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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象
作者:张 楚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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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挑这样的日子出门,无疑是好的。
       出门之前,孙志刚喂了鸡,喂了狗,喂了猫,喂了花狸鼠,喂了鹅,还喂了那只越长越瘦的绿毛龟。艾绿珠也不过来帮忙,只一旁瑟瑟站着。她套了件深红对襟唐装,头上裹着方格子头巾,掌心时不时捂紧双唇,小心地呼着气。当孙志刚将一把烂白菜叶撒进鸡舍时,艾绿珠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小声嘟囔道,磨蹭啥呢,真是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
       孙志刚直起腰,摸了摸身边溜达的狗,又把猫耳上的发卡重新系了系。狗是老狗,牙齿全掉光了,柔软糜烂的牙龈不时啃舔着他的手指。猫呢,正在发情,总爱把条黄丝绸蝴蝶发卡套在右边的耳朵上,在镜子前踱来踱去。当他们恋恋不舍地锁门时,艾绿珠突然尿急,她踉跄着冲进庭院,不假思索地往菜畦垄上一蹲……解决后她并未起身,而是不声不响盯着畦垄上的一簇蒲公英。蒲公英的锯形齿粘爬着蚜虫,细长杆顶着层层叠叠的花瓣,花瓣里栖着细腰马蜂。艾绿珠努了努嘴,半晌才喃喃问道,孙志刚,孙志刚,难道……立春了?
       春早就立了,龙头早抬了,连清明的冥纸也早烧过了。孙志刚看着她边系裤腰带边狐疑地扫望着庭院。他大踏步走过去,把她拽出院子,“咣当”锁了门,拥她上了电动三轮车。艾绿珠也没挣扎,她平时最讨厌旁人不尊重她。不过,这一天她心情尚好,最起码表象上看来如此。这让孙志刚稍稍有些心安,他柔声对她说,别急,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当“出发”这两个字从嘴里蹦出时,语气那么干脆、爽朗,让他自己都略略吃惊起来。 “你再等等,孙志刚,”艾绿珠慌张着说,“我忘了样东西。”她眼睛扫着犄角旮旯,“我这脑袋……真成榆木疙瘩了……我是不是……真老了?” 艾绿珠开了锁急匆匆进家,旋即急匆匆颠跑出来,手里拎着只玩具大象。她乜斜着孙志刚,手忙脚乱地把大象塞进书包。大象太大了,粉红的长鼻子就从书包口支棱出来。艾绿珠抚摸着大象鼻子,佯装无事地瞥孙志刚一眼,说:“还傻愣着啥?走啊。快走啊。”
       孙志刚没听她唠叨。这些日子以来,孙志刚早习惯对女人莫名的絮叨保持沉默。这和他以前的作风倒是迥异。他曾经喝醉之后,把只穿着内裤的女人关在门外半个多时辰。那可是腊七腊八,风能浸骨入肺的。艾绿珠赤着脚,双手捂着乳房在门外小声啜泣,间或拼命蹦跶两下,将青石板踏得嘭嘭响。
       “栗子少了袋!”等三轮车发动起来时,艾绿珠有些惊慌地说,“栗子怎么少了一袋呢7天哪,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孙志刚只得把三轮车停下,进了车篷跟她点货。他们总共拉了四袋小米、四袋栗子、四袋红薯。小米是艾绿珠姐姐送的,栗子是孙志刚嫂子给的,红薯是从集市买的。前几日,他俩蹲厢房里,用秤约了又约,把小米、栗子和红薯分成了四份,小心着倒进麻袋,用粗口绳扎好。
       “少就少吧,”孙志刚皱着眉头说,“多一份跟少一份,有啥区别呢?”
       “那怎么行?少给谁一份我心里都不踏实,”艾绿珠说,“我再去找个破麻袋,把这三份匀成四份。”说完她迫不及待地跳下三轮车。孙志刚只得站屋檐下,默默点上烟,大口大口地吸食。后来他索性蹲下,背靠墙壁盯着葳蕤的野菜、洞穴里的蚂蚁、叫不上名的大眼昆虫以及晃来晃去的阳光。再后来,当他不经意扭头时,在石头上看到几行字。字是用白粉笔写的,或许年头长了,已然被雨雪风霜洗刷得模糊难辨。他好奇地歪着头,仔细辨认着:
       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平行线。
       三角形的一个外角等于与它不相邻的两个内角之和。
       天使也曾美丽过。
       他用手来回蹭那几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蹭。当艾绿珠找回麻袋将栗子分好,小声吆喝着他大名时,他的手指还颤抖着停驻在“美丽”那两个字上。手指肚一点感觉不到石头的凉,相反,他粗糙的、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肚,仿佛正在触摸一颗温热的、娇嫩的心脏。
       2
       劳晨刚跳下长途汽车,挑衅似的搜寻着男人。这个男人在将近十个小时的旅途中,一直坐在她左侧。起初她没留意他。对这种眼睛浮肿、皮鞋裂口的中年人,劳晨刚很少接触。应该说,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她从没有和中年男人正式打过交道。开始还相安无事,男人似乎饿了,他撕扯着一只德州扒鸡,同时仰起满是皱纹的细长脖颈,小口抿着二锅头。其间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劳晨刚,姑娘,要不要吃点?边问边把鸡腿犹豫着塞给她。她朝他摇摇头,为了表示感谢,她从兜里掏出几张餐巾纸,轻轻递到他手边。
       后半夜,劳晨刚终于迷糊住了。其实睡得也不沉,她不是那种一挨枕头就做梦的孩子。当那双手颤抖着抚摸起她的大腿时,她哆嗦了下,不假思索地将那人的手拨拉开。她动作果断,丝毫不沾泥带水,反而激起了男人的欲望。他突然伸出双手,一只紧紧攥了她的左腕,另一只则轻佻地摸了摸她丰满的乳房。一股鸡皮味漂浮着,劳晨刚骤然间动也不敢动了。车厢里灯光昏仄,旅客们在汽车颠簸的行驶中睡得格外沉迷。有那么片刻,劳晨刚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过去。她脸憋得通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男人“嘿嘿”地轻笑两声,方才将手坦然撤回。劳晨刚松口气,摸索着将背包带解开。男人似乎也就这么点兴致,再没旁的举动。也许,醉鬼总是在神志不清时不知不觉变成色鬼。尽管如此,劳晨刚也不敢正眼瞅他。她只记得他头发稀疏,脑门油亮,手指缝满是泥土。还好,他人香甜的睡眠总是有种神秘的催眠作用,劳晨刚在旅客均匀的呼吸声中放松了警惕,扒着前座断断续续睡了。
       男人凄厉的叫声是凌晨响起的。他尖锐的外地口音让旅客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他们伸长脖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只好拉开车厢窗帘,望着平原上一闪而逝、成片成片的梨花,同时小声地、琐碎地交谈着。他们交谈的内容宽泛而缺乏主题,往往是一个人勉强开了头,另外一个人支支吾吾接茬后就难以为继,只好再次沉默下去。当然,他们的话题无非围绕着这座即将到达的城市展开。譬如地震,这座城市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二十世纪全球最惨烈的地震,在这次地震中,二十四万人死于睡梦中,他们赤裸的身躯被钢筋水泥压成馅饼或皮影;譬如石油,报纸上报道说,在这座城市的东部海湾地区,勘探到大量石油。大量是多大?储量足以抵得上两个大庆油田,国务院总理和政治局常委都曾到这里视察,这里俨然已成了全国最火的投资热点……除此之外,这座曾经以地震和死亡著称的城市,还有什么诱人的谈资?
       劳晨刚掏出包餐巾纸,将刀刃上的血珠轻轻拭掉。长这么大,她从没伤害过别人,她从来没想到过,某天清晨,她将会用一把瑞士军刀敏捷地割破一个男人的手指。说实话,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中,她一直刻意远离小刀、订书钉、铁钉、图钉这些东西。其实呢,她喜欢那些金属铸造、精致划一、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她喜欢小玩意中规中矩的造型以及散发出的温暖气味。金属的气味和血液的气味如此相近,这让她倍感亲切。
       她稍稍有点后悔,刚才没把MP3及时打
       开,将男人的叫声录下来。不过,在剩余的短暂旅程中,这个男人肯定再也不敢把手掌伸向她丰腴的身体了。她做了个简单的深呼吸,然后轻蔑地朝男人看了看。他正将纱布一圈一圈缠住手指,脸上是副忧郁、忐忑甚至绝望的神情。他有什么好绝望的?劳晨刚倒有点可怜起这个男人了。灯光下,男人眼袋幽暗,仿佛随时会睡着或者死掉,他衣服也不干净,上衣前襟沾染着油点和莫名其妙的白斑。他年龄应该和……父亲差不多。
       男人并没紧随劳晨刚下车。他肯定是怕这个随身携带瑞士军刀的女孩了。劳晨刚有点骄傲,她将军刀塞进布包,环视着陌生的长途汽车站。天已大亮,苏澈还没有来。她暂时不需要苏澈的帮忙。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不要给母亲打个电话?
