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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财神到
作者:杨怡芬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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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徐总结说:“都是那束鲜花惹的祸!”
       老徐是临近退休的机关公务员,他最擅长的就是做总结,小到半年度总结大到五年计划的实现总结,老徐写过的总结真是不少,所以,我们要相信,他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束鲜花,不是送给老徐的,收花人是老徐的上司韩蚕处长,单位里简称韩处。据老徐观察,这束鲜花已经送了十七年了,而且都是同一天送的,老徐查过万年历,确定那一天就是韩处的农历生日。近几年单位里搞人性化管理,韩处的公历生日,单位里会送只大蛋糕,韩处就提着大蛋糕回家去和家人分着吃。这束鲜花呢,韩处是放在办公室角落一只高脚花几上,仔细养护,花期能达半个月,蔫不拉唧了,还不舍得丢,一般都是老徐悄悄给处理了。塞进走廊尽头的黑色大垃圾袋了事。韩处自己是下不了这个手的。十七年时间不短,都能抗战两回了,每当临近那日子,连老徐也会有自动反应,所谓条件反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到后头,连老徐也觉得有点疲惫,送花收花不过是一个习惯而已,没听说韩处因为收花而闹出什么花头。一点花头也没有,这多少有点对不起观众。
       有一天,这束花没有如期而至。韩蚕翻过办公桌上的台历,看过手机上的显示日期,还是忍不住嘀咕:日子没错吧?到十一点的时候,她终于坐不住,走到隔壁办公室,问:“今天是几号啊?”去年通过公务员考试考到局里来的小方抢着回答:“韩处,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那农历呢,农历是初几?”老徐马上接口说:“四月初八!”老徐的口气里也满是焦躁,老徐也等了半天了呀!韩蚕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像两个同谋使眼色,老徐就继续用肯定的语气说:“错不了,是四月初八!”那么,怨不得台历日历,要怪,就怪那送花的人逃脱了惯性。老徐在心里又给了自己一个说法,或者也可以理解为,那送花的人厌倦了这惯性,不想跟着地球自转公转了。写总结要紧的是用词准确,或厌倦或逃脱,还可以再斟酌,唯一不能改变的现实是,那束花到了下午下班前三十分钟还没来。小方去韩蚕办公室送过两趟文件,一趟看到一支钢笔跌在墙边,像是被人当飞镖使了,那钢笔的式样,木乎乎的老土;最后一趟是发现原先搁在花几上的一只花瓶碎了,碎得很可疑,他们在隔壁都没有听到声响,难道韩处用内功震碎了它?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韩处的面色,煞白煞白,连嘴唇也发灰了,十足的心脏病体征。小方吓坏了,跟老徐说:“韩处今天怕是撞见鬼了,先是失魂,连日子也确定不了,再是落魄,面孔血色都没了!”接着又说了她所见的那两样怪事。老徐先还笑她是惊悚片看多了,可是,秘密在心头压着也让老徐难受,于是,他就把今天对于韩处的特殊意义给说了。
       小方的眼睛立刻就潮了。十七年啊!她和大学里的男友分手才一年,今年的生日,就谁都不记得谁了。小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有二十分钟就下班了。小方也急了,就打了电话去问门岗:“李师傅啊,有送花的来过吗?有送花的你别拦着不让人进来啊!”李师傅搁下电话就摇头,这女孩子,等花都等疯了。老徐干脆到走廊里吸烟,眼睛瞅着院子,小方过一分钟就看他一眼,他无奈地摇一下头。下班铃响过以后,小方和老徐又磨蹭了半个小时,才死了心。他们的处长还坐在办公室里,小方和老徐觉得不能这样抛下她不管,两个人却也只能呆呆对坐,束手无策。老徐老婆来电话了:“办公室有什么花那么好那么香啊蹭啊蹭啊就想不到回家?”老徐连忙说:“我来了,我就来了。”老徐老婆大嗓门,小方的脸先就红了,两个人飞快关门飞奔下班,顾不上他们的处长了。
       韩蚕手搁在电话上,把一个电话号码拨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勇气拿起听筒当真打出去。打通电话就好了,就可以痛快地问他:你不是说过永远、一辈子,都记得我的生日的吗?这永远难道就只有十七年?这几句话在韩蚕心里盘旋,在韩蚕身子里盘旋,就是冲不出口去,憋到最后,韩蚕伏到办公桌上,眼泪鼻涕,她简直不相信自己还能这样哭。这一哭,就把韩蚕哭成韩蚕豆了,韩蚕边哭边无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韩蚕豆啊韩蚕豆,韩蚕豆啊韩蚕豆!
       蓬山岛上的人把蚕豆叫做豌豆,把豌豆叫做蚕豆,都不知叫了几百年了,照说先辈里也有几个出岛念过书的,不会不晓得这个讹误,大概是当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懒得花力气花心思来纠正,一辈辈就这么叫下来了。韩蚕豆怨恨那几个知书识礼的前辈,更怨恨自己的爹,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个蚕豆!在她能为自己做主的时候,她就果断地掐掉了名字的尾巴,她让韩蚕豆变成了韩蚕,可是,别人都叫她韩蚕了,她却总提醒自己:其实我是韩蚕豆。想忘却忘不了啊。韩蚕豆连带着把自己也恨上了。
       这怨恨的起初是在初二时的植物课上,植物课是语文老师兼的,语文老师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刚从师专毕业回来,立意要为岛上人做点事情,纠正这个讹误就是他想做的其中一件。他把豌豆和蚕豆的挂图高高悬在黑板上,挂图上两株植物截然不同,尤其是花,蚕豆是艳丽的紫,豌豆是清纯的白。老师说:“打个比方吧,那就是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同学们就哄堂大笑,大笑中又大叫:“韩蚕豆韩蚕豆!”老师也笑了,他走到韩蚕豆跟前继续这个话题:“比如说蚕豆同学吧,她爹心里想着我们岛上蚕豆花的纯白给她取了这个名,一出了岛,人家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真正的蚕豆花的艳丽。”韩蚕豆的脸红透了,红得发紫了,全班同学都看着她,窗外有几个过路的农夫也被吸引过来趴在窗沿上领头大笑。老师把手放到她黑亮的头发上抚了一下,说:“要不我们去改名叫豌豆吧?那才是你爹想要的意思呢。”农夫中一个年纪轻的就大叫起来:“不要不要!韩家这女儿是那么艳丽那么饱满!叫做蚕豆那真是名副其实!”说完,他骄傲地对着老师说,“老师你看,我造句会!我成语也会!”
       韩蚕豆那时对自己过早饱满的身材,也是恨的,被这么一起哄,她就一下趴到桌子上,抽抽搭搭,止不住地哭。她这么哭着,抖动着肩膀,颤动着胸脯,泪水和汗水把少女的清香一阵阵蒸腾出来,她就是一朵带露绽放的蚕豆花了。站在她身边的语文老师,直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收场。
       这事情眨眼成了岛上的一桩新闻。新闻成旧闻之后,蚕豆还是叫蚕豆,豌豆一样是豌豆,只有韩蚕豆上学放学,路上总有几个不三不四的小青年跟在后头,叫她蚕豆蚕豆。语文老师也被校长叫去,校长姓陶,陶校长说:“赵老师,你也是这个岛上的,这个讹误,古已有之,蚕豆豌豆,小节而已,叫同学们考试的时候别写错就行啦。”赵老师很无奈,赵老师对韩蚕豆的遭遇更无奈。叫男生们护送吧,男生们倒也乐意,就是家长有意见了,说,万一闹个早恋可怎么办?韩家的女儿那么艳丽的,而且,那几个小混混要是动手打自己的儿子了可怎么办?家长们说得都在理,赵老师只好自己来充当护花使者。赵老师心想,这可是真正的护花使者,护送豌豆花的,不是有个童话叫豌豆公主嘛,那我就把韩蚕豆同学当豌豆公主吧。
       心里想想倒也罢了,赵老师偏把这话说出了口,说得韩蚕豆的脸又红得发紫,紫成一朵蚕豆花了。她
       这么一脸红,赵老师莫名其妙也心里发虚,跟着面红耳热了。岛上的女人大多皮得像男孩,整天在泥涂里捉沙蟹在礁石上采牡蛎,就是安分些的,在家织网补网,也是混在妇人堆里,什么样的豁边话没听过,轻易哪会脸红?偏偏这个韩蚕豆是个异数。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赵老师穿了套天蓝色带条纹的运动衫裤,白球鞋,满脸汗水。他是跑步去接韩蚕豆上学的,他家住岛西头,韩蚕豆家住岛东头,他跑了二十分钟,在韩蚕豆的村口等。一见面,就把豌豆公主的话说出口了,可见真是个心直口快的。韩蚕豆脸上的紫红渐渐退去后,她拿池塘般的眼睛看看她的老师,说:“老师,我们不走大路走田埂好吗?你看,穿过这片蚕豆地、油菜地、苜蓿地和玉米地,就到学校后门了,近好多呢。”韩蚕豆说的蚕豆就是岛上人说的豌豆,所以,她把蚕豆两字说得特别响。赵老师犹豫了一下。脚步就跟着他的豌豆公主走了
