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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众神之河
作者:于 坚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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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头现在,也许是我这一生走得最慢的时候。那条大河,澜沧江——湄公河的源头已经不远了,还有十几米吧。我想我应该欢呼着雀跃过去,电视里的探险队抵达目标时都是这样的嘛。但我跑不动,这里不是山顶,海拔才四千八百七十五米,但已经呼吸困难,只可以小步小步气喘吁吁慢慢地挪,就像遥远的婴孩时代,后面有一只大手扶着。其实后面什么也没有,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亘古的荒原,沉默得令人绝望,有些干燥。九月,高蓝的天空上挂着刺眼的太阳,无数溪流在戈壁滩上闪闪发光。这源头不过是扎那日根山一处山包中部的一片小小的沼泽,常年细细地渗着水,像一只腐烂的眼睛。
       令我惊奇的不是这源头,而是在它的旁边,建着一个红色的小寺庙,叫做嘎萨寺。当时我没有多想其意义。许多日子过后,回想起来,在一条大河的源头,立着一个寺庙,这情况在世界上也许是独一无二。而且,嘎萨寺是澜沧江——湄公河这条长达四千九百多公里的大河上的第一座神寺。那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河流,像这条大河那样,沿水而下,屹立着无数的庙宇。
       在我们知道的时间之前的时间中,某一次,造物主或者别的什么神灵,把地球上今天喜马拉雅这个部位抓了一把,大地就像一块桌布那样耸起来,黑暗的内部被撕开,地质运动像一场革命那样爆发。火山喷涌,岩浆溢出,板块错位,地幔剧烈沉降或者上升,峡谷深切,巨石、泥土、洪流,携带着未来的高山、平原、峡谷、河流、森林、温泉、坝子、洞穴,滚滚而下,一直滚到大海中,沧海桑田,面目全非。说是一次,其实那是时间中无数运动的结果,那时间漫长到任何人类的历史都只是弹指一挥。可是当我从青藏高原的案发现场出发,沿着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旅行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到那惊心动魄的巨大运动的最后一瞬,似乎巨大的拉扯撕裂刚刚结束,创造大地的造物主刚刚拔腿离去,还听得见它的脚步声在天空下咚咚回响:无数的碎裂、堆积、垮塌、平铺、抬升、压制、填充、空转、搓捏、喷射、嚎叫、尖利、跌扑、漫溢、散落、突出,最阴森黑暗的、最光明灿烂的、阻隔压抑暗无天日的、无边无际坦荡雄阔的……刚刚凝固,世界现场方才尘埃落定。
       在地质学上,这个运动叫做喜马拉雅运动。喜马拉雅运动是新生代地壳运动的总称,因为这个运动形成了喜马拉雅山而得名。这一运动对亚洲地理环境产生了重大影响,科学界认为,在上新世末期、更新世初期,在印度板块的强大推挤下,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古地中海消失,青藏高原整体强烈上升,隆起为世界最高的高原,产生了无数新的峡谷、河流,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的地貌格局。
       山河各得其所,天空了无痕迹,大地被完成了。大地是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就是这样,你第一次看到的这样。老子说,天地无德。二○○六年的秋天,我在澜沧江大峡谷中漫游,河流在高原的底部沉闷地响着,很难看见它,它只是在刀背一样笔直切下的褐色山脊的裂缝里偶尔闪一下磷光。忽然,一块巨石如囚徒越狱般地脱离了山体,一跃,向着峡谷滚去,带起一溜黄尘,滚了很久,以为会听见石块砸进河水的声音,却像流星划过宇宙那般哑然了。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朦胧中我经常感觉到遥远群山后面有流动着的声音传来,来自西方的风中似乎藏着滚滚车马。那时候我不知道群山深处藏着一条河流,而现在,这河流就在我脚下的地缝里,我们的越野车停在碎石嶙嶙的公路上,我们将前往这河流的源头。
