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亚姐
作者:徐小斌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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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乔喜来说,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是好时候,这时候老公会出去到超市买菜,她可以敞开了足足地睡,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她一点不怕胖,老公胖得像个弥勒佛,儿子胖得像个大秤砣,比较起来,超标百分之二十五的她还算是苗条的。何况,家庭、职业都稳稳当当的,前不久,她又升迁为影视制作部副主任。老公大耿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她又不用担心什么小二小三的,没有任何原因要那么辛苦减肥。
打扰睡眠的人一般被她认为是最讨厌的人。门铃响的时候她睁开眼,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拖鞋绊了一下,她磕磕绊绊地开门,觉着眼睛被晃了一下,她刚从光线暗淡的睡房走出来,面前的人又穿得太耀眼:足有一米七以上的高度,小细腰不超过一尺八寸,头发挑染出两大绺鲜艳的紫红色,一件金色短款上衣,里面一件象牙色长裙,脚上紫红色的高跟鞋正与头发交相辉映。说实在的,这样的服饰,肤色差一点的,长得土一点的也担不起,偏她的肤色就那么白,长相就那么洋气,晃得她半天才看清原来这女孩后面还有个人——个女人,清水眼,吊梢眉,别有一番情致,但绝不如女孩漂亮。那个女人她是认识的。“快叫表姑,你看这孩子就是口拙!”那个女人说。
她这才想起来,这女人是她的表弟媳妇,叫何香香,多少年也不联络了,这样贸然地闯了来,必定是有事。
“表姑。”那个美女叫了一声,她这才发现美女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根线条牵动,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喔,原来是个木美人啊。她想。
让了座,沏上茶一如今讲究喝普洱茶了。她平时也不讲究,别人送来的那些普洱茶在小仓库里搁着,怕是都长霉了。这会子急匆匆地拿出一点儿来,一股子发酵的味儿,就泡上了一大壶。
“我记性不好——这是……”她瞥了那女孩一眼。
“咳,难怪姐姐不记得,这孩子还是八九岁时候来过一回—那时候她爸爸还在!”何香香提到“她爸爸”的时候,没忘了抽噎了一下。乔喜的表弟杨平是出车祸死的,死后何香香一直没有再嫁。“这孩子,就是水仙啊!”
“哟,是水仙啊!”乔喜这才惊叹了一声,亲手把热茶递到女孩子手里,然后握着那双细白细白的手,握了好一会儿。水仙的脸上竟依然没什么表情,急得何香香赶过来说:“瞧瞧这孩子!天天念叨表姑,这会子见了,倒不会说话了!这孩子就是爪,隧窝子!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每人端了茶杯,吹一口,乔喜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个表侄女,从小就美人坯子似的,长大了,身条儿好,脸盘儿倒不如原先靓了。还是上小学时见过一回,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姑娘也得有三十了吧?好像是十年前听说,姑娘在香港参加了亚洲小姐选美,还得了个亚军,签了个什么公司,进娱乐圈儿了,够不着的人了,这会子不年不节的,又跑到这儿做什么?依何香香的脾气,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么想着,便拿准了主意,只是微笑着喝水,一言不发。
果然何香香撑不住了,站起来,拿出一件礼物,打开一看,乔喜先吓了一跳——齐刷刷四根黄澄澄的,不是金条,又是什么?
何香香没敢抬眼,所以没看见乔喜一下子张得很大、很吓人的瞳孔。何香香低眉顺眼,脸有点红,但到底还是把话给说出来了:“姐啊,一点心意,请你笑纳……哎,我也知道你是大忙人,一家人,也用不着跟你兜圈子!今儿登门拜访,全是因为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何香香作势向水仙的脑门儿戳去,还离着两公分的时候及时收了手,像是怕伤了那薄皮儿嫩肉似的。“水仙是小名儿,后来又起了个英文名儿叫苏珊——选美那年起的,后来去了美国都一直叫这名字——这孩子,可糟心死我了!”一语未了,竞坐在那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乔喜忙递上纸巾:“香香,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瞧瞧水仙长得多俊啊!那年我见到她还只有这么大点儿,”她一比划,“那么小,就瞧出和别人不一样来了!听说十年前是拿了亚姐儿吧?公司也签了,好好儿的,有什么烦恼呢?”