       田埂窄小,蚕豆花油菜花苜蓿花,深紫金黄嫩粉红喧腾着要飞起来,那田埂都快要拦不住了,田埂的尽头是海塘,海浪在堤外喧腾翻滚,他们都看不到,他们眼前心里,只是这些花。蚕豆花植株矮些,韩蚕豆走过那里,她的脚下就铺上了绚紫的地毯;油菜花长得高,正好和韩蚕豆一般高,韩蚕豆走过那里,就像公主走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后来,他们又走过了一片灿烂的苜蓿地,他们的心里都激荡起了春天般的音乐,于是,韩蚕豆就小声地唱起歌来。刚开始一些日子,唱的无非是学校里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的歌,快到夏初,他们渐渐熟了,韩蚕豆就唱些她偷学的邓丽君,先是“又见炊烟”后是“甜蜜蜜”。赵老师也会唱,并且也喜欢邓丽君,就跟:着轻轻哼。到初夏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把上学的时间提早到天色微明,说是为了避开毒日头,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想避开的是什么。要是这条田埂漫长无尽头,该有多好。他们没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可是他们的眼睛替他们说了,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他们对望的眼睛越来越深,对望的时间越来越长。玉米窜得高高的了,他们走过玉米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前面的韩蚕豆走得慢,后面的赵老师跟得紧,他们几乎是贴着的了,赵老师个儿高,他的下巴刚刚好贴着韩蚕豆的头顶,他们贴得那么近,步调一致,一点也没有磕磕碰碰。赵老师恍惚中以为这个韩蚕豆就是他身子的一部分,所以,有一天,眼看着一块大泥疙瘩将要绊倒韩蚕豆的时候,赵老师伸出双手,结结实实,拦腰抱住了韩蚕豆。这一抱,赵老师方才感受到众人说的饱满和艳丽,他在心里低呼,天哪天哪韩蚕豆!韩蚕豆已经滴溜转身贴在他胸前,抬起了小脸,闭上了眼睛,两个人酣畅地完成了接吻的全套经典动作。像照片像画册像电影里那样到位,韩蚕豆的腰尽力往后仰往后仰再往后仰……他们完成了他们认为这一生里最热的一个热吻,在这之后,他们当然还吻过别人,但是,那些吻,都没法和这个吻相比。
       田埂上的秘密,藏到蚕豆鼓鼓挂在枝干上的时候,被一个早起的农民看到了。照岛上人的说法。撞见男女亲热,就要烂眼睛,这农民当即就愤慨上了,他虽然不用像渔民那样出海,一双眼睛也一样是宝贵的。那以后,他每天早上洗脸都特意地把眼角洗干净点,擦得太重,眼角都被他擦红了,他还在为他的眼睛担心。他把他的担心说给亲戚们听,亲戚们再说给亲戚们听,他说:“赵老师的手在韩蚕豆的衬衫里,在韩蚕豆的裤子里,还有别的,你们想去吧。”但赵老师发誓说他的手多数时候在韩蚕豆的衬衫外面,在韩蚕豆的裤子外面。真的真的啊!陶校长喝止了他那样的辩解,他说:“赵老师,你只会越描越黑,你要这样说,我一点也没碰韩蚕豆!”想了想,陶校长又说:“最多,你这样解释,韩蚕豆灰尘迷了眼睛,你帮她舔出来了。”校长悄悄去找了那个农夫喝酒,他们差不多年纪,他们是一起玩大的,他们痛快地喝了一个晚上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那农夫逐个找亲戚们辟谣,叫亲戚们再找亲戚们辟谣,他说:“是赵老师在帮韩蚕豆舔眼睛呢,韩蚕豆眼睛迷灰尘了。真的!是我看错了。”逐个找过以后,他跟老婆说:“你看,我做了件多积德的事!”老婆问:“校长使了什么迷魂招让你想到积德了?”他回答道:“校长说,那是两株嫩竹笋啊,嫩竹笋你见过没?”他老婆猛点头。他说:“那就对了,嫩竹笋,一定要爱护的。”
       不料,这波平了,那波又起了,赵老师的爹找了韩蚕豆的爹,他说:“你的蚕豆现在还在壳里呢,剥得出剥不出,是个问题。我那孩子呢,已经是吃国家米饭的老师了,我得给他找个一样吃国家米饭的,我们不能等你们的蚕豆剥出壳来,时间太长了我们等不起。”韩蚕豆的爹羞愤交加,说不出一句话来,狠了狠心,把韩蚕豆痛打了一顿。这打下去。不是韩蚕豆的肉痛,是韩蚕豆的爹心痛。他才把第三下巴掌甩到韩蚕豆的屁股上,就已经心碎纷纷了。韩蚕豆说:“你打呀打呀再使点儿劲呀,谁叫你给女儿取个这样的名字!等我大了,我一定改掉它!等我大了,我要叫那赵老头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韩蚕豆两眼血红,一滴泪也没流。韩蚕豆的爹抱着头就蹲地上了,碎的心,又撒上盐了。
       赵老师半年之内就结了婚,新娘是他在县城里工作的女同学。韩蚕豆的爹每天护送女儿上下学,父女俩的步调悲壮得像烈士,嚓嚓嚓,嚓嚓嚓。时间飞快,转眼韩蚕豆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转眼又高考报捷,蚕豆真的剥出壳了。据说赵老头是抱着孙子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考上个大学,就意味着跃了龙门,就意味着包分配国家工作包分配国家住房,意味着子子孙孙永远剥出了壳。赵老头那时候对县城的儿媳妇已经没有了起初时的满意,他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时间过得那么快哦,等一等也就等到了。”有人把这话传到韩蚕豆的爹那里,韩蚕豆的爹说:“想得美!他那儿子也就只有配配他那媳妇,配得上我的女儿吗?”听的人都用力点头,是啊,刚高中毕业的韩蚕豆,出落得更艳丽更饱满了!
       韩蚕豆就一路艳丽饱满着走过来,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该提拔的时候提拔,顺风顺水。自然,该生鱼尾纹的时候,她也一样有了鱼尾纹。她照着镜子看着眼角的纹路,就会想到当年被爹责打时发的誓言,她爹不过才忍痛打了她三下,岁月却把这三下放大到了三百下三千下,想起来就阵阵心痛。名字,已经改了,那是恨爹恨的;她如今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赵老头他看到了吗?否则,这些年,她跟谁在较劲啊?
       韩蚕自己也想不到,她趴在办公桌上哭啊哭啊,哭到最后想到的却是赵老头。
       二
       据小方观察,韩处自从那天以后,性情大变,变得不从容了,连走路也急吼吼,高跟鞋敲着地面,擂鼓似的,脾气也急了,你一汇报得拖点泥水,她的眼光就扫过来了,冷,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会宽容地等你说完,再带笑把问题给你指出来,人人都说在韩处手下工作,舒心。小方认为问题的源头就在那束该来却没来的花上。小方第五次被韩处的眼光攻击过以后,心里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找到那束花。女人,只要感觉被爱着,她就是宽容的,她会包容一
       切不完美。韩处就是个例证。这束花,对小方太重要了!她软磨硬泡,缠着老徐一定要他说出送花的人是谁。老徐说:“最近连我也常被她白眼,我要知道,我能不告诉你吗?”小方说:“十七年啊!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老徐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小方这才体验到什么叫机关干部的嘴严。在机关呆了一辈子的妈妈就教育她:机关干部嘛,一定要嘴严! 韩蚕也觉得自己在变,身体里藏了多年的那个韩蚕豆,蚕蛹一样,时刻准备着咬破茧壳。她训斥小方的时候,希望赵老头在旁边看着;有单位来求她再多拨点经费的时候,她更希望赵老头看到对方谦卑的表情,她这个位子是多关键多风光的位子,你赵老头根本想不到!可是,太遗憾了,这一切,赵老头居然看不到!所以,有一天,市政府来人跟她说“暖促”定点啊拨项目经费啊诸类事宜的时候,她居然脱口而出:“蓬山岛设了暖促点吗?有的话,我倒真想去。”事后,韩蚕确认,说这句话的绝对是那个韩蚕豆,不是她韩蚕,要是韩蚕的话,她就知道,现在这节骨眼上去小岛蹲点“暖促”,等于是自动放弃竞争副局长的职位,她在正处长职位上已经熬了好多年了,虽然这正处长当得也风光,但谁不想再往上升一级呢?
       局长正为派哪个正处长去暖促发愁呢,韩蚕说的那句话,翻过几个跟斗折腾到局长耳朵里之后,局长就立马下了文件,宣布的时候,他说:“大家都要学习韩处长这种主动要求下派蹲点暖促的精神。”局长又说,“希望韩处长好好珍惜这两年的下派机会,韩处长一参加工作就在机关,没去过基层,这回下过基层以后,上来就更有经验了。”大家都说:“就是就是,对的对的。”韩蚕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临行有个同学聚会,名头是给她饯行。韩蚕说:“我这是回家呢,一说饯行,就不像是回家了。”有个同学说:“这下你要为你的渔民兄弟们造福去了。”韩蚕说:“我那岛上不光是渔民,农民也很多,我就是农民出身的。”城里同学认为只要是岛,上面的居民就一定是渔民。韩蚕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跟同学们说过,这岛跟大陆没多少区别,也是漂在海上的一小块陆地,有田有地自然有农民。现在看来,当初这番解释算是白费口舌。韩蚕一向自认为是个农民子弟,可人家偏就认准她是个渔家姑娘。韩蚕说:“那是不一样的,渔民没有对土地的感情,农民没有对渔船的感情,那绝对是不一样的。”韩蚕边解释边在心里替她那班同学说,渔民农民差不多,反正都不是城镇居民;你韩蚕何必分那么清楚呢?韩蚕却还是在不停地说,差一点就要说出,韩蚕和韩蚕豆也是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吗?他们自然不知道。最后大家都有点酒多了,话也多起来,比如就有人笔直问:“你主动要回蓬山岛去,到底为什么?”
