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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万物生长
作者:罗伟章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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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那时候,太阳还在对河山尖上横着,可在向遇春眼里,太阳熄灭了。
       他努着劲儿,想把眼睛睁开,这怎么成呢,他辛苦一季种出的庄稼,不就活活被捂死了么?后山桑树湾的玉米。马上干浆,再焐几个狠太阳,就该收获了。今天晌午向遇春还去桑树湾溜达过,七月的阳光下,玉米粒成熟的声音啵啵啵响起,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
       其实向遇春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看不见而已。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在他身边,围了好些人,包括他老婆张从素,还有王尧。王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上灰蒙蒙的,很晦气。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出手。虽然他跟向遇春早就不是哥们儿了。可也不该把那么实沉的菠萝槌往人家后脑勺上敲啊。
       但王尧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下手并不重,那种留有余地的手感,至今还鲜明地活在掌心。一槌下去,向遇春仰面倒在蓊蓊郁郁的青草丛中,没有一丝血浸出来:人不像猫那样有九条命,但也不像兔子那样只有半条命,总之向遇春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可事情是他王尧做的,就算是向遇春装死,他也得负责把那层面具剥掉才能脱身。何况,槌子与头骨接触的一刹那,蹦出了异常古怪的响声,那响声犹如愤怒的大鱼在深水里剧烈地扭动身子。菠萝槌是松节油天长日久凝成的形似菠萝的东西,再锋利的斧子劈去,它也能把斧刃咬缺,这东西敲在人的头上。就应该发出那样的响声。
       王尧又点上一支烟,扭过头说:“从素,先把遇春弄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张从素手一拦:“谁也不许动他!”又说:“你不是村长吗,你怕啥呢,未必你还担心他死了?”
       那时候,向遇春正顶着沉重的黑云,向无尽的深渊坠落,老婆的话,虽听上去那么遥远,细若游丝,但向遇春的心里还是亮了一下。
       他很诧异,他和老婆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听她说过这么有气概的话。
       他直想喊一声:老婆你真行!
       可是他喊不出来。  他喊不出来,张从素也就听不见。要是她能听见该有多好。此刻,她披头散发,怒目而视。那是向遇春倒地时她跟王尧发生了抓扯。向遇春刚倒下去,她就一口咬住了王尧的肩膀。当时王尧的手里还举着那个菠萝槌,别人都以为王尧又会在她头上敲一下,但王尧手一扬,将菠萝槌扔得远远的,然后把两手反剪到背后,悲壮地昂着头,任由张从素啃他的肩头。
       前年,王尧买了条采沙船,没有公务的时候,他就亲自去船上劳动,身上鼓起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肉,张从素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将一颗长门牙扎进肉里。王尧厚实的嘴皮荡了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抽搐。当一缕热辣辣的鲜血顺着张从素的嘴角淌下来,王尧再也挺不住,用眼睛向四周求援。村民们被这一幕弄得无所适从,都成了木偶。王尧只好自己动手,抓住张从素的头发,将她那颗牙齿硬生生地拔出来……
       王尧一直在收拾他的肩头,动作夸张,他是在向众人表明:向遇春没流血,而我流血了,我比向遇春伤得还重,我完全可以丢下他不管。他果然离开现场,回到家里,从老屋板壁上摘下一只壁钱罩住伤口,喂了猪,打扫了牛圈,扛着锄头正准备上坡看水,他的邻居从石碾上回来了,拖声拖气地说:
       “王村长,你怕要去看看呢,这么半天过去,向遇春硬翘翘的,痒都没搔一下。”
       “看啥看,他不就是想装死吗?我看他能装到几时!他婆娘把我肩膀整了个洞,我不找向遇春说事,就便宜他了!”
       王尧回得粗声大气,却把锄头放下了。菠萝槌敲在向遇春头上弄出的古怪声响,让他不安。
       他回到已没剩几个人的石碾上,狠狠地盯了向遇春两眼。
       向遇春的脸有些苍白,连鼻尖也有些苍白,小时候就花白了的头发,反而变青了。
       这大概是躺在青草丛中的缘故。
       王尧的鼻孔里扎进一股凉气。
       怎么可能呢,再不经事的人,也不该不流一滴血就……
       可他装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
       王尧揩了揩脸上的碎汗,把话又说了一遍:“从素,先把遇春弄到镇医院检查一下。”
       官渡村离回龙镇有七里水路。王尧除了有条采沙船,还买了艘快艇,让儿子往返于回龙镇和县城之间跑客运生意。今天儿子去了镇上,参加他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是搭便船去的,快艇刚好留在河边。那东西在水面上跑起来,疯狗一样嗷嗷叫,官渡村离县城近百里,也只需个把小时,要去回龙镇,马达一响就撞额头了。
       张从素听出村长的声音在发抖,便故作淡然:“我都不急。你急啥?你自己回去,你们都回去,我这么守他一夜,明天就在这里挖个坑,把他埋了算了。”她跟王尧一样,也以为向遇春伤得并不重。
       她这话把隐忍的王尧惹恼了,他终于拿出村长的气派,命令坐在一旁吸烟的人:
       “王盛、李渊、张国平,把向遇春给我抬到船上去!”
       被叫住的几个人在黑暗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之后,王盛首先站了起来,但他并没走向草丛中的向遇春,而是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下一段杂草覆地的土坡,上了田埂;田埂的那一边,就是他的家。他的腿瘸,在田埂上走得一高一低。王盛走了,其他人也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开了。
       石碾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躺着。
       王尧目送那些人走进黑暗深处,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土块,不再征求张从素的意见,大步走到向遇春身边,两条手臂一扯,将他捞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河沿。
       王尧个矮。向遇春身长,向遇春的脚把地面刮得噗噗响。
       张从素没有跟去。张从素想:你以为把他送到医院,就不赔那一千块钱了?
