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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玛格丽特
作者:畀 愚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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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林红养花是受父亲的影响。林老师在小学里教了三十年语文,工作中没见多大建树,却在喝酒与养花上面出了名。他是握着半杯五加皮,一头栽在院子的花丛中心肌梗塞的。那一年,林红二十五岁,噩耗传来时正跟志平在新房里忙。新婚在即,小两口几乎每个黄昏都在他们的新房里收拾。可是父亲死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等他俩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太平间里。林红一下子回想起坐在他腿上背诵唐诗的童年时光。
       婚礼一直被推迟到第二年春天。就在她出嫁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忽然带了个男人回来。那人林红认识,小学里的副校长,姓刘。父亲的追悼会就是由他主持的。可一见他进屋那样子,林红明白了,连客套话都不想说,起身就往自己屋里去。母亲叫住她,让她陪刘伯伯说会儿话。林红停了停,转身看着母亲。母亲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却硬要挤出一点微笑来。倒是那个副校长很坦然,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他听说林红要出嫁了,是来道个贺,探望探望的。母亲赶紧接过话茬,说女儿还不谢谢刘伯伯。林红没理她,把目光转到副校长脸上,盯着他看,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副校长坐不住了,站起来用力咳了咳后,说我还是先回去吧,看来来得不是时候啊。母亲慌忙挽留,留不住,就一直送到门外,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林红听不清,也不想听,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晚上林红没睡好,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志平用一部加长的婚车把她接走。在一片爆竹声中,林红隔着车窗回望,大家都在那里胡乱地向她挥手,这些人中间没有她的母亲。林红的母亲这一天几乎没跟女儿说过话,她对每个人抱以浅淡的微笑,可这笑容里没有女儿出嫁的喜悦,就像父亲出殡那天,她的眼泪中没有悲伤一样。
       婚车转过一幢楼时,林红猛然想起来,说,我还有东西要拿。车子戛然而止。林红想了想,又说,还是明天吧。她看着丈夫,明天我们去把院子里的花搬回去。
       志平笑了笑,没说话,拉起她的一只手,捏在掌心里。林红想起来了,明天他们要去海南度蜜月,不禁又回过头去,再次看着车窗外那些渐行渐远的风景。
       林红的蜜月十分短暂,原因是志平工作忙。他是工程学院的讲师,讲师跟教授不一样,每天都有好几堂课等着他。不过,他向林红保证,等放了暑假一起去西藏,再像模像样地度上一回蜜月。林红点了点头,枕在他胸口,一只耳朵听着他的心跳,一只耳朵听着窗外海浪席卷沙滩的声音。那是他们在海南的最后一夜。小夫妻俩回来后就回了趟娘家,这是沿袭了千百年的老规矩,叫回门。但是,林红刚进门就傻眼了,她站在院子里,那么多的花一盆都不在了,院子里新浇的水泥地早已干透,显得宽敞而洁净。母亲在她身后淡淡地说老刘有哮喘,他对花粉过敏。母亲还说他们已经定下了,旅游结婚,去的目的地也是海南。林红只是惦记那些花。太阳当头照耀着,她问母亲:你们把我的花弄哪儿去了?
       卖了。母亲说着,去屋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塞给女儿,卖花的钱在这儿。她强调说,这是老刘的意思,钱,我们一分不要。
       林红捏着钱,一句话都没有。
       回门这顿午饭吃得极其沉闷,吃完了,她一拉志平,说,我们该走了。
       志平一直是笑眯眯的,保持着新郎倌的愉悦。他在走出很远后,对林红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她呢。林红没理他,挎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始终低着脑袋。志平笑了笑,又说,只争朝夕啊,看来你妈是个急性子。
       你有完没完了?林红平白无故地恼了,甩开他的胳膊,调头去了育子弄的花鸟市场。她一个人在那条不长的街上来来回回地逛了好一阵,才挑了两盆蓬蒿菊抱回家,把它们移栽进阳台的花槽里。三年过去了,林红把育子弄里的植物一盆一盆搬回来,把阳台布置得像个花圃,而她的家就成了花园,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但林红还是更喜欢蓬蒿菊,喜欢它们像野草一样在花槽里肆无忌惮地生长。那些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花瓣上都预示着爱情。这是林红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书上还说蓬蒿菊在欧洲又叫玛格丽特,是十六世纪一位瑞典公主的名字,它的花语是心中隐秘的爱情。
       林红觉得那是胡说八道,是卖花人编出来骗钱的。但她喜欢看书是真的,还在跟志平谈恋爱那会儿,每个星期天两人不是上书店,就是去图书馆。不过,志平现在没工夫看书了,他每天都忙得很,好像不是大学里的讲师,而在经营着一家公司。下了班基本上是往饭店里跑,吃完喝完了还不算数,还得成群结队地去酒吧或是KTV里接着喝。为这,林红没少发过脾气,最厉害的一回,她一个烟灰缸扔过去,把门口的玻璃屏风砸了个粉碎。可是不管用,男人都把苦衷放在了肚子里,志平有一次喝多了,趴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才说了心里话:如今学问不在书本上,他要当副教授,他要当教授,就得陪着这些人吆五喝六地在酒桌上混。吐完之后的志平,两眼空洞得像个垂死的病人。他把整条手臂搭到林红肩上,由衷地叹息:书中哪有黄金屋啊!
       但林红知道,丈夫更说不出来的苦衷是在他身上。结婚刚一年,婆婆见媳妇的肚子没动静,就催着两个人上医院。老太太自作聪明,临走还再三叮嘱儿子,你也得查,不能光叫媳妇去。
       林红很不高兴,看着她的背影对丈夫说,她哪里当我是媳妇?她就像配种场里出来的。志平笑笑,没吭声。林红就更生气了,说,看来你们是串通好的。
       医院检查的结果没几天就出来了,问题出在志平身上。婆婆不相信,志平更不信,夫妻俩于是去更专业的医院,看的还是专家门诊。专家的结论更干脆,通俗易懂,就两个字:死精。林红问那怎么办?专家说,要孩子还不容易?人工授精嘛。
       这一回,婆婆没话说了,志平更是沉默,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林红也不好受,上了床,从后面搂住他,说不生就不生,两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志平不说话,也不动,林红就更紧地贴着他。女人的胸脯就是用来温暖男人那颗苍凉的心的。可是,时间一长,林红有点松动了。有一天晚上,她像是忽然想起来的,说,要不去试一下?
       志平一愣,问,试什么?
       人工授精啊。林红说,我们去挑一个聪明的帅气的……
       志平不等她说完就翻身起来,靠在床头电视一直看到后半夜,吓得林红从此再也不敢提及此事,平日夫妻俩吵得再凶,她都绝不再提那四个字。做女人就得讲“分寸”。这是她父亲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林红就是要做一个有“分寸”的女人。
       二
       林红在大学里念的是金融,毕业后进了银行,刚开始时分在理财部,可几次调整下来,一次不如一次,竞被派到下面的储蓄所去当了个出纳员。林红很生气,也郁闷,却也没办法,整天只能对着柜台前那块钢化玻璃,对着那些排队来存款取款的男男女女,心里再怎么窝火,都得努力沉下心来克制着。在这个岗位上是绝不能出差错的,林红每次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错,就是数字不能错。
       但错误是难免的。银行的制度是“一日三碰库”,早中晚各一次,尤其是下班前那一次,光每个柜上的账“平”了还不算,一定要等到电脑里全部的账都
       “平”了,大家才可以回家。每天,储蓄所的大门一拉下,整个大厅里就剩下一片键盘声,大家全神贯注,只知道埋头整理传票、核对流水。可是这天,主任一眼就发现林红出了事,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幕墙看出去,她的脸红得好像一口闷下了三两五粮液。主任是老柜员出身,不动声色,抓起电话把她叫进来,开门见山就问,差了多少?林红支支吾吾,说九万。主任听不见,说,你大声点,到底多了还是少了?
       少,少了九万。说着,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两颗晃晃悠悠的泪。主任却无动于衷,让她先出去把账做平了再说。林红说,少了九万,你让我怎么平?
       你不能把那九万先移到明天去?主任说,大家都等着你下班呢。
       林红死心眼,问,那明天么办?
       主任当然不会等明天,同事们一下班,他就让林红带着票据坐到监控室里,对着录像画面一个个地找,一张张地对。主任从外面买了两个盒饭来,说,不把这九万找出来,我们谁也别下班。
       这天晚上,两个人忙了大半夜,最后还是主任从一张单子上看出名堂来了。他把录像快进到一个时间上,定格,问林红,记不记得他?主任指着画面上的男人,他到底贷了多少?汇了多少?画面上的男人很模糊,就看得清他穿着一身运动服。林红摇了摇头,她的脑袋里这时候像灌满了浆糊。主任把单子往桌上一拍,说,人家贷十万,汇一万,你看你给他汇了多少?
       林红看着单子,说,这怎么可能呢?
       还不可能?主任瞪眼了,问她,那你的九万去哪儿了?
       林红从单子上抬起头,脸上顿时有了雨过天晴的表情。她说,我怎么可能多打一个零呢?
       一个零?银行里的一个零能让多少人倾家荡产。主任叹了口气,把桌子上的手机、香烟一古脑地收拾进提包里,站起来,扔下林红一个人回家了。
       林红又看了眼单子,上面的户名是肖兵,就开始在电脑里搜索这个人,发现他在银行里不光有信用卡,还办了好几张借记卡,里面的记录进进出出一长串。看来是个做生意的。这种人林红见多了,存、取、贷、汇、转,三天两头跑的不是信贷科就是储蓄所。她接着又转到肖兵的业务注册表上,里面不仅有电话、家庭地址,就连出生年月,身份证号码都一字不漏地登记在案。林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抓起电话拨过去,可是对方已关机。林红的心一下又蹿到了嗓子眼里,仰起脸,盯着监视器里那张模糊的脸,把它放大,再放大,死死地盯着他看。
       这是漫长的一夜。林红回到家里,志平已经在床上轻轻地打着鼾,可她睡不着,睁大眼睛靠在枕头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叫肖兵的陌生人。
       第二天,林红一上班就去了主任办公室,让她没想到的是肖兵已经坐在那里,喝着茶,抽着烟,跟主任有说有笑的,好像两人是老相识。主任很激动,在介绍肖兵时一口一个肖总。肖兵连连摆手,说他只是做点小生意,糊糊口罢了。他说着,扭头看着林红,笑眯眯的,说那一万是汇给他表妹的学费,一下子发现卡里多了九万,把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肖兵说,我也是怕你们着急,这才一早赶了过来。
       林红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涨得通红,想笑却又笑得很不像样。主任这时冷不丁地蹦出一句:我们得给你送锦旗。主任认真地说,真的,肖总,你就像个活雷锋。
       肖兵一愣,说,你让我挂哪儿啊?客厅里?