       关于她主动要回蓬山岛的原因,众说纷纭,连她老公也对她说:“这一步你以退为进,实在是个险着啊。”她老公酷爱象棋,人生于他,满眼都是棋局。小方呢,则是连连叹气,说:“还是为了那束花啊,老徐你信不信?老徐啊,让我们韩处如此变态的那个男人是谁?!”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也就不一一实录了,就是韩蚕自己,也在一日三省吾身。省到最后,连自己也糊涂了。
       文件是六月份就下了,有一份抄送到本人的,韩蚕端详着红红白白的文件,莫名就想到另外几张纸:高考后的录取通知,户口迁移通知,粮油迁移通知,凭那几张纸,韩蚕豆剥出豆荚羽化成了韩蚕,现在呢,又凭着一张纸,韩蚕要回去了,回去做什么呢?这一端详,就是一个月,到了七月中旬,韩蚕才准备动身去报到。这拖延,也有很说得出口的理由:要办移交嘛。韩蚕把移交办给了手下的副处,他将以副代正做两年代理处长。局长安抚她说:“韩处,你放心,你这位子,谁也不会来的。”韩蚕那位子,在单位里能算龙头老大,她的副手是去年刚提的新人,哪里弹压得住?等她两年后上来,这个处恐怕不是被架空就是被抽空了,重头收拾旧江山,谈何容易?韩蚕说:“局长,你也放心,我可以来回办公的,比如一周在这里办一两天公再到岛上去;再说现在通讯也方便,有什么难决的,可以电话商量。”这是韩蚕两夫妻商量了好些天的计划,一直等待机会跟局长说。如今机会来了,不容错过。局长听着先是一愣,继而微笑,再就是释然了。都是江湖中人啊。微笑中,他又说了一句:“那就辛苦你了!蓬山岛交通不便……”这又是韩蚕想逮的第二个机会。她马上接口说:“是啊,一天才两班船!我这土著去暖促要是不带点实惠去,怎么见江东父老?局长啊,你看行不行再给他们乡里一笔经费购买一只新航船,可以渡车的;再把码头也改建一下,这样,我来回就方便了,局长你有什么急事找我,我连夜都能赶来!”说这些话时,韩蚕的眼波浩淼成烟波,语调柔软成烟罗,局长脑袋发木眼睛发直连连点头,再不敢开口说话。这以后的半个月里,韩蚕先实验了一下这个办公模式,她的手机全天开着,这还不够,她又另外买了一个,两个号码办公,设置了彼此可以互相转接——总不会两个手机一起出毛病吧?人呢,一周去坐两天班。也能对付下来。一边紧锣密鼓催乡政府送报告上来,趁热打铁把资金到位,下拨,都办妥了,才在家整理行装准备下乡。这当中老韩来过一趟,想为女儿拿些重头行李去,铺盖卷啊什么的。韩蚕说:“爹,你当我是高中放假啊?我有车子送到码头,自会有乡政府一帮人来码头接,铺盖卷什么的,怎么会叫我自己带?”老韩干搓着手,怎么也想象不出威风八面的陆乡长怎样来给女儿扛铺盖卷。
       八月份正在台风季。韩蚕是在一个强台风之后到蓬山岛的。前一天市、县两级政府一班人刚来慰问过,这一天人们以为是省里领导来慰问了,那排场。大红的百子炮都挂起来点!在岛上,只有在过大年啊接财神呀新店开张啦这样关乎生计的大日子才挂起百子炮来,连结婚,普通人家放的也就是二踢脚,升到半空中炸出点动静就过场。在大红百子炮的映衬下,陆乡长白鹤一样出阵,紧紧握住的却是老韩家女儿的手!老韩也在人群中,擦了好几把眼睛才相信眼见属实,旁边的人问:“这不是你女儿吗?”百子炮震天动地,老韩听不到人声,只看到众人一张张嘴巴和刚离水的梅童鱼一样,人家拿手指头捅捅他,他就跟人笑笑,随即又愣在那里,最后是胖大嫂子猛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才魂魄归窍。胖大嫂说:“老韩,这下你们家出风头啦!”老韩向来看不惯爱出风头的人,比如赵老头,虽然今天是他的亲女儿在出风头,他也一样皱起了眉头,甚至,心头莫名起了恐慌,这蚕豆,好端端跑回来干吗?让大家看吗?来出风头吗?这么些年,真是白教她了!他气呼呼地拨开人群,回家去了。他老婆正在家门口的长条石桌上洗鱼,两只手上都是梅童鱼金闪闪的鳞片,看到老韩身后没跟着女儿,奇怪了,再一看,老韩两眼发直面色发白,一副失魂落魄相,她也傻了,手在围裙上胡乱蹭了一下就来贴老韩额头:“怎么了你怎么了?”老韩闷声说:“不用煮那么多菜,她是不会来吃的了。”他老婆惊叫一声,一扭身就往码头跑。老韩看重老婆的形象,在家是家常打扮,出门是做客打扮,决不可以系着围裙到处跑
       的,他急得连声喊:“围裙!围裙啊!你还没解围裙哪!”他老婆就解了围裙,抓在手里,快步如飞还嫌不够快,索性跑起来,围裙在风中抖抖荡荡鼓成了一只黑色翅膀。韩蚕看到她的时候,正被人簇拥着走进乡政府大门,她不知怎么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就看到她这个长着黑翅膀的老妈。韩蚕住了脚,对陆乡长说:“麻烦你,派个人拦住我妈,告诉她,我先到乡政府再回家。”
       这一天日上中天的时候,岛上所有的饭桌上说的都是老韩家的风光,至于那个女人,真是给她女儿丢人哪,啧啧。到底有人不解,径直跑来问陆乡长:“不过是老韩家的女儿嘛!值得乡长你这样迎接?”陆乡长虎着脸说:“你这小子!正月里迎财神数你家的炮仗点得最多放得最响,可你不认得财神,怎么接都是白搭!跟你说哎,小子,他老韩家的女儿就是个财神!”那人转身出门,奔走相告,不到日头落山,蓬山岛角角落落都知晓了陆乡长的财神高论,自然,赵老头也听到了,他说:“天哪,说起来那财神原该是落在我家的啊!”听的人都笑。赵老头跟着笑,他怀里抱的十一个月大的孙子,也跟着笑。赵老头得意了:“你们看。这小子晓得驶顺风船了,跟着大人眉开眼笑的!”旁边的胖大嫂子扁扁嘴巴说:“你也不用叫唤天啊天啊,你儿子新娶了那么小的嫩媳妇,又生了个这么胖的小孙子让你养,比娶到财神强多了!”赵老头顿时就哑了,他最听不得人家说他儿子娶了嫩媳妇,人家一说,大孙子孤单落寞的样子就挂在他眼前了,他想别开头去都不行。他干笑了几声说:“要是我儿子真娶了财神,那就不会离婚了。”胖嫂子逼问:“你后悔了?”赵老头点点头说:“老早就后悔了。”赵老头没想到,他的悔意转眼就落到老韩家的饭桌上了。
       岛上一般人家,下午五点前就把晚饭给吃了。现在正是“双抢”农忙中间难得的空闲,又刚过了一个台风,海上翻了一只溜网船,死了一个胆子太大的后生渔民,陆上倒了一株百年香樟,废了它的茂密老根,樟木的香气和后生家做佛事道场的香气都还没散尽,到了晚饭后,这香味越发让暮色有了肌肤般的凉凉温温。一家人团圆着吃饭,渔家的女人忍不住就会给男人再满上一杯啤酒,说,喝吧喝吧。农家的女人,就没这么曲里拐弯的心思,她们最多在过节时给男人喝点家酿的糯米酒,平常,吃饭就是吃饭,和酒是不搭界的。老韩家晚餐向来也是没有酒的,这天,老韩一定要喝酒,还嫌自己家的糯米酒放了太多的白药,串味了,不清冽,特意去买了啤酒,冰在冰箱里。一桌子菜和冰箱里的酒,都等着女儿来吃,给女儿备酒,也就是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这待遇,也不是每个蓬山岛的女儿都有。这一等,足足让老韩家的晚饭比人家晚开了一个半小时。
       韩蚕初到,午间是接风宴,午后在自己的寝室里小睡了一会儿,下午到自己的办公室检查了一下办公设备,样样齐备,就是没有给电脑装宽带,就又让人联系了电信局,叫来个老师傅给她装宽带。那老师傅干活也没忘记拉家常,他说:“蚕豆啊,你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就是我亲手送给你的!转眼就那么多年过去了哦。”接着他又发现了搁在办公桌上的办公名牌,他说:“天,乡政府怎么办事的?忘了给安宽带也算了——他们那些大老粗脑子里就没这根弦!可怎么把你的名字也给掐了尾巴!”韩蚕在一旁赔着笑,随手把名位牌放进了抽屉。装了宽带,乡长又召集了各个部门的头头让韩蚕认识,照例韩蚕先得自我介绍,未开口就有些尴尬,索性说:“我叫什么名字,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座谈会拖到下班,乡长又安排了晚餐,韩蚕笑着说:“晚饭我再不回家吃,我妈就要不认我了。”乡长一拍脑门,说:“你看,我都忘了你在这里还有个家!倦鸟归林啊,拦不住的。”
       韩蚕坐到自家八仙桌上,心里还在想着乡长说的“倦鸟归林”,归林的就一定是倦鸟吗?她此刻身上最感到疲倦的就是脸上的肌肉,微笑,尤其是得体矜持的微笑是需要许多装备精良的肌肉群来支撑的,现在,这些肌肉都卸下装甲,她的脸就垮下来了。韩老妈坐在女儿对面,扒一口饭,看一眼女儿,又看一眼女儿,模糊中就看出许多个女儿来,她叫了一声:“蚕豆。”女儿含糊地应了一声。她又叫了一声:“蚕豆。”女儿就停下筷子,问:“妈,你怎么了?”韩老妈说:“你多吃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个带豆,烤得又香又干,你喜欢的。”老韩一言不发,看看满脸带笑的老婆和木着一张脸的女儿,给自己倒啤酒,又给女儿倒啤酒,倒得太急,大半杯都是啤酒花,噼噼啪啪地碎响。这个时候,胖大嫂子颠着一身肉跑进院子,脚步停了,一身肉却停不住,连声音也像跃在浪尖上,那句话就汹涌着冲进韩蚕的耳朵:“老赵说他真的后悔了!”韩蚕被浪头骇住了,她已经不习惯蓬山岛人这种直咧咧的说话方式了,她立刻起身,端着碗进了厨房,任由胖大嫂子兴兴头头立在院中演说赵老头的懊悔:离婚,结婚,嫩媳妇,老媳妇,大孙子,小孙子……
       韩蚕人就靠在墙壁上,浑身无力。她真想不到,上岛的第一天,就会有赵老头的信使来和她摊牌。胖大嫂子还在说,嫩媳妇那个嫩哦那个白哦,活脱脱是咱们蚕豆年轻时候的模样!韩蚕在厨房磨赠了半天,给自己盛了碗绿豆沙,挺直了腰背,走了出去。胖大嫂子直着眼睛看她,说:“乡长说你是财神菩萨呢,我看看真有点相像,特别是这里,喏,那么一点点垂下来的双下巴!”韩蚕想,这就是了!他的嫩媳妇像我,我像财神菩萨,我有双下巴了。眼泪就扑嗒落在汤碗里,先还以为下雨了,接着舌头尝到了咸,韩蚕埋着头大口大口喝完蜜甜的绿豆汤,又走进厨房去了。
       三
       韩蚕没想到自己居然变身成了财神了,她为此惶恐不已。所谓财神,当是能源源不断给人钱财,她不能,她只有开场锣鼓那几声脆响,后面的丝竹管弦,她是续不上的。那天,陆乡长来跟她商量在岛东面滩涂上建个公园的事。他说:“要有喷泉,要有椰子树,像大城市的中心花园那样,最好再弄个雕塑,弄个撒尿的童子,那就感觉跟罗马跟新加坡似的,多棒。”韩蚕泼冷水说:“我们这里满眼是自然景色,用不着再人造了,也犯不着把小岛弄成国际都市,小岛自有小岛的味道。”陆乡长嘿嘿笑着:“不就是为了提升品位嘛!都筹划两三年了,要不是经费紧张,早就开工了!”过了两天,陆乡长在一个会上就借题发挥,说:“正像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的特征,贫穷落后也不该是我们蓬山岛的特征,我们蓬山岛是该有自己的味道,可那一定不是番薯就着臭蟹酱的味道!”韩蚕听得坐不住了,几乎要跟邻座的文书讨根烟来抽。她就开始摆弄两只手机。她希望此刻这两只手机同时响起来,让事情来找她,让她有指示下,偏偏这两只手机安静得像两个淑女。到岛上有一段时间了,她那两只手机一直就那么安静。她的副处长,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副处长说:“韩处你安心暖促,局长说了,他亲自代你当处长。”她去单位坐班,也就干坐着,没有人来找她汇报,来批经费的人顶多跟她打声招呼,说声:“韩处今天你在啊?”人却朝着副处长办公室去了。韩蚕去了几回。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她丈夫说:“小卒可过河,将还是得呆在窝里呀,动不得。”算是给韩蚕下了个结论。韩蚕思来想去,估摸是自己临行前敲了局长一笔竹杠把局长敲毛了,这一记竹杠,先把自己敲成个假冒财神,最后就砸在自己脚上了。陆乡长能一眼看出韩蚕是财神,当然也能一眼看出韩蚕她不再是个财神了,看出来以后,自然会放出话来,放出的话,转了几个弯,自然会传到韩蚕的耳朵里来。韩蚕想,我得行动,我得改变这个局面。她就开始三天两头往市里跑,不能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人脉都给疏远了,人脉在,机会就在。好在航船一天有八个班次了,就是人家近黄昏来约吃饭她也能出岛。于是,大家经常看到韩蚕把自己打扮得白白嫩嫩的乘末班船过海。这白嫩,是韩蚕用一下午的时间孵出来的。横竖乡政府里也没她正经职位,没正经职位便没正经事,午睡后她就不出自己的寝室,在那里敷面膜贴眼贴做足基础护理,接着在水汪汪的皮肤之上染胭脂眉影,直到镜中慢慢出现一张吹弹得破的脸。