       当我在地图上查找澜沧江源头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在纸上看出它的源头,在它的开始之地,青海省的杂多县境内,这河流像掌纹一样呈现于高原,无数的细线。我查阅了科学界的报告,发现直到现在,关于澜沧江的源头一直是个悬案。在地理学界,世界著名的大河源头的确定一直被视为重大的地理发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包括法国国家地理学会、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和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在内的国际著名机构资助和支持了十几支探险队进入澜沧江——湄公河河源区,寻找源头。一八六六年,六个法国人出发去寻找湄公河源头,他们跨越了近六千公里的旅程。最后被无数的水源和恶劣的气候弄得晕头转向,但最终没有找到。一九九七年,已进入古稀之年的英国著名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Michel Peissel)出版了《最后一片荒蛮之地》,在书中他自称在五十八岁的时候找到了澜沧江源头。他宣布澜沧江——湄公河发源于海拔四千九百七十五米的鲁布萨山口。以注册世界探险纪录闻名的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接受了佩塞尔的说法,但佩塞尔对他找到的源头的精确位置的地理坐标却语焉不详,而地图上也找不到“鲁布萨山口”。在过去的一百三十多年里,至少有十二拨人前往寻找澜沧江——湄公河的源头,各种资料上记载的关于源头的所在有十几种,而以不同源头为起点的河流长度也有多种,估测的长度从四千公里到最长四千八百八十公里不等。
       一九九九年六月,有两支中国科学考察队先后出发:一支为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关志华教授带队的德祥澜沧江考察队,测定的澜沧江源头数据为东经94度41分44秒、北纬33度42分31秒,在海拔五千二百二十四米的拉赛贡玛的功德木扎山上;另一支是中科院遥感所的刘少创的澜沧江考察队,在三次考察后,他确定澜沧江的源头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吉富山,海拔五千二百米,地理坐标是东经94度40分52秒,北纬33度45分48秒。如从这里算起,澜沧江(湄公河)的长度是四千九百零九公里。刘少创的考察是科学界对澜沧江源头考察迄今为止的最后数据。
       二○○六年的九月十八日,我来到青藏高原扎那日根山的一块岩石旁,未来的大河就从这石头下冒出来,我踉跄几步跪了下去。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下跪过。泉水在我的两膝下汩汩而出,那不只是出水的地方,也是诸神所出的地方,是我的母亲、祖先和我的生命所出的地方,一个世界的源头啊!
       科普电影给人造成的印象是,大河源头都藏在杳无人迹的地区,地老天荒或者冰封雪冻,普通人是永远去不到的,去到的那就是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所以我有些不敢相信,虽然也在路上折腾了十多天,但到达这大河的源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辛,是吃了些苦,可还没有辛苦到可以撰写丰功伟绩的地步。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到过湄公河的出海口,当我乘着一艘越南快艇顺着湄公河驶向南中国海的时候,曾经回首遥望远方,云深地阔,心中茫然,也许我是永远也到不了这大河的开始之地吧?!