那盒金条就那么打开着,闪闪发亮,处于一个无人问津的冷落状态。水仙——苏珊静静地坐在一旁,木着一张脸,仿佛对这一场悲喜剧完全没有知觉。
何香香娓娓道来。何香香一开口就有理有利有节,乔喜特别讨厌听这种经过技术处理的发言——没什么破绽——这让她很不爽。她天生的兴趣就是挑剔别人话语中的毛病,然后纠正之,教导之。这种技术处理后滴水不漏的谈话,使她索然无味。
当然她也听明白了,和她预想的差不多——求她帮忙,把水仙塞进哪个剧组,演个角儿,嘴上是说跑龙套都行,可那闪闪发光的金条告诉她——至少是女二号以上,当然最好是女一号。
何香香的倾诉主要是正话反说,说水仙如何不懂事,如何不会处理人际,如何不会看人脸色——乔喜当然知道这话得反着听:这就是说水仙单纯、正直,没受污染,还不懂得娱乐圈的潜规则。
乔喜的眼角一直瞥着水仙,模样儿嘛,起码能和《还珠格格》时代还稍嫌青涩的范冰冰打个平手儿,表情木了一点儿,也许还可以调教。只是一举手一投足太洋范儿,一开口也是一股子港台味儿,又不是正经科班出身,怕上戏很受局限。遂皱了眉头作冥想状,正当此时,老公大耿已拿着几兜子菜进来了,兜子上印着沃尔玛的标。
一番寒暄,乔喜这才看见那木美人的脸上有了笑意:笑是微微的,上嘴唇略略往上翘一点儿。乔喜这才明白,原来这样笑是要表现耍娇,而又要防止牵出皱纹。十年前的亚姐——即使出道时只有十八,现在也该是二十八岁了,何况,她清楚地记得,她当选亚姐时可远远不止十八岁——年龄可真是个问题啊!乔喜的眼睛一下子炯炯有神,在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照耀下,水仙的目光暗淡下来了。
“姑娘多大了?”她问得斩钉截铁。
何香香脸上又是一阵红,仿佛是什么谎言被揭穿了似的:“哎呀!姐啊,就是这个问题头痛!孩子她出道早……”
乔喜毫不留情地断了她:“让她自个儿说!”
那木美人怔怔地看着这位胖乎乎的表姑,嘴巴张成一个0型,说出一个天文数字:三十一岁。然后,静场。木美人这才显出爆发力:“表……表姑!您就帮帮我吧!”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又不敢大恸,只是在眼眶子里转悠,样子十分可怜,“表姑,我太想演戏了!哪怕不给我片酬都行……我……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表姑,我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儿,您也看到了,长得还不算老,化化妆,也还……”她说着,看着乔喜的脸色——这种完全没有技术处理的表达深得乔喜的欢心,木美人的这几句结结巴巴的话和真情流露,远胜过何香香的巧舌如簧。乔喜是最喜欢控制局面的人,这时看见亚姐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倒下来了,忙说:“放心吧,孩子,表姑一定帮你!”然后坚决地把金条塞还给何香香,理由也很充分:无功不受禄。等将来真的帮上了忙,再谢不迟。那一堆亮闪闪的东西在两双老手中间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物归原主。东西没有送出去,何香香自然有几分不放心。但乔喜心里笃定得很:若是收了,那何香香一天来一百次电话也不能嫌她骚扰,如今没有收,那她乔喜就是主动的:这个忙,她
想帮就帮,若是不想帮,那老天爷也不能强迫她!
应当说,水仙还是有点运气的。时隔不久,乔喜就得知台里要上一个新剧目,里面有个心肠歹毒的千金小姐,本来请了个大牌,大牌的档期空不出来,可剧组已经成立,需要有人救场。
——这歹毒少女还是个女二号呢。在长达四十集的戏中一直和女一号PK,戏分是足够了。
乔喜当天就给剧组的副导演打了个电话,试镜时间安排在次日。
电话里,何香香自然是千恩万谢。可是等到翌日一早,何香香幸福的语调完全变成了泣声:“姐啊,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丫头上香港玩去了,找不见了!”