       白露后的黄昏来得一天比一天早,末班船开的时候,彩霞满天。韩蚕在船头之上,就想到琼瑶的一个同名小说,那时,她读得泪流满面。也是一个黄昏,她把这本书混在一大沓作业本一起送到办公室给他看。办公室是五六个人的大办公室,两三个老师聚在一起议论着怎么调进城里的学校,他在埋头批改作业。韩蚕站在他身边,把书从作业本里抽出来放到他手上,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睛亮亮的,两个人目光对接,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个小小的人儿,窗外的彩霞也落到眼睛里了,闪闪发亮。半个小时的渡船时光,韩蚕都在闪闪发亮的恍惚中度过,抱着自己的臂膀。对着天边发呆。起初,连韩蚕自己也以为这彩霞中的自己是在追思往事,是感性的,是怀旧的,渐渐地,拨开满天彩霞,韩蚕才看清楚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彩霞散尽后的聚会。或是同学,或是朋友,都是有点能耐的人,这聚会自然是渗透情谊的,但浮在表面的是更多的利益,比如韩蚕迫切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她总得在蓬山岛做些什么,她就在山珍海味中不停地念叨,于是,在这过渡的船上,在满天彩霞之下,她审慎地打着腹稿。
       岛上的人看多了韩蚕这样夜渡过海,渐渐就生出闲话来。闲话最多的自然是女人们,特别是那些男人出海独守空房的渔家女人,带着嫉妒和羡慕,她们说:“天,装得这么白白嫩嫩不知道让谁摸去!”旁边若有农家女人,便会说:“人家老公在家等她呢。”这些都是见识短小,脱不开男女之情的闲话,岛上当然也有见过世面有过阅历的,比如陶校长,韩蚕作为财神降临的那一天,陶校长也在码头上看,心头暖暖的,一支嫩竹笋终于长成一株秀竹了!另一支嫩竹笋呢,如今是一株大树了,陶校长退休前的职称定级,就是那株大树发了话,才把高级教师的名头给了自己。现在,陶校长远远地看着韩蚕呆立船头,落日熔金,韩蚕沾着一身金箔,金灿灿的,陶校长就想起岛上人关于韩蚕与财神的种种说法,他想,现在蚕豆是失落了!这种感觉,陶校长他懂,他太懂了。
       韩蚕再度成为财神是在中秋以后。韩蚕给乡政府带来个外商投资的大项目,岛东头修造船厂,岛西头是化工厂,岛北面是风力发电,除了中部和南面的平原,蓬山岛都被插上开发的红旗了。蓬山岛顿时成了个聚宝盆。陆乡长自然又对韩蚕执财神之礼,连带市政府也把韩蚕作为暖促先进典范,郑重许诺必有重用。那亲自在代理韩蚕职位的局长也来电话慰问,说:“韩处长,你怎么不来局里主持你的处长工作啊?”韩蚕说:“劳动局长您亲自代理,真是过意不去,我这头忙啊,等我忙过这一星期,就按原计划那样来上班!”韩蚕把“原计划”三个字吐得字正腔圆。韩蚕的两只手机就开始此起彼伏地闹铃,韩蚕嫌闹,就设为震动,于是,在乡政府的会议中,经常会有一股震动让整个会议桌都抖动起来,乡长就自觉地停下话头提醒说:“韩处您的电话。”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之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有惊无险的过境台风。韩蚕水陆两栖,一天当中,总有两个小时在渡船上,也就是说,有两个来回那是最起码的——局里乡里,两边都少不了她。航船就特意把原先的贵宾室改成了韩蚕的休息室。上船之后,韩蚕越过普通客舱扶舷梯而上,上面的整个平台都是她的。平台靠船头的方向飘着一面红旗。红旗之下,就是她的休息室。韩蚕的高跟鞋踩着楼梯上去的时候,便会有人抬头仰望。有一回,在仰望的人中,韩蚕发现了赵老头的眼睛。赵老头整个人是老了,老得几乎叫韩蚕认不出来,背弯了脸塌了,只剩那双眼睛还是炯炯的,那么警觉,那么精明,又有自得,眼珠子调和着这几种况味,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滑动。这双眼睛撞到韩蚕的眼睛上的刹那,那些警觉那些精明那些自得顿时消失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也舞着手脚朝她笑,一样的无辜又无邪。韩蚕站在高处,朝下送了个笑脸。韩蚕豆却在里面猛甩了她一巴掌。韩蚕小心地对韩蚕豆解释,你看,他都这么老了,他又笑成这样子,我笑一下,不行吗?韩蚕豆有着少女尖锐的声线,韩蚕豆更有少女霸道的口气,她在里头大声吼,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一笑,你就跟他和解了!你得让他哭,让他懊悔地哭,让他伤心地哭,让他感恩戴德地哭,让他哭得在你脚边趴下!
       韩蚕带着胜利者的宽容,把韩蚕豆抱在怀里,跟她说,你看,他都已经老成这样了,他都已经后悔了,我们就不怪他了吧,要怪,只有怪那个人!那个人,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韩蚕眼前晃着那粉妆玉琢的孩子,心底里泛上来都是委屈,这委屈,汹涌着淹没了胜利者的荣光,她想找个人诉说,可是,这委屈,青春霸道的韩蚕豆,她是不懂的。那个人,他怎么可以离婚又结婚呢?那个人,他怎么可以找一个很像韩蚕豆的人结婚呢?那个人,他怎么可以把送了十七年的花给忘记了呢?十七年前的那个约会,韩蚕豆端正地坐在那个人的对面,咖啡馆暧昧灯光和暧昧的玫瑰,那个人的眼神也是,可是,韩蚕豆是端正的,她端凝而快意地微笑着,听那个人说从现在开始,他会永远记得给她送生日花。那个人说过,永远,永远……
       这快意,在十七年后,却变成了委屈,这委屈,韩蚕无处说。
       四
       转眼之间,招商引资一系列的前期工作都完成了,这个本应该讨价还价的谈判过程,却因为陆乡长一方的曲意奉承而顺溜万分,到转年开春谷雨过后,该签的合同都签了,这个蓬山岛真的要开发了。据说陶校长找过陆乡长两回,说的都是:“这可是子孙万代的事啊,你一定要好好考虑多多考虑啊!”陆乡长说:“这是要写进蓬山岛历史的大事,我怎么会不好好考虑呢?你知道吗,香港从前也是个小渔村!我们蓬山岛的现在比香港的过去是强多了,我们蓬山岛的将来肯定要比香港的现在强!”陶校长又去和韩蚕说。韩蚕恭恭敬敬,请坐倒茶陪说话,小心翼翼地解释:“校长,开发怎么说对老百姓都是有好处的呀,水啊电啊都不用我们岛上自己折腾了,管道电缆都连到大岛上,背靠大树好乘凉啊!”陶校长叹着气又问:“听说这个项目里有化工厂,我们附近的几个岛,都
       不敢接,怕有毒,这是真的吗?”韩蚕挺了挺脊背说:“那是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个上亿产值的大项目,哪个岛不是抢着要?”陶校长:“蚕豆,你是本乡本土的好姑娘,我们的青山绿水,你不会不爱护,我们子孙万代的事情,你不会不考虑吧?”韩蚕把背挺得更直了,她说:“要开发,总得付出点代价,难道老师要把蓬山岛藏起来当桃花源啊?”陶校长看着韩蚕桌上的办公名牌,肃然起立说:“那么,韩蚕处长,打扰了。”
       关于陶校长的进谏,岛上流传的就是这一个版本,这也是岛上人的性格,连传播所谓的流言,也是较真的,传递之间,力求不漏不改,于是,陶校长如此庄重而又生分地给予韩蚕的称谓,比任命书还更有效用地传开来了。韩蚕走在街上的时候,冷不丁会有人用极其庄重的口气招呼她:韩蚕处长。起初韩蚕并不介意,也就含笑答礼,过段日子,发现就连颤巍巍的老婆婆,也这样叫她,她才吃出滋味来。以前每天让岛上人叫蚕豆蚕豆,韩蚕多少有点不自在,但心里是踏实的,是亲切的。老韩夫妻俩自然还叫她蚕豆,但声调低了许多,唯恐别人听见似的。韩蚕委屈地跟韩老妈说:“我做错了什么?乡政府区政府市政府都肯定我了,连原来给我小鞋穿的局长也给我镇住了,我是有功的啊!”韩老妈小心地辩解:“大家都是怕有毒,吃了毒海水里的鱼,说不定会生出有尾巴的小孩来,子孙万代的事情……”韩蚕听出韩老妈的立场,韩蚕就尖锐起来,她直愣愣盯着韩老妈说:“子孙万代!现在岛上那些小孩一到上学的年龄,有办法没办法的不是都往大岛走了吗?那些出去了的孩子长大了难道还会像海龟那样游回老窝来生孩子?我看啊,再过两代,这小岛就没人了!”韩老妈红着眼圈看着满脸阴沉的女儿,女儿的背后,被窗框剪辑出四四方方一块绿茵茵的平原,绿是秧苗的绿,嫩生生的,衬得女儿的脸色越发灰暗。转眼女儿已在岛上过了大半年了,可是,回家也不过四五趟,都是匆匆来去,只在这里睡过一夜,这与她原先预想的大有差距,她受了冷落,她就有委屈,她打扫东厢房时这委屈就会放大,这是专为女儿来整理的房间,女儿却只在这里睡过一夜!这会儿她们就坐在东厢房里说话,韩蚕看看这整洁的房间,口气就软了下来,她顺着韩老妈的眼光看出去,看到了嫩生生的平原,她说了她从来没想过的话:“妈,我们的田地,可是丝毫未动啊,等开发了呀,岛上的流动人口就多了,青菜瓜果就再不会烂在地里了。”话音落下,韩蚕自己就局促起来,她清了清嗓门,又说:“妈,这话,你可不要跟外人说。”韩老妈垂下头去,说:“再怎么样,这鱼,农民渔民,我们他们,一样都是要吃的。”韩蚕冷笑一声脱口而出说:“你们做人就只为了吃吗?”韩老妈抬起头来,吃惊地瞥了下女儿,又垂下头去。韩蚕也吃惊,自己怎么可以说“你们”呢?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好也低头看地面,水泥汀的灰白,当中裂着一条缝,银河一样。
       那段时间,韩蚕和陆乡长相处得比较愉快。陆乡长不提建那公园的事了,只要经济发展了,有钱了,还怕没公园?韩蚕和陆乡长的蓝图是一致的,韩蚕说:“过不了几年,蓬山岛将会是附近最富的小岛了!”陆乡长说:“那是肯定的!到了那时,哪个敢小看蓬山岛人?”陆乡长这话简直是替韩蚕说的。陆乡长是从大岛过来当乡长的,韩蚕才是蓬山岛人。有句古话说“蓬山女子秀山郎”,稍懂点典故的人就知道,这跟自古扬州出美女一个样,那美女和女子都是不正经的,都是奔着钱去的。那句古话的由头,实在是因为蓬山穷,而蓬山附近的秀山,在古时候,却是个商贩云集的好地方。年代远了,这话是传了下来,那层意思却早传讹了,讹成一句好话头了,既是好话头,自然就有人拿来恭维她,韩蚕听了,总会浑身毛刺刺的不舒服,有时候就干脆沉下脸,当没听见。
       韩蚕一向是很有主见的人,比如她会对赵老师说不走大路走田埂,比如她掐了自己名字的尾巴。对开发蓬山岛这件事,韩蚕自然不会跟那些只晓得吃鱼和生孩子的人计较太多,她风风火火地帮着乡里忙这件事,该协调的协调,该报告的报告。就把好不容易孵出来的那层嫩白给忙没了,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女性,微微有些双下巴,微微泛黄的脸色,韩蚕笑自己,再刷些金粉,真就是个财神菩萨了。一切都很顺利,转眼就像模像样地举行了动工仪式,市长书记都到了场,施工队正式进驻就指日可待了。与各种仪式的热闹相比,岛上人的表情安静得可怕,他们远远地看鞭炮和烟火,说着:“白天干吗放烟火啊?”像是在可惜那烟火了,开在夜空里,该多么美。对这平静,韩蚕几乎愤慨得跟鲁迅一样了,看客看客都是看客!内心里,那个韩蚕豆却在尖声反问:谁是看客到底谁是看客?