       母亲快把她的手机打爆了,她愣是没接。她知道母亲一定急疯了。母亲素来是个没有主意的人。离家之前,她给母亲留了张便条,说出去办点“正事”,事成之后立即回家,不要惦念。她还记得自己出门时,将防盗门的明锁和暗锁仔细旋转了两圈,之后她打车去了汽车站。在长途汽车站,她碰到一位小学同桌。不过他肯定不认识她了,当然,她也只是从他脸上的那块黑色胎记认出了他。他个子高挑,弯着腰在候车大厅不停地喝一瓶矿泉水。当他目光扫射到她时,并没有哪怕片刻停留。这让她隐约有点失望。她的相貌和小时候并没多大区别,留着老式蘑菇头,眼睛大大的,蒜头鼻的两侧点着几粒雀斑,不过,她的体重却是那时候的几倍。几倍是什么概念?她当时看着那个喝水的男孩想着。
       她跟苏澈约的是八点。八点钟,他准时来接她,然后,陪她做些她想做的事。那么,在和他见面之前,她最好先吃点东西。她在车上连口面包都没吃。她现在就想喝上一大杯甜牛奶,吃上块松软芳香的面包或蛋糕。她喜欢甜的、绵软的、闻起来蜂蜜味道的食物。她现在胖得像头发育中的棕熊,可仍不能阻止自己对甜食和热量的热爱。这一点,她觉得跟明净姐一点不一样。明净姐喜欢喝稀粥吃咸菜,明净姐也胖,但是胖得好看。
       在站前饭馆,劳晨刚吃了碗打卤面。吃完后,她看到墙角有只老鼠耐心地啃着个酒瓶。老鼠很肥,牙齿机械地咬着酒瓶脖颈,两只前爪妄图将酒瓶抓得更牢固。她打开MP3,蹑手蹑脚地搁置到老鼠正上方。
       咯吱-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咯吱-
       老鼠跑了,劳晨刚将它咬酒瓶的声音来来回回放着。她希望能在这种奇怪的、有点轻快的声音当中,早早看到那个叫苏澈的大学生。
       3
       这么多年来,孙志刚很少有机会去市里。不是不想去,或者去不了,而是没有去的理由。第一次是八三级太原兵聚会,老班长把电话打到他家,通知他礼拜天去海鲜城。那时他尚在加油站上班,每天值夜班,打着手电筒给往来的拖拉机、农用三轮车和卡车加油,并将白手套作为赠品塞到司机手中。他为那次聚会提前倒了班,为了更体面些,艾绿珠还专门跑到供销商场给他买了套“报喜鸟”西服。西服很便宜,款式也老,可穿在孙志刚身上仍挺拔漂亮。该下班时,经理让他抽空到空油罐里瞅一眼,说怀疑罐底漏油。他整个人蹲蹴在黑漆漆的油罐里,拿着手电来回晃荡。晃着晃着他忽然听到一声轻脆的爆响,接着,整个人就深陷一片红色火焰中……还好,他被烧伤的面积不是很大,只是日后胳膊上爬了条面目狰狞的蜈蚣。谁能料到他裤兜里的简易打火机会爆炸?谁能想到空油罐里还有没挥发完的汽油?孙志刚想,这就是命吧?
       第二次战友聚会时,他已从石油公司买断离岗,开了家自行车修理铺,闲了就坐了马扎,闷闷地抽袋旱烟。对于是否参加这次战友聚会他多少有些踌躇。那些战友在市里混得有头有脸,老班长已是全市最大的出租车公司副总,整天开辆奔驰游山玩水。那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没了体面的工作,终日灰头土脸,连烟都是一块五一包的“北戴河”。不过,艾绿珠倒赞同他出去转转。她安慰他说,有啥见不起人的?修自行车也不比别人低一等,老爷们只要腰板挺直了,没啥好怕的。她在小学当语文老师,平时喜欢读点唐诗宋词,说话还是有水平的。可那天孙志刚才坐上公共汽车,艾绿珠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咋咋呼呼地说,女儿不小心被水果刀割破手指,贴了创可贴,可还血流不止。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血流不止是什么意思。那年女儿十二岁。
       这次是他第三次要去市里。关于这次出门,他酝酿了许久。他觉得,在这个桃红柳绿的春天,必须要出趟门了。到了他这年岁,想一件事跟做一件事,总是有点差头的,主要是身板不如年轻时壮,心气不如年轻时高,到动真格的时候,那口气很自然就泄了。而这事对他来讲很重要。
       谁料到,孙志刚和艾绿珠尚未出桃源镇就碰到熟人。说是熟人,其实是五服内的亲戚。这亲戚叫赵广元,是孙志刚表舅的长子,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在酒桌上喝两盅的。孙志刚停了三轮车,扯着嗓子喊:“我说连弟啊,你这是去哪儿啊?捎你一程?”
       赵广元眼睛有点散光,他将瞳孔几乎贴到孙志刚鼻子上,才知道遇到连兄。他机警地朝车篷里张望了一下,方才小声说道:“我要去市里。”
       “去市里干啥?”
       “告状啊,”赵广元梗梗着脖子说,“我要去信访局告状。”
       关于这位连弟的事,孙志刚倒拉拉杂杂听说过一些。他从黑龙江娶了个老婆,老婆长得好,只是有点好吃懒做。过了三两年,在市里上班的邻居,把她介绍到酒店工作。说是工作,无非是去坐台。赵广元怕被庄里人笑话,老话讲得好,宁可光棍打三年,不可绿帽戴一夜,何况这女人是夜夜给他戴,日日给他戴。他索性跟女人离了婚,离婚后没埋怨老婆,对邻居倒恨得牙根痒痒,趁黑夜一把火点了人家房子。人没烧死,只把头怀孕的花母牛吓得流了产。邻居趁机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分钱医药费也没出。他去镇里告,镇里人说,人家一头小牛崽,比你这条胳膊还值钱!又去县里告,可惜,保安连大门都没让他进。
       “我们正好去市里,顺路,一块拉着你吧!”孙志刚下了车,二话没说把赵广元抱上车斗。
       赵广元见了艾绿珠,忙说嫂子也在啊?你们两口子这是干啥去啊?
       艾绿珠咧嘴笑了笑说:“我们……没啥正经事,听说……市里的花都开了,去看看,去看看。”
       赵广元说:“哎,你们是该出去散光散光了,老是家里闷着,迟早会疯的。”
       艾绿珠不说话。
       赵广元又说:“也有小半年了吧?”
       艾绿珠半晌说:“四个月零十天。”
       赵广元说:“我那阵忙着离婚打官司,也没空去瞅你们。”
       艾绿珠垂头说:“家家有本经,自家的经念好了,少让亲戚操心,就对得起大伙了。”
       赵广元说:“听说闺女没回来?留那儿了?”
       艾绿珠看了看赵广元,赵广元也看了看艾绿珠,两个人谁都没再吭声。
       路上的风硬得很,不过,却是暖的,吹得头皮酥痒,太阳也好,晒得眼皮饱胀,杨树叶子呢,油亮发黑,柳树枝子能拧笛了,麦子呢,拔
       了三指高,田野到处弥漫着牛粪、苜蓿和野花的味儿。孙志刚隔着玻璃窗大声问赵广元:“我说连弟啊,麦子灌浆了没?”
       赵广元没回话,他鼠头鼠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艾绿珠,突然说道:“你们再抱个嘛。”
       艾绿珠只用手来回拧着大象鼻子。这是只用水红绒缝的大象。
       赵广元讨好似的出主意:“嫂子,你们真可以再抱养个。改天我十里八村的踅摸踅摸,看谁家有了私生的,抱过来给你们养。你们虽镇上住着,却没我们庄稼人活泛。”
       艾绿珠郑重地把大象鼻子塞进书包,这才磨磨蹭蹭道:“你连个老婆都没有,还替我们着想,真难为你了……不过,我好歹还有个熄灯说话的人,哪天腿一伸走了,还有人料理后事……你呢,还是自己抱一个吧……等着日后好养老送终。”
       赵广元便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艾绿珠这席话,倒真触到他伤心处。他哑然片刻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个子那么矮,声音却异常洪亮。他佝偻的脊梁哀伤地起伏着,伴随着大声的咳嗽,将眼泪和鼻涕抹得到处都是。艾绿珠掏出条手绢打擩他手心里,安慰他说:“你还年轻,家里又有三间宽敞的大瓦房,还怕娶不到称心如意的老婆?”赵广元仍抽噎着,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艾绿珠就去看孙志刚。孙志刚没听到他们叔嫂间的对话,仍有板有眼地开着三轮车。他真以为自己是个司机了,他的腰板拔得像扇门板。
       麻烦事刚进市郊就来了。交警在十字路口拦住了孙志刚。其实不是人家拦他,交警本来查前面那辆广本的养路费,检查完就走了,孙志刚呢,以为肯定自己也没跑,心里头长草,慌(荒)了,三轮车停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他这一停,后面的车辆只得跟着停。交警蹙着眉走过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喂,把运营证和驾驶本给我看看。”
       孙志刚想想说,我没运营证;我不是跑运输的,只是拉着家里人串个门。交警看了看车篷问,那矮个是谁?孙志刚说,是我兄弟。交警问,那女人是谁?孙志刚忙说,是我老婆。交警摇摇头笑着问,那是你弟?肯定不是一个妈生的吧?又瞄了两眼艾绿珠问,那是你老婆?不是你年纪人(母亲)?孙志刚赔笑道,我是老实人,从来不说假话,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说假话的人。这矮子,真是我兄弟。这女人,真是我老婆。交警清了清嗓子说,就当他是你弟、她是你老婆好了,把驾驶本给我瞧瞧。孙志刚支吾着说,驾驶本?没带啊。交警说,没带好办,交罚款吧。
       孙志刚说:“我身上没带钱。”
       交警说:“没带钱更好办,把这三轮车扣下就成。”
       孙志刚是真没带多少钱。他们两口子要是手头宽裕,也不至于借了王屠户的三轮车来市里。
       艾绿珠这时从三轮车上款款地迈了下来。她把头上的方格头巾撸掉了,满头的白发格外显眼。她缓缓地问交警,你刚才说啥?谁是谁妈?交警一愣,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艾绿珠说,你没说,我咋听到了呢?我耳朵又不聋。亏你还是个警察,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并没去看交警,而是眼神涣散地逡巡着来往的人群,她说话的语气也慵懒,仿佛说这些话着实费了不少气力。交警不理她的茬,只是说,赶快交钱,别他妈穷磨叽了!艾绿珠迟疑着问,你……你骂人?交警说,我没骂啊,怎么,你们无证驾驶还有理了?艾绿珠商量着说,我们就是无证驾驶,你也不能骂人啊,对吧?
