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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稻粱菽 麦黍稷
作者:夏 榆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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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街女人的叫骂在深夜无休无止,坐在床上给儿子喂饭的艳霞把手里的瓷碗蹾到桌上。
       从地上找到鞋穿在脚上,艳霞走出屋,她闪身钻进门后的柴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铁锹。
       后街女人还在叫骂,女人叫骂的声音在夜空里回响,被很多人听到。但是没有人吭气,听到的人装没听到。刘建军就是那样,他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哈着腰来来回回磨一把长刀。挂在院里的灯泡昏黄的光照着他已经谢顶的头,也照着刘建军一直磨着的刀。岳母站在院里望着夜空叹息,她的蓬乱的头发白得刺眼。岳母跟岳父感情不好,常年寄住在刘建军家里,为他们一家三口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偶尔岳父也会从密云的乡下寻岳母来,但是岳母多半不理睬。那个身材矮小老实巴交的老头出来进去就格外地落寞,甚至尴尬。因为他看不到这个家庭任何一个人能对他表现出些微的热情。在老人到达这个家的时候,这个家的人活着,但是就跟死去一样没有声息。
       后街的女人是刘建军的嫂子,哥就住在后街,哥的屋就对着刘建军家的后窗。亏得后窗高,嫂子骂街的声音要飘着才能进家来。但是刘建军在那个时候情愿自己是聋子傻子和瞎子,那样他就不会有烦恼。但是他的耳朵是好的,眼睛和头脑是好的,他听见了从嫂子嘴里嚷出来的那些就是去死也不想听到的诅咒。他看见岳母的叹息,看见老婆艳霞隐忍着的表情,还看见小姨子的不耐烦。小姨子艳文是识文断字的人,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跑销售,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艳文显然瞧不起刘建军的(尸从)样,她不住地对着刘建军的后背翻白眼。刘建军只能把力气用在他手里磨着的刀上,但也只是为了明天给人杀猪的时候,刀子更好使。
       刘建军内心很悲凉,他觉得嫂子住在后街,就等于是隐在他身后的克星。他看不见哥,但是能想象到哥在这个时候的样子。哥管不住自己的女人,由着女人在街上撒泼。嫂子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院子的当间,她的手里有一把旧蒲扇,不时地挥动一下,驱赶开那些围拢在她身边的蚊蝇。也就是夏天,她才能这样悠闲着,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憋在心里的怨和恨发泄出来。她冲着那个高出去的窗口骂,她不点名字,但谁都知道她在骂谁。刘建军家里的人她都骂了,一个都不剩。骂的理由就是没有理由,就是气不顺,找个撒气的对象把不顺的气撒出去。
       谁都没有料到,这时候艳霞会冲出去。她手里抄着铁锹,突然就冲出门去。看见艳霞高举着铁锹劈过来的时候,女人才住了口。她在慌乱中躲闪,艳霞手里的铁锹在劈空后又被举起来,再次劈向骂街的女人。艳霞在举起锹的时候嘴里狂喊着:“奶奶个×劈死你个王八蛋!”
       在慌乱中反应过来的人们冲出房门,刘建军从后面去抱女人,他想夺下艳霞手里的铁锹,但是他遇到了难题。艳霞在暴怒中激发的力气是他意料之外的,他抱了几次都抱不住。艳霞挥舞着铁锹,一次又一次劈向骂街的女人。那个女人身形精瘦,反应也算灵敏。她从艳霞愤怒的脸上感觉到真正的恐惧,不顾一切地逃跑,在跑的时候不忘放出哭声。刘建军感觉慌乱的时候,小姨子艳文则高兴得手舞足蹈。
       艳霞是我的房东,我是她家的房客,我住在这里有三年的时间。