       施工队来的前一晚,韩蚕做了一夜噩梦,梦见岛上爬满了生尾巴的小孩,满地都是,一团团粉红色的肉滚来滚去,连礁石上也爬满了,大海像孕妇的肚子,鼓胀着蠕动着,一浪头打过来,又送上来几个。肉团的尾巴也是肉鼓鼓的,像广东红肠;有一个肉团滚到她脚边,叫着奶奶奶奶,韩蚕用高跟鞋踩住他尾巴说:“谁是你奶奶!我儿子他又不会回蓬山岛来,鱼再有毒,也毒不到他!”那肉团挣扎着,在那里哭哭笑笑:“鱼到处游呢,海大着呢,你逃得过吗你逃得过吗?”韩蚕惊出一身汗,挣扎想逃出梦乡,却被魇住了,那些肉团滚到她的胸口肚腹上嬉闹,一个个面目团团可喜,韩蚕看到自己倒是青面獠牙。
       第二天上班。陆乡长打着呵欠说:“好了,终于开工了!”韩蚕黄着一张脸,心头重得很。
       韩蚕的预感果然是准的。
       施工队进来了,庞大的一群人,猩红安全帽鲜艳夺目,他们不是领导,用不着乡政府来迎接;他们上了码头,往工地走去,那里高高插着红旗,写着建筑公司的名字,也夺目得很,他们不需要向导,只要往那个方向走着就是了。他们抬头看看天,说,这里天好蓝!他们吸吸鼻子说,这里空气香甜!他们的后面还有一群老人跟着,一色地穿着灰色的大襟布衫,先头他们以为是看热闹的,跟着就跟着吧,后来,陆续地,在每个拐弯的路口,总有一两个新的老人补充进来,这支灰色的队伍越来越长,当他们到达工地的时候,这条灰色的尾巴已经有五六十人了。他们这才慌了。他们断定这就是来闹事的了,在别的工地上,他们也见过,闹事的可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施工队为首的马上打电话给建筑公司,一通电话流转下来,到最后自然到了陆乡长和韩蚕那里。韩蚕赶到工地,看到弯腰弓背的那群老人,想到梦里的肉团团,她呆立一旁,听任陆乡长上前七大姑八大姨地叫。人群里有陶校长,有韩蚕认识的老辈人,现在他们都装出一副不认识的表情看着她。韩蚕的爹妈没来,韩蚕知道这并不是说他们的立场在韩蚕这边,不过是给女儿一个面子吧。她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赵老头也不在,这样的场合,赵老头本应是很愿意来出出这无风险的风头的,谁会对一群老头老太来硬的呢?灰色的队伍平静地在起重机旁边坐了下来,起重臂吊在半空。陆乡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这一群老人依然是以静制动的架势,这让陆乡长越来越窝火。韩蚕叫施工队员把
       安全帽给老人们。老人们接了过去,却是放在膝头,怎么也不愿意往头上扣。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一拨一拨地来,送水的送毛巾的说好话的,都来做感化工作——老年人的耳根总是软的多,很快,乡政府就空无一人了。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一群稍年轻的进了乡政府,他们走进各个办公室,他们想寻找腐败的证据,他们把陆乡长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把韩蚕的办公室也翻了个底朝天。这两个人合伙着把岛给卖了,这两个人肯定收了人家许多好处。等陆乡长他们无可奈何回到乡政府,他们面对的就是这一群使了调虎离山计的侦探,就像他们的父辈曾经开过批斗地主富农的会一样,他们自动地组织起一个批斗会,他们亮出一个个“证据”,比如购房的发票,镶钻的手表,中华牌的香烟和茅台酒,满是外文的化妆品,甚至有存折和避孕套,一溜烟地晒在搬出室外的办公桌上。陆乡长毫不犹豫地给区政府打了电话。
       区政府马上开会,商量的结果是软硬兼施,派了几个警察去维持秩序,又叫了几个从蓬山岛考出来工作在行政机关的干部回乡劝说,首选了教育局的赵局长,也就是那个讲豌豆蚕豆的赵老师。蓬山岛的小孩到城里读书,找的都是这个赵局长,谁家没小孩呢?因着这些旧恩新惠,赵老师的能量绝对是高于警察的。对此重任,赵老师很是惶恐,再加上还有韩蚕这一层,可这个理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一说,不就是承认当年的师生恋了吗?要是没有新夫人,这师生恋说了就说了,可现在,是怎么也说不得的,一说就炸了,况且已经炸过一回了,就为了那束花。电话预定的时候,没料到她会在身后,赵老师对花店说:“还是以前的样式好了,也是老时间送过去。”新夫人对他说:“你的‘以前’和‘老时间’我都不追究了,也追究不起,可是,从今以后,你把这个‘以前’和‘老时间’都给我吧,我要百分百的你!”说着就按了重拨键,把话筒送到他面前,他只好说:“那花,就不要送了。对的,不要了。”整一天,新夫人几乎一步不离,他没有机会再去订束花,自然,机会要找,总是有的,是他自己不想去订了:一半是疲倦一半是感动。那束送了十七年的花,就不送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或许,也就只有他在记得送花,收花的人是无所谓的吧?下意识地,他在随后的几天里频繁地看手机,韩蚕豆随时会打电话过来质问似的。但一直没等到。他的记忆频频闪回十七年前的最后一次约会,那时,韩蚕刚毕业分配工作,他在咖啡馆请她吃饭为她祝贺,当然这是表面上的说辞,再深层些的原因是想两个人能鸳梦重温再续前缘,认认真真地续,他愿意离了婚来娶她的——大半也是因为自己的婚姻已经大有问题了。他闪闪烁烁把这层意思说了,可韩蚕全当没听懂,反过来倒劝他好好待身边人,都有孩子了,哪能说离就离呢?他也只当是气话听——当初是他负的她。可整一餐饭,他已经搜肠刮肚把能出口的歉疚都说了啊,韩蚕坐在那里,端凝安详,最后告诉他,她把名字改了,一副挥刀斩情丝的模样。所以,这些年,也就是他一个人在多情吧?就是在这顿饭里,他说他会一辈子,永远,只要他活着,他都会记得在生日那天,送花给她。他说着,自己都已经被自己感动得流泪了,韩蚕却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这样想着,沮丧之外,就更感念新夫人的好,毕竟,她是看重他的,他就有了感动,立意要忘记韩蚕豆这个人,虽然,有几回还是梦见了那片玉米地,梦见了蚕豆红润的脸颊,但醒来之后,他只是翻了个身,抱住身边人绵软清香的身子,他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
       今天要去面对真实的韩蚕豆了。他让自己镇定些,是公事而已,都已经年过不惑了,不怕自己掌握不了分寸。
       五
       赵局长他们赶到时,胖大嫂子正立在办公桌上骂陆乡长:“你这个胖猪猡!三年前,你来蓬山岛,那个瘦哦,猢狲一只!看看你如今!你这肚子,比我还大!怎么弄大的?民脂民膏塞的!”赵局长边听边摇头,这女人的嘴,就是这个德性,跟她认真不得。去年春节他回岛上,她一见他,伸手就嘭嘭地拍他肚子,嘴上也不闲着:“不要吃人家太多啊!”这两三年,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这肚子气球一样被吹起,圆滚滚地悬在腰际,别的地方倒也不胖,后影看起来也还是干练的,这肚子就突兀得更加可笑。胖大嫂子拍完后,赵局长自己拍,笑着说:“今晚大嫂子让我也吃一顿吧,债多不愁,肉多也不愁啦!”语带双关,引得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欣赏的笑声,这就是自己人啊,放肆无妨。
       赵局长在人群里搜索着韩蚕,就像当年他在学生中搜寻韩蚕豆一样,他总能找到她的。他搜寻了两遍,才在离人群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找了她,就跟他梦中见到的那样,怯生生的,没有传说中韩处长的能干和泼辣。说起来,因为刻意的回避,他已有很多年没见到她了。搬了办公室换了电话,他却都会通知她,她也是,两个人都不想失去联系,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近年连说话也免了,改了电话就短信群发通知一下,她(他)不过是人群中的一个。也就这样,没有进一步怎么样的意思,连见面也不在计划之中。而韩蚕豆,他是天天见的,每天总有那么几秒钟,韩蚕豆在他脑海里对着他怯生生地笑,他的心底就柔软起来,每年生日那天,她就会对他笑得更甜些,他便会记得叫花店送花,他的心里便能自顾自的甜上半天。这一刻,那些柔软又来了,他直愣愣地看着韩蚕,她老了,她已经不像韩蚕豆了!而自己呢?自己也老了吧?他把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他迈不开步子去找她。
       陆乡长显然没有赵局长的雅量,他最恨人家说他胖,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身材,恨不得穿越时空隧道把那个精干的自己找回来。乡长忌讳人家说个胖字,身边的人便没有一个当着他的面说他胖的,甚至还有夸奖他的:“三十壮财,四十壮运,陆乡长你这壮的就是官运!”因此,除了有限的几次被镜子照到,陆乡长对自己的身材,就像皇帝对自己的新衣,自我感觉还是不错。这一刻,在胖大嫂的骂声中,他像被剥光了站在镜子前,他受不了’,他就狠狠回击了,他点的可是蓬山人的死穴,他说:“你们蓬山岛有脂啊膏啊?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发不好吗?你们富起来了,我才有民脂民膏塞!可你们呢?在这里捣乱!你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啊,番薯大粪辨不出味道!”