       后面的车堵得越来越多,不少司机把车熄了,凑过来看热闹。交警无疑很上火,他一把拽过艾绿珠,将她搡到马路牙子上。他本来个子魁梧,艾绿珠纤细,看上去就像是他轻而易举将她悬空拎过去一般。艾绿珠惊慌失措地嚷道,你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我们又没干违法的事!我可是人民教师呢!你撒了我!撒了我!
       孙志刚连忙去扶艾绿珠,同时大声问交警,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呢?交警冷冷地说,我什么样了?嗯?我什么样了?边说边去揪孙志刚衣领。孙志刚不比他瘦弱多少,见他动手,也毫不示弱地去抓他衣领。俩人眼看就要撕扯到一块,交警忙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说这里有无证驾驶的,不但不交罚款还蓄意滋事。孙志刚一听,赶紧松了手,他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们是来市里办事的,可不是来市里闹事的。他说大兄弟啊,你消消气,我们是从镇上来的,没见过市面,也不懂规矩,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说完他扒住艾绿珠耳朵嘀咕句什么。艾绿珠白着脸说,不行!不行!孙志刚又嘀咕几句,艾绿珠才撅嘴走开,不一会儿扛着个麻袋过来,扔在交警脚边。孙志刚瓮声瓮气地说,同志啊,我们是真没钱,要是有钱,我们何必费这个口舌?我们只有这么点栗子,您行行好,就当是罚款收了吧。
       交警铁青着脸摆着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添堵了!你们这号人,不老老实实家里待着,出来乱跑个鸟!
       孙志刚贴着马路牙子闷闷地开着三轮车。艾绿珠还在车篷里唠叨,她说这么一大袋栗子转眼就没了,还给了这么个不懂礼貌的人,连镇上的小学生都不如,还市里人呢!说完她又去看赵广元。赵广元刚才在车上吓得直哆嗦,连个屁都不敢放,叫艾绿珠很是瞧不起。倔劲就冒上来了,说,连弟啊,我们马上快到报社了,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吧。赵广元讪讪地说,我也不知道信访局在哪儿,不如我先陪你们去报社?你们去报社干啥呢?你们不是去公园看樱花吗?艾绿珠乜斜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干啥都跟你没关系,刚才我们差点挨打,你咋不上手呢?赵广元说,嫂子,你瞧瞧,你瞧瞧,就我这小身坯,哪里近得了人跟前啊!艾绿珠哼了声,不再搭理他,又开始唠叨起那一麻袋栗子。
       孙志刚也心疼那麻袋栗子。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怎样才能在到报社之前,避免再次挨罚,而找到报社后,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叫李文的记者。
       4
       苏澈来得不是很及时,晚了半个多小时。劳晨刚发现他跟视频里的模样一点都不像。视频里他有点瘦,单眼皮,头发粗短,可本人看上去是方脸,眼皮有点肿胀,看不出是单是双,头发油腻,明显是个懒散的大学生。他见到劳晨刚也有点惊讶,这姑娘长得太壮了,简直像个女相扑运动员。他们彼此简单地打了招呼,又彼此端详一番。
       苏澈是本地人,读大学二年级。在公共汽车上,他不失时机地给劳晨刚介绍这座城市的历史,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由于初次见面而带来的陌生感。不过劳晨刚并不感兴趣,这是座震后重建的城市,没什么高楼大厦,只是街道很整洁,马路很宽敞,店铺很兴旺。她关心的是,苏澈能否顺利地帮她找到康保民。
       按照劳晨刚掌握的信息,康保民住在龙泽路和北新道的交叉口,那里有一片居民楼,是震后第一批盖的,住的大都是开滦煤矿的职工,不过现在搬的搬迁的迁,房子大都往外出租,住在那里的大都是外地打工人员。而这些打工的又以安徽人居多,他们在这座城市,以卖正宗的安徽板面和倒卖昂贵的南方水果闻名。
       “他开了家小吃部,据说生意还不错。”劳晨刚对苏澈说,“他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四岁,一个九岁,”她低着头说,“当然,如果算上
       净姐,他们有三个孩子。”
       “你放心好了,”苏澈说,“就是他藏在石头缝里,我们也能把他抠出来。”
       不过,康保民没藏进石头缝,他们俩也没能把他找出来。当他们到了龙泽路,才发现小区已经变成废墟,十几栋居民楼都已爆破,百十号工人抡锤砸着钢筋水泥,推土机轰隆隆地将地面震得直颤,还有批人拿着图纸,指手画脚议论着什么。他们的头就有点大了,过去一打听,才晓得小区居民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全部搬迁,这里马上要建设成全市最高档的住宅小区。至于那些原来的居民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大都是租房子的小商贩,跟耗子搬家似的,倒腾到哪个洞都有可能。“这就没辙了,”苏澈耸耸肩膀说,“你最好先给孙明净打个电话,看看她是否知道点信息。”
       “她家电话撤了,”劳晨刚垂着眼睑说,“每次打的时候,都说没这个号。”
       “她自己没手机?”
       “以前有,”劳晨刚叹息着说,“不过,现在注销了。”
       “那她父母的号码呢?”苏澈皱着眉头说,“她父母的号码你总该知道吧?”
       “对不起,”劳晨刚喏喏地说,“我没有她父母的号码。”
       “你真是的,”苏澈说,你们多久没联系了?”
       “我也说不好,反正挺长时间了。”劳晨刚说,“你也知道,这半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她用牙齿不停地咬着手指,“有时候……我感觉……我好像活了好几辈子了。”
       苏澈盯着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半晌才说:“即便我们找到康保民又有什么用?我们找到他,却找不到孙明净。”
       “我知道净姐家住哪儿,”劳晨刚说,“她家在桃源县桃源镇文明路一百三十二号。平房,院子里养着一只猫,一条狗,一只花狸鼠,如果我送她的那只绿毛龟还活着,应该都三岁了。”
       苏澈说:“你累不累?”
       劳晨刚说:“我现在要是躺在席梦思上就好了。”
       苏澈说:“你饿不饿?”
       劳晨刚说:“我现在能吃进一桶冰淇淋,或者六个鸡腿汉堡。”
       苏澈说:“你都这么胖了,以后少吃点。”
       劳晨刚说:“我觉得,女的胖点,其实挺漂亮的。”
       苏澈说:“孙明净是不是比你还胖?”
       劳晨刚说:“她的绰号叫大象。”
       苏澈问:“哦?她是不是特别喜欢大象?”
       劳晨刚说:“她说从小到大,总共有十六只大象玩具,有塑料大象,橡皮泥大象,绒布大象,积木大象,电动大象,嗯,还有大象水枪。”她忍不住莞尔笑了,“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真的跟大象那么胖了,你知道,”她垂下眼睑,“长年累月吃激素,都这样。”
       苏澈说:“那我就请你去吃冰淇淋吧,你想吃两桶也行,只要你能吃得下去。”
       苏澈当然没请劳晨刚吃两桶冰淇淋,他身上总共有五十块钱,他只好请她到工地旁边的一个小卖部吃了块雪糕。又给她买了个大桶方便面,用热水沏了,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她好像真的饿极了,方便面几乎两口就没了,而且连汤水都不剩一滴。她一边吃还不忘掏出MP3,将打夯机“咕咚咕咚”的声音录下来。
       “喂,你录这干吗?你是不是好几年没吃东西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劳晨刚很严肃地说,“我每天都靠梦想和空气维持生命。”
       苏澈“啧啧”两声说:“你们这个年龄的女孩,是不是都跟你一样矫情?”
       劳晨刚撇撇嘴说:“矫情有什么不好?说明我们纯洁。”
       苏澈说:“孙明净呢?”