可现在,就那么不起眼的一块石头下冒出的水,人家说这就是那大河源头。很难相信,就这么一点点哭泣般的细流,到后来会成为那样的滔滔滚滚的大河。而且眼前这场面与我期待的是多么不同,当我们走向源头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来看热闹的藏族人,大人少年,呼前拥后。他们搭了帐篷住在那个小寺庙旁边,正在为嘎萨寺刻玛尼石。玛尼石,就是刻了经文的各种石头。有人摸了摸我穿着的彩条毛衣,回头看,却是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正咧嘴笑
       呢。贾赛洛翻译说,这位是村党支部书记,这些为自己转世前来刻玛尼石的藏族人,就是他领队的。不过,此地的居民也就这七八个人而已,世界的尽头再没有别人了,陌生人的到来那就是节日。出水的岩石上靠着一块石片,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笨拙的字:“澜沧江源头,青海省旅游局探险队立”。我费力地捧起一些水,水很浅,捧得太过就要搅动泥沙,喝了一口,很凉。
       三天前,我和几个旅伴到了青海省的扎多县。国家地图表明,澜沧江的源头就在此地。源头分为几股,它们,西边的两股是扎那曲和扎阿曲,从扎那日根山一带流出,这两源与东边的日阿东拉山流出的布当曲汇合成一股,在杂多附近汇合成一股,叫做扎曲。藏族人把河流的源头叫做扎曲,澜沧江的源头是扎曲,长江、黄河的源头也是扎曲。扎曲的意思就是“从山岩中流出的水”。各源头相距几十公里,从此源到彼源就是开车也得走上一天。
       从玉树县出发到扎多县,里程是一百七十六公里。在距离玉树三十六公里的一个路口右转,就进入了荒原。道路基本是柏油路,但有些路段已经被啃成搓衣板了。河流中游群峰耸立的景象消失了,大地平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台面,可可西里大戈壁已经不远。高山无影无踪,只剩下些光秃的头,骑着马就可以奔上去。有时候大地裂开巨缝,汽车就得驶到地层下,再爬上来。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道路之一,景象荒凉动人,看不见一棵树,白云低垂在地平线上,偶尔有个头在山包的边缘一晃,那是旱獭的脑袋,它们在地上啃了无数的洞。乌鸦停在天空,一动不动。牦牛部落远远地站着,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又继续埋头吃草。大地像一位苍老的父亲,宽厚而沧桑。世界美到完全丧失了意义,我明确地感受到何谓伟大。美是平庸的东西,伟大其实是平庸的累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也不要说话,任何赞美都相当弱智。伟大其实是枯燥的,为了这伟大的荒凉,你不远万里而来,但只是几分钟,你已经厌倦。偶尔会经过一些帐篷,没有电,居民们用太阳能发电机取电。夜晚来临时,道路两边时不时出现一丛丛幽蓝的光块,里面藏着一台台孤独的电视机。
       扎多县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以外就是荒野。一条简陋的水泥大街,看起来有点敷衍了事,是否实用倒在其次,只为着象征现代化已经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风一吹,大街似乎就飘起来,旗开得胜的总是那些外地做买卖的人带来的塑料袋,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全城通电才两个月,供电是定时的,到晚上十一点就停电了。大街两边有新开张的小店和旅馆,都关着门。一个人骑着摩托奔来,敦实的藏族汉子,诚实地笑着,他是杂多县的旅游局长,过去是县冷冻厂的经理,五十多岁,名叫贾赛洛。局长先生其实是个光杆司令,上任一年了,并没有办公室和经费,从来没有念过一份文件。外面来了人,他就陪着走走,当个向导。他带着我们去莫云乡,澜沧江的源头就在那里。打过招呼,老贾从摩托车后座卸下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他老伴做好的羊排、糌巴粉和酒。