       满场寂静。
       番薯,曾是岛上的主粮,家家户户的锅中宝啊,巧手的主妇们变着花样做番薯饼番薯条酿番薯干酒,大冬天的早饭,一碗火热的番薯粥就着风得出了油的带鱼,那个暖,滋润了多少蓬山岛人的五脏六腑啊……可现在,陆乡长把番薯和大粪搅在一起,端上蓬山人的桌面了。
       岛上的人想象岛外的人,一个个都是吃白米饭长大的;岛上的人从小就知道,岛外的人看不起自己,于是,越发自尊,越发看重这番薯,可现在,陆乡长把它和大粪相提并论!
       陆乡长,可恨!这个尚且不说,更可恨的是这几个从蓬山岛出去的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现在低垂着头,煞白着脸,平日里回岛来那个谈笑风生,那个潇洒倜傥,那些让蓬山人仰慕的种种举止,现在都没有
       了。人群里头有几个当爹妈爷叔的,当即臊得抬不起头来,好像是他们自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个人,丢大了!
       胖大嫂子愣在那里半天才憋出一声大吼:“抽他!”脱下两只鞋子。笔直地扔向陆乡长,立刻,更多的鞋子也跟着飞了起来。警察冲上来想护住陆乡长。鞋子们除了飞向乡长,便又多了四个目标,有勇敢的跑到前头把鞋子捡回来,再跑到自己的阵地上扔出去,那鞋子就是手脚的延伸,选的目标当中,要害部位,那是不扔的,蓬山人打架向来都有规矩。胖大嫂子赤脚蹦下桌子,拿出和她丈夫打架的劲头来,两眼一闭,双脚双手乱舞乱踢。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螃蟹,要从警察手里钳出陆乡长来。警察没法子,只好用上了电棍,胖大嫂子的丈夫是使不出这招的,胖大嫂子的螃蟹身子只有服了软,那满身力气都赶到嗓子眼上,来了一声狮吼:“杀人啦——”声音传出去老远,传到了建筑工地,连胖大嫂子那耳背的婆婆也听到了。她腾地站起来,说:“天,是我那该杀的儿媳妇!”整个蓬山岛,就只有她那儿媳妇能这样叫唤,敢这样叫唤。她撒腿往乡政府跑,后面有人提醒她,不对啊,我们的阵地在这里。婆婆说:“不管了,我那媳妇打不过了才叫唤,她一定是不行了!”婆婆前头跑,灰色的老人队伍也跟着跑。
       来调解的这一群人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鞋阵,眼见着又来了一群老人,认出了那里有自己的外婆奶奶,就上前去拦。老人们眼睛里只有满天飞着的鞋子,一个个都急得只会跟着婆婆往鞋阵里闯。调解的人张开双臂想筑起人墙来拦,内中有个心急的,伸手推了汤老婆子一把,这一推,就把汤老婆子推在地上,汤老婆子当场疼得昏了过去,唬得那几个来调解的脱下一扇门板把汤老婆子抬往乡医院,留下赵局长和警察在那里安抚老人们。陶校长本就是这群老人的头,看清楚是赵局长以后,自然就歇了旗鼓。
       胖大嫂子也已经安静下来,双手被反扭着,让两个警察推着往乡政府办公室走。发泄过后,大家也都安静下来,各人的鞋子也都自己找了来,套在脚上了。有人甚至已经跳上墙头,占好了一个有利观赏的位置,准备着看警察怎样对胖大嫂子来个杀一儆百了。这个时候,婆婆看到了呆立一旁的赵老师,也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韩蚕,她就奔过去拖了韩蚕,拖到赵老师面前,压低了嗓门说:“还记得吗?我那死鬼老公,对你们是有恩的。”赵老师怔了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她老公就是当年撞到他和韩蚕亲热的农夫,如果当年这事情真的闹开了,那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足可断送年轻人的前程的。赵老师从没想过他需要对这个农夫报恩,赵老师看着眼前的韩蚕,他和她,原来是欠着这样大的一个恩情的。赵老师猛吸了一口冷气,说:“婆婆,你放心,警察不会对嫂子怎么样的,我这就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放人。”
       从批斗会开始,韩蚕整个人就木在那里。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看着眼前这些人,都是五十岁上的了。有点本事的年轻人出海的出海,打工的打工,都是候鸟,像她这样的,那是早就飞脱了的,连候鸟也算不上。这些老的,满脑子只有为子孙谋划,蓬山岛,就是他们的遗产了。长着尾巴的后代,他们是万万不想要的。韩蚕的心口上翻滚着那些粉红色的肉团,她逼迫自己想到接项目的起初,是的,给她牵线搭桥的同学说过,这个项目,眼光长远点的岛,是不敢要的,可是,论起经济效益来,那是立竿见影的。韩蚕笑话同学天真:“这年头,谁会拒绝立竿见影的好事?先污染,再治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
       老太太把她拖到赵老师面前时,她还陷在她的木乎乎里,老太太在说什么,她并不在意,她抬起眼睛扫到赵老师硕大圆溜的腰部就没有兴趣往上看了。这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一个区政府派来调解的领导,一个来见证她此刻狼狈的官员!她不愿意看到他的脸,她不愿意和他握手,这是她的烂摊子,她自己会收拾,用不着别人来帮。该怎么收拾起呢?第一还是得跟他们好好解释,蓬山人说话喜欢从头说起,她该从哪里找出“头”来?这开发的起头,是在哪一席的宴会里?为了争取到这份投资,她又花了哪些心思?她要把这些事情理~理,然后,也像胖大嫂子那样,站到那办公桌上细说从头。她自信,只要她跳上那张办公桌,局面就能重新被她掌握。
       但事实证明,今天,她无论如何是掌握不了局面了。
       赵局长领着婆婆在乡政府里面走的时候,那几个跳上墙想看场好戏的就跳了下来。蓬山岛上谁不知道赵局长的能量呢?有他出马,胖大嫂子这边就没戏了。另外的戏分不是没有,那从办公室搜出来的物品,不是还堆在那里吗?于是,一只光灿灿的手表立刻成了主角。有人拿着这块手表跳上了办公桌。太阳底下,表周的粉红钻石闪着妖媚的光芒。那只手表是韩蚕的,是她那个为招商引资牵了线的同学送的,同学说:“钻石可都是真的啊!”韩蚕笑着说:“好,我一定把它们当真的!”一只手表,能值多少钱?况且,是韩蚕该谢谢那同学才对,怎么也没有同学反来谢她的道理。韩蚕便收下了这个手表,又把它锁进了抽屉,预备过年的时候送给小表妹。此刻,韩蚕看着它被人光闪闪地举在半空,不由得连连问自己,万一这手表上的钻石都是真的,那可怎么办?那替代了胖大嫂子的人大声质问韩蚕:“喂,韩蚕豆!这就是瑞士产的钻石手表吧?”韩蚕张了张嘴巴,却发不了声。那人也不要她回答,又举起一盒避孕套。这原是一个玩笑。一天吃饭,有同学给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发了一份礼物,说是从日本带回来的,外面包了礼品纸,为了保持神秘,一定要回家再拆。韩蚕把它往包里一塞,哪里当它一回事情?过了几天整理坤包,翻出来拆开一看,原来是这个玩意儿,也就笑骂了一声:“死相!”随手扔进抽屉。现在,它被拆开,内袋居然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一样赫赫然悬挂在那人手指上。赵局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乡政府办公室领了胖大嫂子走出来,他已经听到在质问钻石表了,他就大步走到办公桌前说:“给我!”那段彩虹就落到赵局长手里。众人哄笑。待到赵局长看清楚那是什么,人群已经笑得不成样子了,有个胆大的捏着假嗓喊:“赵老师,这个是韩蚕豆给你准备着的呢!”
       韩蚕的眼泪出来了。
       赵局长自有赵局长的威严,他扯过那只钻石手表,招呼那两个警察拿了去,连带着存折和购房发票烟酒之类都装进一个口袋里,他站上办公桌,挺直了身子,那肚子就像沙包一样护在身前,他说:“这些东西,警察会带回去,大家现在散去吧,赶快散去吧!”
       “那我们岛还要开发吗?”
       赵局长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历数开发的好处,这些话,乡政府的人也都宣传过,可是,同样的话从赵局长嘴巴里出来,效果就不一样,赵局长说:“我把自己的孩子也养在蓬山岛上呢!大家相信我!”
       韩蚕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站在她想站的位置上,说着她想说的话,他最后的杀手锏居然是他的孩子。他和那个像韩蚕豆的女人生的孩子!韩蚕的两个拳头越握越紧,她想把自己缩小,蚕蛹一样缩进茧子去,她在单位的办公室就是她的茧子,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到那里,坐在她处长的办公桌上,那里有跟
       随她那么多年的老徐,一个多好的人啊,无欲无求,年年把总结报告写得无懈可击,年年把韩蚕叙述为一个有魄力有作为的领导。她催着自己,回去,赶快回去,这里,呆不得了!