       官渡村面朝清溪河,背靠老君山,因河里少鱼少虾,村民很难在水上捞生计,只能靠山吃饭。老君山海拔近三千米,有的是土地可种,多少代以来,山里断续的村寨就依傍着这片土地繁衍生息。最近二十年,有些外出务工的农民挣了钱,到镇上、县城乃至更远的地界买了房子,将全家搬走了,留下来的,有一丝羡慕,但并不严重。根都扎在这里了,要连根拔起移居别处,老实说,舍不得!特别是后来听说某些搬走的农民工并不是做的正当职业,而是出卖肉体、偷鸡摸狗甚至杀人越货,心里就很瞧不起。当这其中的有些人终于东窗事发,他们就摇头叹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君山没有亏待我们!”这是真话。在这里,他们过着拮据然而又是平静的生活,哪家的牛羊啃了另一家的禾苗,哪家的鸡鸭把蛋生错了地方,被另一家当成自家的摸了去,架是要吵的,但绝不至于刀刃相向,更不至于像向遇春这样,被一槌子敲得摆在地上起不来。
       他们以为子子孙孙就这么过下去,不懂得什么叫沧海桑田。
       事情进展得很缓慢,变化却相当突然。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一群神秘人物零零星星来到老君山。他们来从不跟当地人接触,只在路过院坝被狗扑咬时,才和为他们撵狗的村民简短地搭一句腔。山里人并不关心他们来是干什么,更想不到这群高傲的人会与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直到四年前传出消息,说老君山若干万年前是海洋,埋藏着数量巨大的石油
       和天然气,山里人才惊诧得舌头吐出来就不知道收回去。咋会呢,好好的一架大山,站在山脚朝上望。帽子望掉也没个头,以前怎么可能是海洋?扯卵蛋!你说是扯卵蛋,可上面已派员驻进了市里,紧接着大批铲车开到镇上,沿清溪河朝下游劈山开路。在很短的时间内,公路不仅修到了官渡村,还盘旋而上,将老君山凡有气田的地方都串起来了。钻井设备次第运入,还请来了大胡子的德国专家,搭上了高耸的黄色井架。
       田地被占了,柴山也被占了,受损的农户得到相应补贴,拿到了一笔现款。开始他们高兴死了,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想也不敢想。可不久就犯了愁:没有了土地,就等于拔了他们的根。以前那些自愿将根拔起的农民工,好坏都去别处置:办了房产,有一个栖身的窝,然后再做些小本生意,日子也就能往下过,而他们手里的这点儿钞票,根本不可能去外地买房,更没余钱做生意——这笔钱指给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坐吃山空。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开采队去哪家做工作,还没进门,那家的老老少少都即刻冲出屋子,分头跑进自家田地,躺着不起来。
       那段时间,山坡上到处都躺着人。
       开采队只能歇工,聚在帐篷里抽烟,烤火,骂当地人是刁民。但骂有甚用?上级要求的进度摆在面前,到时候完不成,就领不到工资,更别说奖金。开采队等不起,又开始作业,只不过作业前再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只悄悄量出一个数据,把地平了,,井架搭起来再给钱。
       有一天,山头堰塘村十二号井的申队长正带人平地,被一个叫桂东文的人拦住了。他们平的是一块稻田,稻田有两亩,在“一只背篼也放不稳”的老君山,是难得的大田。桂东文高叫着:“你们这是干啥呀!”从数米高的塄坎跳下来,扑趴连天地朝稻田跑去。申队长是北方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说老伯,这田是你的?桂东文说不是我的,未必是你的?申队长笑了笑:“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这田是国家的。”听到“国家”二字,桂东文被吓住了,国家,国家——平时没人管没人问,只有占地要地让你付出的时候,就说这里属于国家!然而,这块田在桂东文心里不是田。而是陈放在家里的一口米缸。没有了这块田,也就没有他一家的将来。何况今年的秧苗长势良好,苗秆又粗又壮,马上就抽穗,桂东文再害怕,也不能让人把田给毁了。他嚷嚷着身子一纵,跳进了田里,人们以为他会躺下,但他没有,而是把那些被踏倒的稻苗一窝一窝地扶起来。申队长见此,说:“本来,我们为国家做事,不该有这么哕嗦。我们占了田地还给钱,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到这话,桂东文干脆身子一横倒下去,田水差点淹没了他的口鼻。他躺了半个时辰,申队长把口水说干也不见效,终于发一声喊:“打!”他的手下一齐上阵,最后还是桂东文一身泥汤地逃回了家。
       原来这些刁民都怕打。从那以后,谁敢阻拦,领头的都如法炮制。
       这事带来很大的震动。那段时间,人们议论的都是谁的手被打折了,谁的眼睛又被打伤了。
       山里人害怕起来。
       只有向遇春不怕。向遇春说:“没惹到老子手上,要惹到老子手上来,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
       他这话没人不信。向遇春是这条河上有名的“天棒槌”,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回在镇上的茶馆里跟几个公子哥儿闹翻了,那几人抡上板凳砍他,他冲进茶馆旁边的食店。拖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却不砍人,而是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垫在茶桌一角,啵的一刀,指头像子弹那样射向街面。那几个在镇上横行霸道的家伙见状,立马腿就软了。
       事实上,整架老君山的十多个村,只有官渡村人没挨过打。这都是王尧的功劳。对官渡村的开采晚于别村,王尧吸取了教训。别的村干部没把他的人拧成一股绳,让他们各自为战,而王尧在开采队到来之前,就连夜召开会议,对村民讲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尧是很会讲话的,官渡村开会总是由他从头说到尾。村支书是个糯米团,在人们眼里可有可无。讲完了道理,他再发布命令:不管占谁家的田地,村里人只要不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都给我跑去拦阻!这一招立竿见影。尽管不少人外出打工了,可留下来的也有百余号,你能折断一双筷子,但能同时折断百余双筷子吗?
       开采队这才明白了强龙为何压不过地头蛇,于是降尊纡贵地问:“你们究竟需要啥?”
       村民齐声回答:“我们不需要啥,我们只听王村长的!”
       可那时候的王尧根本就不在现场,也不在村里。他跑到河对岸去了。
       河对岸的杨侯山与老君山齐高,王尧躲在杨侯山的大荒洞里。大荒洞接近山顶,里面常年住着守林人,王尧就跟那个守林人同吃同睡。第九开采队花整整五天时间,才打探到他的去处。李队长亲自上去跟他接洽。王尧拒而不见。李队长在洞外说了几大筐好话,王尧才慢条斯理地踱到洞口,举目望了一眼金灿灿的阳光和对面山脚的村子,斜睨着问:“找我干吗?”
       “王村长,你那些人把我们围住了,希望你下山去解决一下。”
       王尧扭了扭脸:“要我解决?开鸡巴玩笑!你们不是会打人吗?给我往死里打呀!”