       劳晨刚说:“净姐不矫情,她可是个有思想的人。”
       苏澈说:“比你还深刻?”
       劳晨刚说:“那当然,跟康德差不多。”
       苏澈说:“挺恐怖的。”
       劳晨刚说:“她聪明绝顶。她两年没上学,却考上了重点高中。”
       苏澈说:“女孩要是太聪明,又太美丽,很容易得你们这号病。”
       劳晨刚说:“谢谢你夸我。”
       苏澈又给劳晨刚买了个方便面。他说:“我最讨厌吃方便面。猪食。我喜欢吃板面。”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朝小卖部的人问:“你们这里以前好多卖板面的安徽人?”
       “那可不,”小卖部的人说,“这一片有七八家呢,家家都火得很。”
       “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三十年也有了。”
       苏澈的眼睛亮了亮:“你认识一个叫康保民的安徽人吗?”
       “咋不认识呢,他的店生意挺好。他老往汤里放罂粟壳,客人都上瘾。”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苏澈给那人讨好似的点支烟,“您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他们全家都搬到开发区了。那里不是有个全市最大的废纸收购公司吗?他在那里打工。”
       苏澈朝劳晨刚眨眨眼说:“玻璃公主,我们出发吧!”
       5
       孙志刚艾绿珠他们很顺利地就到了报社。他们在半路上再也没遇到警察或旁的麻烦。道路两旁全是开疯了的西府海棠,鼻翼里飞着花粉细弱的颗粒。孙志刚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当他掏出手绢擦完鼻涕,抬头间就发现了路旁那个硕大陈旧的牌子。他有些惊喜地大声招呼着车上的人,不一会儿,艾绿珠跟赵广元从电动三轮车上鱼贯跳出。艾绿珠冷静地环顾四周后,把她的方格头巾郑重其事地系好,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紧了紧裤腰带,又弯腰用团手纸擦了擦黑皮鞋。当她直起腰身再次东张西望时,有只蜜蜂嗡嘤着飞过,不知怎么着就撞到脸上,艾绿珠手忙脚乱地逮住,手指肚夹着细细观瞧一番,后来,她噘着嘴巴吹了吹蜜蜂的花翅膀,喃喃自语道:“这才有个春天的样儿,这才有个春天的样儿啊。”说完她瞅了瞅孙志刚。
       春天该是什么样儿?什么样儿才是春天?孙志刚不清楚,他只得含混着点点头,表示对艾绿珠的感慨颇为赞同。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对艾绿珠的高谈阔论保持沉默。
       艾绿珠将近四个月没出过家门了。这漫长的一百二十来天,她除了卧室、厨房、厢房和厕所,再也没有迈出过庭院的铁门。那些时日,她仿佛一只冬眠的蟾蜍,在自己冰凉狭小的洞穴里栖居,即便偶有亲戚朋友来访,她也只是躺在炕上懒懒地愣神,似乎客人的光临和她没有丝毫牵扯。她唯一牵挂的是书房里那尊菩萨,每日清晨、晌午和黄昏,她都要燃上几炷香,庄严地跪在蒲团上念经,一念就是个把时辰。除了这件让她挂心的事,她连狗都懒得喂,猫也懒得抱,即便那只花狸鼠用牙齿啃着她的手指,她也不会去摸一把。大多时候,孙志刚披着碎雪从自行车修理铺回来,他会惊讶地发现,炉火根本没点,屋子里清冷清冷的,厨房里灶火没开,案板上只有硬馒头,而艾绿珠坐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那册《金刚经》通常被她攥手里,半天也不翻上一页。那时孙志刚总隐隐担忧,怕她真得了什么病。
       “我们把车停在这儿。”艾绿珠指挥着孙志刚将三轮车靠在玻璃橱窗和绿化带的缝隙,满有把握地说,“肯定不会违反交通规则。”她随手摘朵海棠,放鼻子下漫不经心嗅着,“我们先找警卫打听打听,看李文有没有上班。他们跑新闻的,屁股下都安着弹簧。”又低头对赵广元说,“广元啊广元,你忙你的去吧,你不是急着上访吗?”
       赵广元喏喏地说:“嫂子,我那点尿事,不
       急,不急,先陪你们,陪你们。”
       艾绿珠沉吟了片刻说:“你……是不是……不敢自个儿去了?”
       赵广元白着脸说:“嫂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可不是没脓血的人。谁要惹了我,我可敢一把火烧了他全家!”说完用眼光去瞄孙志刚。孙志刚就说:“可不是,广元不是好欺负的,是个正经老爷们,庄里人哪有不佩服的?”赵广元得意地朝艾绿珠撇了撇嘴,艾绿珠抹耷着眼睑说:“说你脚小,你还就扶着墙走了?”孙志刚忙捅了捅艾绿珠,说:“告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那可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事。广元,你要愿意在这儿待着,就在这待着吧。我跟你嫂子没钱,但有成把成把的时间,等我们正事办妥了,就送你去,免得你坐公共汽车,花那冤枉钱。”
       艾绿珠不好再说什么,将车上的一袋栗子、一袋红薯和一袋小米背下来,吭哧吭哧地聚成一堆,“广元你先帮我看着。”她擤了擤鼻涕,手指在鞋帮上麻利地蹭了蹭,“我跟你哥去找李记者。”
       在报社警卫室,孙志刚和艾绿珠找到了保安。这是两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正在玩弄手机。孙志刚递上香烟,小声问道:“小兄弟,麻烦你们帮我找一下李记者?”
       两个警卫头也不抬地问:“谁?”
       孙志刚说:“李文,李文,新闻部的李文。”
       一个便对另外一个说:“去去去,打电话问一下。”
       另外一个说:“凭什么我去打,你在这里大饱眼福啊?”
       一个说:“这些图片网上有的是,光张柏芝的就有一百多张。要是想看,待会我连钟欣桐的裸照也发你手机上。你手机有蓝牙没?”
       另外一个才不情愿地去打电话。没说两句就挂了,伸手去抢同伴的手机,同时扭头对孙志刚说:“李文去遵化采访了,没在单位。”
       孙志刚笑着问:“大兄弟,麻烦你帮忙问下他的手机号,好吗?”
       刚打电话的小伙子说:“你改天再来吧。我们这里有制度,不能随便把手机号告诉陌生人。
       孙志刚忙说:“我跟他很熟。”
       小伙子就不搭理他了。孙志刚说:“我给他带了些土特产。”
       小伙子说:“先放传达室。写上他的名字。”
       孙志刚就和艾绿珠把栗子、红薯和小米搬进传达室,在麻袋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了李文的大名。刚写完孙志刚看到赵广元招呼自己,就小跑着过去。赵广元犹犹豫豫地说,他先不打算去信访局了,他想去看看李梅。
       李梅就是他前妻。孙志刚问,她都跟你离婚了,你还找她干啥?当初你们人脑袋都打出狗脑袋了,你还把邻居的灶膛砸了。赵广元泪眼婆娑地说,我……我想跟她……复婚。孙志刚攒着眉头说,你当婚姻是儿戏,说结就结,说
       离就离啊?再说,你这么着低三下四地去找她,她能瞧得起你吗?女人家,最看不起软脊梁骨的男人呢。赵广元蹲地上不吭声。孙志刚只好掐着他窄小的肩胛骨安慰说,不过呢,你要真想吃回头草,就吃吧。哥能理解你。晚上被窝里少了个暖脚的人,心里哪能踏实?不过,你千万别说软话,你要说明白话。知道什么叫明白话不?赵广元连忙地朝他连兄点点头,哽咽着说,离婚后他常梦到李梅,梦到她给他洗脚,梦到她在酒店被坏人欺负。他要不来救她,她就没活路了。他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可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赵广元可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孙志刚良久无语,去瞥艾绿珠,却看到艾绿珠正扒着警卫室窗户朝里张望,边张望边朝他不停摆手。孙志刚就狐疑着走过去,陪她一起朝窗子里观瞧。
       原来那两个警卫正在吃孙志刚和艾绿珠的栗子,还将栗子皮吐得满地都是。两口子挣挣着耳朵,听到一个对另外一个说,这栗子真是新鲜呢。另外一个说,霜打过的栗子又甜又脆,你要是喜欢,我们干脆把这袋栗子分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一个说,这傻×男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即便给了李文,李文也不知道谁送的!另外一个说,是啊,乡下来的,心眼都不齐全。一个说,我很少吃坚果,这样吧,我要这袋小米,我妈最喜欢用红枣熬小米粥了,那袋红薯你就要了吧,我胃不好,这东西,又软又甜,可吃多了泛酸水。
       孙志刚和艾绿珠面面相觑。孙志刚皱着眉头思量,如何才能将几麻袋东西从传达室搬出来,既要不伤人脸面,自己又要得体。他尚在愣神犯嘀咕,艾绿珠已然冲进了警卫室。她浑身颤抖,死死盯住两个保安,一句话都不说。两个保安没料到她突然闯进,手里抓着的栗子不禁滚到地上。三个人就那样对峙着,后来艾绿珠终于说话了,她说,你们也是爹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嗯?你们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嗯?她语速缓慢,说的还是普通话,说到“良心”这两个字时,她像朗读课文一样使用了重音。她好像把这两个小伙子当成自己的学生了。两个保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吭声。艾绿珠对这样的效果无疑很是满意,她重新系了系头巾,然后弯腰把撒落到地上的栗子一颗一颗地捡起,其中有两颗滚到床铺底下,她就随手从电视机上抄起根细竹竿,跪在地板上撅着屁股,赌气似的扒拉出来。当她发现孙志刚和赵广元在门口搓手站着时,便胳膊一挥,地主婆一般吼道:“还傻愣着干啥你们俩?难道你们缺了心眼,连脚也瘸了吗?快把栗子小米跟红薯,统统给我运到车上去!”