       六
       问题真就出在那只手表上。鉴定结果出来,是只瑞士名表,表带是白金的,那圈粉钻也是真的,价值十多万。
       韩蚕是在自己单位的办公室让检察院带走的。这些天,她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上班,陆乡长来催了她两回,她都懒得去,有一回催急了,韩蚕说:“反正我已经把前期的工作都做好了,后期的活儿,你们乡政府做不就得了!”韩蚕整个人已经不耐烦了。陆乡长那天被带走的是一本存折和购房发票,陆乡长都理由充足。存折是为带头支持蓬山岛信用社而特意把存款从市里转到岛上的,购房发票上的地址呢,就是他现住的这一套,他把发票从家里带来,是为了到乡里复印的,因为家里没有复印机。这很让蓬山人失望。倒是韩蚕的解释有点牵强附会,无论是手表还是避孕套,都说是同学送的,要扯谎吧,也得扯得像样些。毕竟是个女人啊,女人再能干,要紧关头还是个女人。岛上的人都这么说。你看,陆乡长滴水不漏,她韩蚕这话听着就有些假。韩蚕联系那送手表的女同学,偏偏人家又出国,手机没开通全球通,她家里人说,这几天就可以回来了,韩蚕也就只好等着。同学没回来,检察院倒先来了。韩蚕在办公室拖着双平底的青绒鞋,检察院要她走,她便立起来换高跟鞋,检察院人冷冷地说:“不用换皮鞋,横竖到了那边,又得换成布鞋!”韩蚕慌了,问:“怎么回事?”检察院的反问她:“你说呢?”韩蚕说:“我打个电话。”韩蚕本想打电话给老公,却先拨了赵老师的号码,简略地说了那手表和检察院来带自己的事,那声音多:少有点哭腔了。赵老师也急了,他说:“你给我小潘家的电话号码,我会尽快联系上小潘,让她说说清楚就是了。”韩蚕豆一会儿说“我同学”,一会儿说“小潘”。赵老师听到后来才听出那同学就是小潘,而且是个女同学,是个把名表当小礼物送的女同学。韩蚕想再拨电话给老公,检察院的制止了她,说:“你不能串供。”韩蚕有点火了:“你真当我是犯人啊?我串什么供啊!”那人说:“刚才就是在串了嘛!也好,你当着我们的面给了我们线索。”把韩蚕恨得牙根痒痒。
       等小潘赶到检察院说明情况,韩蚕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因为韩蚕的不配合,检察院只好先做外围工作,比如先找了韩蚕的老公,询问细致到平常他们都用什么牌子的安全套。他老公回答得很干脆,韩蚕是放了环的,用不着避孕。她老公奇怪了,要检察院说得再详细些,检察院却不肯说了。他老公就跑了一趟蓬山乡政府,找了陆乡长,陆乡长就一古脑儿全说了。他老公奇怪:“她要避孕套干吗?”陆乡长提示他说:“避孕套又名安全套,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吧?”他老公的脑筋全陷在那里了,他发誓一定要找出那个男人来,再一仔细打听,赵老师就浮出水面了。她老公一向认定韩蚕在那方面是要求很少的女人。少得几乎可以说有点性冷,韩蚕外出,他向来是非常放心,现在,韩蚕却成了在办公室放安全套的女人!她老公立马就去找了赵老师,赵老师当他的心急是为了小潘,没等他开口,就先把小潘明早可到的消息告诉他。这一说,韩蚕老公更是气炸了,关键时刻,自己倒成了外人了,到现在,韩蚕压根儿就没和他说起过这手表,连影子也没见着过,你赵老师怎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赵老师一再解释是韩蚕被检察院带走那天所托,可韩蚕老公哪里听得进去。他说:“好啊!’检察院来带人的时候,先想到的还是你啊!我呢?我是她办公室那个老徐通知我的。你想想,这韩蚕心里装的是谁?”赵老师干脆就闭口,任由他咆哮。检察院也找过赵老师,赵老师说是受韩蚕所托找小潘。检察院说:“怎么韩蚕的朋友你都认得?”赵老师说:“我不认识她,我只是找到了她。”检察院又问:“听说你和韩蚕感情很好?”赵老师清了清喉咙说:“那:是乡间乱传闲话,我和她,也就普通师生关系。”听的人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小潘的来,也就解释了韩蚕收下这手表时,她并没有告诉她真实价格。为什么不告诉呢?怕她知道了不收。为什么要送韩蚕手表呢?因为韩蚕是我同学,我愿意送就送。这解释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检察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来两去,早就查明了缘由,真就是投资方为了谈判时得的优惠谢她的,说起来,这手表本该是给陆乡长的,因为是陆乡长处处低了门槛,但是,凭什么要肥水流到外人田呢?小潘就给了韩蚕。小潘一再地解释,韩蚕事先绝对不知道这是只价值十多万的瑞士名表,因为她把包装扔了,也没把发票给她。检察院冷笑一声,说:“那谁能保证她事后还是不知道呢?”事情几乎是说不清楚了。无望之中。小潘只好来求韩蚕的单位想想办法,她也就和老徐还有点熟悉,她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老徐,指望着老徐能说动局长去保韩蚕回来。老徐摇头叹气,说:“保下来,韩处长这日子也不好过了!”老徐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把小方走得头也大了,小方说:“老徐,你干脆些,不要这样绕圈圈了!”老徐摇头:“得绕圈圈啊,得绕圈圈啊!”绕到快下班时分,老徐直奔局长办公室去,这个时候,那些汇报请示的人都已经走了,快下班的时候找领导,那是很没有眼色的事情。局长很不情愿地请老徐坐下,老徐所为何来,局长自然心知肚明。局长的态度很明确:“韩处长的事,是她在乡里出的,我不好出面。”老徐说:“是啊,这事真和局里没有关系,可韩处长这人,却是局里的,这层关系怎么也脱不掉的。我跟了韩处长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脾气,这人啊,外刚内软,要是她这回真的出了事情,天晓得她会对检察院怎么说话!有影的没影的,她都会拿来当救命稻草的!我们好好的一个局,不要被她说得乌漆抹黑哦。”局长说:“韩蚕不像是这样的人啊?”老徐说:“怎么不像?比如好端端地却说要去暖促,头脑一发热,话就乱了!”局长说:“那倒也是哦……那你说,她在里面都会说些什么?”老徐说:“检察院肯定想捞大鱼的,一个小小乡里,水能有多深?现在真不知道他们在让韩处长说什么了呢!那手表的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走,一移送法院,就是个案子了,天晓得要怎么查;往小里去,也就是个纪律处分啊顶多降个级革个职。”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局长递了根烟给老徐,老徐接过来说:“这大这小,都够韩处长受的了!韩处长的脑袋,说不定已经发昏了呢。”
       韩蚕第二天就被局长从检察院领了出来。局长苦笑着对韩蚕说:“我为你在市府几个头头那里做深刻检讨还不够,又去求省府领导,我用人不当啊,我有责任,不该派这个不成熟的不稳妥的人去做这么重要的暖促工作!各路领导那里,我都许诺了一定严肃认真处理你,我真只有认真严肃处理你了!”大凡认真严肃,便是要发红头文件,三天之后,这文件就到韩蚕手上了,抄送的一长串单位之后列着她本人的名字。所有的职务都免去了,单保住了公务员身份,那些因为职务而衍生出来的待遇,也都一一取
       消,因此,文件后面又附了张备忘录般的细则,比如工资和奖金即将减去多少,就连办公室也要换,处长和一般公务员享受的办公条件是不一样的。对于职务和工资奖金,那些东西,无色无味,韩蚕此刻感觉也迟钝得很,觉得也就是纸上来纸上去的东西,由它去。这办公室,韩蚕经营了多年,挂的字画、照片,养的植物、金鱼,收集来的书,都带着韩蚕的表情韩蚕的气息,它是韩蚕的茧韩蚕的壳,要剥了去,痛的。韩蚕抱着双臂,把办公室角角落落都收在眼睛里,连高脚花架上的蛛网,也收进眼底了,再从头到脚把文件读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比任何时候都刺眼。她拿起笔,在名字后面又加了个“豆”字,三个字看上去就厚实些。那个叫做韩蚕豆的人在里头笑她:“哈,现在想起我了?韩蚕做不成了,做韩蚕豆也不错啊!”韩蚕本想应句是啊,转念一想,韩蚕豆的蓬山岛也已经不是她呆的地方了。她又把这“豆”字涂黑,涂得太认真了,笔下圆溜溜的一团黑,真的像粒剥出壳的蚕豆。
       韩蚕恍恍惚惚。这些天睡眠极少,梦境与现实,白天与黑夜,界限都模糊了,韩蚕分不清是睡是醒,走路也轻如云烟,仿佛整个人已经完全失重,每一次呼吸,空气的进入和流出,在呼吸通道里都有很大的响动。四周如此之静,血液奔流的声音和心脏的搏动,都被耳朵捕捉到。这就是活着。韩蚕对她自己身体的感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旁人的存在,却都像幻象一样。她老公还在纠缠避孕套的事,韩蚕解释了真相,她说:“不信你自己去问,一桌子好多人的。”他却冷笑一声说:“现在这时候去问,问谁,谁都会帮着你遮掩的。”韩蚕无言。她老公却得寸进尺,他说:“你没话说了吧?这么多年,对我这么淡,原来是心里装着那个人啊!”韩蚕苦笑说:“我如今这样子,你还拿莫须有的事情来拷问我……”她老公截住她的话头:“你如今怎么了?我如今才苦不堪言呢!”韩蚕看他一脸苦痛,方寸大乱的样子,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那么,她想要的安慰,他是拿不出的了。韩蚕再看看自己爹妈,自韩蚕出事后,他们就从岛上出来,住在韩蚕的家里,他们听着女婿这样盘问女儿,他们也是一脸苦痛,挖心剜肺的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痛里,韩蚕只有抱紧自己的臂膀,自个儿取暖。
       这个家,也是呆不得了。她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比同事们早到晚走,一个人也不想看见。隔壁办公室小方和老徐,连接电话都是压低嗓门,唯恐惊动了一墙之隔的韩蚕。韩蚕一刻不停地整理,这一整理,才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照片,大多是出去考察旅游的,照片上的韩蚕都是春风得意的,现在这些韩蚕都在张望着她。有一张是在法国拍的,背景是凯旋门,韩蚕打着“v”的手势,眼神里都是胜利者的自负。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韩蚕挑了个双休日搬办公室,叫了老韩来帮忙,父女俩忙活了一天。幸亏还是一人一间的办公室,只是面积不足原来的一半,韩蚕的东西又多,一样一样摆开来,满坑满谷;办公桌也小了一半,最多只能放一张照片,韩蚕挑了那张凯旋门的。韩蚕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老韩还在帮她挂画,是幅山水的立轴。老韩踮着脚尖在墙上敲钉子,想敲得高些再高些,韩蚕对着他的背影说:“爹,没关系的。”老韩头也不回地瓮声说:“知道!”