       “王村长看你说的,我们谁也没出手,倒是你手下那个姓向的,差点把我们的人打了。”
       王尧知道。李队长说的必是向遇春。这种时候。向遇春肯定会帮他“扎场子”。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好得像一根树上的枝桠。大前年王尧把村西的姜小碧睡了,姜小碧的男人在上海打工,回来听说这件事,提把弯刀去找王尧拼命,王尧躲到几十里外的亲戚家不敢回来,还是向遇春去帮他摆平的。向遇春去找姜小碧的男人,说你敢动王尧一根汗毛,我就让你四肢不全。他还把自己那根小拇指的断桩亮给姜小碧的男人看。姜小碧的男人本就胆小,拿弯刀去拼命,纯粹是肚子里那口闷气冲昏了头,待见了向遇春,特别是看到他那根黑乎乎像烟熏过的断指头,吓得立马瘪下去。当天夜里就离家,从此再没回来过。向遇春并没在村里任职,但有了难处需要拿主意的时候,王尧首先去商量的人却是他。怎么对付开采队,就是向遇春出的点子,向遇春说:“那些家伙把我们叫刁民,我们就做刁民又咋的?”向遇春又说:“到时候你别出面就是,你不出面,血就溅不到你身上。”
       李队长递上一支烟,王尧没接,只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抖了一下。
       李队长有些尴尬地把烟收回,说:“王村长,你知道,我们也是没办法。”
       “放你妈的屁!”王尧的眉毛爆出火星。
       他比李队长矮一大截,唾沫星子喷到了李队长的胸膛上。
       “是你们没办法还是我们没办法?我们的祖坟葬在这里,我们要在这里养老人、养婆娘娃儿,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在这里讨日子。你们说占就占了,山掏空了钱赚够了就走人,还有脸说没办法?”
       李队长被骂红了脸,但他没回嘴,认真地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讲的都是实情,我完全理解。”
       为了不给人居高临下的印象,他把腰弯下来跟王尧说话。
       “理解就好,就怕口头上说理解,心里头还在转鬼主意。”
       李队长见他没那么激愤,带着笑说:“王村长你
       看,这大白天的,哪有鬼主意呀。”
       他又把烟递过去,这回王尧接了。李队长给他点上后,王尧说:“要是把脱硫厂修在镇上也好,那样我们的子弟就可以去厂里当工人,也算是混了口饭吃,可你们嫌这里偏远,非要把脱硫厂修到市里去,只用几根该死的管道,就把油和气输走,弄得我们连腥也闻不到。虽然油和气不是我们造的,可我们守在这里,守了好多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那还用说!要是你们不守住,这架山早就掉进海里去了!”说罢李队长哈哈大笑。
       王尧也笑了,但他很快把笑收住,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他吐了一口浓黄的烟雾,正言厉色地说:“我虽说是个末等官,国家政策还是懂的,该占地,百多号人拦不住,千多号人照样拦不住。但占了地总得给条活路,你们以为赏了那点钱就心安理得了?摸着良心说,你们是不是把钱给足了?”
       终于点到关键问题。李队长上山的路上,一再提醒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说到那个关键问题,现在看来不说不行。面前的这个家伙,脸上的皮肤都快绷破,眼光硬得像鹅卵石,不是随便能糊弄的。
       李队长说:“王村长,这洞里就你一个人?”
       王尧说还有个守林人,现在转林子去了,怎么啦?
       “我俩进去谈谈。”
       王尧疑惑地跟着李队长进了洞。
       他们在洞里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出来之后,王尧跟李队长一同下山,过了河。
       那时候,官渡村男男女女都围在梨树坡。王尧独自朝梨树坡走去。他跟李队长已达成协议,今后村里与开采队之间发生的任何纠纷,开采队都不出面,全由王尧处理。到了梨树坡,王尧站在高处,讲了十多分钟话,村民就散去了,散得高高兴兴的。因为王尧说了,每亩的补贴款,增加八百块!
       在老君山人心目中,这可不是小数目。
       大家都感激王尧。包括向遇春……往后的日子里,王尧无数次后悔,要是不喝那次酒就好了,不喝那次酒。他就不会跟向遇春交恶,更不会因为一千块钱,就把菠萝槌敲到向遇春的头上。
       那天开采队在后山放炮,有块石子飞到了向遇春的房顶。向遇春上房察看,见有两匹瓦被砸碎了。按规定,损坏东西要赔,那么向遇春的这两匹瓦也应该赔。两匹瓦照样是东西。他跑到开采队要钱,人家爱理不理,说这事王村长管,你找王村长去,跟王村长协商好了,由他到我们这里取钱赔付。向遇春不是不知道王尧跟开采队之间的协议,正因为知道,他才不愿见王尧。这两个比亲兄弟还好的人,已经很久没搭过腔了。开采队的态度,让向遇春肚里的恶念像蛇那样吐出了信子。他迈着长腿,朝王尧家走去,每一脚都迈得坚实有力。王尧不在家,他上后山砍柴去了。向遇春折转身,去了那个废弃的石碾,,王尧从山上回来,必打这里过。
       他本想坐在碾磙上抽支烟,等着王尧,可烟还没从盒子里抽出来,他就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朝着山上大声叫嚷:“王尧!王尧!”
       村里人并不知道向遇春的两匹瓦被砸烂了,但都知道他跟王尧有好长时间不对路,有许多次,王尧想跟向遇春打招呼,向遇春都紧着脸,把王尧的招呼提前堵回去。何以如此。无人知晓,就连他们老婆也不知道。今天,向遇春这么嚎叫,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王盛第一个从家里出来,快步迈着瘸腿,上了石碾。他的腿以前不瘸,两年前在外地打工时,搭人家的摩托,脚捂到了汽门上,烧烂了脚掌,没治利索,使那整条腿萎缩了半寸。王盛上去不多一会儿,王尧跑下山来,跑得很急,没背柴,只提着一根菠萝槌。
       还有老远,王尧就问:“遇春,你叫我啊?”
       向遇春没回话。
       王尧来到跟前,见向遇春的眉毛弓起来,脸色又那么糟,笑着说:“遇春,看你那样子,要吃人啦?”
       向遇春也没回应他的笑,硬邦邦地说:“我房上的瓦被他们打烂了,该不该赔?”
       “是这样啊,既然瓦打烂了,当然要赔。烂了多少?”
