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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在四川]北川的未来
作者:罗伟章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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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北川,距5·12已过去两个星期。
       坐上友人陈国林的车,从西三环驶入成(都)绵(阳)高速路,我的心就提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到七拱八翘樯倾楫摧的残败景象。但是,一直到过了绵阳,进入安县,入眼都是山清水秀,整体垮塌的房屋也非常少见。不像两天后的5月28日,我从都江堰穿友谊隧道进入阿坝地区,往汶川的漩口镇和震中映秀镇赶,微风一吹,也飞石粒粒,路上到处是被石头拦腰斩断乃至碾得粉碎的车辆;公路下面,是紫坪铺水库,水库对面的狮子山、白云顶,绵延数十公里的山体,被剥了皮,露出黄色的肌肤或雪白的骨头,那真个叫山河破碎。而在这里,天空湛蓝,公路右侧,野生的蔷薇花开得格外红艳,两只麻雀,为争一条虫子上下飞翔。这些花花草草和飞禽走兽,跟人类一起,经历了这场大灾难,也跟人类一样,已经开始了生活。远远近近的田野上,割下的油菜晾晒在阳光里,解放军战士在帮农人插秧。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参军前都是家里的宝贝,干活的时候不会太多,插秧的动作很不协调,但干得格外卖力,汗水让军衣的颜色变得更深。他们的军营,搭建在山下的野地里,每天夜里睡觉,都听到沙沙沙的响声,开始以为是流水声,可次日清早起来一看,旁边的山变了样子,才知道那不是流水声,而是余震引起的山体滑坡。
       到北川擂鼓镇边界,情况有了变化。
       隐隐约约地,我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警察在此设了关卡,除紧要的救灾物资和必须的救灾人员,别的人一律禁止入内。行前,我和陈国林也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媒体已广泛宣传,政府也多次发布公告,说唐家山堰塞湖已处于极度危险期,下游的十余万民众,已经着手转移,去北川的路,实行全面交通管制。陈国林是卖钢琴的个体户,我也是个没有身份的人,自然弄不到什么可以穿越的证件。陈国林提醒我,你不是有作协会员证吗?带上吧。想想也只能这样了。本以为这东西管不了事,谁知在紧要关头还真派上了用场。检查到我们车辆的时候,陈国林把我的作协会员证递给警察看,我则拿出本子写写画画,不闻不问。警察把证件翻了翻,迟疑片刻,说:“你们要赶快出来,今天可能要炸堰塞湖。”然后朝里挥了挥手。陈国林道了谢,油门一踩,进入了擂鼓镇的地盘。
       仅一界之隔,外面即使说不上风平浪静,也不至于让人触目伤心,而在里面,公路翻翘,大地开裂,房屋毁损,一块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的巨石,压在路边,给人心惊胆寒的森严感。途中关卡甚多,但巧的是,进入擂鼓镇后,一辆警车开到了我们前面,陈国林紧随其后,过卡时目不斜视,只管朝里开。为让自己不露怯相,他戴上了墨镜,警察没再阻拦。
       倒不是墨镜起了作用,也不是我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起了作用,而是因为,警察知道,这时候往险象环生的灾区赶,定是灾区牵动了我们的神经。在这场举世震惊的灾难面前,我们的心在一起。
       警车带着我们,到了曲山镇任家坪的一个路口。全副武装的消毒人员,成一排站在路口上,凡从里面出来的车辆和行人,他们都从头到脚地喷射,消毒液气味扑鼻而来。警车没往里走,向左一拐,从一面斜坡开到了一个土坝上。我们也跟着开进去。刚停下,警车又开走了。我们不管,决定先在这里看看再说。土坝的那一端,是成山的废墟,也不知地震之前,是一个什么所在。
       我从斜坡上下来,见一个老人独坐房前,便走过去和他搭话。来北川之前,我就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问当地人家里的事。尽管那是我特别想问的,特别想知道的,然而,时隔两个星期之后,再去揭别人还没愈合的伤口,太过残忍。
       我跟老人说话,尽量不触及地震的话题,而是谈些别的,问他的年纪、他的身体。老人却相当兴奋,站起身,说他今年八十八岁,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地震,只听“吭”的一声,地面先像抖床单那样抖,然后又像筛筛子那样筛,对面的火盘山,石头土块像倒粮食那样往下倒!黑压压的烟尘,把天都遮完了,人被摔出丈多远,又被弹回来。地震过去半个钟头,就从里面抬人出来了,大多已经死了,有的当场没死,过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马路两边,密密麻麻地摆着死人。
       随后,老人很骄傲地说,他见到了胡主席,也见到温总理;更让他骄傲的是,他的房子没被震垮!他有力地拍着身边的墙壁:“我这幢两层楼房,修了二十多年,又没钢筋,就下面一个圈梁,上面一个圈梁,地震的时候甩圆了,可只是裂了两条缝一哪像北川中学!”