乔喜一惊,旋即正色:“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轻轻嗒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也是命不该绝,就在开机的前两天,水仙终于露面,风急火燎地赶去试镜,也是走个形式一再怎么会保养也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脸上虽然做过各种处理——光子嫩肤、电波除皱、中药去斑……也一层层地上了彩妆,到底和十几二十几的姑娘没法比。只好拼身材——胸臀不够丰满就走骨感路线。盖住额头的长刘海、接发、穿米白毛绒大衣,下面是米白长靴,九公分的高跟——看上去也确实算个骨感美人。
因为是乔喜的关系,导演洪宝没说什么就让水仙进组了。几天之后去珠海拍摄,也把水仙带了去。何香香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隔三岔五便往乔喜家跑,自然没有空手来的时候,乔喜没收礼就把忙帮了,倒让何香香不知道怎么好了。
乔喜对何香香历来没什么恶感,也谈不上好感。只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即使一切再圆满,也常有一丝内心寂寞。何香香便拖了她去逛商场——正是打折换春装的时候,连一线的大牌子普拉达、阿玛尼、夏奈尔、范思哲都有折扣,更遑论那些二线三线的牌子!
乔喜有多久没逛过商场了?什么身份都有缺憾:单身人的缺憾是没有家的感觉,有家的人缺的是自由。自由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乔喜多少年的日子过得舒坦,其实已经忘了自由,如今五十好几的人,倒是被何香香拖得到处乱转,隐约间对于另一种生活,有了一种兴趣。这天,何香香拉着她转“金元”大MALL,总算发现一家店,折扣竞低至一到三折。两人狂喜,何香香一头扑进去,敏捷如同雌豹,一眼就瞧见适合乔喜穿的一套春装:主料是苎麻,米色,袖子和领口都是肉色隐花的麻纱,领口还镶嵌着一颗颗小葡萄,勾连着深灰的葡萄叶子——华丽而繁复。何香香便一手把她推进试衣间。瞥见镜中的自己,乔喜吓了一跳——满身的大白赘肉是啥时候长出来的啊?而且松松垮垮的,像是一挂隔了年的猪大肠,一嘟噜一串儿的——这样的身子,穿什么能漂亮?
让她吃惊的是,人家这牌子的版型还就是绝!一穿上,竟把所有的丑都遮了。她转来转去地照自己,又走出来,转来转去地让别人看。在所有人的一片赞美声中,她决定买这件法国直销原价四千现价七百元的衣裳——然而还没等她走到收银台,何香香已经拿着提货单子过来了。
乔喜嘴上说着:“太客气了!”心里着实舒服。又被何香香拉着去做手蜡,做雕花指甲,末了儿,两人一起去冰淇淋店吃哈根达斯——自然都是何香香付的账。乔喜瞧见她那个鼓鼓的皮包,各种各样的卡少说也有几十张。
“香香,你的日子很不错嘛!”乔喜用小勺子把冰淇淋上面淡绿的抹茶削下来一块,不经意似的,“收入好吧?”
何香香两只眼睛像是一对染黄了的玻璃球,转得远不如年轻时那么灵活了。“好什么呀,不怕你笑话,我的姐姐,我手上这点钱,还是水仙挣的呢!”
“……”
“水仙选上亚姐也有十年了啊,当年成了亚姐亚军和最上镜小姐,很快就和博星签了约。演了多少戏?加上我省吃俭用的,多少也有点积蓄……对呀,水仙是一直没红,可没红的原因我也讲了的呀,如今的娱乐圈,潜规则的事是尽人皆知的了,可水仙出道的那个时候……唉,孩子是有苦说不出啊……”
乔喜立即正色道:“潜规则的事也是有的,可是如果演技真正过硬,演一部是一部,我就不信她不能红,老百姓的眼睛长着也不是出气儿的——我倒是建议,拍完这部戏,让她到电影学院进修一下吧,纯属建议啊——”
“好啊好啊,那敢情好!到时候还是少不了麻烦嫂子啰——”
乔喜嗓子里轻轻地咯噔一下,好像冰淇淋里有块冰渣儿没化似的。
两人慢慢吃慢慢聊,乔喜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水仙签了博星之后不久,何香香夫妇就去了美国。原想望女成凤,谁知几部戏下来,不但没红,却与博星高层闹得很僵。后来竟退出了娱乐圈,回到父母身旁。水仙在娱乐界混大了的,岂能甘心做老百姓?再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便在洛杉矶华人圈里常常做个主持什么的,赚点外快。但那点钱实在有限,父亲杨平便筹划着让女儿打进好莱坞——但那好莱坞岂是那么好进去的,多少华裔女星混了一辈子也没如愿,即使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本钱也比不上人家,人家连眼角都不夹你,更有作风大胆的,不但上床,在经济上还倒贴,也不过混了个三四流的小角色,弄个反华片演演,连祖宗都忘了。