       大家都笑了。林红发现肖兵笑起来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七。年出生的人。她忽然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肖兵又一愣。主任赶紧说,要的,要的,这饭一定得吃。
       可是,下班的时候总行临时要开会,一个电话把主任叫去了。林红站在储蓄所门口犹豫不决,就听见路上汽车喇叭嘀嘀地响着。肖兵正摇下车窗笑吟吟地望着她。他倒真是个老实人,一点都不知道要客气,林红心里冷笑。但到了饭店才发现比想象的更别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感觉就像好多年前第一次跟志平约会。
       肖兵喝了点酒后话多起来,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他不光会说,见的世面也多,而且,说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你,好像两个人是老相识,今天只是久别重逢而已。林红十分地讨厌,就不停地看手表。肖兵也看了眼手表,说了声还早,就又给自己杯里满上,话题一转说起了他表妹。他告诉林红,小姑娘父母双亡,是他一手把她抚养长大,培养成了大学生,还打算送她出国去留学。肖兵说他也是从小父母双亡,他十七岁就在街上摆地摊、卖磁带。林红不想听,索性把头扭在一边,看着大厅里来来去去的服务员。林红真是后悔,早上怎么这么多嘴,吃什么饭,请什么客。真是没事找事。
       不过,肖兵把握得很恰当,一口喝光杯中的酒,站起来招手叫来服务员:买单。林红早把钱包准备好了,可肖兵的动作更快,掏出一沓钱,一捻抽出几张给了服务员。林红发现他点钱的手势比自己这个银行的柜员更麻利。林红有点不好意思,说,说了我请你的。
       一样的。肖兵笑呵呵地说,下次嘛,下次你请。
       林红觉得好笑,怎么还会有下一次呢?谁知,肖兵的短信第二天就来了,是问候,也是试探。男人的这点套路林红明白,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哼了一声就把那文字连同号码一起删除了。肖兵连着问候了三天。第四天,他流露出失望的口气,在短信中说,看来我盼不到你请客了。林红这才回复了一个字:忙。
       肖兵很知趣,白天再也没来过短信,可他每次上储蓄所办款,总是排在林红窗口,不说多余的话,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心照不宣的样子。有一次,他在提款时递进一张空白存单,上面有四个字与一个问号:赏脸晚餐?林红头也不抬,就在下面补了四个字与一个感叹号:真的没空!随手递了出去。肖兵没有动静,一直等到林红最后站起来,把凭条与钱一起递出去,问他还需要什么服务时,她看到肖兵的眼睛,隔着钢化玻璃,一动不动望着自己。林红忽然慌张了,莫名其妙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里。
       肖兵的短信是一下子频繁起来的,通常都在黄昏或者入夜时分,有时候是笑话,有时候是卡通的彩信,但更多的是夜生活资讯,就像在做广告,不是推荐哪家饭店里的招牌菜,就是介绍城里的酒吧与迪厅的新节目。林红先是讨厌,觉得烦,慢慢却产生了兴趣,有了一点记挂,一到时间就开始留意手机的动静。但林红一般不回复,就像是平添了好奇心,她倒要看看一个男人能翻出多少花样来,他能异想天开到什么程度。
       三
       工程学院里出了件丑闻,由一名三陪女引起的,她在宾馆里“外卖”时当场被抓。可是,三陪女到了派出所里什么都不交代,问什么都说是第一次。警察火了,从她皮包里掏出通讯录往桌上一拍,指着上面一长串男人的名字与电话号码,问她还敢说是第一次?三陪女嘴硬,就是不改口,警察只好打电话把通讯录上的人一个个叫进派出所,志平也在其中,还有好几个工程学院里的教师。这事弄得动静很大,晚报都登了,标题十分夸张:“透过三陪小姐的通讯录,窥测高校教师的夜生活”。学院领导很生气,脸不能丢到这份上,第二天就出了个通告,让这些人全都回家去,好好地反省,什么时候再上班,等通知。
       
       让人气不过的是志平,他倒像个没事人,什么解释都没有,一天到晚不是躺着看电视,就是埋头在电脑跟前打《传奇》。林红窝火,觉得屈辱,但咬牙忍住了,除了一把抱起他的被子甩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同样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在家里开晚饭,每天下班在小区门口的快餐店里吃完了,上了楼就在阳台上摆弄她的花花草草。
       志平还是开口了。那天,他在沙发里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看电视,林红的手机响了,是肖兵发了条笑话过来。林红抿嘴一笑,不假思索就回复,在哪儿呢?请你喝酒去。她不等肖兵回复,随手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声音十分清脆,就像是下命令,让他开车来接一下。林红微笑着说快点啊,她半小时后在小区的门口等。说完,林红拿着手机去了卫生间,在里面不光洗了澡、化了妆,还在身上喷了几滴香水。出来就进了房间,拉开柜子,对着镜子一件一件试衣服。最后,她挑了件低胸的T恤,穿着条牛仔裤出来。志平侧着脸打量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忽然问,你这是干吗去,这么晚了?
       林红就当没听见,好像屋里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她拿起挎包,昂首挺胸就出了门。林红是一直到出了小区的大门,才被自己吓了一跳,想躲,可肖兵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副驾驶那边的门都替她打开了。林红只能硬着头皮坐进去,发现后座上还有一对男女。肖兵介绍说那是他的朋友,他们打算去唱歌。林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到下了车,站在“天上人间”的电梯口,脸上的烧还没褪下去。林红看了眼肖兵,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肖兵没说话,那女人一把挽住她,像对小姐妹一样亲热地说,上面好多人呢,肖哥特意开了个贵宾房。
       包厢里面果然一大帮人,男男女女一片欢声笑语。林红坐下去的时候还很拘谨。可经不住那么多人的热情,她一下子放开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拿着话筒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林红歌唱得好,酒量更好,从小趴在父亲怀里练出来的,喝得肖兵瞪大了眼睛。缓过神之后,他才慌忙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劝:好了,好了,少喝点,少喝点,醉酒是要伤身体的。可林红就是想醉,但她没有机会。肖兵劝不住她,就劝阻他的朋友们,对他们使眼色:不要针对人家女孩子嘛。肖兵还是有威信的,干杯的频率马上缓下来。林红却主动出击了,举着啤酒一个一个地敬,竖起瓶子,一仰脖子就是几大口,喝得肚子里直翻腾。跑进厕所,一张嘴吐出一大摊后,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还是想喝,还是想醉。
       肖兵在厕所门外一把拉住她,说别这样,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这么灌自己。林红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回到包厢里,拿起话筒,放开喉咙继续唱。
       后来,林红趴着车窗又吐了一回,不是醉,是一肚子的啤酒撑得太难受。深夜的马路静得出奇,她直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但这不是哭。林红就是觉得累,精疲力竭。肖兵下车,从后备箱里取了瓶水递给她,看着她漱完口,还支着方向盘,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林红关上车门,说,走吧。肖兵没动。林红一下警觉起来,坐直身子,看着窗外,说,我要回家。
       肖兵点了点头,车子缓缓启动后,他说,今晚你让我很意外。
       林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手不停地往后捋着头发,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捋干净那样。她以为肖兵还会说什么,但是没有。肖兵始终紧闭着嘴唇,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一直到拐进林红小区门前那条马路,他才问了声要不要进去?林红说不用了,靠边好了。肖兵停下车,扭头看着她,看得林红有点手忙脚乱,推开车门就像是往外逃。肖兵按下车窗,忽然问她下次怎么样?林红一愣。肖兵呵呵一笑,说,我是说你心情好的时候。
       肖兵不等她回答,摆了摆手,汽车扬长而去,丢下林红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路灯下。
       志平已经睡熟了。林红一进家门就见他灯都没关,仰面躺在长沙发里,半条被子滑落在地板上,翕着嘴巴,在那里轻轻地打着鼾。林红站在客厅的中央,恍惚一下,眼神中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单与酸楚。
       这一夜,林红没睡好,脑袋里面就像在走马灯,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是志平,还有那些同学与老师也来凑热闹。后来,她竟然想到了肖兵。林红第一次试着拿他跟志平比较了一下,就觳觫一下睁大眼睛,瞪着漆黑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都没有丝毫睡意。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卫生,把几个屋子里的花都换了一遍。志平被吵醒后,睡眼蒙咙抬了抬眼,翻了个身,蒙上被子继续睡。林红一下火冒三丈,猛地将手里的抹布往地上一扔,冲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吼:睡,睡,睡,我叫你睡!
       志平吃惊地看着她,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发什么神经啊。
       林红也很吃惊,站在沙发前呆了有几秒钟,猛然扭头扑进房间里,一把关上门。志平害怕了,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赶紧跳下沙发去敲门。他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问了会儿,不见有动静,志平忽然爆出一嗓子:林红,你把门打开。
       林红一把拉开门,身上的睡衣已经换成银行里的制服,脸色也像换了个人,平静得如同站在大街上。她朝丈夫瞥了一眼,一甩头发,抓起桌上的包,换鞋,出门,上班去了。
       但夫妻俩还是大吵了一架,就在志平重返讲坛后的不久。学院里师资紧张,志平在家里反省了一个星期,第八天就被一个电话召回学校。重新上班的志平人倒是安分了,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回到家里不仅买菜,还做饭、还洗碗。可林红就是绷着脸,上床前总忘不了抱着他的被子扔到沙发上。那晚还早,志平看了会儿电视,坐不住了,去卫生间里刷了牙、洗了澡,出来一看,林红已经把他的被子扔在了沙发上,就抱起来,笑呵呵地去了房间里,在床上铺开,钻进去,看着电脑前的妻子,轻声说,早点睡吧,明天还上班呢。林红头也没抬,就当没听见。志平就又说,听见没有?睡觉了。
       说着,他伸手把灯关了。林红这才从电脑前抬起头,脸上一片荧光闪烁。林红忽然说,卡拉0K的门还开着呢。
       志平说,你什么意思嘛?
       林红说,就这意思。
       气氛有点僵了。志平等了等,还是拍拍床垫,像哄孩子那样,轻柔地说,来,听话。
       林红呼地站起来,到了床边却没上去,而是啪地打开灯。林红重新坐回到电脑前,说,听什么话?我又不是三陪女。
       气氛彻底僵了。志平沉着脸跳下床,去客厅里飞快地穿上衣服,想想,还是咽不进这口气,就对着房间里吼:三陪女怎么了?三陪女总不会给我脸色看。
       林红在他的咆哮声中抱着被子出来,狠狠地又扔回沙发里,说,那你还等什么?
       志平朝着沙发发出一声冷笑,点了点头,就像是对自己说,我上哪儿找不到这么一张破沙发。
       那你去啊!林红一指大门,说,你去!去啊!你去了别回来!
       志平不走了,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打开电视,冷冷地提醒林红:这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我想留就留!