       他的手,朝我们停车的方向指了指。
       难道,那堆积如山的废墟,就是我们为之心碎的北川中学?
       老人说是,这是我们北川县最好的学校!
       他坐下去,陷入默想。
       我当过教师,而且教师是我走上社会后从事的第一职业。有人说,每个人的第一职业,都会影响他人生中的某一个时期,甚至整整一生。这话很有道理。虽然,我已经十多年不做教师了,但对校园和学生,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上天也垂怜我,才让那辆警车把我们领到这里。
       没有了校牌,只在校门右侧,有一个门卫值勤室,左侧一方不起眼的蓝色匾额上,写着“四川省北川中学警校共建工作站”;校门上方,用簇新的红布拉着长条横幅:“热烈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工作。”想必,地震发生之前,这里召开过什么会议,举行过什么活动。
       原来,我们停车的土坝,是北川中学的操场。共有两个操场,另一个在背后的高台上,有着标准的塑胶跑道。土坝上,两个陈旧的篮球架完好无损,背靠背地站立着。昔日,事实上也就是半个月前,有一群孩子,曾在这里蹦蹦跳跳,而今,那群孩子都去了何方?操场外的水泥地面上,有间简易帐篷,帐篷外活跃着从沈阳来的消毒员和医务人员,别的人很难见到,更见不到一个孩子。操场中央一棵榕树上,大约十余米高处,绿叶丛中藏着一只高音喇叭,喇叭的外壳,已经生锈,证明挂上去有些年头了。我分明听到从里面传出稚嫩的、朗诵诗歌赞美理想的声音,传出做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的音乐,并由此看到一张张生动的脸和一个个青春的身影。可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有。消毒员弓着腰,默默地往并排着的塑料桶里加药水。天地寂静。那只悬在高处被人遗忘了的银灰色喇叭,大张着嘴,像在惊讶,像在无声地呐喊。
       我们在清晨的微光中上路时,远处的天边乱云堆积,似要下雨,这时候云开雾散,近乎毒辣的日头,从两山之间照射下来,使废墟发出刺目的光芒……
       发放救灾物资的时间到了。救灾物资就囤积在消毒房背后。从东边过来几个当地人,背着背篓,去领矿泉水、饼干和大米。他们从废墟中间走过,我以为是一条路,也走上去,结果发现不是路,而是废墟的一部分,上面布满了交错的脚印。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我身边擦过,说了句:“我女子就死在这里的。”我心一紧,转过身看,她已经走远了。她回来的时候,中国残联有一男一女上来拍照,她对着那两个人又说:“我女子就死在这里的,就是这个位置。”她指了一下,摇了摇头,“死的人太多了……没得法。”她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脸上没有悲伤。我盯着她指的位置,无法想象,十余天前,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此枯萎;更无法想象的是,一位母亲面