       最初我住进来的时候,看中的是它幽静的四合庭院,门前高大挺拔粗壮的柿子树,窗边曲折环绕的藤萝架。居室的清洁和雅静也是我心仪的,还有临着马路的一片宽阔的桃林,一片纵深的田园也是我喜欢的。考察完这里的环境以后,我就搬了进来。我从桃花村的西边,搬到东边。搬的原因是西边在拆迁,贴在街边的通告说西边将建“西山美墅”区,沿街是未来的“西山美墅区”的招贴广告。在西边成为满目残垣断壁的时候,我寻找新的居所。我不愿意离开桃花村,在这里居住多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空气、环境和人,包括这里的土地和田园。我找到了有一条环路之隔、名叫瑞王坟的村庄。开始我对这座村庄名字中的“坟”比较敏感,但我又对“瑞王”感觉亲近。“瑞王”也是我名字中的字。我选中了这里,即使它曾经是一片墓地。墓地,只是人的生命流转迁徙的一个处所,就像我们居住的家一样。我觉得很多事物看清楚了,就没有什么殊异之处,我选定了这里。
       我搬进来的时候,艳霞一直在跟着忙。她先是把庭院和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我把东西搬进房间的时候帮忙归置,好不热情。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这样的房客,她看着我摆放在书架上的书,用手小心地摸。她仔细看着那些印在书脊上的字,我看得出来她的喜爱。我说你选一本看吧,她看中一本,看了看又插回书架上,她微笑不语。我觉得她是不舍得打开那些书。
       艳霞初中没毕业就下田干活了,她说她小时候是喜欢读书的,只是家里姊妹多,在她的下边有三个妹妹需要她的照顾。跟书比起来,艳霞可能更熟悉她擅长的事情。看得出来,她喜欢自己有把握的东西。比如,那些摆放在窗台上的镰刀,倚在墙边的锄头和铁锹。那是她用来干活的工具,她带着它们到附近的果园里劳动。住进艳霞家以后,我经常能在门前看见一双黄色的沾满泥巴的胶鞋,那是艳霞到地里劳动时穿的。那双胶鞋经常变换着模样,比如有时候它们是干净的,它们被洗净晾晒在窗台上,被阳光照耀着。但没有几天,它们就浑身沾满泥巴被放在角落里。我看到那双胶鞋就仿佛看见艳霞的生活状态。有时候她是悠闲的,有时候她需要劳作,在田间,在桃林。
       闲下来的时候,艳霞会在藤萝架下教儿子背书。儿子五岁,浑身肉嘟嘟的,平时由母亲照看着。
       艳霞不去地里劳动时就把儿子叫到面前,她在藤萝架下摆放了小木桌和小板凳,儿子就坐在那里。艳霞手拿一本《三字经》,带领儿子朗读。她们朗读的声音经常可以传到我住的房间。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习相远
       苟不教 性乃迁 教之道 贵以专
       昔孟母 择邻处 子不学 断机杼
       对瑞王坟的田园我不陌生,对瑞王坟的桃林我也不陌生,那是我的休憩之地。
       我经常会在早晚的时候,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到那里去。在田园里走一走,在桃林的树下坐一坐。沐浴着清明的阳光,呼吸着清洁的空气,包括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我会感觉身体和心神俱欢。
       有时候,我会在田园和桃林中见到艳霞,或者是弯腰荷锄在田里锄草,或者是攀在桃树上为桃树剪枝,她总是笑盈盈的。跟她在一起的还有瑞王坟别的女孩子,还有她唤作大叔大婶的村民。我看出来艳霞是田间的一把好手,她干起活来很利索,手脚勤快而有章法。经过她锄过的田地,田垄修正,禾苗整齐。经过她修剪过的桃树,树身挺直,枝杈清疏。
       当然这是我的印象,我对田地和庄稼以及果木没有研究,只有盲目的感情。可是我能看出来,艳霞是熟悉的,她不仅对田地和庄稼以及果木有感情,还有研究。看她的快乐就能知道。有时候艳霞的宝贝儿子跟着她,那个胖小子撅着屁股在泥土里找虫子玩,艳霞则蹬着木梯为繁茂的桃树修剪枝叶。我是眼看着那些桃子在她的照顾下从无变有,由小到大,青绿的变成金黄。
       艳霞是属于田间和桃林的。到秋天长满玉
