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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在四川]生死震颤
作者:陈 霁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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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上班很准时:两点,我在等候收藏家何人。
       地震,是在我与何人的屁股接触到沙发时开始的。我和他握手,坐下。屁股底下就异样地震颤起来。起初还较轻,后来就迅速加强,扩展到整个办公室、办公楼。
       地震了!不知惊呼从何响起。这像是一声命令,一个约定,楼里所有的人立刻抱头鼠窜起来,包括我,还有非常斯文和绅士的何人。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备受煎熬的过程。整幢楼在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越来越强烈地摇撼,嘎嘎地响着。像在风浪中的甲板上,抓着扶梯也站立不稳。来自大地的摇撼很快变成了抽搐,与人的每一根神经连接,电击一般,给人制造最大限度的恐慌。但是,我在跌跌撞撞的奔跑中居然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清醒和冷静。我不时地打量天花板,估计这幢楼什么时候倒塌,琢磨着最先砸在我头上的将是哪一块楼板。我想象,我、还有跑在我前面的何人以及这幢楼粉身碎骨的样子。还有一个词,玉碎。它在眼前挥之不去,活像夏日里赶也赶不走的一团蚊子。
       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体验了一回惊险而已。我为自己当时没有失态而庆幸。
       稍微安定下来,就开始猜测震中在哪里。绵阳肯定不是。可能在甘孜,也可能在阿坝,最多是和我们的平武擦点边。
       2
       晴天霹雳的消息在地震后一个多小时传来。版本很多。一说是一位女县长,一说是一位局长,还有的说法是游客。总之是有人从废墟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向市里报告了“北川完了”的惊人消息。从这一刻起,北川,开始以最苦难的面目走向世界。像翻硬币一样容易,一个县,在一个瞬间里完成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换。
       3
       北川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喜欢它群山的峭拔和河水的清冽。牦牛山、和尚头、筛子背、摩天岭,动辄就是三四千米高。青片河、白草河、湔江,就在这些大山巨大的阴影里流淌,身段蛇一样柔软蜿蜒。但是我喜欢它的原因更在于它是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羌族,这个古老的民族,让它别具风采。据说大禹是北川人第一位有名有姓的祖先。汶川与北川,这次大地震中的两个难兄难弟,曾经为大禹到底生于北川还是汶川有过争吵。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拔河。但是,北川人,以及支持他们的学者在《尚书》、《后汉书》、《蜀本纪》和《华阳国志》等许多典籍中获得了支持。他们渐渐占了上风;呔禹最终被北川人接回了家。从古到今,大禹始终是北川羌人骄傲的先祖,也是最至高无上的神。
       治水,泄洪,排除泥石流。大禹的工作其实就是抗洪抢险,甚至就是抗震救灾。但是我们也从大禹的故事中发现,苦难,是北川人的宿命。山水,既是生命的摇篮,也是苦难的制造者。感恩,诅咒,人们对这一方水土的感情取向,就在这之间钟摆一样左右摇摆。洪水,泥石流,哪一年没有还不正常。地震,也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若干年就必然光临一回。在与这一方山水千年厮守中,他们深深知道,他们需要大禹的智慧和勇气,更需要依傍大禹的精神。
       羌人本来是西北的强大民族,势力曾经抵达中原。我无从知道,他们是在哪个时候退守到川西北的高山峡谷的。现在,北川16万人口中的大部分是羌族,他们构成了整个羌族最大的部分。