       对这个特定的所在,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可她却表现得那样平静。
       不远处,不知是谁放了束金黄色菊花,太阳底下,菊花已失去水分,显得孤独而凄楚。花束旁边,是一个淡红色书包,还有只白色旅游鞋。这个丢了书包的孩子,还活着吗?那另一只与之配对的旅游鞋,又去了哪里?我多么希望,这只留下的鞋子,是奔跑过程中掉落的,它的主人,穿着另一只鞋逃了出去。
       陈国林让我在花束前留张影,我拒绝这样。到这里来,我不是“到此一游”。
       那位母亲又过来了,跟她一块儿的,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走到我身旁,妇人第三次说:“我女子就死在这里的。”接着补充一句,“我女子好哦。”这时候,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盛满了眼眶。陈国林劝她:“大姐,你别哭。”妇人说:“我没哭。”她身边的男人是她丈夫,从裤兜里摸出手机,递到我面前,让我看。手机的盖面上,是她女儿的照片。一个长着瓜子脸的漂亮女孩。男人说,他们的女儿叫方晓雪,今年八月满十七岁,读高中一年级。地震发生后,他们到废墟前喊叫,还听到女儿答应,第二天上午十点过掏出来,已经死了。
       说话间,另一个妇人走过来,年龄也在四十岁上下。她也死了女儿。她女儿叫欧阳凤娟,刚满十五,身高就超过一米六六,写得一手好字。压在砖头瓦块底下,女儿还在唱歌。她是第四天才被消防官兵掏出来的,她爸爸把她抱起,开始身上雪白,见了光立即变乌,嘴里吐出一口水,死了。其实女儿早就死了,但欠着见亲人一面,要等到见了亲人,她的魂才会走,吐出的那口水,就叫“欠亲水”。说到这里,妇人万般后悔,说她凤娟从小到大没做过家务,可5月11日那天,凤娟突然说:“妈妈,今天是母亲节,你别洗碗,我来洗。”当时她只知道高兴,以为女儿大了,懂得疼妈妈了,哪晓得那是不好的兆头呢?哪晓得女儿是要永远离开妈妈呢?“要是我知道就好了!”妇人说……
       这段时间,我在家什么也做不了,天天从电视里听这些惨痛的故事,天天流泪,有时泣不成声。儿子教育我:爸爸,你要坚强些。’或许,儿子说得对。这两位我偶然遇到的妇人:两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有了泪,也往肚里吞。生活还要继续,这句陈词滥调,却道出了某种真理。前面的那位母亲,叫黄芙翠,陈国林的爱人叫黄芙秀,黄芙翠听说后,急忙说:“那我们是一家人啊,等这边清静过后,你跟你家大妇来我们家耍啊。”说得那么真挚诚恳。
       我蹲下身,察看那些散落在废墟上的书本。不知是前几天下雨的缘故,还是随时喷洒消毒液的缘故,书本都是湿漉漉的,我将它们翻开,让太阳晒。外面一个消毒员大声喊:“别用手动,有病毒,危险!”我没听他的,继续翻。一本《中国历史》上,画了许多蓝色的杠杠,显然是老师指出的知识点。一本语文书上,有《背影》、《大堰河,我的保姆》等课文,这些课文,是我念书时读过的,也是我教书时教过的。此时此刻,我多想站在这里,给那些失去了生命的孩子,认认真真地讲解这些饱含至善情感的美丽诗文。
       他们能听到我吗?
       孩子们,你们不认识的叔叔,在此祝福你们——祝你们来世平安!