杨平自恃有些交际能力,拿出多年积蓄,总算是托对了人,能够带着水仙和好莱坞的一个制片人见一面。那制片人是个老外,英籍美国人,祖上据说是个老贵族,曾经做过伊丽莎白一世的智囊。老外脸和鼻子都红,手上有成片的老人斑,看着这样的手,杨平心里踏实。老外问了些问题,然后让水仙做了几个简单的表演,老外看了,就皱了皱眉,嘟囔了几句,杨平再问,老外只说:“你的女儿还年轻,她完全可以学习一段时间的电影表演。”杨平知道这是老外很婉转地批评了女儿的演技,可他心里起急,完全顾不得了,满脸堆下笑来,手里便将一堆准备好的礼物塞了过去。老外见他平白拿了一大堆东西往自己眼前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向后一让,正撞在后面的椅子背儿上。老贵族十分恼怒,站起身说一声抱歉,夹着包儿就走了。
在那一瞬,杨平简直不敢看女儿的脸!
杨平起身的时候,甚至已经忘了那些用他平生积蓄购买的礼物,他颤抖地握住方向盘,还是服务生追上来把东西交给了冷着脸撅着嘴的水仙,水仙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连父亲身旁的副驾驶座都不愿坐了。她倒真的是歪打正着,由此捡回了一条小命儿——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突然,水仙记得,爸爸的车上了道之后不久,就有一辆沃尔沃在后面急驰。爸爸的双手始终在抖,竟然在准备调头的时候忘了打灯,被后面想超车的沃尔沃撞了个正着!
水仙觉得自己飞起来了,然后重重地落了下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抱头紧闭双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眼前的血和飞溅的脑浆,不过是她常常看的好莱坞电影的惯技而已。
有好久,水仙本来就迷糊的脑袋更迷糊了。她甚至忘了爸爸最后的姿势。一会儿觉得他是趴在方向盘上,一会儿又觉得他的身子好像已经探出了窗外。
她记得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记得不久之后妈妈又换了一副面孔,打扮得漂漂亮亮香气迷人,拿着手袋咯噔咯噔地出去,又臊眉搭
眼踢里踏拉地回来,如是的戏剧,演了好久。终于有一天,妈妈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回家了,那男人高大英俊,全身都是牌子。妈妈似乎对他很着迷,但那男人着迷的似乎是钱。水仙是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这点的。
那时妈妈几乎没空理她,一门儿心思扑在逛街上。水仙知道家里还有点钱,但是并不多,像妈妈这么个买法,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妈妈一去Shopping就奔四层男装,妈妈买的几乎都是一线的大牌子,从头到脚,连领带和袜子也没有放过。那男人的行头换了又换,岂止是行头,每次吃饭都是妈妈请客,那男人还专挑最贵的点。终于有一天,水仙从外面回来,隐隐听见压低的哭声,然后门砰的一声响,那个男人衣冠不整地走出来了,很从容地向她点了个头,然后从容离开。她冲向妈妈的卧室,看见妈妈半裸着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在哭。
水仙本以为又是男人女人间惯常的戏剧,可痛不欲生的妈妈依然在为那个男人说话:“他真的很可怜,一个人在这儿无依无靠的,他又自尊,又不愿接受别人施舍,这不,到了儿还是让他走了,说了,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不回来见我!我说,只要咱们在一起,我对你没经济上的要求!可他坚持说一个男人就应当养女人!非说要到俄亥俄去挣大钱,俄亥俄那个鬼地方,有什么钱可挣?”
至此,水仙才明白女人若是掉进爱的漩涡,精明如妈妈者,也成了一锅浆糊。因水仙自己也是浆糊,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劝妈妈,日子还得过,这个月好像只能到超市去买临近过期的ON SALE食品了。
后来妈妈总算是清醒过来了,妈妈说,内地这几年好了,回去发展吧,卖了洛杉矶的房子,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呢,就用这笔钱给我姑娘铺路!我看我姑娘起码比那个什么徐静蕾漂亮得多!我还就不信她红不了!