       我曾经无数次深入到青片河流域,那里是羌族文化最顽强的根据地。我与那些反穿羊皮袄的男人和女人,在烟熏火燎的火塘边,一起吃烤土豆,炖腊猪蹄膀,喝蜂蜜酒。春夏,还有刺笼包、鹿儿韭、蕨苔和灰灰菜。在昏暗的灯影里,在微醺的状态下,听那些末代猎人讲深山奇闻,听那个唯一还能说羌语的老人回忆往事,感受着一个民族的古老、淳朴和苍凉。每走一次,我总可以在那里找到几缕灵感,产生一篇还拿得出手的小文章。
       我差一点以北川为家。那个叫杨柳坪的地方,就在北川县城对面的高山之上。这不是好朋友林川巧舌如簧,而是我真心喜欢。那里才是真正的天然氧吧,是可以出卖空气的地方。山很大,汽车在山上盘旋很久才可以抵达。一些吊脚楼,一些石板屋,一些野梨树、野樱桃、野苹果。以此为基础,诗意栖居的方案,我曾经设计了好几种。买地,与一些好朋友,包括羌民,做邻居。还要养一群鸡,几只鸽,一两条狗,组成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我还设想若干年后退休,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冬天围炉煮酒,夜话,读书,有点像海明威,又有点像梭罗。
       过了这么久我才明白了,多年以来,我实际上只是在索取北川,消费北川。
       4
       所有的人都被地震深深地震撼了。悲壮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城市。我们立即把记者一拨一拨地撒向北川。我拿出了我车上的一瓶五粮液,哗地倒进十个玻璃杯子,为出征的兄弟壮行。酒一干而尽,手握了又握,大家的眼睛都湿润了,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
       不过很好,他们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并且拿回了最早的新闻,一版又一版。许多新闻被迅速转载,卫华的好多幅照片在网上流传,很快就在一个国际性的影展中获得金奖。我们还与国内许多兄弟报纸联动,资源共享。我们的工作状态和报纸上受灾的信息披露以后,慰问的信函也联翩而来。内地的一家几乎是无声无息的晚报,短短几天,居然在全国闹出了一点小小的动静。
       5
       令人震惊的信息每天都从一线传回来。我的一个北川籍同事一家就失去了五位亲人。另外他还亲自目睹了,自己废墟下的侄女被水泥板夹住,为保住生命,不得不用菜刀将腿砍去。这种痛是会传染的。那是一种深深的切肤之痛。
       稍微忙过之后,我才急急忙忙给北川的兄弟们打电话:旅游局的林川;残联的李俊兴,据说他太太所在的县医院已经被大山埋住;还有当乡镇书记的胡琴,蹇斌,赵海清……
       断电,断水,断通讯,断了一切联系。几天以后,当电话意外接通,有隔世之感。
       我想,这只能用奇迹来定义,他们的幸存。他们是在地狱里旅行了一回,英雄般地回来了。几乎我在北川的所有朋友,感觉他们是被我用电话一一唤了回来。但是他们身后,我还来不及认识的面目模糊的许多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一夜之间去了另外的世界。这些兄弟变成了剪去枝叶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了残缺,有的甚至彻底覆没。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北川,这回,对每个北川人来说,亲人的伤亡很难避免。没有伤亡,倒成了异数。
       6
       地震彻底改变了生活。商场、酒店甚至小超市、农贸市场都关了门,绵阳几乎停止了呼吸。城市角角落落搭起了帐篷,七八十万人一夜之间像是钻进了地下。躲地震的日子实在难熬。好不容易有几家小超市小饭馆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有些胆大的市民贼一样溜回家睡觉,一次强烈的余震又来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马上惊恐地缩回了头。有一天我回到小区,到我住的20楼取东西,偌大的小区,偌大的楼房,空空荡荡。底层不再传来浓烈的火锅味和喝酒猜拳的喧哗,远处不再有歌声从卡拉OK厅传来。昏暗的廊道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跟随我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有几分恐怖。只有抗震救灾指挥部无处不在。