       米和大麦的庄稼能埋住人的时候,桃子结出来,饱满硕大地挂在树上或是被园林工人摘下放到装载果实的大车上时,我看见艳霞和她的伙伴们的快乐神情。那些男人女人在休息时蹲在地头,男人抽烟,女人闲聊。艳霞和伙伴们相互追逐着打闹,她们的快乐和舒展是真实的。我觉得是她们的快乐感染了我,使我加倍爱惜这田园、桃林、庄稼以及人,因为这些事物这些人在城市里是没有的。
       不过我知道我这样的状态是暂时的。
       因为我每天都能听到远处隆隆的推土机工作的声音。
       用来拆迁的推土机把西部的房屋推倒,使西部成为一片瓦砾和残迹的时候,我知道东部迟早也是会被拆的。城市的建设和扩张紧锣密鼓,在西部失去居所的人们纷纷迁移,很多人涌到一条高速公路之隔的东部寻找栖身之地。
       我所在的瑞王坟开始被涌进来的人所淹没。瑞王坟的农民开始在自己的屋顶加盖房屋。那些加盖的房屋用来接纳新的房客。我是看着我住的这个村落一天一天地在变化。到处有沙土和砖石被卡车运进来,然后建筑工人开进来。人们挥动铁锤凿穿墙壁,把原来的屋顶掀开,再加盖。
       几天过去,一幢新的房屋就在旧的房屋之上建起来。
       每个动工的地方都可以是村民们仿效的榜样。人们暗中帮房主算计他出租那些加盖的房屋的收入,计算过之后就都哑然,甚至神情也都变得黯然,显然要比他们下地劳动的收入多。艳霞也开始盘算要不要加盖房子,到晚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和刘建军商量盖或是不盖房子。因为房间隔音不好,我在外屋的时候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决定像别家一样改扩建房屋。
       没有几天,院子里就运来了沙土和砖石,泥瓦工开始用皮尺测量墙基。很快就来了建筑工,他们用铁锤和钢钎开始凿墙破壁,那些声音从外边冲进我住的房间里。
       艳霞家原来幽静雅致的四合院被改变。先是种在院子里的一棵粗壮的柿子树被砍伐,然后那些爬满墙壁的藤萝架被拆掉,朱红色的带铁环的双扇大铁门被取掉,门檐被刨。随即沿着院墙垒起新的房屋,在原来的屋顶之上又新起房屋。很快那些房子就盖起来了,粉刷、吊顶、铺釉面地板砖,用板壁隔开四间房,加上沿院墙新建的房,艳霞家有了八间房。
       粉刷的油漆还没干,就有人上门来租。艳霞说,她家的房子三种人不租:一是做生意的不租;二是喝酒滋事、打架斗殴的人不租;三是小姐不租。她的禁租条件使盖好的房子空了好几天。
       但是涌到瑞王坟的人多,三教九流、各种行当、各种做派的人都有,这里不租可以去那里。
       同时在这条街上盖房的有数十家,整个街面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工地。
       盖完房,艳霞还是出去锄地,修剪桃林的树木。我也还是要去那片田园和桃林。在街面变得凌乱和嘈杂以后,去田园和桃林散步就算是一种身心和神性的调养。我慢慢地看着这个村庄的变化,我觉得我不急着搬动。我想,阅读一个村庄的变化,比阅读一本书更有意味。
       有一天艳霞回家来的时候,我听到她和刘建军在争吵。原因是刘建军把房子租给了几个在后街新开歌厅上班的小姐,那几个女子已经开始往房间里搬衣柜和厨具。她们走过向上搭起的铁板楼梯,满身飘动着香水的浓重气息,她们脚上的高跟皮鞋踩在顶上房间地板的响声,这些都让艳霞心烦意乱。那些女子嘴巴很甜,她们对着刘建军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声音很亲昵。艳霞很愤怒地瞪着刘建军,她觉得那些女人不怀好意,刘建军也不怀好意。但是最后艳霞还是没能拗过丈夫,因为那些女人已经提前预付了半年的房钱。看见拿在手里的一沓钱币,艳霞最后还是没话说了。
       楼上的女子们生活不怎么规律,上午的时候睡觉,中午起床,吃过饭后有的人再睡,有的人会架起桌子打麻将。她们会叫来在各处租住的姐妹来玩牌。有时候也会有男人上来。麻将在桌上被人洗动时发出的响声很亮。出牌的声音很亮,比出牌更亮的是男人和女人赢的时候发出的尖叫,输的时候发出的叹息。那些人玩完牌的时候就喝酒,撒酒疯,吵得不可开交。
       我能看出来艳霞的郁闷。五岁的儿子就在院子来回奔跑着玩自己的游戏,刘建军不去上班的时候也在家里,妹妹没有活干的时候也是躲在屋里不出门。那时候楼上女子的喧哗让艳霞很受刺激。让她不安的是,她给儿子,给丈夫,给妹妹招来了不好的榜样。
       只要出门艳霞就能听到蹲坐在街边的邻居的议论。