       吵到最后,走的人是林红。她一口气冲下楼,可出了小区的大门却站住了,朝着空旷的马路两头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哪儿都去不了。林红没有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事,就算想回娘家,那里
       还睡着个刘副校长。那里早已经不再是娘家了。林红反身回到小区里,沿着草坪一直逛到有个保安上来搭讪,问她怎么了,林红这才发现夜已很深,整个小区里寂静无声。林红朝保安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可是,她不想上楼,不想睡觉,林红就是要试一次彻夜不归。最后,她打开楼下车库的门,在一只纸板箱上整整坐了一夜。志平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电话都没来一个。林红捏着手机一直坐到天快亮时,忽然给肖兵发了条短信,但一按下发送键就马上后悔了,在肚子里狠狠骂了句自己。
       四
       林红跟肖兵上床时春天已经接近尾声。确切地说,他们的第一次并不是在床上,而是在肖兵的车里。有点突然,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男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一个女人好。虽然,肖兵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好像每次约她出来只是为了吃饭、喝茶、泡吧、唱歌,而且常常是一大帮人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但林红心里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林红不是没有想过,许多事情反反复复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想到后来,甚至还有了那么一点盼望。
       那天也是这样子,一桌子人吃完了,正在商量去酒吧还是KTV时,林红的手机响了。母亲在电话里说老刘喘得不行了,喷雾剂都不管用,这回非送医院不可了。林红顿了顿,说那就应该叫120,而不是打给她,哪怕找辆出租车也行。母亲火了,在电话那头扯起了嗓子,那我还要你这个女儿干什么?母亲说,他不是你亲爹也是你的继父吧。
       林红挂了电话,朝肖兵看了一眼。肖兵二话没说,就开车拉着她去了家里,再拉上她母亲与继父到医院,还帮着跑上跑下,找医生,喊护士,几乎就是他一个人在忙。刘副校长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护士推着他进手术室后,母亲对林红说,原来他还有心脏病,一直都瞒着我。林红没理她,一个人坐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母亲等到肖兵离开后,走过去坐到女儿边上,闷了半晌,问那人是谁?林红不出声。母亲等了等,又问,志平呢?你怎么没有通知志平?
       林红还是没吱声。这时,肖兵发了条短信来,说他等在下面的车里,如果有事就叫他。林红什么话都不说,站起来就走,像是去上卫生间。林红进了电梯直接下到地下车库,坐进肖兵车里,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就觉得累,觉得烦,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沉沉地睡过去。肖兵同样没出声,等了会儿,他放了首歌后,就势把头慢慢凑过去。林红一下睁开眼睛。肖兵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嘴巴贴上去。林红没有动。他就慢慢地撬开她的牙齿,慢慢地把舌头伸进去。
       深夜的地下车库里没有车进来,也没有车出去,只有上面一只老化的日光灯,在那里一闪一灭。肖兵的整个过程都很缓慢,有条不紊,先是嘴,再是舌头,再是手。最后,他放倒副驾驶的椅背,整个人爬了过去,事后也没急着回到座位上,还是趴在那里,捧着她的脸,亲吻她额头细密的汗水。而林红想不通的是自己,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害怕,也不慌张,几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林红飞快地把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一点感觉。她轻轻地推开肖兵,找出两张面巾纸擦了擦,把自己收拾好,什么话都不说,下车,往电梯口走去。
       林红重新回到手术室门口,母亲紧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问她去哪里了?母亲说,你看你脸红的。林红赶紧在自己脸上按了按。母亲忽然拉过她的一只手,换了种语气,说,你跟志平到底怎么了?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还是操心里面那个吧。林红说着,挣开母亲的手,给志平去了个电话,可是他没有接听。志平这天又喝多了,林红回到家里见他倒在床上,一只脚上的袜子都没脱。
       从卫生间里出来,林红没有上床,她抱着条毯子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又把车里那场性事回想了一遍,才慢慢找到了一点感觉。肖兵还是很温柔的,也很缠绵。林红记得他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有种穿透身体的力量。林红猛然又闻到了肖兵身上的气息,不禁打了个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
       后面的几天里肖兵就像失踪了,不见人影,不来电话,也没有短信。林红心想这样也好,就当做了一个梦。她每天上班、下班,回到家里在阳台上摆弄花草。现在是换季时节,是养花人最繁忙的时刻,除了妻给那些植物修剪病枝,给它们通风、遮阳、降温外,还要给不同的花卉打上不同的药水,给它们杀菌。林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护士,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每个晚上不忙到直不起腰来,是绝不上床睡觉的。这晚,她就是趴在床上时收到了肖兵的彩信,是一朵闪烁的蓝色玫瑰。林红没理睬,关掉手机的电源,抱着枕头重新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黑暗中,林红紧闭的眼角慢慢渗出两颗泪。
       第二天一下班,林红穿过马路就见到了肖兵的车。他在车里伸着脑袋笑呵呵的,示意林红上来。林红只当没看见,步子却加快了,可走了不一会儿。就发现一路上有很多人在朝她看。林红一扭头,发现肖兵的车跟着自己,堵在路边上,开得比爬还慢。林红脸一下红了,四下看看,只好一头钻进车里去。肖兵还是笑呵呵的,拿起后座上的一大束玫瑰,放进她怀里,说,有没有想我?
       林红冷冷地说,送我回家去。
       肖兵笑呵呵的,换挡,加油门,汽车像鱼归大海一样汇进车流里,一直朝前开去。
       林红说,听见没有,我要回家。
       肖兵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红说,不去。
       肖兵扭头看了一眼,说,你想我了。说完,他又仔细地看了眼,又说,没错,想得都生气了。
       林红也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瞪着他,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在瞬间涌上心头。她大声说,停车。
       肖兵的笑容僵了,把着方向盘开始解释,说他这几天是太忙了,出了件意外的事,忙得他都快焦头烂额了。林红不想听,抱着花看着车窗外,看了会儿,按下车窗,一把就把花扔了出去。林红说,你停不停车?你不停车,我就跳出去。
       肖兵说,你听我说嘛。
       林红不理他,用力推了几把车门,车门显然是自动上了锁,她就回过身来再次瞪着肖兵,可是眼睛不争气,莫名其妙地湿润起来。
       肖兵绕了个大圈把车停在林红的小区门口,他拉起手刹,小心翼翼地看着林红,那眼神如同犯错的孩子。林红并没有下车,低着脑袋坐了会儿,像是在思考,等到抬起头来时,她的脸色一下子雨过天晴了。林红伸出手用力往后一捋头发,嘴角的笑容也挂上去了。她问肖兵,我们去哪儿吃饭?
       肖兵愣了愣,赶紧说,农家乐,我早订座了。
       五
       事实上,肖兵是个职业赌徒,同时兼放高利贷,用他们道上的话说那叫“放炮”。一个“炮”就是一万元。这些,肖兵从没主动说起过,都是林红后来一点一滴体察出来的。虽然,肖兵把家布置得就像个白领的公寓,每个星期都有钟点工上门来收拾,可林红随便拉开一个储物柜都能发现扔在里面的麻将、扑克、牌九与骰子,而且,隔三岔五的,他都会“失踪”好几天,如同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这些,林红同样闭口不提。许多事情想明白了就永远不会有疑问。林红每次一进门就上卫生间里去洗澡,完事了再洗一个,可回到家里还是忍不住要洗澡,好像上床就是为了
       洗澡一样,林红觉得很可笑。
       有一次,她问肖兵,如果让他发现了怎么办?
       肖兵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娶你啊。
       林红再也不开口了,背过身去,把脸埋进枕头里。林红相信这话有可能是真的。肖兵不止一次地说过,就想陪着她,一起养花,一起上菜场,一起做饭,然后搂着她从黄昏一直睡到天亮。他买来很多盆景,放在房间里,放在阳台上,并且对林红说要把这里布置得就像她的家一样。林红相当的感动,想法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当晚,她一到家里就坐在沙发上,不动,一直等着志平回来,破天荒地给他沏了杯醒酒茶。
       志平一看这架势,酒也醒了很多,去洗了把脸出来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冷冷地说,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有了别人吧?
       一句话,把林红一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先是怕,后来就难受得要命。可林红还是说了,一句一句,每一句话说得都很真切,都是发自肺腑的: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能再喝酒了,不能再跟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混在一起了;你就算不顾身体,也得顾惜自己的名声;你再怎么说也是高校里的教师,你不是社会上的混混。说到后来,林红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感染,抬起头来看着丈夫,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林红说,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志平始终一言不发,但行动就是语言,他从一侧的沙发挪到妻子身边,搂住她,把她的脑袋慢慢摁在自己膝盖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与脊背。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这个深夜一下子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变得惆怅而激荡起来。志平伸手解开自己的裤子。
       你想干什么?林红猛然坐直了,朝丈夫敞开的裤子瞥了一眼,一撇嘴,说,你当这是KTV啊?