       从扎多到莫云得走半天,道路是土路,有的地方路已经断了,汽车得自己开路,爬上爬下,说过沟就要过沟,说涉水就要涉水,除了越野车,一般的车是没法开的。没有加油站,我们装在车里的一桶汽油漏了,整个车厢全是汽油味,熏得人人欲呕。老贾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舌头就没有停过。车行一个多小时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历史。他说话从不忘记现场,刚刚说到他父亲如何被抓起来,忽然指着车窗外,那里有个牦牛,你们地方有没有啊?正说着他和一姑娘的往事,忽然建议,左方这条路可以去到扎青乡,考察队都去过。插话长达十分钟,接下去讲到扎青乡的乡长是谁,他儿子在喇嘛寺出家。他家隔壁住着央宗,是个好人啊,我的一袋青稞还放在她家呢。“是不是去一趟?”他真的认为我们可以立即打转方向盘到数十公里外的扎青去。话题向西偏移了几十公里,接着又回来了,继续说他父亲。他如何成了孤儿,如何挨饿。“要不要吃块羊排?”拉开大袋子,搜出一块,腰间解下一把藏刀,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割下肥硕的一坨,往嘴里一塞,继续讲后来如何参加工作,如何结婚。没有一句抱怨,他有一种把地狱说得跟天堂般美好有趣的本事。每经过一个垭口,山包上就会出现一个玛尼堆,上面缠着彩色的经幡。他总是要取下毡帽,默念几句经文。如果停车的话,他就要跪到地上顶礼膜拜。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外面的荒原:凹下去的这一大片是格萨尔王的头发,那边是他的眼睛,这个山包是他的老婆,这一群疙瘩是他的大便,这边是他的帐篷,这里是他女儿的庄园,这是他的四个传令兵……他说的就是大地,他说扎那日根山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是这个地区的众山之王。他指向大地的手势非常肯定,绝不会搞错的样子。“是我母亲告诉我的。”老贾说。科学考察队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他们好像集体虚构着一个源头无人区的神话。跟着老贾走这一路,我才知道在当地人民眼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荒凉之地,伟大的格萨尔王已经在这片大地上住了无数年代,对于人民来说,这源头地区的每一块土地都是神性的,都是被命名了的,都是诸神的传说、遗迹、化身。是的,如此荒芜、严寒、生存艰难的地方,如果居民们没有诸神的陪伴,他们如何能够传宗接代。
       从地图上看,莫云已经是可可西里大戈壁的边缘地区。莫云乡是澜沧江源头地区的最后一个居民点,行政的末梢,但大地上的居民点并没有到此为止,在那些没有领取国家薪水的行政人员驻扎的广大区域,人民依然像古代那样逐水而居。老贾告诉我,莫云是藏语,莫是一种红里带黑的颜色,云是地方的意思,莫云就是褐色的地方。这里冬天不会下雪。汽车进入了戈壁滩,到处是溪流和卵石,一片高地上出现了几排小平房,那就是莫云。一下车,就看见平房外面的空地上搭着一个帆布的大帐篷。我不由自主地低头钻进去,里面的场面把我镇住了:一位裹着红色袈裟的大喇嘛高坐在中间的蒲团上,正闭目捻珠,两边各坐着一位僧人。这光景就像是一个活着的大雄宝殿,活佛一动不动,面有笑容,如微放的莲花。两位弟子见我如此唐突地闯进来,只是笑了笑。我若有所悟,一言没发,退了出来。后来知道,他们是从果洛县来的,他们正乘着一辆大卡车在高原上漫游说法。天色已晚,我去忙自己睡觉的事,次日我六点起来,外面还是星光灿烂,活佛已经走了,留下一片空地,被残月照着。
       从莫云乡到澜沧江源头还有三十多公里。我们以为源头也就是溪流一股,顺着走就到了。到了大地上一看,才发现现场同时有无数的溪水流着,根本不知道哪条是源头。乡政府的老春答应带我们去,他是个结实的小个子,身上一大股羊膻味。我们昨夜就住在他家,吃酸奶和老贾带来的羊排和糌巴粉。屋子里燃着火炉,暖融融的。老春的儿子是个驼背,很英俊的小伙子,长得像个意大利人,表情高傲,默默地把自己盖的羊毛毡子递给我,只是微笑,牙齿雪白,我们不能说话,语言不通。杨柯把他的