       6
       苏澈虽说是本地人,但却是个标准的“路盲”,连蒙带打听的,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所谓全市最大的废旧物资收购站。这是一个庞大的收购站,占地方圆几公里,红色围墙上镶嵌着碎玻璃和铁丝网。门口两个站岗的也都穿着制服。
       苏澈说:“怎么感觉跟《越狱》里的狐狸河监狱似的。”
       劳晨刚有些发愁地说:“这个厂子人肯定挺多,找他肯定费劲。”
       苏澈说:“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啊。我们不是还长了两张嘴吗?”
       他们先去问站岗的,站岗的还算和气,说你们去传达室问问吧。传达室的门卫是个干瘪的老头,听他们说明来意后,就问你们找的这个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苏澈有些诧异地问,怎么,还有外国人在你们这里当雇工7老头笑着说,我们老板倒是想呢。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废品,有从国内收购的,还有从国外收购的。你们要找的这个人,在哪个分厂呢?苏澈就挠着头皮说,这个,这个……应该是国内的吧。老头又问,是哪个车间的?苏澈说,你们这里车间很多吗?老头说,那当然,有三十二个车间呢,废纸车间,废钢废铁车间,废硅胶车间,旧机组车间,废机油车间,电子脚车间……苏澈问,那你这里有职工花名册吗?老头摇摇头说,我这里没有,劳资科应该有。苏澈就说,那我们去劳资科问问吧。老头又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们董事长说了,近日不许让闲杂人员进厂。苏澈说,我们不是闲杂人员啊,我是大学生,她是初中生。老头一听脸色就变了,说,那更不能让你们进了!快走快走!苏澈说别价啊大爷,有话慢慢说,别赶我们走啊。我们也不容易,来这里找亲戚,亲戚家有人出了事……他可怜兮兮地注视着老头,老头就叹口气说,实话跟你说吧小伙子,我们董事长前几个月去开会,会上提了建议,说国家应该保护富人,少上富人的
       税,结果前几天,几个大学生混进来,偷拍了不少车间工人的照片,发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我们董事长很生气,说了,除了市长能进厂,连副市长都不行……
       苏澈和劳晨刚只得在工厂门口转悠。劳晨刚脸色苍白,不时咬着下嘴唇。苏澈就问,你累了?劳晨刚低声说,是啊,都快昏厥了。苏澈商量着问,要不这样,我们先找个旅馆,你好好休息休息,等下午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劳晨刚一听就急了,说不成不成,我只是有点体虚,坐会儿就好了。我可不是豌豆上的公主。
       苏澈说:“你平时也这样吗?玻璃公主。”苏澈在网上跟劳晨刚聊天时,经常这样戏谑地叫她。
       劳晨刚说:“是啊。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姜饼人?”
       苏澈问:“骨髓移植手术……你做了也有半年了吧?”
       劳晨刚淡淡地说:“其实恢复得挺好。”
       苏澈说:“还输血吗?”
       劳晨刚说:“前三个月,每星期输两袋,后来就光吃药。”
       苏澈就沉默了。在他们见面后的半天里,他们两个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话,仿佛他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故友。其实,他们认识也只不过两个月。
       “有办法了!”苏澈盯着劳晨刚说,“我有个表哥,在路北国税局当局长。”
       劳晨刚说:“人家连副市长都不让进,何况一个局长。”
       苏澈说:“不懂了吧?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
       苏澈就联系他表兄。他表兄应得倒很爽快,问这人叫什么名,是哪里人,来工厂多长时间。苏澈一一告知,然后挂了手机,有些得意地问劳晨刚,“我是不是越来越聪明?”
       劳晨刚说:“不是越来越聪明,是越来越贫。”
       苏澈嘿嘿笑着说:“是啊,不像你,正处于忧伤的少女时期。”
       劳晨刚说:“我有点讨厌你了。”
       苏澈说:“我倒越来越喜欢你了。你越看越像《怪物史莱克》里的费安娜公主。”
       劳晨刚说:“可惜,你怎么看怎么像法尔奎德公爵。”
       他们还在斗嘴,苏澈表兄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不仅告诉了苏澈康保民的手机号码,还说康保民马上就会到工厂的传达室等候他。
       “兵贵神速,”苏澈说,“玻璃公主,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是啊,”劳晨刚说,“我还真没见过,男孩能把一双白匡威板鞋穿这么脏的。”
       苏澈的鞋子再脏,还是比康保民的干净。这男人蓬头垢面,脚上的一双黄胶鞋满是汤子水子,还有数不清的纸屑碎泥粘鞋帮上。看来这个习惯卖板面的安徽男人并不习惯在车间挑选废旧纸壳。见到苏澈和劳晨刚,他满脸的疑惑提示着劳晨刚,他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当然,她长这么大,很少有机会和成年男人交往。她父亲母亲在她七岁时就离婚了。
       “康叔叔好,我叫劳晨刚。”劳晨刚有些羞涩地自我介绍着,同时伸出手去握康保民的手。康保民的手并不如何粗糙,只是油得很,很快就泥鳅一样滑出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他来来回回看着他们俩,同时将烟雾从鼻孔里迫不及待地喷出来。
       苏澈瞅了瞅劳晨刚,劳晨刚就说:“我是你女儿的病友。”康保民脸色就变了。劳晨刚继续说:“虽然你们好久没见了,可她还是你女儿吧?”康保民的头颅很快被烟雾笼罩住,而且他抽的烟极为呛人,劳晨刚忍不住咳嗽起来。传达室的老头就捅了下康保民说:“把烟掐了吧,瞧把孩子呛的。”康保民讪笑着猛吸一口,定定地凝望着屋顶。
       “她现在需要做手术……”
       “我走了!”康保民将香烟踩碎,头也没回就走了。劳晨刚和苏澈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否应该追过去。他何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找到他,而他却在不到—支烟的工夫就离开了。劳晨刚傻傻地站在那里,拿不准是否应该追出去。苏澈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她的肩膀那么宽,那么厚,一点都不像个女孩。
       7
       孙志刚、艾绿珠还有孙志刚的连弟赵广元,到达光荣敬老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当然,从报社去敬老院的路途中,艾绿珠不停唠叨着。她唠叨了交警,唠叨了保安,后来又唠叨了李文。她说李文是个多好的记者啊,那年去咱们家,也就是二十郎当岁吧?别看年轻,文章却写得老到,要不是他那篇妙笔生花的专访,我们闺女受的苦、受的罪怕是更多……孙志刚从反光镜里窥到她渐渐沉默下去,他不晓得她是不是在流泪,他只是看到她温柔地摩挲着那只玩具大象的鼻子,后来,她干脆把大象从书包里拽出来,紧紧地抱怀里,就像哺乳期的女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当她神情涣散地盯着孙志刚后背时,孙志刚心里哆嗦了一下。
       女儿得病前,艾绿珠在镇上的小学当语文老师。她教的班级,考试成绩始终在全年级第一。表面上看她矮瘦纤弱,蜡黄的脸庞让她像一个肺病患者,其实呢,她身上有种……孙志刚说不出来的味道。女儿得了再障性贫血后,孙志刚在镇上继续修理自行车,她跟学校请了长假,独自带着闺女四处治病。她们几乎将中国的版图走遍了,天津、石家庄、上海、北京、武汉……每到一座陌生城市,艾绿珠都会寄张明信片回来,告诉孙志刚,她和女儿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医生好,护士好,病友好,治疗效果也好。二○○三年“非典”期间,艾绿珠陪着女儿在地坛医院做人舱手术。他们都对这项据说是国际最先进的治疗方式,抱着一种赌博的心态。医生们决定把女儿放人一个狭窄的玻璃无菌室,将她血液里的白细胞统统杀死,然后,再往她的血液里注入兔子的细胞,让兔子的细胞在女儿体内生成新的造血功能。她们娘俩在北京一待就是三个月。她们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哪怕是一块钱,孙志刚也晓得艾绿珠都想掰成两瓣花。为了昂贵的入舱手术,他们把房子卖了,住在亲戚家闲置的平房里,房子卖了钱也不够,要不是李文记者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别说入舱手术,连每月一次的800CC的血,他们也是输不起的。那时的艾绿珠,偶尔打电话,总是慢条斯理地叮嘱孙志刚,吃饭一定要吃热饭,睡觉一定要睡热炕,如果修自行车的用打气筒,一定要额外多收五毛钱。
       “我们以后再来看李文。”艾绿珠自言自语道,“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这次找张奎倒是容易。张奎住在凤凰区的光荣敬老院。他们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敬老院,一水的平房掩映在高大的泡桐树下,泡桐树上悬挂着热烈而肥硕的花朵。在他们印象里,敬老院该是灰色的,飘着孤寡哀伤的气味。他们商量了半天,决定先找院长。院长很轻易就被他们找到了。她是个干练的胖女人,穿身鲜亮的套装,正在接受市电视台采访。他们在院长办公室门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记者们走后,他们才怯怯地敲门进去。他们说,他们是从县里来的,他们来探望一个叫张奎的老人。
       “你们是他什么人?”院长给他们每人倒了杯茶水,赵广元慌里慌张接时,不小心碰洒了水杯,茶水溅湿了院长的裙子。孙志刚慌忙着掏出手绢帮忙去擦。院长也没生气,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
       “我们……我们……”孙志刚说,“我们是他远房亲戚。”
       
       “我说呢,你们以前没怎么来过,”院长说,“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
       带他们去的是个文静害羞的姑娘。她带领他们穿过一具具晒太阳的衰老身体,穿过一群群打扑克的老头老太太,穿过一丛丛绚烂的樱花树,终于见到了张奎。张奎刚拉了一裤子屎,弄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有个中年女人正在拾掇。他连裤子也没穿,木乃伊般的大腿小腿全露外面。对于这些来探访他的客人,他没有丝毫的热忱,他甚至没抬眼皮正眼瞧他们一眼。当那个文静的姑娘招呼他的名字时,他的耳朵才机警地动了一动,然后站立起来,漠然地盯着他们。那个中年妇女连忙大声叱喝着让他坐下,将一条脏被单紧紧裹住他下体。文静的姑娘脸颊通红地说:“张大爷,你亲戚来看你了,你还认识他们吗?”