       说完,林红一甩头发去了房间里。志平涨红着脸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最终没开口。他站起来系上裤子后,又一屁股坐下去,啪地打开电视机。
       志平上床时林红并没睡着,她蜷着身子不动,思绪却百转千回,起伏难安。有好几次林红想翻转过去,趴到他身上,哪怕匍匐到他脚下,亲吻他,吮吸他,抚摸他,竭尽所能地奉承他,就像他们以前做的那样,但现在她做不出来,就连装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林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到有种隐隐的痛在体内的每个角落,一点一点地,像是在撕扯,又像在搓揉,在挤压。于是,她闭上眼睛,还是一模一样的痛,在撕扯,在搓揉,在挤压。
       林红开始失眠,经常在睡梦中惊醒,可爬起来又没事可干,只好打开电脑上网,在MSN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什么人都聊,什么话题都扯。不过,加在好友栏里的那么多人中,她还是跟那个网名叫花田错的最说得来,两个人聊花卉,聊美容,聊衣服。林红发现对方好像样样都精通,什么话题聊上了就有点没完没了。
       其实,林红在网上认识花田错也有两年了。她说她开着一家花铺,有时候也自己养花育种,所以才在淘宝上注册了这家花种店。她还在新浪里建了个关于花的博客,一有空就泡在网上,以花会友,兼做生意。林红一直是她的顾客,跟她买花种,向她讨教养花的经验,除了讨价还价,两个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的。可是,女人就怕聊得太热络,话一多,就有点放肆了。有一次,她忽然问林红为什么要取玛格丽特这个网名?林红说没什么原因,那只是蓬蒿菊的别名。林红说:我喜欢这种花。
       花田错贴出一张俏皮的笑脸,说:不是因为你的心里藏着一段隐秘的感情?林红很吃惊,但更多的是恼怒,随手回了张怒脸过去,不想理她了。花田错却不罢不休,一张一张地向她发图片,把各种各样盛开的鲜花送给她,就像男人取悦女人那样。她对林红说:女人就该像花一样,只为自己绽放。
       林红细细辨别这句话,越想心中越没底,总觉得有双眼睛穿透了电脑的屏幕,一直看到了她内心深处。她关了电脑,上了床,在黑暗中瞪了会儿,重新爬起来,打开电脑,上到MSN上,把花田错的名字删掉后,想了想,索性把整个MSN都删掉了。林红再也不想聊天了,跟谁都不聊,她转到一个游戏网站。在那里与人一局一局地“斗地主”,每天晚上不到筋疲力尽绝不上床睡觉。为此,肖兵买了一大堆安神补脑的保健品,一定要她吃,说这就是亚健康,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是现代人的通病。肖兵劝她得好好休个假了,我带你去丽江。肖兵说,那里是情人的天堂。
       林红摇了摇头,忽然记起书本上的一句话: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在一起。她随口说了出来,肖兵听着连连地点头,说这个人就是他,一定是他。男人有时候就是个白痴。林红抿起嘴笑得很甜蜜,静下心来想想肖兵确实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了;他的好是真真切切的,不光会甜言蜜语,温柔体贴,还特别的大方,都到了大手大脚的程度,什么东西都想买给她,而且每样都挑新款的,每样都是名牌的。他给林红买衣服,给她买手机,给她买项链,有一次“失踪”了两天后回来,两个人吃了顿“必胜客”后,他不由分说,拉着林红就上隔壁的百货公司,挑了对瑞士表,一人一块。到了车里,他把表给林红戴上,还篡改了句广告词,说,我们要天长地久,我们还要时刻拥有。
       林红自己都想不到当场泼了他一盆冷水,叫他以后不要这样乱花钱了。林红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来钱容易,可你也得留着为今后打算。
       打算什么?肖兵说,有你就够了。
       林红说,你就算不成家了,你还有个女儿要养。还有个表妹要供。
       这话说得肖兵低下头去,闷了半晌,他抓过林红的一只手,捂在手心里,抬脸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就是我的女儿。
       看来女人同样是白痴,一句话都能让人发上半天呆。那天晚上,他们没往肖兵家里去,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要上床。他们就近去了家电影院,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就像那些年轻的恋人那样依偎在一起,眼睛望着大银幕,可看了些什么,谁都说不上来。不过有一句话,林红在心里对自己还是说过的,哪天要是真的跟志平离了,她想十有八九她会嫁给眼前这个男人。但问题是到了那时肖兵还会娶她吗?林红吃不准,男人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翻脸不认人的,尤其是像肖兵这样的男人,他离过婚,也坐过牢,他的前妻就是在他坐牢那两年里跟人跑的,带着他的女儿连姓都随了人家。肖兵一说起这些就像在忆苦思甜,他对林红说他曾经满世界地寻找她们母女俩,可找到后,那女人却对他说了一句狠话:我们早当你死掉了。
       肖兵当场给了前妻一个耳光,但他想念女儿,都十五岁的人了,她怎么就不想爹呢?有一次,肖兵枕在林红身上,在她胸口摸索着,问她为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心肠会这么硬?林红答不上来。林红心想,要是自己也有个女儿,那事情就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林红忽然那么地想要个孩子,跟谁都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的孩子。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惶恐。林红躺着就惊出一身冷汗来。
       然而,念头是个奇怪的东西,钻进心里就扎下根了,才有过这么一次,就老是冷不丁地要冒出来。林红常常是上着班,忽然想到了那上头,就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下一下地往喉咙口顶,想忍都忍不住,可冲进厕所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储蓄所里的同事都认为林红是有喜了,都在替
       她高兴,林红却悄悄地去了趟医院,做完尿检后松了口气。林红是忽然想到的,让医生安了个节育环,可手术一做完,她两脚一落地就像从梦里惊醒了,一把攥住自己的裙子,一下子悔得脸都发青了,就想伸进去把那东西重新抠出来。医生还以为她是疼的,安慰她没事的,休息一天就可以去上班了。林红张了张嘴,靠在手术椅上,看着医生泪水下来了。医生根本没把眼泪当回事,还在说,一定要注意,这个月里面尽量别过性生活。
       出了医院,林红是一路走回家的。她的两条腿软得就像踩在棉花里,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打的。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疯了,你这是在发疯。
       六
       志平总算逮到一次出国的机会,暑假里跟着学院的考察团去了趟韩国。临行前几天,他就开始有点兴奋了,由衷地对林红说,看来这两年的酒没白喝,有好事他们还是想着我的。林红看了他一眼,男人得意忘形时的嘴脸真叫人看不下去。不过,林红还是顺应了他,就在准备动身的那晚,两个人都很默契,早早就上了床。志平的心情相当愉快,在床上一再问她想要什么,韩国的时装与化妆品还是不错的。林红却淡漠地说现在国内什么没有?只要有钱。志平想想也是,不说话了。林红忽然想到要买的东西。她说记得带点人参回来吧。志平说好。可说完,马上问她要来干吗?林红说送人。志平问送给谁?林红随口就说主任。志平点了点头,说,那我就挑包装好一点的。
       林红没想到的是志平一走,自己竟然就跟着肖兵去了趟丽江。这个地方肖兵说起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说不能搂着林红在丽江的街头逛上一回,那他这辈子就白活了。可林红从来没想过要跟他去那里,这次完全是信口说起的,自己都没往心里去。谁知,肖兵第二天就买来了晚上的机票。林红犹豫了很久,连调休假都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向主任请的。她上了飞机还在埋怨肖兵,你这是绑架,你看,我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肖兵一脸都是灿烂,说,你只要有我就够了。
       林红不理他了,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走出机场时还迷迷糊糊的,可等踏上丽江的街道,她就像变了个人,许多感受都是一拥而上,说不出来,但可以清晰地体会得到,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弥漫上来,堵住了她,也淹没了她。林红忽然搂住肖兵的腰,她哪儿也不想去,一步都不想走,就那么站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头顶是一轮明月,脚下的石板上好像刚下过雨。到处泛着暗淡的光。林红总算明白肖兵为什么老是说要来这个地方了。她问肖兵以前跟谁一起来过?却不等他回答,就肯定地说一定是个女人。肖兵不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把林红抵到一堵墙后面,先动口,再动手,到后来就索性把林红按在墙角做了一次。完事后,两个人都很惊讶,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可谁也没出声。他们又拥在了一起,吻得很无力,也很绵长。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睡,他们去河边找了家通宵的酒吧,在里面一直喝到就剩他俩,林红还不想离开,她还要喝酒。她对肖兵说,我要溶化在外面的月光里。
       两个人在丽江住了三天,他们白天在宾馆里睡觉,晚上就去古城,在拥挤的人群中接吻,去酒吧里跟河对岸的情侣们对歌,跟他们拼酒。到了夜深人静,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月光下时,他们就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那些幽深的弄堂里就像做贼一样地做爱。肖兵像是尝到了甜头,弄得上了飞机还像个没吃饱的孩子,一个劲地说急着回去干吗?林红抿嘴一笑,懒得说话的样子,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又开始睡觉了,但脑袋里面一刻都没停止过,一直都在回想度过的这三天。
       林红是忽然意识到的,不能再跟肖兵这样下去了,可就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回来后有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却每次都被肖兵昂扬的热情塞回肚子里。但林红还是说了,那天下午她没去上班,也没上肖兵的家,她让肖兵把车一直开到城外。一路上,肖兵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头,就不停地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林红始终紧闭着嘴唇,一直等他把车停稳,过了好一会儿,才脱口而出,说,肖兵,我们就这样吧。肖兵愣愣的,问她什么意思?林红平静地说,就这意思,我们算了,结束了。
       林红以为肖兵会有很多表情,会很冲动,也许还会骂人,也许还会给她一个耳光,但是没有。肖兵一句话都没有,就连脑袋都几乎没动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挡风玻璃的前方,过了一会儿,伸手打着发动机,飞快地调头,汽车低沉地怒吼着,一路飞驰。一直把林红送进小区,送到她家楼下,肖兵都没吐露一个字。林红下车后暗自叹了口气,可等走上楼梯,她发现泪水从眼睛里掉了下来。林红慌乱地打开家门,扑进去,一头趴倒在床上面。
       暑期在几场雨后很快结束,天气一下子就凉爽了,天空中每天都是万里无云,马路上的行人仍像走马灯一样,从不停止他们的脚步。林红多少是有点失落的,肖兵没来过电话,也不发短信,就连存取款都不上她那个储蓄所了,可林红每天都要打开他的户头看一眼,里面的款项进进出出,都是在隔着几条马路的另一家储蓄所里办理的。看来他是再也不想跟自己照面了。林红心想这样更好,眼不见,心不烦。但有时候她不这么想,她总觉得肖兵还会来找她,哭丧着脸,像个断不了奶的孩子那样,孤零零地注视着她。
       一天深夜,志平已经回家,林红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忽然振荡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好在志平没注意,他正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下一下地打酒嗝。林红摸出手机,灯都没敢开,悄悄地下床,摸黑去了卫生间里,关上门赶紧查看,上面的短信只是一条广告。林红陡然地坐在马桶上,支着下巴在那里坐了很久,也出神了很久,一直到志平的鼾声隔着门缝传来,才如梦方醒,赶紧站起来,两手往上一拉,发现裤衩好端端地穿在身上,自己坐下去时根本就没有往下扒。
       志平的鼾声此起彼伏。林红耐着性子一直忍到后半夜,忽然蹬了他一脚,鼾声止了,可不一会儿又一点一点升起来。林红又狠狠地蹬了他一脚,大叫:猪,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志平醒了,在黑暗中嘀咕:我怎么不让你睡了?
       七
       秋天同样是个鲜花盛开的季节,但秋天的花跟春天的不一样。林红记得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比喻,那时候她还小,父亲说春天的花是女儿,一到秋天就成了母亲。林红当时不明白,光知道眨着大眼睛使劲地想。现在她有点明白了,时间能把同样的一种花区别开来,对人更是这样子。不过,这些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不出来。花永远是花。照片上的花永远只属于春天。
       林红完全是心血来潮,她把MSN重新装回电脑里,把家里的许多花都拍成照片,贴进上面的个人空间,并且每天都记着去更新,就像在写日记。林红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的心里话要说。然而,林红没想到的是花田错,都删掉那么久了,她还能闯进来,献上一张满山遍野的蓬蒿菊后,她对林红说:终于又见到你了。那语气好像她每天泡在MSN上,为的就是等林红那样。林红没理她。花田错就像个忠实的读者,又像个语文老师,每次看完林红的日志,都要在下面议论几句,感慨一番,有时候一个帖
       子写得比原文还长。林红有一次烦了,问她到底想干什么?花田错说她什么都不想干,她只是觉得林红就像另一个自己。林红冷笑,又不理她了。花田错就在那里一个人自说自话,问林红知道她为什么要叫花田错?林红知道王力宏唱过这么一首歌,她还知道小时候看过一出京剧也叫这个名。但花田错说那是为了纪念她的一夜情。
       林红是一下子被吸引了。这天晚上,两个人在MSN上一聊就是大半宿,谁也没有谈花卉,也不谈美容与服装,话题一下深入到了男人身上。林红没想到一个每天守在网上卖花种的,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多故事,而且每一个故事听着都让人觉得脸红心跳,不可思议。林红就怕花田错忽然停下来,不再往下说了,她就不停地在网上贴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不停地说不可能吧?你不是在讲故事吧?花田错说,信不信随便你,反正光中国就有十三亿人呢,至少一半是男人。花田错还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最后,花田错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林红觉得这些如果都是真的,花田错那就真是疯到家了。她说的有些事只怕自己是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但是,有一句话林红听了很触动。花田错说:如果不能随心所欲,那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猪。
       就为这句话,林红跟她变得很亲热,又买了她很多花种,一到晚上两个人就在MSN上聊。林红喜欢听,也开始试着说。她是忽然间发现的,把心底的隐秘说出来有种快感,有时候好像比做更有意思,而且上瘾,说了还想说,就想把自己发生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抖出来,跟比赛似的。然而,有一天晚上,林红说着说着忽然流泪了。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可我永远失去了他。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电脑的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接着又是一行: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林红感觉到了花田错在笑,可她笑不出来。林红还是会想起肖兵来,还是忍不住每天要查看他的户头。
       那天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一直到入夜后才大起来,有点狂了,打在窗玻璃上相当的刺耳,好像每一滴都是打在心头。林红打开MSN等了会儿,没见花田错上来,和别的人聊着又没劲,就起身去了阳台,在那里摆弄了一会儿花草,还是提不起劲来,于是进去躺在沙发里打了个瞌睡。
       林红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见是个陌生的号码,就懒洋洋问,哪位?