妈妈的清醒也带动了水仙的清醒。等水仙清醒过来,她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对于演员来说,时间就是一切。但她至今不明白这个,依然躺在当年的亚姐桂冠上做梦。
日子一晃过去了小一年,水仙那个戏从杀青——做后期——待播,一直到黄金时段播出,赢得了高收视率,乔喜似乎已经习惯了与何香香的“时尚”生活。
乔喜还真是关心水仙的戏,播出的时候,拉着一家子看——水仙在里面饰演一个阴毒刁蛮女子,处处给女一号设套儿,让观众切齿痛恨。每天的网上留言都骂出花儿来了。有一天,水仙演一场床戏,那个媚,那个贱,那个举手投足恰到好处,都让乔喜突然对自己原先的判断感到怀疑——她忍不住说了一句:“没想到这孩子的戏还真是不错。”老公在一旁瓮声瓮气地接住了她:“哼,没准儿就真是这样人呢!我看像!”这一句话嗡的一下,正好应了她自己内心那个声音,可她还是习惯地说:“照你这么推理,所有演员都演的自己?”一语未了,儿子撇着嘴先站起来走了。她知道他是去看网上留言,呆会儿又该说:“妈!你怎么给人家介绍这么个下三滥?!”
乔喜知道自己在家是绝对少数派。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水仙能一炮打红就行,何香香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水仙红了,何香香的心病也就了结了。
终于有一天,乔喜看见娱乐圈最厉害的一家报纸用头版头条报道了水仙,标题是:
去国十年 亚姐归来
下面是一幅大彩照,微侧,浓妆,粉色珠光胭脂,眼线用的紫罗兰色,黑色睫毛油,冰紫色唇彩加银色唇蜜,紫色银粉压住眼尾,指甲用莹光雕花,嗜喱水塑焕彩发型,穿银白剔花嵌银线的夏姿丝绸外套,紫色紧身鱼尾裙,戴银色首饰,穿银色超高跟皮鞋——眼看过去,会误以为是个国际名模。
突然想起何香香似乎有日子没约她了。当即就拨了电话,占线。又拨——总算通了,对方的声音懒洋洋的:“姐啊,哎,知道了,看见了……现在是全国几十家媒体都在宣传她,又是采访又是做节目的,这些日子忙得连面儿都照不见……还说是请姐姐全家好好吃一顿呢!”“唉呀,你客气什么啊?如今大家都躲着饭局呢。我这两天班上比较灵活,不如咱们老姐儿俩出去逛逛——这不又在换季打折吗?”
那边停了有三秒钟没吭声——这三秒钟被她无限放大,好像过了三年似的。“姐啊,怕得过两天了,我这几天啊,也不知道怎么的了,头这个疼啊……脑仁儿都疼!唉呀,她出来了,我可是快趴下啦!”
“哟,那你可得好好歇着!这么着吧,你要是需要呢,随时给我电话,我去看你!”
“咳,哪还能惊动你啊姐姐!我这都感激不尽呢!等我好了,带着水仙去府上拜访!”
这么说着,乔喜已经觉得何香香的话里带出了一丝得意,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绝望了。
这顿饭还是吃上了——在一家老牌西餐厅。何香香点了一桌子菜,还开了香槟。木美人再不是木美人了,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顾盼流离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得意。倒香槟的时候,乔喜一眼看见那细白的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白金镶蓝宝的,遂问:“我还一直忘了问,水仙也该有男朋友了吧?一定是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男孩追呢!”乔喜这么问的时候,潜意识中想着她那尚无女友的胖儿子。
何香香何等聪明,立即把话头接了过来:“追倒是有人追,但没有那么理想的,这孩子一心想在演艺界出头,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定不下来。”“我现在根本就不想考虑这事儿。”水仙的话密多了,语气也活泼了不少,“表姑,我现在只想一件事儿,找个好的经纪人,多接几部戏!”
话没什么,可那冷傲的脸、硬邦邦的语气让乔喜不舒服,她想快点结束这顿晚餐了。
“现在大概有七八家电视台和四五个民营公司找我,让他们排着队吧。我倒是不急,慢慢来。”水仙边说边掏出小镜子,用极精致的睫毛刷子慢慢刷着自己的长睫毛——估计也是假的——乔喜想。她真揣摩不出这女孩身上还有没有真的。什么长期生活在海外的人单纯,那完全是梦话!只要是在这个地球上,就逃不了污染!这么想着,她的双下巴就耷了下来,淡淡地说:“……水仙的戏,我们全家人都瞧了,演得好啊!把那个坏女人都演活了,要不那么多网友跟帖呢!”