       张奎左看看右看看,姑娘指着孙志刚细声细气地问:“他是谁?”
       张奎的眼皮动了动,响亮地喊道:“爸爸!”
       姑娘又指着艾绿珠问:“她是谁?”
       张奎想也没想地说:“姥姥!”
       姑娘摇了摇头,对孙志刚和艾绿珠说,老人得痴呆症两年了,大部分时间,除了摆弄他那些朝鲜战争时得的奖章,就是骂人和睡觉。
       孙志刚什么都没说,他帮那个中年妇女将床单换了,地扫了,又将窗户打开,这才坐到张奎身边。他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老人的脸,老人的脸上没有一块肉,他又摸了摸他干瘪的耳朵,他的耳朵上粘着大便,孙志刚小心地用手纸擦掉。当他去摸老人的胳膊时,老人慌忙地躲开,缩到墙角假寐。艾绿珠就大声说:“您别怕,我们是来看你的!我们还给你带了栗子和红薯呢!”她朝赵广元使了个眼色,赵广元连忙将那一麻袋栗子抱到床上,从里面捧出一大把,放到老人脚边,说吃吧吃吧,甜着哪!张奎盯着栗子,突然咧嘴笑了笑,然后他将上嘴唇和下嘴唇撩开,摸了摸自己的牙龈。他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了。
       艾绿珠有些失望地说:“他是真傻了。”
       孙志刚说:“人老了,都这样。”
       艾绿珠说:“他连牙都没了,头发也没了。”
       孙志刚说:“等你到了他这个岁数,头发还不如他多。”
       艾绿珠喃喃道:“我们即便来看他,又有什么用呢?”
       孙志刚说:“他不知道我们来看他。我们不是知道吗?”
       他们俩说着话,没料到老人蹑手蹑脚地蹭过来,摸着艾绿珠书包里支棱出的大象鼻子。刚开始只是小心地摸,后来就拼命地拽。等艾绿珠发现时,大象的半截身子快要拽出来了。艾绿珠哆嗦着道,撒手,撒手!快撒手!老人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攥得更紧。艾绿珠就去抓他的手,她没想到老人的手劲这么大,反正她是没法让他松手了,她只得看了看孙志刚。
       孙志刚说:“老人要是喜欢,就给他吧。不就一个玩具吗?”
       艾绿珠说:“不行。”
       孙志刚说:“你别这样。”
       艾绿珠说:“我咋样了?”
       孙志刚说:“你咋这么小气呢?老人不糊涂的时候,每个月都给我们寄二百块钱。”
       艾绿珠尖声道:“我小气?我小气?你说我小气?”
       孙志刚命令说:“把大象给他。听到没?”
       艾绿珠说:“孙志刚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小气了?我要是小气,能拉这么多栗子来看他吗?”
       孙志刚伸手去抢大象,艾绿珠慌忙躲开。她这么一躲,张奎的身体便被她拽个趔趄。老人一愣,旋即“哇啦哇啦”嚎哭起来。通常,老人的哭泣会和婴儿的哭泣一样响亮。那个文静的姑娘连忙哄老人,随手塞给他嘴里一粒太妃奶糖。孙志刚抬腿就踹了艾绿珠一脚,艾绿珠手扶着炕沿,正了正身子,瞥了孙志刚一眼,二话没说就出了屋子。赵广元在旁提醒,快追啊连兄,我嫂子跑了!孙志刚没搭理他,他扶着窗台,看着艾绿珠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之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感到疲惫之极。他闭上眼,温热的阳光岑寂地触摸着他的眼皮,耳畔传来清风拂动树冠的沙沙声。他想,人要是能一辈子这样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什么事都不用做,什么心都不用操,该多好。
       8
       下午两点半,康保民骑着自行车从工厂大门里晃晃悠悠出来。苏澈得意打了个响指,说:“怎么样,守株待兔也能逮着猎物吧?”
       他们俩打了辆三轮车,吩咐车夫跟着康保民。康保民骑车的速度很慢,或者说,他好像一边骑车一边想着什么心事。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时,他竟然径直骑了过去。幸好车辆少,也没有警察。苏澈突然道,真看不出他是这么心狠的人,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劳晨刚说,他们家穷。苏澈说,再穷也不能卖孩子啊。劳晨刚沉默了会儿说,阿姨他们对净姐特别好,为了给她治病,连房子都卖了。苏澈问,明净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劳晨刚的脸在车篷里显得特别白,偶有阳光透过缝隙,跳跃着扫着她毛茸茸的汗毛,才让她整个人有些生气。她的体型一点都不像个发育中的女孩,如果不是她凝望着别人时,瞳孔里流露出的那股纯净的光,旁人定会以为她是个臃肿的妇女。
       “生病后知道的。”劳晨刚说,“净姐做了次入舱手术,可惜失败了。阿姨他们就想给她做骨髓移植。而这个手术要想成功率高些,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同胞兄妹的骨髓。”
       “她养父母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也下了不小的决心。”苏澈说,“这样的秘密,其实最好带进棺材里。”
       “康保民跟她老婆去看过明净,”劳晨刚说,“明净姐哭了好几天。”
       “哦?他们见过面?”苏澈有些吃惊地问道,“那大人们之间,应该商量过捐骨髓的事?”
       “是啊。”劳晨刚说,“当时康保民跟他老婆,一口就答应了一,他们有两个儿子。”她有些哽咽了,这让她说话的声音更苍老,“不过,后来他们就失踪了,阿姨找不到他们了。”
       “失踪了?”
       “电话打不通,住址也变了。”
       苏澈盯着劳晨刚,半天才说:“那今天我们去的那个住址,是谁告诉你的?”
       劳晨刚将头甩向车篷外,静静地说:“净姐。”
       苏澈有些茫然地点了支香烟,“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搬家之后,其实把地址告诉过孙明净?”
       “一点没错,康保民他们经常搬家,但是,明净一直没告诉阿姨。”
       “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知道,即便有人免费捐献骨髓,手术费也非常贵。”
       即便我们现在找到康保民,即便他们答应我们,又有什么用?苏澈大声问道,“没有钱,孙明净的手术照例做不了,何况,你今天也看到康保民了,她是他亲生女儿,可他好像并不是她亲生父亲。”
       “不管怎么着,”劳晨刚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康保民的家离工厂不是一般的遥远,都快到市郊了。那一片全是土著居民,房子全是震后盖的平房。不过,附近就是市师范学院,在这里租房子的大学生非常多。
       苏澈问:“你给你妈打电话没?”