       电话里的声音很模糊,就说了一个“我”字,林红却一下就听出来了,心跳得厉害。她扭头看着墙上的钟,不做声,只是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肖兵在电话里有点支支吾吾,说这是下面门卫室里的电话,他的手机没电了。等了会儿,肖兵又说,你还是下来一趟吧。
       林红有点犹豫,躺在沙发里呆了好一阵,才起身换了身衣服,可一想还是脱了,把换下来的睡衣重新穿上。林红就穿着一身睡衣,打着一把伞去了小区的门卫室。
       肖兵的样子很狼狈,他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不说,头发上的水珠不断淌下来,就像在流泪一样,他站在门卫室里一下一下抹着脸上的水珠。林红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两个保安已经抢着说:这人在小区里已经转了个把小时了,他说他来找人,问他找谁又不肯说,问他住几号楼,他说忘了。保安也被淋湿了,嗓门很大。他问林红,你说下这么大的雨,我们不把他当贼当什么?
       林红没理保安,也不朝肖兵看。她就像是对着墙壁在说,走吧,都在等你呢。
       说完,林红扭头就走。出了门卫室,她在雨里等了等,把打开的伞举到肖兵头顶。两个人并排一直走到保安的视线之外,林红忽然加快步伐,把肖兵扔在了雨里面。肖兵这才叫了声林红。林红脚下没有丝毫的迟疑。肖兵跑了几步,挡在她面前,说,你听我说几句嘛。
       林红低着头,绕开他,走得更快了,却把耳朵留在了身后。可是,肖兵没有跟上来,林红的身后只有一片下雨声。但他也没有走,林红到了自家的楼梯口,回了一下头。她还是能看见的,肖兵就站在远处的树底下。男人要发起呆来就像根木头。林红一进家门就扑到窗口,见肖兵还站在那里,仰着脸,正往上看。林红抿嘴笑了,哗地一下拉上窗帘,就像跳舞一样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后,一屁股跌坐进沙发里。林红忍不住还是想发笑。
       许多话都是肖兵后来说开的,其实他经常把车开进小区里,停在远处望着她的窗口。林红有点感动,问他那为什么不来电话?肖兵顿了顿,说,我以为你是有了别的男人才甩的我。
       林红生气了,一把推开他,肖兵就觍着脸往上贴。两个人在床上你来我往,手脚并用,肖兵没想到林红竟然会流泪,而且一下子泣不成声了。肖兵慌了手脚,哄也不是,逗也不是,趴在那里只知道用力地挠自己的头皮,使劲地回想,到底哪里把她弄痛了?林红哭了会儿,抹干眼泪,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慢慢拉上去,泪汪汪地看着他,又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扣在一起,吊在他脖子上。林红认真地对肖兵说,答应我,以后哪怕我发再大的脾气,你都不能丢下我。肖兵说不会,我怎么舍得丢下你。林红吐了口气在他脸上,总算笑了,又说,就算丢下了,也要记着马上找回来。
       肖兵使劲一点头,再也顾不上说话,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把床当成了游泳池,开始翻江倒海起来。但事后肖兵还是说了,说了很多,嘴巴贴在林红的耳朵根上,说得很温柔,听上去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的,都是信誓旦旦的。肖兵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不能没了你。后来,他仰脸看着房顶,由衷地说,真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林红紧闭着嘴唇,心里想了很多,一幕幕就像在脑袋里面放电影。第二天,她在电脑前,跟花田错聊了很久,有很多的感慨,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说到最后,林红问她:我是不是太傻了?
       花田错:总有一个男人值得你信赖。
       林红忽然高兴了,想了想,打出一句:你也是我信赖的人。
       过了好一阵,花田错贴出一张感慨的脸: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是吃定这棵回头草了。林红写完后,回敬了一张害羞的脸,又加了一句:其实,我只要一点点。
       这一回,花田错没有回复,一直到志平回来,都没有她的只言片语。林红心想她肯定跟哪个男人聊上了。这是花田错自己说的,她就是在网上泡男人的,然后有选择地跟他们约会。花田错说过一句话:我就是要把爱像花粉一样撒向人间。
       第二天中午,林红抽空用储蓄所的电脑上网,一打开MSN就看到了花田错在凌晨的留言,是一张伤心落泪的脸,下面一行加粗加黑的字更是莫名其妙: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八
       很多人注意到了林红的变化,她自己更不例外,每次站在镜子前端详,发现脸色更加白皙了,人也更加滋润,而身材却越发凸显。这让储蓄所里的女人们羡慕不已,都来问她有什么秘诀?去的是哪家健身房?林红嘴上含糊其词,心里多少是甜蜜的。林红已经明显感觉到了,特别是在对待志平的态度上,自己都觉得奇怪,有时候想火都火不起来,反过来还要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地跟他说上几句、问上几句。林红心想这样也好,就这样一天一天把日子过下去。
       可是,有天深夜发生了一件事。志平回到家里,
       没去洗澡,也没进房间,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沏了杯茶,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一根。林红关了电脑。上床看了会儿电视,忍不住,出去坐到他边上。志平已经喝得脸色发白,却没有一点醉意。他的眼睛看上去黑得就像对面那些窗口。林红很不安,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志平不说话,一直把夹着的烟吸剩个屁股,掐灭后,抬头看着林红。林红更慌了,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想了想,还是紧紧地抱在胸口。志平这才缓缓地开口,说他不教书了,再也不当教师了,领导已经找他谈了,一过元旦他就去下面的公司报到。志平说,去业务部,当个副的。
       林红松了口气,嗓子却无端地尖厉起来,问他这算什么意思?林红说,你算是在通知我?
       我能怎么样?志平说,院里就这么通知我的。
       你们不是师资不足吗?
       这次他们去东北那边引进了一批人才。
       林红哼了哼,站起来,抱着胳膊走到房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现在你对口了,你天天去喝,你夜夜去喝。
       志平望着她不说话,靠进沙发里,掏出香烟又点了一根。男人要是真的失落起来,那眼神看着还是让人很揪心的。林红站在房门口想了想,重新回到沙发里,想陪他坐一会儿的,志平却站了起来,脸上浮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地骂了声娘后,他一边往卫生间里去,一边说,我真想不到,他们会对我来这一手。
       而林红更想不到,志平去下面那个公司才几天就像换了个人,注重起仪表来了,不光把结婚时那套西装翻出来穿在身上,还自己去买了件羊绒的大衣,每天都是头发梳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地出门,好像是去拍《上海滩》。林红看他的目光又开始冷下去,比天气冷得都快,一下子就有点刺骨了。有一天早上,志平刮完脸,对着镜子正往头上喷发胶,林红实在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你这是去上班还是坐台?
       平志愣了愣后,也脱口而出,说,我当不了教授,我还不能像模像样当个经理?
       林红闭嘴了,屋里一下子静得出奇。但志平想把这个业务副经理干好是真,林红看得出来,他要争这口气,他要改头换面,他在外面喝酒的次数明显少了,多的是出差,常常是说走就走,提着行李一去就是三五天,有时还不止。志平是表过一次态的,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当着全家人的面,他对林红说,更是说给一桌人听的:这样也好,辛苦上一两年,我给你挣回一部车子来。志平说完,看了看大家,扭头对着林红,又说,要不先按揭,我们今年就去买了。
       林红很不在意的样子,扭头去跟人家说别的。不过,要给她买辆车,这话肖兵也说过,他还特意在报摊上买了几本《车世界》,回到家里仔细地翻了一遍后,对林红说哪天去驾校把名报了,先把驾照考下来。林红正在厨房里煎鱼,伸出脑袋问他干什么?肖兵说要给她买辆车。林红一下关掉煤气灶,出来盯着他又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肖兵说,买就买嘛,我就是想买来送给你嘛。
       林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在餐桌边站了会儿,默默地回进厨房里,继续煎那条鱼。这是下午短信里就说好的,她要为肖兵做一道干烧鱼,还要做个罗宋汤,这都是她的拿手菜。最近以来,林红特别爱做菜,常常是下了班就去菜市场,回到家里系了围裙就进厨房。志平出差了也不例外,她提着菜,直接就上肖兵的家,两个人一起钻在厨房里忙,一个洗,一个烧,有说有笑的,每一次都让林红觉得这里更像是她的家。可是,今晚这餐林红做得很不像样,鱼焦了,罗宋汤里的糖放多了。她坐在餐桌前细嚼慢咽了很久后,对肖兵说这车她是绝不会要的。林红说,我只要知道你对我好就够了。
       肖兵还想往下说的,一看林红的神色,他闭嘴了。两个人接着喝酒,吃菜,话题一转又变得有说有笑的,跟平时的那些晚上没有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林红没有回家。她躺在肖兵怀里,不声不响的,一点起床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但第二天醒来,林红还是有点吃惊的,看着身边熟睡中的男人,发了阵呆后,一声不响地钻出被子,衣服都不敢在床上穿,抱着就去了卫生间里。
       此刻的大街上特别空旷,空气寒冷而清新,林红走出很长一段路后站住了,回头看看竟然不知道去哪儿好,就站在路边看着一个扫地的清洁工在那里忙。肖兵的电话这时来了,问她去哪儿了?这是怎么了?林红说不上出来,支吾了几句后,她说饿了,她去吃早饭了。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肖兵的车从身边飞驶而过,又很快地倒回来,停稳。肖兵隔着车窗看着她,那眼神就像穿越了千山万水那样,里面还包含着千言万语。
       林红一下有点慌乱,很多念头一闪而过。她走过去,一把拉开车门,坐到里面后,忽然抿嘴一笑,说,干吗呀?怕我走丢啊?肖兵不出声,还在盯着她看。他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下了床就下楼钻进车里的。林红又是一笑,说,还愣着?快开车呀,清洁工在看你呢。
       肖兵没动。他慢慢地说,是你说的,任何时候都得把你找回来。
       林红叹了口气,脸上还是挂着笑。她挽起肖兵的一条胳膊,用力摇晃着,像个小孩似的说,我真的饿了嘛,我要喝永和的豆浆嘛。
       汽车这才动了起来。肖兵说,那你就该叫醒我,你看,我脸没洗、牙没刷,你叫我怎么吃?
       那你就看我吃。林红说着靠进座位里,从包里掏出化妆镜,专注地看着里面自己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里只看到她自己。
       九
       已经有段时间了,肖兵一直赌得不顺,每次“失踪”回来,就算只字不提,林红也能从他账户里看出来。这都成了习惯,只要肖兵一“失踪”,她就每天盯在那个账户上。林红是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钱像水一样流走。为此,她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有一次脾气发到收不住,她又有了断的心思。肖兵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每次都是低着头,每次都是痛心疾首的样子,一口一个知道了,一口一个心中有数的,可就是改不了。林红很失望,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泄气,我是你什么人哪?林红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关我什么事呢?