水仙的脸这才红了一红,红得那么不为人知,转瞬间便换了一副娇憨的表情:“哎呀,还说呢,表姑,您给我推荐的这个女二号怎么这么恶心啊。我演了她,怕是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了!昨天我去买东西,商店里的小姐还问我,你就是《我本多情》里的那个花蝴蝶吧?你平时生活里也是这样的吗?她们看我的那个眼神儿啊,我都没法说!”
何香香沉着脸强笑着打断女儿,眼睛是看着女儿的,话是说给乔喜听的:“哎,你应当高兴才是啊,这说明你成功了!表姑推荐你,也是对你演技的考验嘛!下一回,表姑一准儿给你推荐个女一号,又漂亮又纯情的!你问问表姑是不是?”
乔喜避开水仙故作天真期待的眼睛,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心里这个气啊。大耿在旁边傻乎乎地应和一句:“那没错儿——不过其实演反面演员更容易成功!你们都还太年轻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听说演黄世仁的陈强差点让战士们给毙了呢——陈强把这视为莫大的荣
誉!”
乔喜这才放下杯子,轻描淡写地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回甭管怎么着,水仙算是出来了,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那边排着大队都等着你呢,就好好地演吧……好了,今儿也不早了,我们家大耿今晚还得加夜班剪片子……就先告辞了!”
这样的措辞也算是够不客气的了,偏何香香现在的腰杆子硬起来了,什么都不怕,笑嘻嘻地埋了单,站起身,和女儿十指紧扣作恭送状,还在乔喜耳边留下一句悄悄话:“姐啊,要说呢,还真是生个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么!”
何香香凑过来时带来一股香气,靠这小一年的历练,乔喜判断那是夏奈儿香水。
乔喜恨得牙痒,我呸!小棉袄?我看你纯粹是把女儿当摇钱树了!哼,明明是没演技演不出来,还偏装嫩装纯,好像是因为冰清玉洁不跟人上床才出不来似的!真是拉不出屎赖茅房,解不开裤子赖裤裆!
平时慈眉善目的乔喜较起劲来也绝非善茬儿,回家后立马重启电脑戴上老花镜点击谷歌百度,结果“水仙”的名字没出来几个,“苏姗”却出了一大堆,当然绝大部分都非彼苏姗。
总算是找到了与水仙有关的苏姗。看日期还是N年前,水仙刚刚拿了亚姐亚军不久香港几家小报的一些报道。第一篇的标题叫做:
苏姗“二奶命”再夺“女优”亚军
如果真有“二奶命”的话,苏姗可算是当中的佼佼者,历时两年,拿齐“亚姐”和“女优”的亚军。完成历史使命,开始是非缠身,命运重演,不过,苏姗一再强调:“我很乖,很听公司话。”唯有希望今期观众喜欢“乖女”啦!
历时差不多半年的“超级经理人——女优选拔赛”终于完结,食过“草龙”,穿过泳衣,打完蛮架之后,终于等到冠亚季军出现!只是一直流传着内定名单有被改动,冠军由鲁妮变成“靓妹”姚绮丽,亚军就还是苏姗,季军还是吴恺娜,完全是要力证赛果公正,绝无内定!
结果,循例赛后传是非,主角是大热倒灶的鲁妮。她历数大会不是,就连参选以来好姊妹苏姗也不放过,说有人翻脸不认人,决赛夜露出真面目,叫她教跳舞都不肯!不过,妮妮跟着又立刻认错,整个过程戏剧性到极点。那么妮妮说完了,是时候换个主角,给苏姗上场,接力讲几句啦!正所谓“二奶”也有人权,何况还是一个靓靓“乖女”,给她说几句话啦!
“其实没什么二不二奶命的,我就觉得有奖好过没奖。而且,赛果也算正常,可以理解,靓妹签英皇也很好。而且我在进入八强后临场发挥出了问题,考演技的Part做得不太好,搞到给老板骂,靓妹的表现就挺好。”
“有人说靓妹是黑马,但是每个人对黑马的定义都不同。其实‘女优’只是一个比赛,我不是输给她。我也有付出过努力,而且还好乖,很听公司话!”