       “没有,”劳晨刚说,“我不打电话,她只会干着急。我要是打了电话,她会疯的。我觉得从心理上讲,她还是个没成熟的孩子。”
       “也是,”苏澈撇撇嘴说,“让你这么个小女
       孩,自己跑出一千里地。”
       “我不是小女孩,”劳晨刚说,“我比你成熟。”
       “是比我成熟,”苏澈说,“成熟到白日做梦。”
       康保民推着自行车进了一个院子。他们俩也跟着下了三轮车,守在院子门口张望。院子和农家院没什么区别,堆着玉米秆,有几垄菠菜,墙角钻着几丛桑葚。当他们从麦秸垛边走过,突然有人懒洋洋地问道,你们找谁?他们这才发觉,有个男孩躺在麦秸垛上。劳晨刚说,你是谁?你怎么跑到麦秸垛上面去了?男孩说,我是大弟啊,我在晒太阳。我们家好长时间没来客人了,你们是找我爸吗?他刚下班回来。劳晨刚说,是啊。男孩便从麦秸垛上出溜下来。他戴着副大大的墨镜,几乎将他整个脸部都要遮住。我带你们去吧。说完他顺手从地上划拉起一根拐杖,一点一点往前蹭。苏澈看看劳晨刚,劳晨刚小声地告诉他,这是孙明净弟弟,是个瞎子。苏澈便和劳晨刚跟在大弟后面走,还没进屋便听到康保民吼叫的声音。他说的是安徽话,他们一句都听不懂。大弟便说,我爸跟我妈又打架了。他的声音很冷静,似乎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吼叫声。劳晨刚问,他们吵什么?大弟说,什么都吵,房子,钱,米面,孩子,他们如果不吵架,肯定会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劳晨刚问,他们现在吵什么?大弟安静地坐到门槛上,没有回答。劳晨刚走过去,拍拍他的头。大弟就说,别打扰我,我正在听蜜蜂飞的声音。
       康保民和他老婆终于从屋内撕扯到屋外。康保民的老婆比康保民还要壮硕,康保民揪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她则稳稳地抓着他裤裆。两个人边撕扯边大声咒骂。当他们发现劳晨刚跟苏澈时,有些惊愕地互相松开手。康保民劈头盖脸地朝他们嚷道,你们来干什么9给我滚!滚出去!康保民老婆愣了愣,然后也大声骂起来,她说我们现在没钱!不是说好下半年还嘛!你们这些讨债鬼是不是要把人逼死!
       劳晨刚连忙说他们不是来要债的。他们是明净的朋友。康保民老婆紧张地问,你们是谁?苏澈就再次大声告诉她,他们是孙明净的朋友,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7她拢了拢头发,惶恐地注视着他们,然后又去张望康保民。康保民这时倒安生起来,坐到马扎上抽着烟。你们是不是又要我儿子捐骨髓?她声音颤抖着问,是不是?是不是?
       劳晨刚注视着她点点头。康保民老婆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她大声地嘀咕道,我们把女儿送给他们的时候还好好的,又聪明又漂亮,什么毛病都没有,连场感冒都没得过,皮实得像耗子!是他们对她不好,她才得了病!得了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要让我两个儿子捐骨髓!捐骨髓不是要人命嘛!我儿子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怎么过啊!康保民你过来!是不是你给那丫头打电话了?要不他们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苏澈瞪大了眼睛看着劳晨刚,无疑他也没料到康保民老婆会说出这样的话。康保民什么都不说。他老婆就又吵道,孙志刚他们两口子真不是东西!上次我就把他们赶走了。他们自己不敢来,这次还派了说客!真是不要脸!她再次惶恐地来回逡巡着劳晨刚和苏澈,仿佛怕他们做出什么举动。后来她朝屋子里嚷道,小弟,你出来!先别练了!
       叫小弟的男孩从屋里出来时,肩膀上还扛着一个杠铃。那个正规运动员才扛得动的杠铃,压在一个瘦弱男孩的肩上。他忐忑地看着他母亲说,妈,你们吵你们的,我练我的。我没偷懒,真的没偷懒!康保民老婆柔声说,先别练了,坏人来了,到妈这里来。说完她把男孩紧紧搂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劳晨刚说,你们也看到了,我大儿子是瞎子,除了耳朵好使,啥正事都干不了,我小儿子是个天才,我打算着把他培养成举重运动员,将来要拿奥运会冠军的。你们非让他们去捐骨髓,天哪,捐完骨髓他们的身体就垮了!他们还有活路吗?我们还怎么活啊!
       劳晨刚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她也没生气,只是安静地凝望着这个有些疯狂的女人。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辩解着,她母牛一样浑浊而庞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甚至恐惧的神情。劳晨刚听孙明净说过,她以前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曾经拿过省运动会的举重冠军。退役后分配到毛巾厂上班,后来跟康保民到这里做生意。如今除了壮硕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有。
       “我们走吧,”苏澈拉拉劳晨刚的手说,“我们再不走,会被母狮子吃了。”
       劳晨刚咬着嘴唇,她想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是被苏澈拽出康保民家的,当他们出来时,大弟紧跟着出来。他对他们说:“你们代我问姐姐好。我还记得小时候,她带我买过水果硬糖吃。她的病好了,让她一定来看我,好吗?”
       劳晨刚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耳朵,什么都没说。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苏澈伸了个懒腰,“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这样铁石心肠又愚昧的女人。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劳晨刚不吭声。苏澈就说:“我们去广场看看,那里的白玉兰全开了。等你玩够了,就去桃源镇找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可是……”他没再说下去。
       9
       孙志刚慢慢地开着三轮车,眼睛笼络着马路两旁,他知道艾绿珠肯定走不远。她能走到哪里呢?那些遥远的路,几年来早就被她走尽了……她最后一次出远门,是带着女儿去安徽。女儿告诉她,从网上看到条新闻,说安徽九华山脚下,住着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中医,对治疗血液病有独家秘方。年前她就带着女儿坐火车去了,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她在电话里告诉孙志刚,那个地方很美,即便冬天,竹子还是青翠青翠的。至于老中医开的方子,她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比别的药方多了剂紫檀。她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是一个下午,她让他赶快买张飞机票过来,女儿正在去医院的途中。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只是口齿不甚清晰。那是孙志刚第一次坐飞机,他托一个在北京的远房亲戚买了张机票,然后打车去了北京。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次旅程。在飞机上,他的脑袋一直神经质地抖,后来一位漂亮的空姐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有点冷,要是冷的话,她可以给他拿一条厚毛毯。他摆摆手,空姐又关切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他恍惚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什么话都没说。他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说不出来。
       到达那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已经是凌晨四点半。艾绿珠在旅馆门口等候着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女儿昨天下午一点半就去世了。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是去殡仪馆的途中……他颤抖着问是怎么回事?艾绿珠说,女儿发烧三两天了,但是却拒绝输血。女儿说,她跟老中医打了三个赌,她要看看这一次是否能赢。她说,她的运气一直很好……那天下午,艾绿珠带着他去殡仪馆看女儿。女儿躺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柜里,闭着眼,嘴里含着冰茬。他很想抱抱女儿,像平时输液那样,将她柔软的头部倚靠到自己胸脯上。但是她的身体那么硬,像冰。他们就在镇上给她买了一条连衣裙,又买了一双凉鞋。给她换衣服时,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嘴唇,仿佛女儿还会对他说些什么话,可艾绿珠马上严肃地警告他,千万不能哭,要
       是眼泪掉在女儿的身上,女儿就上不了天堂。后来他便和艾绿珠商量起如何将女儿运回家,商量的结果是,把女儿在这里火化。他们已经没有钱雇一辆出租车,从千里之外把女儿拉回家了。
       那天下着小雨,火化厂人少,他们也没排队等候。那个工人把女儿的骨灰从炉子里用铁锹铲出来,一股脑全倒在地上。孙志刚再也忍不住,坐到骨灰旁哭起来。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痛快淋漓地哭。他感觉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哭泣了。骨灰被艾绿珠窸窸窣窣地捧进骨灰盒,后来,她盯着孙志刚半晌,方才迟疑着跟他商量说,女儿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青山绿水的,要不,就把骨灰留在这里吧?小镇上就有一座寺庙,还可以让寺里的师傅平时念念经,帮忙超度。-他开始时极力反对,他觉得,女儿一个人留在异乡,要是被别的孤魂野鬼欺负怎么办?艾绿珠安慰他说,女儿很快就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像女儿这样的好孩子,连菩萨都会心疼三分。他们请寺庙的师傅们做了一场奢华的法事。在烦琐、庄严而疲惫的仪式中,孙志刚心里异常宁静。这份宁静一直延续到火车站。在合肥,他们两口子吃了几块烤红薯,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候火车。他们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们都在等候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们甚至开起了玩笑,艾绿珠说,孙志刚,你别心窄,我们好好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们慢慢还,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我们的债还清了,我就给你买一辆二手夏利,黄金周的时候,你就可以拉着我去外地旅行了。孙志刚笑着说,好啊好啊,那我得先去学个车本,你想去哪里旅行呢?你喜欢大海还是喜欢草原?