       肖兵抬起头来,掏出一句肺腑之言:入行容易,改行难哪。
       林红不说了。可有些事情就算不说也可以预计到,赌鬼的结局基本上就是倾家与荡产。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春天还没有真正来临,肖兵就把钱输光了不说,把他那辆奥迪也开上了赌桌,一把就成了别人的。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肖兵走的那天还信心十足的,在车上给林红去了个电话,说来了两个台湾人,他们送钱来了。他还告诉林红用不了两天就会回来。林红搁下电话就去查他账户,发现他竟然提光了里面所有的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林红赶紧拿起电话回拨过去,当着储蓄所里那么多人,她话说得很含蓄,也很严厉。你听我的,林红说,你给我马上回来。
       肖兵在电话那头笑得很爽朗,一再让林红放心,他是吃定了那两个“台巴子”了,他要把带去的两个旅行包都装满。最后,肖兵让她有空就去趟他家里,替他浇浇他房间里那些花。肖兵说,尤其是那盆仙客来,可别让它谢了。
       谢你的头,你给我别回来了。林红忽然一嗓子挂了电话。等她回过神来,四下看看,见整个储蓄所的同事都在望着她。林红的脸一下红到脖子里,慌忙挤
       出一个笑容来,嘴里还是气呼呼的,说,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就知道出差、出差。
       对面的小姑娘没结婚,却很有同感地顺应,说,男人都这样,就这么回事。
       肖兵回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没给林红打电话,也没发短信。林红是下班后去浇他房里那些花时见到的,肖兵躺在床上,衣服扔得满地,电视开着。人却睡着了。林红一看他胡子拉碴那张脸就明白了,扭头就走,可到了楼下,想想,还是去了边上的超市里,买了点菜,重新回到楼上,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做起饭来。
       志平这时忽然从家里来电话,问她怎么还没下班?他已经在做饭了。志平说记着带瓶麻油回来,他蒸了个白斩鸡。林红说知道了。说完,一扭头见肖兵已站在厨房门口,就慌忙对着话筒说,你先吃吧。
       肖兵竟然还笑得出来,好像输光的不是他的钱。他一边帮着理菜,反过来倒安慰林红没事的,赌钱嘛,肯定是有输赢的。他说放心吧,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在哪里跌倒,他还会从哪里爬起来。肖兵把什么都想好了,车子虽然赌没了,他还有房子,那也是近百万的资产,大不了我去银行抵押嘛。肖兵说,找准时机,我一把就翻身。林红冷笑,问他押给谁去?现在是宏观调控,每家银行都在收紧银根,基本都是只进不出的。肖兵笑得不自然了,说,怎么会呢?总有一家银行会放款的。
       林红说,我就是在银行里的人。
       肖兵没话了,埋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洗菜。但他不死心,连着好几天把城里的每家银行都跑遍了,才在电话里对林红无奈地一笑,说了句老话: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接着,他像是开玩笑似的问,你不会为这不理我吧?
       林红当场就把电话掐了,用短信回了两个字:屁话。
       说心里话,林红这几天并不好过,本想出来陪陪他的,不能排忧解难,至少也能让他散散心。哪想志平每晚都呆在家里,不出差,也不应酬,吃了晚饭就坐在沙发里,不是看报,就是看电视,弄得林红上网都不自在,想跟花田错好好聊聊,吐吐心里话的,连这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上班的时候忙里偷闲,把这事跟花田错说了说,问她该怎么办?花田错仍然那句话:男人有的是,光中国就有十三亿呢。她套用了股市里的一个术语,劝林红说:割肉。
       林红不是没想过,是做不出来。尤其在这关口上,林红是说什么都不会这样做的。她挑了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调了半天休,陪了肖兵一下午。林红没想到,肖兵在床上还那么兴致盎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是要往那档子事上想,老是要问他心里面的打算。肖兵想了想,说大不了找中介把房子卖了,不把输掉的赢回来,他宁可让这辈子都沉到底的。林红在心里发出一声苦笑,又让花田错说对了:男人在节骨眼上想的其实都是他们自己。林红说,那你女儿呢?你真输光了拿什么留给她?
       肖兵没开口,而是伸出手捧住她的脸,盯在上面,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才说,你就是我的女儿。
       胡说八道。林红把脸从他手里挣出来,心里却无端地起了变化。她说,你不是认识很多人吗?那些放高利贷的,开调剂行的。
       那都是无底洞,我当初就干这个的。肖兵笑了笑,由衷地说,借钱这种事还得走正道啊。
       话是林红忽然说出口的。她自己都想不到会说这样的话。沉默了很久后,林红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缓缓地说她家里大概有十来万吧。肖兵几乎是跳起来的,说得很断然,不要,那是你的钱。
       林红说,不是我一个人的。
       肖兵说,那我就更不能要。
       林红就像没听见,自顾自地往下说,最多借你一两个月,你得给我打欠条,还得把利息也写清楚。顿了顿,她接着又说,我不是图那点利息,我是怕他问起来,我得有个借口。
       肖兵点了点头,说,我把房产证放你那儿。
       林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掀开被子要下床。肖兵一把拉住她,把她按下去。林红却固执地推开他,什么话都不说,去了卫生间。
       十
       这一次,林红表现得很任性,非要跟着一起去,怎么劝她都不听,说出的话就像是肖兵的老板。林红说,我是去看住我的钱。可赌桌上的钱谁看得住?肖兵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一个字都不吐。他只是在上车那一刻,又提醒了一遍:让银行里知道了要开除的。林红白了他一眼。说心里话,林红最担心的还是她那十万块钱。
       肖兵赌钱一般是去海上,先到一个渔村里住下,等到晚上再登上一艘渔船,一直驶向茫茫的大海。林红是上了船才觉得发慌,整个船舱改装过了,就像电视里那些豪华的赌场,里面不光挤满了人,而且服务比宾馆都来得周到。小个便都有人领你到厕所,替你打开门,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一直要等到你尿完了,再把你恭恭敬敬送回赌桌前。林红悄悄地问肖兵,他们是不是怕我报警?肖兵笑了,说上哪儿去报?这里没信号的。林红掏出手机一看,更担心了,就怕志平这个时候往家里打电话。现在,只要志平一出差,她就把家里的电话转在手机上。
       第二天一上岸,林红顾不上睡觉,死活都要回去了,什么原因她不说,就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肖兵不肯走,赌得刚有了点起色,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刻。他对林红说,只要再这么来两场,我就翻身了。
       那我一个人走。林红说完,提起行李走得头也不回。
       肖兵没办法,站在村口想了想,赶紧回去收拾了行李,叫了辆车很快追上来。他在车里问林红,你到底怎么了?
       林红搀起他的一条胳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反问他,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肖兵不说话。林红就一把将手抽出来,说,你怨我了,你一定在心里骂我。
       肖兵说,没有,怎么会呢?
       嘴上没骂,是心里骂。林红说,你肯定在心里骂我。
       肖兵笑了,伸手搂住她的肩头,说,赢钱的机会有的是,可你就这么一个。
       林红一下来劲了,嘴巴贴到他耳朵上,说,我真的这么好?
       肖兵肯定地一点头,说,是。
       驾驶员在前排偷偷地笑。林红不管,一头埋进他怀里,闭上眼睛睡觉了。可到了晚上,躺在家里的床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又在那里胡思乱想。林红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躁与不安。
       志平回家已是三天后的中午。林红刚在储蓄所对面的快餐店里坐下,筷子还套在筷套里,志平的电话来了,让她马上就回家。林红一听他的语气心里就开始发虚,没顾得上吃,慌忙打了辆出租车。
       一进门,志平没开口,坐在那里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林红是有点虚张声势的,一边换鞋,一边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家正吃饭呢。志平还是不出声,一下扭过头来,眼睛盯在她脸上,好像上面有他要的答案。林红一屁股坐进沙发,说,我来了,你快说啊。下午还要上班呢。
       志平一个字都没说,眼睛一转,他的目光落到茶几上。
       茶几上扔着一本房产证还有那张欠条。这些,林红进门就看见了,但她故意又看了眼后,靠进沙发里,轻描淡写地说,噢,就借一个月。人家是做生意的。说完,她等了等,仍不见志平有动静,心里一下有点没底了,就接着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银根那么紧,利息又低,多赚点钱有什么不好?林红强调:我们银行里那些人都这么干的。
       
       志平拿起那本房产证,翻开,看了一会儿,总算开口了,就说了两个字:肖兵?
       我们那里的老客户了。林红赶紧说,放心好了,人家靠得住的,就是周转一下。
       谁说他靠不住了?志平哼地一笑,说,借十万,押了你一套几十万的房子,不放心的应该是他。
       林红脸色变了,她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直视着丈夫,说,方志平,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志平缓缓地说,这个家里至少我有一半的份吧?你事先不说,我事后问一下总可以吧?