       向遇春说两匹。
       这时候,别的一些人包括张从素也上来了。
       听说是两匹,王尧咂巴着嘴:“哦……也得赔。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
       他摸出一把汗巴巴的零钞。
       向遇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钱,扯了扯嘴皮,仰着头说:“一千。”
       话一出口,向遇春自己也吃了一惊。两匹瓦顶了天值五块,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开采队时,心里想的是找他们要五十,回头找王尧,他有了恶念,打算翻倍,要一百,现在怎么说成了一千?
       王盛他们几个在哧哧地笑,王尧则围着向遇春转圈,转到了向遇春的身后。
       那里有块小小的土堆,王尧就站在那土堆上,朝着向遇春的后脑勺问:“有没得少啊?”
       他吐出的气流把向遇春后脑上的一茎白发吹得乱晃。
       如果王尧说话还像刚才那样带点儿讨好的口气,而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操官腔,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向遇春恐怕都会收回自己的话,可现在他不想收回了。那是一泡吐出去的口水,收回来就贱了。
       他说:“一分不少。”
       王尧哼了一声:“你在我面前怎么喊价都行,别说一千,一万也行,可你叫我咋去跟开采队交涉?”
       “那是你的事。”
       王尧说:“遇春啦,被人家叫刁民,并不光彩吧?未必人家说我们没穿裤子,我们就真脱了裤子把光屁股撅给人家看?”
       向遇春猛地转过身去,点着王尧的鼻子。他点别人的鼻子总是拿左手点,而且将其他四根手指弯起来,只伸出那根断指,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说你也把我叫刁民?你有胆再叫一声!
       王尧怯了一下,细声说:“不是我把你叫刁民,你自己……”
       向遇春不等王尧说完,就去抓他的胸膛。王尧退了一步,向遇春没抓到。这更加激怒了他,他冲上前去。把王尧抓住了,龇着牙怒吼:“我是刁民?”
       这时候,砰的一声,向遇春倒下了。
       王尧挥动菠萝槌的时候,菠萝槌画了根弧线,刚好敲在向遇春的后脑勺上。 那天晚上,王尧把向遇春背上快艇,横放在过道上。快艇顶棚低矮,船身逼仄,十二张天蓝色的塑料椅,把船舱挤得满满当当。王尧本想把向遇春弄到椅子上,可搬不动他,椅子那么小,不蜷腿直腰,根本坐不进去。而此时的向遇春全身僵硬,像一截木桩。过道上有积水,王尧把他放下后,打开驾驶台上的灯,又拿一张抹帕,翻过他的身,想把积水擦一擦。向遇春的衣服耸了上去,脊背洇在积水里,可他的皮肤上却滴水不沾。他的皮肤就像生铁片,一离开水,铁片上的水珠就自行滑落了。这引起了王尧的警觉。他用手掌在积水里拍了一下,然后把手掌举到脸前来看。手上湿漉漉的。这才是应该的样子。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遇春,你这是咋啦?”
       他蹲下身,去探向遇春的鼻息。
       这时候的向遇春见王尧把手伸过来,他真想咬他一口。他曾经说过“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此时他就想这么做,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他双眼半开半合,嘴一直是张着的,可他的头不能动,牙齿也使不上劲儿。
       向遇春恐惧起来,呼吸微弱下去。
       这辈子,他悲伤过——他女儿晶晶十八岁去浙
       江打工,数月后被工友深更半夜拦在了桥底下。晶晶那时刚下班,要从那桥下过,那家伙就候在那里。就这么一次,晶晶就怀上了,没办法,只好嫁给了那个比晶晶大十三岁、穷得连狗也嫌的安康男人。想起这事,向遇春就悲伤得睡不着觉。他也愤怒过,就是没有恐惧过,而这时候他被恐惧死死地掐住了。分明是自己的身体,为啥指挥不动?自己这么孤单无助,老婆为啥不跟来?咬王尧一口也办不到,想去陕南看女儿,就更不可能了。女儿是把孩子生下来才回家的,那时候她去男方家里已经住了将近半年,可向遇春还一直以为她在浙江打工呢!他又惊又怒,要把女儿和她怀里那个刚满月的孽种扔进大河。张从素向他跪下了。跟丈夫这么多年,她知道丈夫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然而,让向遇春改变主意的却不是老婆的下跪,而是女儿说的那句话。女儿说:“我的命都是爹妈给的,爸爸想扔你就扔吧。”女儿面色平静,毫无惧色。这毕竟是他的种啊!他踢了女儿一脚,问那畜生为啥不跟来?晶晶说是我不让他来的,我知道爸爸的脾气。晶晶又说:“其实他对我挺好的。”这声“挺好的”,让向遇春肝肠寸断,真的差点把女儿和她孩子扔到河里。他叫女儿快滚,从此别再回来。晶晶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出家门,此后真的没回来过,已经一年半了!
       向遇春渴望女儿这时候在他身边。他也想抱一抱外孙。他把女儿赶走的时候,那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他也没搞清楚,还是过了多日,张从素趁他那天捉到一只鳖高兴,才胆怯地告诉他,是个男孩。那小东西该叫你外公了……他甚至也想见一见女婿。他打心眼里不承认那个男人是他女婿,可不承认不行,再说他不是对晶晶好吗,那么他开始是畜生,对晶晶好就不是畜生了——向遇春现在想见的这些亲人,一个都不在。
       只有王尧在。王尧没探到向遇春的鼻息,只摸到了他圆乎乎的冰凉的鼻尖。
       王尧在那鼻尖上抠了一下,他好像认为这么一抠,就能把向遇春抠醒。
       随后,王尧又把指头伸进向遇春豁开的嘴里,同样没有热气。
       他突然怒火中烧。一拳打在向遇春的胸膛上:“遇春,你个狗日的,未必你真的死了?”
       向遇春没回答他。
       在这个世界上,老君山官渡村的向遇春,已经不存在了。
       王尧扑在向遇春的身上哭叫:“我的好兄弟呀,你这么大一条汉子,咋这么不经打呀!”