       从北川中学出来,我们去几公里外的县城。在离县城仅一两公里处,实行了“特别管制”,武警和解放军联合执勤,要通过这道关卡,看来是不可能。但我还是下车去,跟拿着对讲机的警官交涉,表示我们不开车,步行进县城。他微笑着摇头,说任何人也不能进,还把对面的几个人指给我看,说他们是中央电视台的,同样进不了。“虽然严格消毒,可谁也保证不了绝对安全。”他说,“还有唐家山堰塞湖,尽管正在想办法疏导,万一疏导不及呢?”头顶上,直升机吊着几十吨重的大型挖掘机,飞往唐家山,一趟接一趟,自我们进入北川,就没停过。我给警官散了支烟,准备上车返回。这时,一个满面愁苦的女人,提着包袱,高着嗓门对警官说:“我娘家在唐家山大水湾村,家里出脱了十六个人,我要进去看看!”警官说,你进去什么也看不见,那边山垮了,大水湾村全都被埋了。女人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进去望一眼我的娘家。警官说,再等些日子吧,这些天不行,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女人不依,说我刚去杭州打工,这边就地震了,马上赶回来,天天往这边跑,天天被你们拦。警官耐心解释,我也帮警官劝说。。
       妇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告诉我们,她叫刘明兰,二十年前嫁到了安县;这次地震,她的父母、父亲的兄弟姐妹和母亲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他们大水湾村一组,只有一家人存活。那家人本来住在半山腰,山坐下去,又从那边冒起来,半山腰的那一家六口,竟躺在新冒起来的山顶上,毫发无损!目前,那六口人安置在绵阳九洲体育馆。
       陈国林说,既然你家在安县,我们回去的时候把你带走。刘明兰很感激,可上了车,返回到北川中学附近,她还不死心,说她是本地人,知道有小路可以绕到县城那边。为满足她的心愿,同时也满足我们自己的心愿,陈国林把车又停到北川中学的土坝上。三人顶着烈日,从背后徒步翻过豆荚遍地的任家坪、矮树和杂草丛生的西山坡,到了席家沟。从席家沟越过沈家堡,就能下到县城里去,可席家沟的梁嘴上,有两个值勤的警察。我们还在老远的山坡上,警察就大声喊话,叫别下去。我说我们送当地的农民去看她老家,边说边加快脚步。一个体胖的警察迎过来,我们下到沟底,他把我们截住,问怎么不听?刘明兰说,她家里出脱了十六口人——从我们见到她,一直到把她送回安县,她都不停地在诉说这件事,报了总数,然后就挨个数,姨娘家几个、二叔家几个、大姑家几个……警察闻言,没再说啥,带着我们往梁嘴上走,同时安慰刘明兰:“这是天灾,伤心也没用,既然活出来了,就好好过日子。”
       走到梁嘴,就是极限,我们再不能往前。不过这里能够清晰地俯视残破不堪的新县城了——已经没有老县城,老县城被垮塌的大山完全掩埋,只有一幢电信大楼,被垮塌的山体往前一推,推到了新县城!
       站在梁畔上,我调整焦距,拍下了几张县城的照片。
       来自心灵深处的震撼,我无以言表。
       据有关部门透露,北川县城将迁新址,老地方就让它保持现在的面貌,成为地震的活雕塑,警醒世人。 离开席家沟时,我问两个警察的名字,胖的叫周文龙,另一个叫林小龙。周文龙说:“我们都是龙,能飞,压不死。”我这才知道他俩都是北川县城的交警。两人的警服,上衣很干净,那是成都交警队昨天才送给他们换上的,但裤子穿了好些天,非常脏,脏得让他们身上都起了疙瘩。地震那天,周文龙在开会,林小龙在马路上值勤。林小龙说,那时候他变成了篮球,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地上拍,耳朵孔里钻进的灰尘,结成一块,几天都掏不出来,好在他和家里人都没死,而周文龙却死了六个亲人。说到这里,七尺汉子,热泪长淌。林小龙一流泪,刘明兰也跟着流泪。周文龙自己的眼里也是泪花烁烁,但他没让泪水流出来,还责怪同事,并再次劝刘明兰节哀,说等事情过去后,去亲人被深埋的大坑旁,烧几沓纸,敬几炷香,
       然后好好活,认真活!