       黄昏的时候,楼上那些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身香气穿街而过去歌厅和洗浴中心上班,蹲坐在街边的邻居们就在暗中偷笑。男人们放肆地盯着那些女人裸露在衣裙之外的手臂,被衣裙包裹的臀部。女人则撇着嘴,轻蔑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那些女人要在午夜才能回来。午夜的时候,街上就响起汽车停下来的声音。车门发出重响,跟着就是女人的脚步声。高跟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踩在楼板的声音引来附近的狗叫,狗们狂吠的声音经久不息。那些女子们大呼小叫,回到房间有洗涮、吃东西、衣柜开合的声音传下来,我就听到艳霞叹息的声音。我猜想她是不能接受那些女子的生活方式。
       四季流转,到第二年的时候,瑞王坟也成了一个大工地。
       道路两边数十棵长了三十多年的杨树被拦腰锯断,折断的树身躺在地上,树枝衰败地散落四处。很多房屋在推土机和工人手中的铁锤的开凿中成了断壁残垣和瓦砾废墟。每天都会有人开工,把旧的平房屋顶掀掉,重新加固,在加固的屋顶再起房屋。有的房屋建起来还没有干透,就住进去了人。公家的拆迁和私人的重建在同时进行,瑞王坟的街面搭满了商铺、餐馆,以及美容美发、修理电器、出售成人性用品的店铺。原来幽静的村落失去了幽静,变得杂乱、泥泞、肮脏,充满垃圾和秽物。
       与街道的变化相比,人们生活出现的变化更大。
       没有多久艳霞就不再下地了,那片她经常劳作的田地竖起了打井机。打井机整天轰响,从地里打出的泥浆堆满田园。巨大的水泥管道堆满桃林之间,那些桃林被砍倒,管道铺设在地面之下。
       地产商看中了这块地盘,按照规划,这里将建数十幢别墅。
       被地产开发商圈走土地的农民失去了生活的资源。
       艳霞和她的伙伴们没有地方可去劳动了,她能做的就是在家里收拾家务,哄哄孩子。
       刘建军还能出去干活,他在一家乡办修理厂打工,每天起早贪黑,但是那个厂子经常发不出工资,能发出工资也很少,有时六百块钱,有时情况好些可以拿到八百块。因为还有把力气,刘建军还帮肉联厂宰杀猪羊,挣一点零用钱。艳霞的大妹艳丽进城跟人学过几天理发,在门前开了家理发馆,隔三差五能有几个人上门理发。二妹艳文还在房地产公司搞销售,倒是经常不着家。三妹考到了青岛一所三本的大学读书,常年住校,也基本不回家。
       说起来家里吃闲饭的就是艳霞的妈。以前老太太还能帮着下地干活,现在没土地和庄稼可侍候,家务也由艳霞干了,老人闲着就发慌。
       日子本来就紧张,家里多一张吃闲饭的
       嘴,老太太就感觉不安。
       我出门,有时候就看见老太太蹲在村口垃圾场里捡垃圾。
       在艳霞家的院子里就多出来那些瓶瓶罐罐、废旧纸板、过期报纸等等。
       开始那些东西堆在院子里的时候,艳霞很不喜欢,她是爱干净的人,家里的衣柜和地板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院子也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喜欢母亲从垃圾场里捡来的这些废弃的东西。有时候艳霞就和母亲吵嘴,她甚至觉得母亲蹲在垃圾场里翻拣垃圾很丢她的面子,让她颜面无光。
       但是我也注意到,在瑞王坟村头垃圾场翻拣垃圾的并不是只有艳霞妈。
       每天上午都会有不同的单位和不同的人往垃圾场倾倒垃圾。在瑞王坟的后边是一座军营招待所,再往后是一个叫“野趣园”的休闲娱乐中心,那里有数十座蒙古包形的餐厅和旅馆,有蒙古包形的歌厅和洗浴中心。“野趣园”名声在外,很多住在城里的有钱人都会在晚间来这里消费。在“野趣园”临近的地方还有一家加工肉制品的肉联厂,那里生产精猪肉制品,比如火腿、香肠、罐头之类。每天早晨,运送垃圾的各种车就会把从这些场所收集到的垃圾倾倒在瑞王坟村口的垃圾场。我看见很多村民们手拎着各种袋子,拎着铁丝耙,站在垃圾场前,他们等待着运送垃圾的车离开就上前去翻拣倾倒出来的垃圾。