       他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火车进站。在火车上,他们面对面坐下,谁都不晓得还能再说点什么。半夜里孙志刚醒来,艾绿珠死死抱着一个黑皮包睡熟了,她睡得那么沉,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他只有看着窗外,看着窗外弥漫的黑,有那么片刻,绝望再一次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佝偻的身体痉挛起来,同时大滴大滴的泪水扑满脸颊。车厢里那么静,他不敢哭出声,后来,他机械地朝玻璃窗吹着哈气,哈气瞬息就将玻璃铺了层薄雾,他就在玻璃窗上来来回回写着女儿的名字:孙明净……孙明净……孙明净……写完就用袖口擦拭掉,而窗外的黑暗在瞬间又淹没了他的瞳孔……
       回来后的很多个夜晚,他没有丝毫睡意,就坐在女儿书桌前发呆,摸摸老狗的毛,搔搔猫咪的痒,要不就将女儿养的绿毛龟从鱼缸里捞出,看它缓慢而忧伤地爬行。
       有一次他不经意间翻了女儿的抽屉,便翻出了一封信,从日期上看,这封信是去九华山的前一天晚上写的:
       今天,我笑着问爸爸,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们会怎样?爸爸笑着说,没有你,我们一样活得很好。我知道他心里很难受,他故意这样说。大人们不知道在掩饰悲伤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往往出卖了他们。爸爸年轻时那么帅,可现在老得像棵丧失了记忆的树。
       我很欣慰。他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
       如此看来,女儿头去安徽之前,其实早为自己做好了安排。她想死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符合她的天性。她一直爱美,吃激素吃得那么胖,脸上手上全是紫斑,她还是尽量保持清洁,每隔两天就洗一次头。她为什么那么懂事?如果她刁蛮任性,他的痛苦会减轻一点。很多个夜晚,孙志刚盯着房梁,觉得人活着,真是没意思透了。身旁的艾绿珠不停翻身,却故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好让他觉得她睡得如此安详甜美。他当兵那会儿,其实喜欢过一个高中女同学,女同学家里穷,母亲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并托人说媒,将在镇上教书的艾绿珠介绍给他。这么些年,他机械地跟她做爱、聊天、吵架怄气,就像在跟另外一个自己过日子。艾绿珠不能生育,他们抱养了一个外乡人的孩子。那时他想,人活着,就不要想太多,要是想得太多,这世界就虚无了。人嘛,其实就是棋盘里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如今呢,女儿死了,家里一屁股债,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一个中年人没有尽头的……疲惫。卒子再也不想往前拱了,不是不想拱了,而是没有气力往前拱了……当他把那瓶敌敌畏藏在床板底下时,心里竟是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想,自杀之前,他该去感谢感谢那些帮助过他们的人,他始终记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延续了女儿几年的性命,让他多享了几年的福。他要替女儿做点事。他从捐款者名单里挑了四位,打算给他们送点土特产。
       而今天的市里一行,却让他有些不甘。李文出去采访了,张奎傻了。尤其是艾绿珠,竟然连一个玩具大象都舍不得赠给张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吝啬?从安徽回来,她就用女儿的一条旧裙子缝制了这么个玩具,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抱一抱。
       他们是在离敬老院三里左右的地方找到艾绿珠的。艾绿珠坐在一个垃圾桶旁,胳膊抱着双腿,脑袋夹在两块膝盖骨中间。远远看去她沙砾那么细小。孙志刚鼻子一酸,就对赵广元说,去,把你嫂子接过来。赵广元没动,反倒问道,我说志刚,你们啥时候才能把事办完?孙志刚知道他这是着急了,他肯定一路都在想着李梅。孙志刚没吭声一,而是塞塞搴搴从衣服里掏出张信纸,展开递给赵广元。赵广元接了,贴了眼睛看:
       新华道120号《劳动日报》社 李文
       凤凰区光荣敬老院 张奎
       华北煤炭研究所 陈素娥
       长宁西道祥丰里205楼2门202室 刘志军
       “我操,还有两家呢。”赵广元嘟囔道,“煤炭研究所,这是什么鬼地方?”
       孙志刚不去管他,而是朝艾绿珠走去。当他站在艾绿珠身旁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大声咳嗽了一声。艾绿珠抬起头仰望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地将眼光移开,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腿被艾绿珠死死抱住。她的手臂还那么有力气,他已经记不清楚,她有多少年没这样拥抱过他了?后来,艾绿珠松开胳膊,将手掌伸给他,他就攥了她的手,将她从地上轻松地拉了起来。艾绿珠掸了掸裤裆上的灰尘,轻声对他说,我们赶快去下一家吧。
       这样,孙志刚夫妇和赵广元又去找陈素娥。陈素娥是煤炭研究所的研究员。等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研究所,人家告诉他们,陈素娥去年刚刚退休,早就不上班了。孙志刚向人家讨要她家的地址,人家笑着说,告诉了你,你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她。孙志刚说,没关系,我们不嫌费事,慢慢找。那人就上下打量着孙志刚说,陈素娥退休后搬她儿子那里住了,享福去喽。孙志刚问,她儿子住哪儿?远不远?那人说,不太近,在得克萨斯州。孙志刚又问,什么州?什么州?是不是离贵州很近?艾绿珠连忙捅了捅他说,美国的,美国的。孙志刚茫然地盯着艾绿珠。艾绿珠就拉着孙志刚出来。她扶着孙志刚的胳膊,半晌没吭声,后来她柔声说道,孙志刚,我有些累了,我真的有些累了,要不我们……先去广场上休息休息?那里有露天的椅子,不用花钱,前天电视里也报道了,说广场上的海棠和玉兰,开得正是时候。
       
       10
       劳晨刚和苏澈坐在广场的椅子上,张望着来往的旅人。这是这座城市最大最雄伟的一个广场。广场中心矗立着水泥柱纪念碑,碑底座上雕刻着三十年前那场劫难中,让人们难以忘怀的英雄和事迹。不少孩子们在广场上放着风筝,大人们在一旁帮忙牵线,同时还要提防成群的蜜蜂蜇到奔跑的孩子。
       “一会儿我就去坐汽车。估计下午,我就能见到明净姐姐了。”劳晨刚手里捏着只蜜蜂,蜜蜂挣扎着飞,劳晨刚就用MP3将蜜蜂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仔细录下来。
       “需要我陪你一块去吗?”
       “不用。你赶快去上课吧。我到桃源镇后会给你打电话。”
       “你记录这些声音……有什么用途?”
       劳晨刚将蜜蜂放飞。后来,她开始放MP3。这样,苏澈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听到了风吹屋顶的声音,听到了孩子大声哭泣的声音,听到了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听到了刀子割破玻璃的声音,听到了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听到了牙齿咀嚼甘蔗的声音,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听到了骏马嘶鸣的声音,听到了昆虫欢叫的声音,听到了鞋子在走廊里走过的声音,还听到了两个女孩子,一起歌唱的声音。
       “非典那年,我和净姐一起在北京住院,我们住在一个病房。那些日子,哪里都去不了,只能乖乖待在病房里。我们就用这个MP3,录窗外的各种声音。我们都不说话,可是心里却很快乐。净姐说,欢愉在于细小,在于沉默。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她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今天你就能看到她了,”苏澈说,“你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吧?其实……”
       “……以前我们经常通电话,只是这几个月,突然就断了消息。”
       “其实……其实……其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苏澈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明净一切都好,她……她肯定会联系你。”
       “别说了。”
       “也许她……她已经……”
       “别说了。”劳晨刚转向他,将胖乎乎的手指竖在唇边。
       “你最好有这样的准备……你这么聪明,也许你早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你不敢承认。”
       劳晨刚并不吭声。她沉默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答应过她,等我的病好了,一定帮她找到亲生父母,让他们给她捐骨髓……”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把她的嘴唇堵住了。她丰满的身体哀伤地颤抖着,后来为了哭起来更方便,她干脆蹲在椅子脚边。她的嗓音和男人一样粗壮。
       而孙志刚他们达到广场时,赵广元还在嘀嘀咕咕。他说即便找到那些人又有屁用,明净都不在了,还不如跟他去找李梅。孙志刚和艾绿珠并没有生连弟的气,说实话,他们都被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游客弄得有些眩晕。有那么片刻,艾绿珠去拉孙志刚的手,孙志刚的掌心涩涩的,似乎还在担忧停在路边的电动三轮车是否会招来交警。艾绿珠将他掌心打开,五根手指用力地攥着孙志刚的五根手指,她的左胳膊夹着那只水红绒大象。大象那么庞大,细长的鼻子几乎要耷拉到地上。他们从安徽回家后,按照桃源镇的习俗,把女儿从小到大的衣物全烧了,当然,还有那些大象玩具。女儿喜欢动物,尤其喜欢大象。艾绿珠只留了女儿的一条红裙子……其实,她一直想告诉他,女儿的骨灰,其实就在裙子缝制的大象玩具里。她没把女儿留在寺庙,而是时常把女儿贴在乳房上……他是个软心肠的男人。她可不希望这个软心肠的男人终日捧着女儿的骨灰抹眼泪。
       后来,他们仨看到广场那边围了群人。艾绿珠就拽着孙志刚过去看。他们一向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在镇上,每年正月十五都要扭秧歌划旱船,他们一次都没看过,但是在广场上,在市里的广场上,在海棠盛开的市里的广场上,他们没有必要让他们显得跟别人有什么两样。当艾绿珠好奇地从人群中扒拉开一条缝隙时,她无疑有些失望。只是个陌生而肥胖的女孩蹲在地上大哭。她哭泣的声音如此粗糙,又如此熟悉,完全不像个羞涩的女孩。艾绿珠隐约有些失望,难道市里人,就这么喜欢看一个孩子的热闹吗?她突然有些愤慨,她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大声地朝人群喊着,散开散开,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啥就干啥去,又不是在耍猴!她的声音严厉而平仄分明,就像一位老师在训斥调皮的学生。那些围观的游客悻悻地散开,然后,在涌动的人流中,艾绿珠拉着神情涣散的孙志刚,一步一步朝女孩走过去。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