       他们领导着一个别样的绵阳。九州体育馆和南河体育中心这些地方,人气爆棚,灾民、志愿者、军人和记者挤得密不透风。军车、救护车和贴着红纸标识的外地救援卡车呼啸而过。天上有大型的运输机频频起降。直升机嗡嗡的巨响经久不息,成队地往北川飞去。离开城市,就可以看见成片的军营。这些天部长省长已经不算什么大官,因为总书记的莅临和总理、政治局的常委、委员的频繁往返。这情景乍一看颇像战时,以为一场大战役即将打响。
       7
       我来到北川。因为我的职业,有责任深入北川,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北川。
       尽管我有精神准备,我还是遭遇了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什么是当今世界最惨烈的场景?那就是北川!震撼,如果只能有一个地方可以匹配这个词,那就是北川。反复地毯式轰炸,不过如此;原子弹爆炸,不过如此;天崩地裂,乾坤颠转,也不过如此。
       这已经是地震后的第四天。我无数次来过的北川,一个生机勃勃山间小城,现在已经被分解为水泥板、钢筋、沙石和尘土,进入视野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废墟,一堆巨大的建筑垃圾。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清运,石头下,废墟的夹缝中,随处可见。昨天的一些居民、学生和公务员们,现在成排地躺在路边的尸袋里。曾经的水泥公路,像被扯断的面块。随时可以看见汽车被压在比房子还大的石头下,已经还原为铁皮。
       志愿者和本地居民在急切地搜寻幸存的生命。
       搜救人员在与死神赛跑,废墟上到处是橙色和穿迷彩服的人群。
       在江苏救援队的工作现场,来自淮安的消防官兵在抢救埋在电信公司废墟里的幸存者。一个来自重庆万县的杨姓老人和小伙子,还有一个来自绵阳郊区玉皇小学的叫唐菊花的年轻女教师,他们怀着强烈的期盼,一起在等待一个奇迹,等待自己的儿子、哥哥、丈夫的归来。几天来的极度悲伤和疲惫,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干,感觉已经麻木。但是当知道下面还有活人的时候,他们又在被瞬间激活,两眼放光,热泪盈盈。但是一旦发现下面并非亲人时,重又陷入更深的哀痛和绝望。他们缓缓下到路边,拿起石头和铁棍,在断墙上,在水泥板水泥梁上拼命敲打,一边呼喊:杨万军!杨万军!苍老的、细脆的呼唤在废墟间交替响起,声嘶力竭,万般无奈。
       其实,对亲人的呼唤并非这一家人。废墟上的敲击声,对埋在废墟深处亲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一声声地直击我们柔软的内心,让人不能不落泪。
       离开北川时,仰望四围大山,它们也是面目全非了。它们并非是人类的攻击者,它们自己也全部被重创,缺胳膊断腿,裸露着伤残的骨骼,元气大伤。包括我曾经想入非非的杨柳坪。
       8
       也许提及这些太残酷,但是我觉得这是一段必须时时回放的记忆。没有这些,就无法彰显生命的珍贵、人性的光芒和力量,以及救援的意义。
       北川,一座县城,就这样从大地上彻底地抹去了。按总理指示,新县城将在南边的擂鼓镇一带,或者安县的什么地方易地重建。老县城,那一片巨大的废墟,将依原貌建成地震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收藏的文物其实就一件,那就是废墟本身,包括被它深埋地下的一切,以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这将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文物。
       9
       从北川回来,几个晚上难眠。闭上眼睛,废墟和死难者尸体的影像挥之不去。胸口随时像鼓一样被擂响。它使我按捺不住这样的冲动:为北川做点什么。我想尽其所能捐一些钱物;我想争取外援,为受灾最严重的某处山乡的孩子们建一个希望学校,帮助安置一些孤残儿童,组织一些劳务输出。
       我还想,以我并非有力的双手去拥抱北川,用并非厚实的胸膛去温暖北川,用并非洪亮的声音为它呐喊,直到它站起来,就像古代这片土地上那些穿生牛皮铠甲手执弯刀的战士,从战场上站起来,擦干眼泪,擦干血污,重新成为一个雄赳赳气昂昂顶天立地的羌家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