       哭叫几声,他立即住了口。河沿离村子近,不是他该哭的地方。
       他将灯熄了,想想不对,又将灯打开,发动了马达。
       跑得真快啊。快艇冲出去的时候,不仅站在家门口的张从素看见了,王盛、李渊他们也看见了。
       王尧从没开这么快过,他那年轻气盛的儿子,也没开这么快过。那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张从素和村里人看不见箭身,只看见闪着白光的箭头,一闪就没了影儿。
       但王尧并没让这支箭到达它该去的地方,只到中途,他就把它拽住,让它停了下来。停得太猛,船呜的一声尖叫,在河面上乱窜了好几大圈,才精疲力竭地安静了。幸好是晚上,河上没有别的船。这里有一个手肘形的弯道,一面山体插入河中,形似鹤嘴,因此名叫鹤嘴弯。王尧躲进弯道里,就只能望见镇上,望不见村庄。水面漆黑,让镇上的灯火亮如晶体。王尧把船泊进弯道深处,靠近“鹤”的颈部,也就是对河岸边,有了山的遮挡,这里黑得深不可测。
       可王尧不仅熄了马达,还关了船上的灯。
       他摸黑离开驾驶台,探到向遇春躺身的过道,挨着他的头坐下,点上了一支烟。
       只抽了一口,就把烟放在铁皮船板上,让向遇春抽,他自己再点一支。
       在黑夜里独自与一个死人相伴,总觉得那个死人会活过来。王尧也觉得向遇春应该会活过来,他甚至听见向遇春在说话。其实他听到的只是崖畔上的夜鸟在叫。也不一定是夜鸟,崖畔上的东西多得很,既有飞禽,也有走兽,还有多年前挂上去的悬棺。在山脚下看不见悬棺,要在河的对面才能看见,有人说,更深人静时从这个弯道经过,能听到悬棺呵呵笑。
       “我的好兄弟呀,”王尧粗糙的大手抚着向遇春的脸,“你不就是要一千块钱吗?一千块钱算个啥卵事啊,我给你不就得了吗?我当时荷包里没有,回家去拿来再给你不行吗?我给了你,还不会去找开采队报账,就算我自己给的——我为啥要敲死你呀!”
       说了这句话,王尧的皮肤底下嘶嘶嘶地蹿动着寒气。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向遇春喊下山来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有了准备,不然为什么要提个菠萝槌呢?菠萝槌是他从一棵老松上砍下的,刚刚砍断,向遇春叫他的声音就一波一波地逼上来了。那声音被空气擦得发热,发出哔哔剥剥的亮光。这不是善意的声音。自从他俩喝了那台不该喝的酒。向遇春就没对他发出过善意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可声音是朝上跑的,向遇春喊他,他能听见,他应这一声向遇春不一定能听见,于是他拔腿就往山下跑,都跑下一道塄坎了,又反身回去,提上了砍柴刀。想想不对,人家叫你,又没说要跟你打架。你把砍柴刀提上干啥?村里人砍柴,只要活没做完,刀都是留在那里的,又没人偷。他把刀丢下,可他觉得,这么空手下山,到底不行,这才又提上了那个菠萝槌。菠萝槌个头并不大,但沉甸甸的,至少有二十斤重。到了向遇春跟前,两人刚对了几句话,王尧就转到向遇春身后,站到了那个土堆上。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如果王尧没有准备,他会这么做吗?
       这是一个深渊。王尧不敢俯视。
       “我没有歹意呀。”他为自己辩护,“即使有,哪会在人前给你一槌?我是情急之中才挥过去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打算把手里的家伙派上用场。”
       他痛骂起来。他骂的是那个菠萝槌。他说你个狗日的,你再没地方长,也不该长到那片柴山里。长到那片柴山里,也不该让我碰见;他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长在那里是犯罪啊,你把我的好兄弟给敲死了啊……把他敲死了,我王尧也就活不下去了……
       他抬眼朝镇上望去。回龙镇这名字听上去很霸气,以前却是这条河上最冷清的,自从老君山发现了矿藏,来了开采队和外国专家,才迅速地灯红酒绿起来。尽管镇子那边悄无声息,但王尧知道,那里的人都在滋滋润润地活着,他们喝酒、打牌、抽烟、调情、做爱……王尧一直都在那么过着,特别是他跟李队长去大荒洞谈话之后日日夜夜都浸泡其中,以前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与向遇春喝了那次酒过后,他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子的“不适应”,就像从黑暗处猛然进入一间被灯光照得雪亮的屋子,眼睛不得不眯缝一下,当这一阵过去,他发现,没有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理所当然”,王尧几乎淡忘了那种生活的滋味。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滋味都裹挟在河风里,扑面而来,所有的滋味都那么新鲜和珍贵!
       在镇上,还有他的儿子呢。他猜想,儿子肯定没参与闹新房,而是站在主人家的音响前。举着麦克风自顾自地唱歌。先前他喜欢晶晶,晶晶也喜欢他,这事他们没给父母谈过,但瞒不过父母的眼睛。王尧和向遇春之间虽然从未把话说透,但都心照不宣,都
       只是等着时候一到,两人就由兄弟变为亲家。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要是不出那事,王尧相信他就不会跟向遇春喝那次酒,即便喝酒,也不会喝出那样的后果。现在,比晶晶大两岁的儿子还没订亲呢。而且一给他谈起这事他就发火。就躲在县城几天几夜不回来,连生意也懒得做。
       仔细想来,没有一件事情是王尧放得下的。
       儿子、妻子、采沙船和快艇,还有他的村长以及围绕其间的所有关系,都放不下。
       使劲一拳击打在向遇春的头上。
       向遇春的头像皮球那样弹了几弹,又复归平静。
       王尧盯住那颗头怒骂:“向遇春,你不是人,我知道你是成心死的,你是打定主意想害我,才故意断了那口气的,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哪!”