       “我再也不跟老婆吵架了,再也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了。”周文龙说,“我要努力地活出个样子,活给他狗日的死神看!”他舌头有点大,说话语速较慢,正因此,使他的话字字坚定。
       悲痛的刘明兰,显然受了感染,我们带她回到安县,请她及另外两个半途坐到我们车上来的受灾百姓吃饭时,她能够喝下一碗稀粥了,而在此前连续三天,她啥也吃不下。
       途坐到我们车上来的两个人,一人死了丈夫,一人死了父亲和儿子,都是从废墟里扒出来不到一个钟头,就死在他们的怀里。现在,他们被安置在绵阳九洲体育馆。把他们送到体育馆外面,我们也下了车。这里,早上八点多我们就来过了,这次下车,是想找到刘明兰说的那家带有传奇色彩的六口人,可惜忘记了问他们的名字,找起来相当困难,只好作罢。
       灾情发生后,九洲体育馆一度安置了三万多灾民。现在已经没那么多,剩下的,大多来自北川。
       早上我们来这里时,给我最深印象的,是孩子。因身心疲惫,又无所事事,大人们多半还躺在地铺上,而孩子都起了床。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居然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张报纸看。我问他是否认识上面的字,他羞涩地笑笑,不回答,眼睛又盯住了报纸。原来他看的是张图片:一只牧羊犬,端端正正地坐着,伸出前爪,让它身边的男孩跟它握手——面前的这个小男孩,是否曾经也拥有一只牧羊犬?大概是,他叽叽咕咕的,跟图片上的牧羊犬说话,还去扯它的耳朵,搔它的痒痒,始终天真地微笑着。
       几米外的一个女孩,抱着崭新的玩具娃娃,摇来摇去,一会儿又在脸上亲,显得特别开心。
       体育馆外面,有另外两个稍大的女孩在太空漫步机上荡秋千,笑得咯咯咯的。她们一个来自擂鼓镇中心校,一个来自毛坝小学,都读四年级。我问她们,你们什么时候能开学?她们说已经开学了,就在帐篷小学念书。我这才看见,她们身后数十米远处,有两顶比普通帐篷大得多的白帐篷,这就是她们的临时学校。我说,已经八点多,你们还没上课吗?两个孩子告诉我,帐篷里装不下,上午,一至三年级上课,下午,四到六年级上课。随后,辫子上系着红绸的女孩说:“叔叔,我的爸爸死了。”另一个说:“叔叔,我的姑姑死了,我跟我姑姑最好了。”我沉吟片刻,说:“好好读书,有了好成绩,你们的爸爸和姑姑都知道……现在,你们玩吧,叔叔不打搅你们了。”
       秋千又荡开了,笑声又起来了。
       这些孩子,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不死的精神。
       到灾区前,我天天流泪,来灾区后,我反而有了力量。
       感谢孩子们,感谢他们的快乐和笑声!
       眼下,各方都在强调,对在地震中死里逃生的孩子进行心理治疗。有这种意识是好的,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成人也惊惶失措,更别说孩子。5月22日那天,我和妻子去了西南财经大学,那里安置着300名从都江堰等地过来的小学生,急需课本。我们把儿子念小学时的课本全找出来,同时把近年来买的《儿童文学》和一些励志小册子,装进口袋,给孩子们送去。最让我揪心的,是他们的眼睛,个个眼睛都亮得出奇,像在警惕什么,而且都不怎么说话。我妻弟媳妇念大学的时候,同寝室住了一个唐山来的地震孤儿,从大一到大四,她经常半夜里突然翻身坐起,狂呼乱叫:“起来,快跑!”这句话,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跑出来了,而她的父母,却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永远闭上了眼睛。我妻弟媳妇大学毕业的时候,距唐山地震已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年。这证明,真正的余震来自心灵,很幽深,很昏暗,需要全社会的关爱,去照亮那个角落。
       但我们不能把孩子当成病人。孩子们的快乐天性,以及追求快乐的本能,本身就是一剂医治创伤的良药,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足够的温暖,把他们往快乐的方向引导,让他们走上健康的人生之路。若干年后,当他们有了儿孙,再来回想这一幕,他们会伤感而又骄傲地说: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
       大地会平静的,灾难会过去的,逝者安息,生者前行。我从那些孩子的笑声里,闻到了花的香味和庄稼的清甜,也听到了生活的足音。
       这是北川的未来,也是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