乔喜摘下老花镜揉揉眼,嘴一撇:“哼,只知道她得了亚姐,还真不知道她还参加过女优比赛呢!看来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事,要不怎么瞒着我们?”
大耿在一旁催:“睡了睡了啊!别那么没完没了的,她参加了几次比赛跟咱们有啥关系?你好事也做了,好人也当了,这又是何苦呢!”
乔喜再度戴上老花镜,头也不回:“你睡你的,我今儿还就想瞧瞧这姑娘的底细,瞧瞧她是不是像她娘说的那么冰清玉洁!”
果然,下面的一条信息就带着点儿意思了:
池边戏水苏姗激凸乳贴抢镜
十四位女优昨日到番禺拍摄外景,大会安排众女优穿着超薄三点式泳衣在星河湾泳池边取景,由于泳衣颜色浅、质料薄,大会担心她们下水后会“现形”,故严禁她们落水,只准她们在池边取景。大会还要求众女优在泳衣边贴上胶纸,以防走光。
苏姗因为担心泳衣质料太薄,故贴上乳贴,不过弄巧成拙,出现激凸情况。拍摄完毕后,鲁妮及苏姗不理会工作人员的指示,迫不及待地泼水玩耍,无惧走光“现形”,公关见状即上前喝止,令她俩一脸尴尬。一班女优因积极备战,身形与参选前比较明显“缩水”。鲁妮更透露自己比初参选时轻了二十磅,看医生后发现自己“肠塞”,有便秘情况,但吃药后已有明显改善。另外,原本有十五位女优出席此活动,但姚绮丽因病缺席,最后只有十四位女优出席。
“哼,什么弄巧成拙!明明是故意的,还防走光呢,怕是唯恐不走光!可惜本钱太差,别说走光了,就是扒光了也未见得有人搭理!”乔喜边说边看着那张戏水的图片—那几位女优的胸前可真是乏善可陈。
儿子也要睡了,打着呵欠走过:“妈,您叨唠什么呢?!”
乔喜继续看,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东方网6月25日消息:今天正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超级经理人——女优选拔赛”中三位女优菲儿、苏姗和欧阳妍,除了吃粽子应节外,她们更不惜亲身感受“人肉粽子”的滋味。这三只“人肉粽子”,可谓色香味俱全。
当中与另一女优芳廷在影厂骂战的菲儿,被雪藏近一周,昨日终获解冻,给记者拍照。自认是只“辣棕”的菲儿虽被雪藏过,尝到冷冰冰的感觉,但外表仍能表现得热辣辣。
“女优”监制吴明昌昨回应菲儿解冻一事时表示:“她两个还是小女孩,不够专业,影响到制作,所以要惩罚,最直接方法就是‘雪藏’了!上次跳舞的那个活动,阿菲就没能参加,而芳廷本身有工作,所以没有安排她,后来经过个别训示后,他们都表示有悔意,既然是能改过的,就无谓封杀她们了,这样会影响她们前途的!”
然而由于两人骂战当日,先后嚣张离场,是不尊重主持梁继纶的表现,故大会准备安排两女优公开向继纶道歉。通过这次事件,大会希望其他女优有所警惕,如有再犯,便不再容情。
虽然这三只“人肉粽子”初选中先后被淘汰,但“女优”大会对她们依然寄予厚望。在初选中,菲儿表演谐趣戏时,不停说“I can’t do it……”又拒绝与曾士泽拍亲吻镜头,所以输在不够专业;苏姗则演谐趣戏不肯生仔,演技不合格;而欧阳妍就输在没胆量,不敢吃“草龙”,她们各有不足。
“哈哈哈……”乔喜哈哈大笑起来,“来啊你们,快过来瞧,被人当成人肉粽子了,还得‘搏了命去干’!哈哈哈……那句话可真是真理啊!叫什么来着?‘人至贱,则无敌’!哈哈哈……
丈夫儿子穿着睡衣踢着拖鞋,都围过来看。不想儿子一动鼠标,又点出一条信息来,把三个人都看呆了:
女优苏姗求上位不介意拍三级片
苏姗携“亚姐亚军”之名,卷土重来参选女优,果然为她缔造人生第二个奖项:女优亚军。虽然两次都是“二奶命”,但她仍希望签约博星后,可以在圈中寻求发展良机,突破二奶命。再度参选,苏姗显然是希望有所作为,她斩钉截铁地说:“是呀。我承认自己是很有野心,不过就是没有什么计划,况且就要签博星,就等博星安排吧,合作拍女优这么久,实力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啦。”
博星现正处于青黄不接时期,很多花旦不是跳槽便是结婚,苏姗亦希望凭机会突围而出,她说:“我希望做博星一姐,我觉得自己样子宜古宜今,拍剧最适合!”