       不管王尧怎样叫骂,这里都没有人听见。
       他只是惊跑了来河边饮水的几只不明生物。
       草树丛中,响起潜行奔蹿的脚步声。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踩掉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从崖壁飞纵而下,直入河中。
       砰一河水炸开了。
       王尧激灵了一下。
       他又点上一支烟。像开始那样,这支烟是让给向遇春抽的,他说:“遇春,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就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把这支烟抽了吧。”向遇春头边的烟头红光灼灼,像真有人在抽。王尧古怪地笑了笑,自己再把烟点上。抽到一半的时候,他伸出手,去抹向遇春的眼皮。他要为向遇春把眼睛合上。是不是合上了,他看不见。随后,他打算把向遇春的嘴也合上,想了想。罢了。
       就这样让它张着吧,这样更好。
       张从素和村里人都在等着镇医院的消息,但迟迟没有。张从素放心不下,那天吃了午饭,给呜叫的牛提了桶水喝,就收拾着去镇上。
       她觉得自己昨天的事情做得很漂亮,心里有一丝骄傲。向遇春总是骂她蠢,结婚第二天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现在。向遇春是太精明了。别看他个头大、胆大,脾气也不好,可他对人情世故这一套却极圆熟与精通。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也异常坚定,坚定得别人无法理解,结果却常常印证了他的正确。比如他说什么也不在村里任职,一般人理解不了,王尧坐稳了村长那把交椅并把村支书晾在一边之后。往向遇春家跑了无数趟,希望他出任副村长,再怎么说也该当个会计。可向遇春不同意,他说王尧你想想,这村里谁不知道我俩穿一条裤子?都挤到村委会去,即便啥坏事也没干,人家也认为我们联手摘了鬼名堂,眼睛盯你,稍起疑心就去上面告你。一个人告无所谓,十个人告就有所谓了,上面就会来查你了……向遇春说这话不久。山腰的柏木村就出了事。柏木村的村长和书记,就跟王尧和向遇春的关系非常相似。当那两人因合谋贪污被捕,王尧倒抽了一口冷气,跟向遇春的兄弟情谊越发深厚,以村长之尊得来的好处,总忘不了掰下一块给向遇春送去。王尧睡了姜小碧,被姜小碧的男人追得不敢回家,是向遇春去帮他摆平的。王尧从亲戚家回来后,向遇春对他说:“如果我也是村干部,能够出面去吓他吗?我不去吓他,就算他不砍你,事情再一闹,闹到了镇里,你的日子好过吗?我们现在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才是最佳搭档!”一席话说得让王尧既佩服又感激。
       王尧都佩服他了,张从素更不用说。丈夫打她的时候,老是喜欢把她往地上一推,一只脚踩住她的头发。张从素长得不算好看,头发却美,要是低了头撒到河里去洗,好大一片河面都黑郁郁的。丈夫仿佛知道她珍爱自己的头发,于是故意把她珍爱的东西毁掉,让她明白自己一钱不值。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头发早不浓密了,头上到处都是亮光。尽管如此,张从素还是佩服丈夫,甚至崇拜,认为丈夫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自有道理。正因此,丈夫跟王尧交好的时候,她觉得王尧不错,丈夫跟王尧交恶,她也认为王尧不是人。“不是人”是丈夫的话,有天向遇春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进屋第一句就是:“以后不要跟王尧一家来往,王尧不是人!”张从素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喝醉了。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张从素想问原因,但一看他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知道也是白问。但不管怎样,既然丈夫那么说了,她就听从。王尧的老婆郑秀比张从素年龄小,因为王尧比向遇春年长几个月,平时张从素把郑秀叫嫂子,郑秀见张从素不理她,有次特意在豌豆田埂上把她拦住:“从素,嫂子啥时候把你得罪了?”她没回话,从郑秀身边挤了过去。她背上的草花篮差点把郑秀挤下了田埂。日子久了,郑秀也不再理她,两个女人自然而然就生疏起来。不过,张从素要跟王尧的儿子王兴国说话,得趁向遇春不在的时候,偷偷说。兴国喜欢晶晶,让她这做娘的,心里痛……
       在镇码头下了船,张从素往医院走的路上,她的心情是激动的。王尧给了丈夫一槌子,却不得不把他背上船,连夜送到医院,这让张从素觉得,丈夫到底不像姜小碧的男人是任人捏任人欺的软蛋。张从素又想,两匹瓦要一千块,无论咋说都过分,丈夫不是贪财的人,他迟早会认识到自己的过分,王尧虽然打了他,态度却积极,那么丈夫会不会因此又跟王尧和好如初呢?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俩会不会在病床前摆上一袋牛肉干喝酒呢?
       这种想象让张从素内里发热,发烫。
       然而,她得到的消息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王尧和向遇春,谁也没到镇医院去!
       难道王尧临时改变主意,去了县医院?这不可能。镇子在上游,县城在下游,王尧的快艇明明开到上游去了。即便掉转方向,也必须从村外的河上过,那么张从素就能听到声音。可张从索没有听到。昨天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睡着,她唯一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叹息。
       张从素慌了手脚,跑出医院,想去街上给王兴国打电话问问。丈夫没手机,而王尧的手机号她早就记不住了。
       医院在一段斜坡上,张从素下了那段斜坡,刚穿过一条服装巷,就碰见了王兴国。
       张从素说:“兴国!”
       王兴国死眉烂眼的,头发凌乱,像没睡醒。他朝张从素走过去,说张姨,你上街来做啥?张从素简要地说了昨天的事,王兴国很吃惊,瞌睡醒了,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
       他摸出手机,给他父亲打电话。打了无数次都是忙音。
       张从素着急得不行,王兴国安慰她:“张姨你别急,很可能爸爸是去了县城。你说你没听到声音,只要不跑那么快,声音不会太大,你想听也不一定能听见;再说你万一有那么一阵儿迷糊过去了呢?”
       王兴国又说:“爸爸不会把向叔叔咋样的,张姨你放心。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兄弟呀。这一年多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啥事,闹得那么僵。我看得出来,爸爸一直都想跟向叔叔和好,这回他们单独相处,说不定真的就和好了。”
       张从素连声说:“娃娃,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停顿片刻,王兴国怯生生地问:“张姨,晶晶她……过得好吗?”
       张从素望着王兴国,说:“晶晶好久没发信回来了……兴国,好孩子,晶晶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你不要再记挂她。你自己去找个好姑娘,这条河上,比晶晶好的姑娘多的是……你赶快把婚结了,让你爹
       妈也放心,啊?”