       面霜送给老春的两个女儿,她们一晚上闹来闹去,把面霜抠出来,在彼此的脸上抹花脸。次日吃过早饭,老春就带我们去澜沧江的源头,他说,那里有一个国家立的碑,莫云只有我跟着考察队去过。我们本地的源头在另一边。我这才知道,当地人的澜沧江源头与国家考察队确立的并不是一个。老春已经带着几拨人去过那里,这是他的任务,没有任务他是不会随便去的。那里离他的生活范围太远了。这几年天气热,雪化得多,那个源头好像已经干了,已经不出水了。老春在车子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偶然说起。这是个重大消息,我们愣住了。老春安慰说,不会干的就不是源头,干就是雪水。他说出了一个真理。大地面目全非,老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我们在荒原上绕来绕去,看上去是一马平川,但是寸步难行,到处是坑坑洼洼、沼泽、碎石、裂缝、洞子、溪流,车子经常搁浅,一直走到天黑,已经到了水源所在的地点,但是没有水流过来,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标志着水源的石碑,这烟头般的小石片已经被大地藏起来了。只好放弃,回去的时候完全迷路,在夜地里转了很久,才摸回原路。老春说,明天去我们本地人的那个源头,那里还有水。老春不跟我们去,他说这个源头很好找,当地人都知道,经常要在那边念经的。
       天空蔚蓝,强巴的脸黑暗如夜,这是被高原的阳光给烤的。两颗眼睛像宝石一样藏在帽檐下,雪亮。黎明时我们遇到了他,他正在荒原上游荡,站在纵横交错的溪流之间扔石子,试图击中点什么。偌大的荒原,如果建为城市的话,也许可以住几十万人。空阔、透明,几公里开外有任何动静,立即就能看见。我们已经迷路,原地打转,不断地沦陷,要去的方位是大体知道的,可就是走不出戈壁滩。过路的藏羚羊集体停下,翘起脖子,惊讶地望着我们,仅一瞬,像是被谁戳了一下似的,又旋风般地驰向荒原深处,使我深感内疚。已经多次,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看到过它们。强巴就像是藏羚羊派来搭救我们的神灵,他远远站在河滩上举起双臂挥舞着,司机扎西鼓足勇气猛踩油门横越流水,将它们一道道砍成两扇,终于挣扎到了他身边。少年上了我们的越野车,带来了大地的湿气。他显然不是第一回为外来的车子带路,他握着弹弓,老练地指引着路线,在这原始之地,他就是道路。他的路线是步行的路线,是用脚的,汽车跟起来相当困难,有的地方车子倾斜到几乎就要失去平衡翻将过去,它已经成了摇摆舞明星。我其实不知道强巴的名字,他没有问我的名字,我也没问他的名字。我过去看过《农奴》这个电影,觉得藏族人都叫强巴,暂且就把他叫做强巴。
       地图上标出扎那日根海拔五千五百五十米,就想象那是一群积雪的雄伟高峰。其实只是平坦大地上的一个个敦实饱满的山包,像是女性的身体的凸起部分。大地,高处是没有峰的。低处是平原大海,中间部分才群峰对峙,犬牙交错,这是我从澜沧江的源头到湄公河出海口走了一路后得出的印象。山包顶部残留着一块块积雪,很多正在融化。雪水顺着山体裂隙淙淙而下,流到平地上,千条万道,方向不一,有的向东,有的往西,蹦蹦滚滚,忙忙碌碌,各自埋头运着什么,令人眼花缭乱。越野车跳上一片高地,不能再走,我们得步行了。下了车,强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包,喏了一声,就看见了红色的嘎玛寺,然后看见寺庙右边光秃的山包上湿着一片,莹莹闪光,有一股水刚刚淌下来。
       四年前,我开始澜沧江——湄公河的旅行,我的梦想是抵达这条大河的源头。旅行不断地开始,又不断地中断,那些发誓和你一起抵达终点的人失踪了。当你到达的时候,只是独自一人,与我同时抵达的伙伴,来自另一些信誓旦旦的人群,同样的只剩了他一个。出发地的群众消失了,抵达终点的都是孤独的人。当时肯定有某种力量鼓舞我出发,这种旅行并非易事,是要拿命抵在现场的。我已经说不出我是怎么走的这一路,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完全莫名其妙,内心有些空虚。等我慢慢地像忽然老掉般挪到源头的时候,强巴已经蹲在那里,看见我跪下去磕头,他并没有惊讶。贾赛洛对国家探险队确立的源头不以为然:这个才是源头,那个是国家的。扎那日根是领导众神的,嘎玛寺是祭祀这个神山的,这个水源才是澜沧江的正源,这是老贾和他的乡亲们的道理。