       搬了新办公室后,韩蚕还是早到晚回,一进屋就关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玩自我蒸发的游戏。大家都知道韩蚕在屋里,却也没有勇气去敲门。老徐带着小方去叫过门,老徐连说了三声:“我是老徐啊!”里面过了好半天才来开门。他们以为他们将看到一个憔悴不堪的韩蚕,可是,招待他们的韩蚕却脸色红润,双眼有神。小方还看到了办公桌上的凯旋门,她脱口而出:“韩处,你这里还挺不错呀!”韩蚕请她吃巧克力,说是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的,出国的时候带回来的呢,正宗的橙子巧克力。韩蚕说:“你体会一下,这橙皮和巧克力配合的味道,真是好得很。”这一回来看过韩蚕之后,老徐和小方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去敲第二回门。小方回过神来,总觉得有点后怕,那块橙子巧克力,像泥鳅一样,在喉咙间游了好几天。
       在局里,韩蚕的办公室成了个神秘的所在,人们从门前走过的时候,总有点呼吸急促,有几个胆小又敏感的只要一走过那里,就小腿打战。韩蚕到底在里面做些什么呢?人人好奇,连局长也不能免俗,他问大楼保安:“韩蚕这些天怎样?”韩蚕没隐身衣,无论多早晚,保安她是躲不过的。保安说:“很好呀,老是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比从前可漂亮多了。”局长听了,心里就更加不安,也更加好奇。他就要保安保密,秘密地开了韩蚕的办公室进去,在中央空调的送风口那里装了个微型摄像机,连着的监视器呢,就安在局长办公套房的卧室里,那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出于安全考虑,这样的微型摄像机在大楼的每层都有,电梯口,电梯,楼道拐角处,还有一些机关重地,都装着。这个大楼里的人都知道,在监视小偷的同时,他们也被全体监视了,有一双上帝的眼睛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瞅着他们,于是,在这幢大楼的公共空间里,他们都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一个个庄严肃穆。但办公室里,那双上帝的眼睛也:不敢太过造次,大家都相信,关起门来,就相对隐秘了,所以这幢楼里大多是关着门办公的,却又留着一条缝,那意味是半迎半拒的。而韩蚕呢,她不仅把门关得严丝合缝,而且,还锁了起来!局长对保安说:“我这样做是怕出事情,万一她想不开了,在里面自尽了什么的,那可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第二天上班,局长坐在办公桌前有点心神不定,中途,他忍不住跑进卧室开了监视器。画面清晰得很。韩蚕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局长放大了画面,看出屏幕上是股票行情。他松了口气。现在是大牛市,上班时间偷看股市行情的大有人在,他怎么禁也禁不住。他自己也要看的,他就借着韩蚕的屏幕也看了起来。一路飘红,个股都在疯涨,那些红色红得浓烈火辣,让人浑身发热。这很好。他把屏幕恢复成正常大小,打算走开去办公,可是,他站起来后,人就僵在那里了。画面里的韩蚕已经一丝不挂。韩蚕一只手在鼠标上,一只手却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韩蚕的脸上,光芒万丈,尤其是眼睛,晶亮晶亮,渐渐地,韩蚕仰起头来,越仰越高,完完全全在局长的眼皮底下,一双亢奋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他。女巫一样。局长惊叫一声,关掉屏幕,倒在床上。这惊吓实在不小,直到午休时分,局长才平静下来。他安慰自己说,这样的事情,实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大惊小怪。午睡以前,他又开了一下屏幕,韩蚕已经在沙发椅上睡着了,一身毛巾毯裹得严严实实的。局长也关了屏幕,安静睡下。下午上班上到一半,他又忍不住跑进去,开了屏幕看,又和上午一样了,那只手依旧耐心地仔细地一寸寸游走着,股票依旧在飘红。第二天,第三天,局长觉得再下去,不是韩蚕疯了就是他要疯了。他确定自己没疯,那肯定是韩蚕疯了。
       局长不想被韩蚕逼疯,他要把秘密说出去,只要把秘密说出口,秘密就成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了,是他每天要面对的问题中的一个。他找了他认为最
       合适办这件事情的人来,那人就是老徐。他让老徐坐到电脑前,他说:“老徐你一定要稳住,这是个很严峻的事实。”他打开了屏幕,韩蚕一丝不挂地在里面,飘红的股票和雪白的肉体,在局长眼里,几乎是一个同义词了,他读的是经济专业,他理解现代信贷经济的实质,他没想到韩蚕居然把这个实质这么行为艺术化!老徐没有局长那么冷静,他的呼吸即刻就粗重起来,他没办法再看下去,伸手把屏幕关了,瞪着眼睛问局长:“这是怎么回事?”但随后,他马上又问:“这可怎么办呢?”局长说:“我正想问你呢!”老徐说:“前阵子她老公来我这里诉苦过,我约摸知道了韩处的心病,我试着找人来安慰安慰她,想通了,得了安慰了,她就不会那么疯了。”局长笑了一声说:“老徐,韩蚕有你这么一个部下,是她的幸运啊!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老徐看看那台电脑,没有走的意思。局长走过去,把线扯了,说:“我向你发誓,我不会看她的,除非和你一起看!”
       老徐跑下楼,跑到韩蚕办公室门口,他想敲门,举起手却又放下了。他要跑去找传说中的赵老师。他一路上急匆匆,心里火烧火燎,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亮的刹那,他突然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在意那束每年都送来的花,他又无限悔恨,去年他完全可以自己跑去订一束花让花店送来,每年的花都是一个式样,十株马蹄莲当中夹着一朵玫瑰花,衬了些满天星和情人草,那么韩蚕就可以等到她的花了。他完全可以去做,他可以一直做下去,他一定比那个人有耐心。
       赵局长的办公室透着家庭的温馨,电脑屏保上是新夫人的照片,一张一张变换着,有装成贵妇人的,有装成天真少女的,有抱着孩子作圣母玛利亚造型的,有依偎着赵局长深情款款的。老徐凑近赵局长的耳朵,把原先自己和局长的那场兜来兜去的谈判说了一通,也把新夫人的照片看了一通,其中一张是本色的生活照,它从电脑深处升上来的时候,把老徐吓了一跳,仿佛十七年前他第一眼看见了韩蚕。老徐的惊讶,让赵局长猛醒到这些屏保上的照片,下意识地,他伸手关了显示器。这些照片,天天在那里,他几乎已经视而不见,这一刻,在老徐惊讶的眼光里。赵局长才醒悟到她的存在。至于老徐惊讶的原因,赵局长自然明白。赵局长对老徐感激涕零,这不是夸大,因为赵局长的眼泪喷涌而出,鼻腔潮热,充满了液体,他说:“老徐,多谢你!要不是你说动局长出面保她,下面的事情,真不知道会是怎样啊!现在好了,事情过去了!”老徐还沉浸在方才的惊讶里,对赵局长的一腔感激,他全无感觉,况且,他也不是来讨感谢的,可这会儿,他却说不出他来的本意了,即使面前已经是黑屏了。可他知道,那个酷似韩蚕的女人就在那里头,他没法对着她说韩蚕的近况,于是,他木木地跟着赵局长说:“是啊,事情已经过去了!”接着,他就站了起来告别。他陷在他的悲伤里,这悲伤应该是韩蚕的,他陷在那里了。
       局长是第三天来问事情办得如何的。这三天里,他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他还是偷偷连线看了韩蚕,有一个上午,他几乎把时间都耗在那里了,他关严了办公室的门,再关上里面卧室的门,他呼吸急促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看他那一丝不挂的部下,她在那里自得其乐,她很快乐,她的脸红彤彤的,看上去似乎幸福极了。局长真想也脱光了,也这样坐在电脑前,可当他终于坚强地关掉电脑,勇敢地敞开两道门时,他痛恨自己,他警告自己:你是和韩蚕不一样的人!你是个成功者!
       老徐说:“局长,我想了三天,我越想越难受,可我真想不出办法来。”看着一脸痛楚的老徐,局长心里一动,他说:“那么,你搬过去和韩蚕一个办公室坐着吧,反正你也快退休了,你也不用怕沾晦气,况且,你又那么关心韩蚕的。”
       “那,韩处不会同意吧?”
       “这可由不得她!”
       谁也没有征求韩蚕的意见,就把老徐的办公桌搬进去了。老徐把自己的东西精简再精简,决意尽可能地少占那里的空间。老徐一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大扫除,确实,这些天,韩蚕一点也没打扫过房间,浮尘得了水分,到处水蛭一样吸附着。老徐用力擦洗,弄了把梯子来,连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也仔细擦了,他就在那里发现了微型摄影头,他拿了块黑胶布把它蒙上了。
       等到深秋,中央空调停止供冷,老徐就天天让办公室门开着。到了冬天,中央空调开始供暖,又要关门办公了,老徐又大扫除了一番。那个微型摄像头不在那里了。
       老徐起初坐在韩蚕对面,总有些恍惚,这应该不是自己的位置啊?机关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徐这个萝卜在同一个坑里呆了那么久,他都以为自己成了萝卜精了,觉得自己在单位里是举足轻重的,这一出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新来的马上接替了他,马上熟悉了那个套路,写的东西比他辉煌比他现代比他更紧跟风尚,他向韩蚕感叹,原来他这个萝卜高看了自己,现在他觉得自己一钱不值。韩蚕点开了一个秘书网站给他看,说:“喏,这里什么样的范文都有,只要稍微用点心,写出个大而化之的东西,不难的,难的是你老徐的这种写法啊,实,硬,连那些虚的,到你笔下都变实在了,所以,我这些年的工作做得特别踏实,特别有价值感。”过后,她又顿了顿,清清嗓子说,“到最后,对我来说,也都是虚的了。”
       从那日开始,他们俩开始讨论虚幻这个大问题。韩蚕说:“最大的虚幻感,应该是从最实在的东西上来的,比如说钱这东西,实在吧?股票,虚幻吧?我从股票里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大家已经都在传,韩蚕从股票里赚了多少多少,传得老徐老婆都停止唠叨老徐不识时务跟了个背时的人,她给了老徐厚厚一沓钱,要他交给韩蚕去炒股。她说:“你知道吗,这韩蚕真的是个财神啊!”据说像老徐这样的拿钱给韩蚕的同事,数数人头,一个排不到,比一个班,是要多了。于是,现在韩蚕乘电梯,总有人抢先一步按钮等门,侧着身子让韩蚕先进先出。
       岛上的开发,也是韩蚕的财神传说的一个大证明,这个岛,媒体都用“小香港”来称呼了。老韩家的日子,却没有因此而改善太多,瓜果蔬菜是不会烂在地里了,但也只就是些瓜果蔬菜;地皮也值钱了,但住宅要住的也不能拿它来变现。老韩发这样牢骚的时候,韩老妈便叫他往好处看,比如环岛有公路了,路上有路灯了,路口有垃圾箱了,这些都是好的。老韩夫妻俩闲来无事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看风景,白天,岛西头,装化工原料的罐子像只巨大的灰色蒙古包扎在那里;晚上,从东头到西头,厂房的灯贼亮贼亮,亮得让人看不清那边的星星,猛一看,就像天缺了一角。这岛,不是从前的岛了,人呢,老韩觉得也不是从前的那些人了,老韩一个也不想搭理他们。就是亲生的女儿,老韩也觉得一天比一天陌生了,她前两天刚打过电话来,兴奋地说:“我有个大计划,我要把你们住的房子拆了重造,造成什么样呢?西洋式的还是中式的?你别担心,爹,我有钱,很多很多钱!”那声音亢奋得让人怪异。老韩稳住自己说:“不造,我们这样挺好!”韩老妈倒劝他:“我们就听女儿的吧。”老韩怒道:“她想造财神庙啊?别理她!”
       其实,老韩还在犹豫,女儿的声音,就时不时在他梦里响起,细细的,尖尖的,像个少女。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