坐进车里,她们传看这块黑石头一样的野蜂蜜,揪揪,摸摸,啧啧赞叹。司机也夸她买得便宜,说是在县城买起码要贵上一倍。
       陈凤荣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端起野蜂蜜,沉甸甸的,举到司机的脸旁边,说,你闻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歪头嗅了嗅,鼻翅轻轻抽动,说:是真的,是真的,你闻不出来啊,我一闻就知道是真的——你可真会砍价!
       回到小白楼,这块野蜂蜜在串门聊天的人们手上一次次传看,连老五也夸赞,凤荣啊,你可真会买东西,回头等你入了公司,我们恐怕还要跟着你混呢!
       陈凤荣听了,也开心地笑起来。
       下午,老辛打车送她去火车站。老辛已打算让在天津工作的小女儿先入,老家的大女儿已经入了,这样,老辛就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发展两个下线的目标。
       这趟照顾不周,你没玩好……老辛还在嘟嘟嚷嚷地抱歉——我玩得好啊!鱼吃了不少,晚上睡得香,天南海北见这么多人——说着,陈凤荣把身上的钱全塞进老辛手里—我不能让你垫。老辛起初是无论如何不肯接,但最终还是拿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我们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却约了这么个破地见面!怪我把你招过来……陈凤荣截断老辛的话头:别让你女儿人,她也是工薪阶层,攒好几万块钱容易吗?老辛摇晃着青灰色的大眼袋,语气温婉而坚定地说,不挣到钱,我死也不回。陈凤荣只好拍拍老辛的手,说,那你多保重,早点回家。
       火车开起来,水泥站台上的老辛迅速地缩成一个静止的小黑点儿,抛在后面。
       旅游了,还买了野蜂蜜,回去砸开,分给亲朋好友。想到这个,陈凤荣两根浓黑的粗眉毛快活地舒展开来。沿途,正是断肠草扬花的季节,硕大的黑野蜂在花丛中间跳着人字舞。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