苏姗更坦言:“参选以来都有好多片商同成人杂志找过我,我全部交给博星去谈!”不少
人戴有色眼镜看女优,认为这班大胆女孩,将来离不开拍三级片,连苏姗也说:“我在外国住了这么久,说真的就不是这么保守的人,如果真的有三级片找我拍,我都会视乎条件同尺度而定,不会一概拒绝的……”
三人呆了良久,乔喜一拍桌子:“倒着了她的道儿了!看着那么木讷的女孩……”胖儿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这可真是啊,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妈,您成天算计,倒被一个黄毛丫头给算计了!得得得,洗了睡吧!”
一向倒床就着的乔喜折腾半天无法入睡。她在想,现在女孩的演技可真是高超啊!在她做女孩的那个时代,怎么也演不出这么以假乱真的戏来——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人性的堕落呢?……这么想着,竟一咕噜爬起来,在丈夫如雷的鼾声中,悄悄拨了一个电话。
半年之后,又是个星期天的下午,又胖了一圈儿的乔喜正四仰八叉地睡午觉。门铃响了。门镜里,看得出来是水仙母女,只犹豫了刹那,乔喜便开了门。亚姐这回一身缟素,又变回木美人。何香香倒还是老样子,堆起一脸的笑,只是这回的礼不再是金条,变成闪闪发光的奥运金币了。
“今儿来瞧你们呢,没什么事,就是讨个喜!不是要开奥运会了么?这点儿纪念品,是个意思……水仙,怎么还不叫表姑、表姑父?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一样害羞?”
乔喜似笑非笑地并不抬眼:“可是的呢,有半年没见了,水仙这回该火了吧?花蝴蝶演完之后多轰动啊!那么多媒体排着队见,这半年也该见完了吧?又签了几部戏?”水仙到底年轻,没等何香香开口,就撅嘴道:“哪有?我先也以为这下子局面打开了,谁知道,一部戏也没签成,目前也有来找的,都是龙套……”何香香抢过话头:“要不我跟她说,还是表姑神通广大,要不是表姑,别说是你了,就是一线红星,也难得上黄金时间黄金档的……”
乔喜心里冷笑一声:“哼!原来你们明白!”脸上一点声色不露,淡淡地说:“还是水仙自己努力,不然再推荐都没用的。”
见乔喜拿出烟来,何香香忙凑上来点火,悄声道:“姐啊,听说最近台里又要有一部奥运题材的大戏?建组了没有?那个女一号跳水队员,正适合我们水仙啊……”“哟,你们的消息倒是比我还灵通。什么跳水队员?什么奥运大戏?我怎么不知道?”乔喜慢慢吐出一道烟圈儿,眼睛看着天花板。大耿在一旁说:“是不是《碧波豪情》啊?那个女一号已经定了……”“哎呀,就是叫这个名儿!姐啊!一号不行,二号也行啊,实在不行,三号四号也行嘛……您不知道,孩子她多想演戏啊……”何香香的声音哽咽,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每次人家都是问她年龄,我们也不愿意撒谎……这才签不下来的,还想请示你们,这个事该怎么处理……”
何香香经过技术处理的话语版本终于还原为原装版,乔喜的眼睛这才从天花板滑下来,静静地欣赏表弟媳的眼泪。她知道,她点一点头这眼泪就会像蜂蜡一样溶化,她也知道,无论她点头或者摇头,水仙的命运都是无法改变的了。只是桌子上那一整套奥运金币,倒是蛮精致的,在窗外射进的光线里特别夺目,似乎比当年的金条还要诱人。
“坐吧,大家慢慢聊。”乔喜把烟掐灭,大耿拉上了窗帘。在夕阳的返照中,水仙几经打磨的脸上,已然多了几道纹路。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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