       艳霞家的院子和窗台上经常会出现各种废弃的物品。上午我起床,出门打水的时候就能看见出现在院子里和窗台上的东西:旧唱片、书籍、电视机、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女式皮鞋、旧沙发,还有女用化妆品、提包等等。艳霞妈在把这些东西搬回家的时候如获至宝,她看着那些东西堆在院里就像艳霞看见丰收的果实一样。艳霞妈对艳霞的指责很有耐性地反驳,晓之以理。因为她把那些废弃物品堆在院里,用不了几天就能换到现钱。有收破烂的骑辆平板车满街转,就是为收集这些垃圾而来。
       艳霞妈把用垃圾换来的钱交给艳霞的时候,艳霞就不吱声了。
       毕竟能换到钱是好事,一家七八张嘴吃饭,没钱是不行的。
       习惯有时会成自然。艳霞开始反对母亲去垃圾场捡垃圾。后来看到捡垃圾的成效,艳霞也每天早起跟妈一起拿着蛇皮袋,拿着铁耙去垃圾场捡垃圾。每天早晨,垃圾场就站了很多人,他们手拿袋子,手拿铁耙,等待着运送垃圾的车来。车来了,人们就瞪着眼睛看从车上倾倒下来的货色,车走掉以后,人们就蜂拥而上。有艳霞帮忙,母亲通常是会有收获的。
       我看着这对母女的忙碌,那些垃圾是我不愿意忍受的,当然我也可以不必忍受。
       因为我出入的门不经过那些垃圾,而且艳霞也很礼貌,她把那些垃圾严格限制在她居所的范围。
       最受不了的是艳文。她做房屋销售,每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上班,出门的时候,撞见那些垃圾就不高兴。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垃圾,老远就撅起了嘴,也不让艳霞和母亲碰她。
       艳文受不了的除了垃圾,还有夜半出现的人声。
       跟我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住进两个人,一女一男。
       因为昼伏夜出,我没见过他们的面影,只听到他们的声音。
       通常他们的声音响起来是在凌晨。呕吐的声音来自男性,我几乎在每天的凌晨都能听到男性呕吐的声音。他在那个时刻回到房间,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卫生间把白天吃进胃里的食物吐出来。我听说那男的是在酒店做男性公关的,实际上就是男性陪侍服务。男的为了保持体型,保持性能力,就会节食,把吃进胃里的东西定时要吐出来。
       而女的,回到居所就洗啊涮啊,叮叮咣咣,好一阵吵过才安静下来。
       人安静下来,床又响起来。他们睡的铁架床吱吱地不住地响。
       铁床响着,然后是女人的呻吟。女人夸张的做爱的声音高亢地响起,穿透她住的房间。
       那些本属于私密的事情夸张地被女人呼叫出来,使人惊心动魄。
       除了呕吐的声音、做爱的声音,还有吵架的声音。
       男的脾气暴躁,这两个人,有时候回到房间就吵架。男的在半夜砸东西,各种器物碎裂的声音爆响。男的疯狂地凶狠地叫骂,有时候拳头砸到女人身上的声音也爆响。有时候女的反锁住门,男的敲不开门就用脚踹,四邻被吵醒来,有人出来跟那男人叫骂,好不热闹。
       艳霞遭到了四邻的抗议,有人告状告到乡里的城管人员。
       有戴着红箍的人找上门来,那些人批评艳霞不该把房子租给那些身份可疑的人住。
       艳霞反驳红箍:“他们头上又没刻着坏人的印记,不出租房给人住,你让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
       没多久,艳文搬到城里去住了,她和单位几个女孩子合租了房子,她显然不能忍受居所周围的环境。在艳文搬出家门的时候,我也搬了出去。在我把最后的东西搬走的时候,艳霞五岁的儿子看见我抱着东西走,奔跑着过来追我,他喊着“大大”“大大”。
       我听到艳霞把儿子喝住,朝他屁股上打,儿子没哭,乖乖地坐到院子的小凳上。
       艳霞的儿子在跟着艳霞背书,她们的声音由近至远,然而我听出艳霞的声音的游移和低弱。
       她领着儿子念着:
       地所生 有草木 此植物 遍水陆
       有虫鱼 有鸟兽 此动物 能飞走
       稻粱菽 麦黍稷 此六谷 人所食
       马牛羊 鸡犬豕 此六畜 人所饲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