       她真想抱住王兴国大哭一场。
       王兴国抬起头,望了望蓝得发愁的天。说:“我今天就下县城去。昨天我有个同学结婚,婚前有些家具没添置完,午饭后他们要去县城买,我搭他们的船去。有啥消息,我会及时给你捎回来。”
       消息是一天半过后才回来的,但不是从县城,而是从靠近县城的马家镇。马家镇是川东北有名的古镇,房屋大多为清代建筑,低矮,密集,一律的木屋青瓦,靠河的都修虚楼,虚楼与正屋有一扇门相通,只设栏杆不设墙,上面多用来堆放杂物。那天清早,镇子中段一女子去虚楼上拿洗脸盆,不经意朝下一望,顿时大呼小叫。
       在距她家楼下十余米远处,乱草丛中卧着一个人。
       这个人整个下半身都没在河水里,有半边脸也被河水浸泡着。
       女子的父亲跑到虚楼上去看,咕哝道:“又是上游打下来的水鬼。”
       他快步出门,去找街道办主任,主任通知了派出所领导,派出所的几个年轻警员起床后,脸也没洗,就去所里集合。他们都很来劲儿,古镇上人心淳朴,平时没什么刑事案件,闲得手痒,每隔那么三五月,去河边捞水鬼就成了他们难得的兴奋事。
       可是这个人不是水鬼,还活着,带队的所长吩咐立即送往镇医院。
       王尧清醒过后,开始什么也记不起来。连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都一问三不知。他身上又没任何证件:没有电话本,没有手机,总之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这真把派出所和医院难住了。医院院长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采用启发式,从马家镇开始,朝上一个镇一个镇地说给王尧听,看他有没有反应。无任何反应。一个护士见王尧粗手大脚的,心想他大概不是镇里人,如果只说镇名而不说村名,就激不活他那被埋葬了的记忆,于是她把自己知道的村名都数出来。官渡村她是知道的,读中学的时候学历史,里面有个官渡之战,虽此官渡非彼官渡,但这名字听过一回,就像长在了护士的脑子里。
       谁想,当她说到官渡村的时候,病床上的人突然浑身筛糠……
       他讲述了自己遇难的全部经过。包括向遇春的两匹瓦被开采队放炮时砸烂了,向遇春把他喊下山,索要一千块钱,两人发生了抓扯,他一槌=F打了向遇春,都做了如实的交代。
       但他没说在鹤嘴弯停留的事。他说他用自家的快艇载着受伤的向遇春去回龙镇医院就诊,路过鹤嘴弯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尧腿上有一块伤,肩头上还有一块伤,王尧说,腿上的那块大概是被水冲走时在哪里划了,肩上的那块与落水无关,那是被向遇春的老婆张从素咬的。不管怎样,王尧的身体无大碍,马家镇派出所电话通知了回龙镇派出所,回龙镇来人,将王尧接了回去。
       那时候,张从素已经在镇上等着了。回龙镇派出所去接王尧的同时,她就被告知,说王尧跟向遇春遭了船难,具体情况不明,等把王尧接回来再说。
       结果是:快艇被撞沉了,向遇春下落不明。
       下篇
       天上有很多云,王尧随便一抬头,就望到了那些云,只有秋天的云才有这么多这么乱。村里的事情,就跟天上的云一样多一样乱,归根结底,还是村民与开采队之间的事。昨天,王尧才在一孔破窑上召集了村民大会,会上他讲了一个多钟头。号召大家以大局为重,对开采队不要过分刁难。他认为自己讲得那么好,石头听了也会明白这些道理,可是不,今天就又来麻烦了!
       今天开采队掏下的泥土,填埋了王盛屋后一个坑,王盛说那个坑是他家用了几辈人的水井,让赔。
       王尧在乱云之下,正朝王盛家走,去处理那件事。他心里直骂王盛混账,编个谎子也编不圆。住在河边的人,还要啥球水井?十年前的清溪河,干净得能伏下去就喝,现在有了采沙船,有了穿梭来往的快艇,倒是不能那样喝了,但你也不能说水井用了几辈人。村里谁不知道,那个坑是几年前从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撞出的,王盛把那块石头打出来砌了猪圈。
       王盛站在院坝里,老远就望见了村长,扬声喊:“王村长,我正准备去找你下棋呢。”
       王尧把怒火摁灭,似笑非笑地说:“你娃怕不是找我下棋吧?”
       王盛一瘸一拐地迎上来。两人进了院坝,王尧问:“你那口井究竟用了几辈人?”
       “至少五辈了……对,就是五辈。”
       王盛好像忘记了王尧也是祖祖辈辈住在这村子里的。
       王尧没戳穿他,点了点头,说好,就算五辈人,一辈人赔你两百,一共赔一千,行不?
       王盛很不满意,向遇春两匹瓦还赔了一千呢!王尧当时没给,把向遇春掩埋后,拿给张从素了。可王盛心里明白,他这一千块纯粹是换来的,而且那个坑早就该填,只是没心思,才一直让它豁在那里,现在开采队帮他填上了,还给一千块钱,实在不好再说啥。
       “好哇,”他说,“王村长你说了算。杀两盘?”
       王尧不想下棋,他刚从采沙船上下来,很累,想回去睡一觉,可王盛已把棋盘铺到院坝里来了。王尧很不情愿的样子,盘腿坐下,说:“你小子,杀一万盘也是手下败将。”
       这倒是事实,王尧棋艺高超,要不是来了个开采队的李队长,他在这一带简直可以称得上“独孤求败”。可是今天王尧不行,不行到竞走了几手别脚马!一个老棋客走别脚马,不是故意耍赖,就是心不在焉。
       他刚才真不该给王盛说赔一千块。
       这个死气沉沉的数字,在王尧那里成了活蹦乱跳的怪物。
       他跟王盛一样,由那个数字想到了向遇春。
       其实,他想到向遇春并不需要由头,随时随地都可能想到他。天地间像有一盏神秘的射灯,不管转到哪个方向,都会照出那张苍白的脸、半睁半闭的眼睛,还有豁开的嘴。每次开村民大会,处理每件纠纷,跟开采队的每回接触,向遇春都横在面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要经过向遇春的审查。这让他很不自在。他的口才虽还是那么好,但有时候免不了打几下结巴。每次打了结巴,他不是责怪下面的开小会打断了他的思路,就是说自己烟抽多了,成“烟嗓子”了。特别是当他站到采沙船上去,就没法不看到那一河蓝光光的水,看见水也就看见了那个七月的夜晚发生的事情。他甚至跟别人开玩笑时也想到向遇春,本来高高兴兴的,突然就嗅到一股阴森森的、又冷又硬的水味儿——当然,不管在什么场合跟向遇春相遇,他都会了无痕迹地遮掩过去,让别人啥也看不出来。
       但今天他不打算遮掩。他之所以愿意坐下来跟王盛下棋,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和王盛说说话。这些话早就该给王盛说的。那个太阳含山的傍晚,王盛是第一个跑到石碾上去的看客。
       王尧叹了口气,说:“王盛啦,你娃当时太不义气了。”
       这话很突兀,但王盛一点也没觉得,他目光发亮,问道:“王村长你指的是哪个‘当时’”?