       林红闭嘴了,不是不想说,许多话在心里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可这个时候林红就是紧闭着嘴唇,两手抱在胸口,眼睛死死地盯在丈夫脸上。志平同样什么话也不说,坐在那里一会儿喝茶,一会儿抽烟,要命的是他一会又拿起房产证,翻来覆去地看,就像在辨别真伪那样。林红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夺过房产证,连同那张欠条一起,去房间里重新锁回保险柜里。林红在拔出钥匙的瞬间恍惚了一下,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快步出去,拿起沙发里的挎包,头也不回地上班去了。
       林红一出小区就给肖兵去了个电话。按照他的想法,这就要过来把钱还上,把房产证换回去,自己去想别的办法。林红想了想,觉得这样更不好。她对肖兵说,我们最近还是少见面的好。
       肖兵在电话里点头,说他什么都听林红的。可两个人还是见面了,就在林红下班的时候,一出储蓄所大门,肖兵已经等在了街拐角。大街上人来车往,有多少人在早上出来,就有多少人在此刻回家。肖兵一脸都是关切。他要找个地方坐一下,把中午的事情好好分析一下。林红说没什么事的,让他快回去吧。自己也得回家了。说完,她走得更快了。肖兵就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一个路口,对面的红灯亮了。林红回过头来说,你别跟着了,真的没事的。
       肖兵点了点头,让林红记住一句话:要真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呢。
       林红扭过脸去,对着堵在路口的行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可这笑容在她嘴角转瞬变得惨淡起来。
       虽然志平再也没提这些借出去的钱,就像从没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林红却看得出来,他把事情埋进了心里面,而且每天都在那里生根、发芽,就跟她播在阳台上那些花种一样。疑虑不需要阳光、空气与水分就能在心底长得枝繁叶茂。有一天晚上,林红已经上床,背靠着枕头,眼睛盯在电视的屏幕上,耳朵听着卫生间里志平洗澡的声音,一个念头却冷不丁地冒上来。林红想了想,跳下床打开保险柜,里面该在的东西都在,就是少了那本房产证与欠条。林红不动声色,回到床上继续看电视,一直看到后半夜,才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回来,在闪烁的荧光中看着熟睡的丈夫。盯着睡着的人看久了,怎么看都像个死人。林红一下子觉得那么的害怕。
       整整一夜,林红都在忍耐,可是忍不住。第二天,夫妻俩坐在餐桌前喝粥的时候,林红像是忽然想起来了,问他保险柜里的东西呢?志平反问她什么东西?林红说那本房产证,还有那张欠条。志平没有马上回答,他一连喝了好几口粥,才一咂嘴巴,说他收起来了。志平接着又说,你借出去没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进来总得让我知道吧。
       空气中一下有了火药的气味。这一回,林红忍住了,只顾埋头喝粥。喝完了,站起来,拿着碗筷就去了厨房里,洗了,擦干净手,出来,提起挎包就要换鞋出门。志平这时又开口了。他放下抬着的碗,慢条斯理地说,我得认识认识这个借我们家钱的人。
       林红狠狠地甩上门,几乎是一口气冲下楼去的。可是,她人还没走出楼梯口,就陡然泄气了,感到那么疲惫与乏力,就想找个地方躺下去,再也不想动弹了。
       十一
       志平又要出差了。以往,就算林红没有开口问,他都会主动说去哪里,大概要呆几天。可这一次,他什么话都没说,一大早,提着行李出门时连眼睛都没朝林红看,好像家里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林红当然也不会问,更不会朝他看,她只是用耳朵听,听着他一步一步下了楼梯,才站到窗口,看他钻进一辆等在下面的轿车里。林红仍然不放心,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他公司里,要找方经理。接线的是个女声,说方经理出差了。林红问去哪里?女声说不知道。她还说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公司里有规定。
       林红犹豫了一下午,决定还是不跟肖兵见面了。然而,下班回到家里,刚把早上吃剩的粥放进微波炉转热,她就改变主意了。林红给肖兵去了条短信,说她想吃顶呱呱里的酸菜鱼。肖兵马上回了个电话过来,声音里都像插上了翅膀,这就要打车过来接她。林红想了想,说,还是去饭店,先到先点菜。
       挂了电话,林红把热腾腾的一碗粥倒进垃圾桶里,就在直起身的那一刻,忽然有种不可遏止的恼怒涌上来。林红一手扶着墙,一手拿着碗,从心里找出两个最恶毒的字眼,狠狠地骂了一声自己。
       事情出在吃完了酸菜鱼,两个人刚回到肖兵的家,林红找了根橡皮筋把头发箍起来,正打算去卫生间里冲一下,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林红十分警觉,扭头看着肖兵,眼睛里挂出一个大问号。肖兵却满不在乎,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肯定是收物业费的。他说着,从外套里掏出钱包就去开门。
       林红就是隔着房门听到了志平的声音。志平倒是客客气气的,开门见山,说他是来找林红的。肖兵也不含糊,就像经过排练的,更加客气地回答他,你找错地方了。肖兵说,这里只有姓肖的,没有姓林的。
       志平哼了哼,自说自话地进屋踱了几步,眼睛沿着那些摆满客厅的盆景转了一圈后,他对着紧闭的房门说,林红,你给我出来。
       林红不敢出声,轻轻地关上门锁,挪到床边坐下,可又坐不住,有几次,她都想一跃而起,推开窗户就一头跳出去算了,但就是站不起来,人软得如同一根面条。林红只能竖起耳朵听,偏偏耳朵更不争气,早被自己的心跳声堵住了,一下子,林红觉得自己就像个让人捅破的皮球。她一头倒在床上,蜷紧了身体,还是觉得有把刀,在一刀一刀地往她身上扎窟窿一样。
       真正动刀的人是肖兵。他对着志平兀自一笑,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把弹簧刀,在手里玩了两把花式后,一按键,闪亮的刀刃啪地弹出来。肖兵对志平一扬下巴,说了一个字:坐。说着,率先坐进沙发里,在裤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下刀刃,抓过茶几上的一个苹果,慢慢地开始削皮。两人个谁也不开口,一个站着盯着看,一个坐着认真地削。肖兵把皮削到一半,像是没耐心了,一刀就把苹果剖开。可剖开了,他的刀还在往下割,一直割进手心里。血很快把苹果染红,顺着手指滴到了地上。肖兵用力一抽刀,把剖成两半的“红”苹果往烟灰缸里一丢,然后,跟个没事人似的伸着手掌,在那里一把一把地攥拳头,而那个伤口就像张鲜红的嘴巴,跟着一张一合,里面白森森的骨更像是牙齿。志平看呆了,好—会儿,忽然说,你少跟我耍流氓。
       用不着耍。肖兵还是笑呵呵的,说,我就是流氓。
       志平站不下去了,本来就是个见了血就脸发白的人。他咬了咬嘴唇,扭头就走,可走到门口,又站住了,想了想,回过头来像是在对肖兵,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志平说,我他妈的真是瞎了眼。
       
       肖兵一直到志平走后才开始紧张,推了几把房门,没推开,就叫林红的名字,不见答应,更紧张了,一脚就把门踹开,见林红已经和衣躺在被子里,稍稍松了口气,过去打开灯,说没事了,放心吧。林红既不出声,也不动弹。肖兵找出一件汗衫,扯下一条在手掌里缠了两圈,又说,这样也好,这是迟早的事。
       林红始终一言不发,她睁着眼睛,却像睡着了。肖兵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躺下来,一只手枕着脑袋,开始规划他们的未来。肖兵说他不会再赌钱了,等他们结了婚,他要去找点生意做,去开家调剂行,要是执照批不出来的话,他就干老本行,去勤俭路上搞个音像店。肖兵说,反正就是一句话,我要让你过得幸福,我还要让你过得踏实。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肖兵睡着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上,很新鲜,很温暖,却特别的刺眼。林红坐了起来,盯着被子上的阳光发了阵呆后,下床,在客厅里站了会儿,打来一盆水,跪在地板上,用力把那些干结了的血迹擦干净了,就去房里抱着肖兵的衣裤出来,在卫生间里咬着牙齿使劲地搓洗。但林红还是哭了,那已是几天后的事情。林红是一下子想起自己养的那些花,在储蓄所里再也坐不下去,拿出“暂停结算”的牌子往窗口一搁,锁上抽屉就走。可是,志平早把家里的锁换掉了,林红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马上想到了,要是换了自己,她也会这么做的。林红靠着大门发了一阵呆,才掏出手机给志平去了个电话,淡淡地说,我来拿我的东西。
       电话的另一头,志平的声音更淡漠,说,都在下面的车库里。
       说完,他就把电话搁了。林红却不甘心,对着那阵忙音一下子冲动起来,大声说,你凭什么换锁?
       林红憋着一口气下楼,等到打开车库的门眼睛就直了,里面就像个垃圾箱,扔满了她的衣物、照片、杂志,还有那些植物,一盆盆横七竖八地被堆在一起,许多花盆打碎了,到处是黑色的泥土与残枝断叶。但林红忍住了,挤进去,关上门,却不知道要干什么。她用脊背使劲地顶着门板,慢慢地呼气,慢慢地吸气,过了很久才发现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林红再也忍不住了,蹲下去,在漆黑的车库里捂着嘴痛哭起来。
       十二
       肖兵这回真的失踪了。有一晚上,他在阳台上接了个电话,第二天一起床就默默地收拾行李,把藏在柜子里的钱分成两份,一份用衣服包着,塞在旅行袋的最底层,另一份放进随身的提包。肖兵干完这些,对着林红一笑,说放心,没事的。林红不说话,坐在床头,出神地看着他,看得肖兵很不自在,就走过来,双手按在林红的肩头,给她做了会儿按摩。肖兵说,结婚得花钱,我得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林红拨开他的手,起身去了客厅。肖兵就跟着到了客厅,还是笑呵呵地说,我至少要把那本房产证赎回来,我不能让你到了离婚的时候还跟他拖泥带水的。
       可你说过的,你再也不赌钱了。
       肖兵闭嘴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下去,闷着脑袋,陪林红在沙发里坐了会儿后,两手一撑大腿站起来,去房里提着行李出来。肖兵看了眼林红,沉吟了一下,说,两三天,就去两三天。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肖兵并没有回来。这一次,林红一点都没有担心,也不去胡思乱想,就连给他去个电话的念头都从没有过。她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还在星期天的下午去育子弄里挑了许多盆花,连同整套的花匠用具,叫了辆车拉回来,一个人一趟趟地搬进肖兵家里,把阳台又布置成了花圃,在那里修枝剪叶,翻土移盆,每次都要干到直不起腰了,才上床睡觉。有一天深夜,林红在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脸都是泪水,却怎么也记不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就躺在床上竭力地回想,越想就越觉得泪水止不住,索性翻了个身,埋在枕头里闷了会儿,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喊完了,觉得心里一下松爽了,就爬起来,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后,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化了个浓妆。林红发现镜子里的女人艳丽而陌生,不像自己,也不像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人。林红有点看呆了,她把脸一点一点地凑向镜子,轻轻贴上去,嘟着里面那两片鲜红的嘴唇,垂下眼睑,慢慢地,吻得那么深情,那么缠绵。
       两天后的黄昏,两名警察敲开肖兵家的门。林红正在给自己做饭,见他们一个拎着肖兵的提包,一个背着他的旅行袋,就知道出事了,坐在沙发里,只知道不停地在围裙上擦自己那两只手。警察把那两个包连同里面的衣服、证件、钥匙、银行卡,一样一样都摆上茶几,问她认不认识这些?林红点了点头,没出声。警察就说他们前几天在海上破获了一个赌博团伙,其中有几个顽固分子跳海拒捕,肖兵就是其中的一个。林红脑袋里嗡的一下,可警察听不到,还在说那晚天太黑,海上又起了风,不过他们的搜救工作到这会儿还没停止。警察请林红放心,同时也向她保证:只要没让鲨鱼吃掉,他们一定会把他打捞上来的。
       当天晚上,林红发烧了,躺在床上四肢朝天就像在迷迷糊糊等死那样。第二天,她请了个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没喝过一口水,就是反复地做乱梦。到了黄昏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有人开门进来,接着,又清楚地听见一个女人在说,想不到他还养花。
       林红以为又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梦,可那个女人却推门进了房间,见床上躺着的林红,愣了愣,走过去哗地拉开窗帘。林红一下完全惊醒了,她见女人往房门口一指,说这是肖兵的女儿。林红就顺着她的手朝门口看了眼。女人又说,我是他女儿的妈。
       说完,女人再也不看林红,她对着女儿一努嘴,两个人就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林红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朝这对母女看,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女人找了会儿,没耐心了,扭头问林红,他的那些东西呢?林红睁了睁眼睛,但马上又闭上了。女人直起身来,又问了一遍,他那些存折还有房产证呢?女人说,那都是父亲留给女儿的。林红到了这时才算明白,嘴巴闭得更紧了,眼皮一动都没动。女人叹了口气,对林红又说,你还是趁早拿出来,省得我们上法院了。说完,女人拉着女儿打算要走,可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仔细地看了眼林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得上医院去,你可不能躺在这里装死。