       大河的源头绝不是单一的,就像文明的起源一样,你无法说一个文明的起源只与某个地区某种生活方式有关,简单的文明可能如此,但作为一种伟大的文明,它的起源是复杂的。
       河源唯长,是科学家的观念,而对于人民来说,源头并非只是唯长,哪里有水出来,哪里就是一个源头。就是河源唯长也无法一锤定音,大地活着,大地不是钢卷尺上的各种僵死刻度,河源会变化消失,会从别的地点再生。人民并不遵循河源唯长的原则,民间的源头与生命和神灵有关。我在澜沧江上游地区漫游的时候,在大地上听到居民们谈起源头,我听说的澜沧江源头至少有五处,有一个源头被认为来自查加日玛,藏语的意思是“多彩的山”。而老贾告诉我,还有一个源头是五世达赖认定的,书上写得有,五世达赖当年步行去北京回来的路上经过扎多,途中休息,指出一处水源。
       嘎玛寺非常耀眼,混沌灰暗贫瘠荒芜的大地,没有丝毫文明迹象,突然间出现了这个建筑,仿佛穿红袍的神从天而降。寺庙是新修复的,但历史悠久,建立于依然在世的人们之前的时间中。知道其历史的人已经杳然,传说只是道听途说。但这个寺院供奉着一个水源,这个水源是澜沧江的母亲之一,这一点确凿无疑。
       我们也搬来一块石头,留下了名字。喜马拉雅山到处散落着石头,在这个地区,山是神圣的,水是神圣的,石头是神圣的……也许宗教就起源于对大地上石头的挪动。也许在遥远时间中的某一次,某人第一次挪动了大地上摆着的石头,把它们堆砌起来。这些被挪动的石头忽然就与众不同了,不再是普通的石头了,它们高了,从石头中出来了,形成了火塘,给人带了火、热力和光芒,人因此可以烹烤食物,黑暗得以照亮,生命得以延续、丰富。而同时,这些垒起来的石头也形成了坛。直到今天,当我在高原上漫游,还经常可以看见无名者用石头垒起来的坛,只是一堆石头垒叠起来,没有任何文字,被雨雪阳光洗刷之后,比周围的石头更白。嘎玛寺是石头垒建起来的,里面的陈设色彩艳丽,供奉着我没见过的神像。贾赛洛告诉我,这是一个噶举派(白教)的寺院。噶举派是藏传佛教的教派之一,是在十一二世纪藏传佛教后弘期发展起来的,属于新译密咒派。创立者先后有两人:一位是穹布朗觉巴(990—1140),另一位是玛巴罗咱瓦(1012—1197)。噶举派的经典主要是《四大语旨教授》,重视密宗学习,而密宗学习又必须通过口耳相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称为语传。噶举,就是藏语口传的意思。
       寺院外面的空地上,几组用绳子拉起来彩色的风马旗搭成一个塔形的圆,地面上摆着无数刻了经文的圆石。经文刻得很美,像是神秘的花纹,花纹被涂成红色,就像一个个面具。亘古的荒原上摆着无数石头,忽然间,这一群出现了花纹,与众不同了,得道成仙了,这就是文明。如果不是刻石头的人们就在旁边,我会以为这是来自黑暗宇宙的密符。藏民们自己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来到嘎玛寺,搭了帐篷住在寺院旁边,吃简单的食物,每天找来石头,在上面刻下经文,已经刻了很多,密密麻麻的一片。他们每年都来一段时间,平时在家务农。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都是自觉自愿,这是一个功德,他们相信,这工作可以转世,得到善果。他们刻得非常认真,越刻越好,自己并不在意好坏,没有刻得好刻得坏这种是非,没有这种标准,只要刻,那就是好,只是用心去刻。这真是一个雕刻的好地方,安静,遥远,地老天荒,石头唾手可得,乌鸦走近来又离开,饮用水摆在大地上,随便取用。叮叮当当,有人已经成为石雕大师,刻得美哉妙哉,自己并不知道。
       石头、寺院、经幡、刻石头的匠人,组成了一个坛城,安静地守护着那微弱的水源,并不在乎其将来的在高原下面的滔滔滚滚。
       这是一个永不张扬的圣地。
       觉悟者自会觉悟。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