       女人一出房间就拨了个120。救护车来得很快,看着林红躺在担架里被抬走,女人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关上门,提醒女儿别忘了,明天先叫你爸来换把锁。
       林红在医院里住了三天,烧退了,她的病也就好了,可就是赖着病床不出院。护士叫来了护士长,护士长又叫来了主治医生,谁都不管用。林红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对谁都翻着眼睛,躺在床上,不闻,也不问,就连病房里病友都觉得这个女人肯定是脑子出了问题。第三天的午后,肖兵前妻忽然闯进病房,她给林红带来了一束康乃馨,还有鼓鼓囊囊两大袋,都是她留在肖兵屋里的东西。女人半个屁股坐在病床上,就像林红的亲姐姐,低声细语的,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林红不说话,垂着眼睑一直在等,总算等她提起存折与那本房产证了,林红抬起眼睛说不知道。林红让她去找肖兵要。女人呼地站起来,脸色变了。她对林红说再不把东西交出来,下次来找她的
       就是警察了。林红一点都不害怕,朝她最后看了一眼,躺下去,拉起被子,闭上了眼睛。
       林红一觉睡到快黄昏了,忽然决定出院。可是,一走出医院的大门,她又像得病了,站在大街失魂落魄想了好一阵,就是想不出能去的地方,只能上宾馆里开了个房间,进去倒在床上却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林红一大早就去储蓄所里上班,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对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抿着嘴,笑眯眯的。林红一直要到快下班才开始变得紧张,但脸上看不出来,还是抿着嘴,低着脑袋只顾理传票、核流水,看上去比谁都专心。昨晚,她躺在宾馆的床上整整想了一夜,她要挪一笔钱,她要永远离开这地方,她还要隐姓埋名,她要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林红把什么都想好了,离开的时候她得坐火车,还得去买张不留姓名的联通卡,再去找人伪造一张身份证,哪怕就是去整容,她都会在所不惜。然而,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就成了另一回事。林红最终还是怕了。她一把撕掉伪造好的报表,对面的小姑娘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林红笑了笑,说,漏了一笔转账。
       走出储蓄所的大门,林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决定还是坐飞机,就用手机订了张路线最远、折扣最低的机票——新疆的乌鲁木齐。
       林红在去机场的大巴里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接听的是刘副校长。他说林红的妈在洗澡,问她有事吗?林红想了想,说没事。刘副校长就在电话里没话找话,说,你妈最近一直在老年大学里学烹饪,哪天一定要跟志平来尝尝她的手艺。
       林红冷冷地说了声好。挂掉电话,把里面的SIM卡取出来,随手丢进靠背上的垃圾袋里。林红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就像嗅到大草原上的气息,她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十三
       林红离开新疆就去了青海湖,然后是玉门关,然后是西安,一路走下来到达北京时,天气已经热得不可开交,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但她一点都不觉得担心。那天,她住在海淀的一个部队招待所里,看见门厅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就仰着脖子在上面细细地找,把那些与她有关的城市一个一个在眼睛里过了一遍。林红忽然看到一个地名,一下记起那是花田错居住的城市。
       当晚,林红找了家网吧,一打开MSN,就有一长串留言跳出来,都是花田错的,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上网?而重复最多的是一首歌名: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林红无声地一笑,一条一条往下看,发现她在最后一条留言上说她刚刚做了一件傻事,她把院子所有的花草都移走了,花了两天时间平整土地,打算再花两天在上面扦插。花田错说:我要在整个院子里栽满了蓬蒿菊,等到明年春天那里就会开满雪白的花。
       但林红等不到明年。她回了个留言,第二天就登上火车赶往那座城市,找到那条街。花田错说过的话一点都没错,她说她的花铺远看就像森林里的小木屋,门口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林红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坐在轮椅里,抬头朝林红看了眼,马上又低下脑袋,眼睛落在一本摊开的书本上。林红沿着过道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很多植物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让她很吃惊,就扭头看了眼那个男人。男人也正在看着她,问她想要什么?花还是盆景?林红说看看。说完就凑到一盆美女樱上深吸一口。男人说这是美女樱,买回家里很好养的,放到太阳底下就行了。林红笑了笑,扭头转到另一边。男人又说这叫鼠尾掌,墨西哥的仙人掌,更好养了,水都不用浇。这回,林红就当没听见,直起腰,默默地沿着过道又转了一圈后,站到男人跟前,忽然问他老板呢?林红记得花田错曾放肆地说过,她不在花店,就是去了男人的床上。男人愣了愣,抬头看着她。林红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因此看上去眼睛特别的黑。林红说,我找你们老板。
       男人说,我就是老板。
       林红愣了愣,想走,可还是问了句,这里的老板不是女的吗?
       男人笑了笑,反问她,我像女的吗?
       林红什么话都没了,扭头就往外走。男人哎了声,像是记起来了,说这里有过一个女老板,她把铺子转手了。林红赶紧问那人去哪儿了?男人摇了摇头,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林红很失望,出了铺子,沿着那些常春藤一直往前走,可这条街就像无穷无尽,都快走到黄昏了,它还在笔直地向前延伸。而回头的路就短得多了,林红在返回旅馆途中又经过那家花铺,发现门上多了一张启事,手写的,大意是要招一名帮工,年龄不限,性别不限,籍贯也不限,还可以提供住宿,唯一的要求是要懂一点园艺。林红站在人行道上把启事又看了一遍后,走上去轻轻地推开那扇门。
       林红正式上班是三天后的事了,她得上劳动力市场备案,还得去派出所里办暂住证,等把这一切都忙完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任何一个开端都要好。晚上,躺在花铺顶上的阁楼里,那里堆着一整墙的书,她就靠在床上一本接着一本地读,可还是免不了会想起花田错来,就爬下阁楼,坐到收银台前,那里放着一台电脑。林红在MSN上一次一次给她留言,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连网都不上了?就是不见她答复。花田错像是从网络的世界里消失了,她的博客关了,淘宝上的店也关了。林红在一天晚上忽然想到,在现实世界里人可以出走,铺子可以转手,但生活过的地方总有印迹会留下。于是,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个晚上都在楼上楼下寻找,可是没有任何发现,好像这个人从没出生过一样,就连每本书的扉页留的都是那个残疾男人的名字:赵云。
       赵云喜欢看书,这谁都看得出来,每天除了收款,就是把脑袋埋在书本里,隔三岔五的,还有快递员捧着包裹上门,打开里面又是书。林红有一天没话找话,问他买这么多书每本都会看吗?赵云想了想,说,买书是种病,看书是为了治这种病,结果是让一个正常人病入膏肓。
       这话,林红听不懂,但她从小就喜欢捧着书本的人。
       秋天很快就来了,花铺里的植物换了一批又一批。显然,赵云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有一次主动提出加了她两百块钱。还有一次,他要请林红吃饭,林红谢绝了。跟一个坐轮椅的人去饭店,太招摇。林红受不了别人的目光。赵云笑了笑,没有坚持。可那天到了该打烊的时候,他还坐在收银台后面,捧着一本书,好像是忘记了时间。老板没有动,林红只能在铺子里忙碌,浇完一遍水,把地拖干净,扭头看看,赵云还在看书,就抓起抹布把花盆擦了一遍。这时,送外卖的提着一摞餐盒进来,赵云这才抬起头,笑了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赵云不喝酒,两个人就以茶代酒。但林红很快就发现,男人有时不喝酒也会醉。赵云聊着聊着话就多了,话一多,眼睛跟着也红了,而且眼睛越红,话就越多。他告诉林红他的父亲是个教授,在大学教比较文学,他的母亲是个医生,曾经是这座城里最好的产科大夫,但他们都死了。赵云一口干掉杯中的冰红茶,就像灌下一杯威士忌,眉头皱了老半天,说那年他才十九岁,他们是去南山的水库里钓鱼,车翻下了山沟。赵云没说他这两条腿,但林红觉得肯定跟这次车
       祸有关。果然,他接下去又说起了当时的女朋友,是他班上的女同学,他们约好一起考北大的,可他在医院整整躺了一年半。林红的好奇心来了,问他那后来呢?赵云一愣,像是忽然酒醒了,一下子闭紧了嘴巴,抬眼看着林红半天没出声。林红却多了一分猜测,等了会儿,她又问,那你结过婚没有?
       赵云笑了,反问她,你看我像结过婚的样子吗?
       林红说,结没结过婚怎么看得出来?
       赵云不说了,掏出手机打给司机,说来吧,他要回家了。
       那司机也姓赵,每天早上把赵云送来,到了傍晚,他的面包车通常会准时停在花铺门口。赵司机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给店里补充货源,把花卉与盆景从花圃里拉来,一般都是在下午,在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林红后来才知道,赵司机其实是个真正的园丁,他是赵云的合伙人,他们在乡下还有一个花圃。林红的兴致一下就高了,问赵云什么时候带她去参观一下。赵云笑了笑,说下次。可下次是什么时候,赵云不说。林红有时候觉得他的微笑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秘密是从赵司机嘴里透出来的。那天中午,赵云去了街对面的理发店,赵司机忽然拉着几盆龟背竹来了,说是送货多下来的,不打算拉回去了。林红就帮他搬进来,洗手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乡下那个花圃,说一定要去看一次,她养了二十年的花,还没去过真正的花圃。赵司机很惊讶,看了她好几眼,说,你都养了二十年的花?林红说她那是闹着玩的,从小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瞎摆弄。赵司机想来点幽默的,笑着说,那我跟小赵都得叫你师傅了,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二十年。
       林红是在转念间想到的,问,你们合伙几年了?
       赵司机算了算说,八年,跟抗战一样,八年了。
       那这家铺子呢?
       七年,赵司机肯定地说,有了花圃才开的店嘛。
       林红的两只眼睛一下就睁得滚圆,手都不洗了,问题多得就像连珠炮:那赵云呢?一直是他守着这铺子?除了他还有过谁?是不是个女的?以前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女人?
       赵司机怔了怔,但马上就像是明白了。他请林红放心,不光这里从来没有过女人,哪儿都没有过。赵司机说得很认真,我对谁都敢保证,自从他那两条腿没了,他连恋爱都没谈过。
       说完,他朝着林红两眼一眯,露出一个自作聪明的笑容,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走了,回乡下的花圃去了。
       这天下午,花铺提早打烊了。但赵云的回答是沉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林红说什么,他都是低着脑袋。这让人有火都不知道怎么发。可林红更多的是难受,站在那里老是想起在MsN上说过的那些话,越往回想,就越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被硬生生地摁在他面前。林红真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让自己一头钻进去。
       林红深吸一口气,扭头跑上阁楼,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塞进旅行袋,可等她下到铺子里,赵云已经不在了。林红犹豫了一下,最后回顾了一眼这满屋的花草与盆景,一把拉开门,就看见一辆出租车正等在门外。赵云从敞开的车门里伸出脑袋,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林红没理他。赵云就仰着脑袋,他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可那双眼睛更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赵云说,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就去看一眼。
       赵云带着林红去了城外。出租车拐进一条乡间小路时,林红觉得这应该是去他那个花圃的路,可车进了一个村庄后,赵云忽然说前面就是他的家。而事实上,那只是个破败的院子。赵云到了那里,打开门。林红惊奇地看到里面长满了蓬蒿菊,整个院子的地上都是,就像野草一样茂密而杂乱。赵云说,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就会开满雪白的花。
       这时,一阵野风从围墙外刮进来,那些绿色的叶片顷刻间变得活跃起来。林红紧咬着嘴唇,直挺挺地站着,许多往事像风一样在眼前吹过。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