       “哼,我叫你帮忙把你向叔抬上船,你为啥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王盛鼓了鼓腮帮:“哦,这回事呀,你看我这条腿,自己走路都像踩高跷,哪能抬人?王村长,人都死那么久了,你还牵挂他干啥?”
       王尧狠劲儿地盯住王盛的眼睛。王盛把头低下
       去,认真看棋。
       “你娃说得倒轻巧!要不是法医手段高,查出你向叔叔是呛水死的,我就要背一辈子的黑锅,说不定哪,还要坐牢、挨枪子儿!”
       王盛一面把歪斜的棋子放正,一面说:“王村长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啊?”
       “我背他上船的时候,”王尧面色沉痛,“他就醒过来了,我俩还说了话,谁想到……唉,怪就怪我不该把船开那么快,我也是救人心切呀。”
       “这事我们都知道……”王盛说,“你已经对得起他了,那些天,你把腰都累塌了。”
       向遇春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之后,没被直接拉回村,而是送到了镇上,之后又送到县城;向遇春去哪里,王尧就跟往哪里。然后,向遇春回了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窝,但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盒骨灰,王尧扑到向遇春家里,搂着那个雕有一棵青松的木匣子哭,把血泪都哭出来了。老君山人最见不得的就是骨灰盒,这里人死之后,睡进棺材,埋进墓坑,他们认为这才是完整的死,才是“死得其所”。但近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有人被火化掉了,他们都是去外地打工,或者死于疾病,或者死于事故,或者死于作奸犯科,这让老君山人极其伤感……那天王尧好不容易被人拖开,他气也没喘匀,又指挥村里人,周周全全地为向遇春办丧。虽只是一个骨灰盒,丧事的所有程序一样也不少,每宗事王尧都要亲自过问。丧事办了七天七夜,王尧也累了七天七夜。
       “我腰累塌了,可是你向叔死了。他刚过四十五,可惜呀。”
       “王村长你就别想了,该在水上死,不在岸上亡,那是向叔的命。下棋下棋!”
       “没想到你娃还挺会安慰人。”王尧轻松了些,拍了拍手,说,“今天不下了,我还有别的事。” 他站起身,摸出一千块钱。王盛大摇大摆地收下了,王尧连条子也没让他开。
       走过了曲曲弯弯的三根田埂,王尧回头看了一眼。王盛还站在院坝里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正要扬扬手,让王盛进屋去,可王盛还没等他扬手,就头一垂闪到了街檐上的柴草堆背后。
       王尧差点儿溜下了田埂。田埂窄窄的,像饥饿的手臂,两侧还种上了禾苗,现在果实已收,只留下绊人的枯藤。他在田埂上站住,假装察看天色。天上的云还是那么乱,从乱云中透出的阳光,自得像是没有。“日你娘的!”他这么骂了一声,振作起精神,继续朝前走。他一路走一路骂。他骂的是自己的愚蠢。向遇春的死因,是法医做的结论,袁镇长亲自带人来村里宣布的,我还有什么必要解释?而且,为那件事。我在镇上和县里花了多少钱财,费了多少精力!我负担了向遇春的全部丧葬费,还自己摸一千块赔了他那两匹瓦,把这些事料理完毕,我又去镇派出所蹲了十天局子,我受的折磨还少么,我为什么要解释呢?
       从局子里回来后,他尽量生活得跟平常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想喝酒就喝酒,想找女人就找女人,可他总禁不住问自己:我是不是显得太正常了?当他略有收敛,又要问一声:我是不是显得太反常了?这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开会讲话,偶尔打结巴事小,关键是他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样气宇轩昂。他没有了那份底气——就说今天王盛这事,他本是怒气冲冲的,可见到王盛的时候,为什么一下子就软了?王盛分明是讹诈,为什么就能诈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明摆着是欺辱我……”王尧想,“欺辱了我,为什么还要在背后直勾勾地望着我?为什么又要躲开?”
       正在疑惑,一只脸上很脏的大黄狗从菜地深处钻出来,也是直勾勾地望着王尧,随后迅速跑掉了。
       王尧弯腰拾起一块硬土,奋力朝狗身扔去,骂道:“日你娘的!”
       回到家,王尧没心思睡觉,也没心思去干别的。连烟也不想抽,心里感到特别的空。下午五点过,天色尚早,村里人都还在坡地上忙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包括老婆郑秀在内。王尧干脆把门闭了,便坐在傍火堂的阴影里,拿起铁火钳,在苍白的柴灰上划出几道深槽,又将其抹平,再划出几道深槽,再将其抹平。
       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思前想后,王尧觉得是。是他自己先软下来,王盛之流才敢明目张胆地骑在他头上拉屎……
       王尧暗自承认:那天挥动菠萝槌的时候,他的确是想把向遇春打死。
       因为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且不停地敲诈他。
       说起来都怪那台酒。那台酒真不该喝!
       那一天照旧是王尧付账,客却是向遇春请的。向遇春那天把他抱着孩子回来的女儿赶走了,女儿在家里屁股也没坐热。女儿的身上带着根钉耙,耙齿抓住向遇春的心,女儿每离家远一步,向遇春的心就痛一下。他的心都快被抓烂了,终于站起身,跑下河。他以为能把女儿追回来的,可是很不巧,晶晶刚下去就遇到一艘上行的汽划子,她坐汽划子走了。向遇春望着远去的船身,对船老板切齿痛骂。他在岸边踱着步等,等了半个钟头才等到另一艘船,可当他乘这艘船追到镇上。晶晶已坐汽车远去。这一天,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在等着把他女儿接走。他蹲在镇政府门外的上下客站上,双手抱头。要不是袁镇长出来喊了他一声。他还不知道要在那里蹲多久。因为王尧的关系,袁镇长跟向遇春很熟,常在一起打牌喝酒。袁镇长脸膛方正。留着寸发,表面上有军人般的威严,其实是个亲和度很高的人,对下面的人非常宽厚,特别是对王尧,既欣赏他的才干,又珍惜跟他的感情。官渡村离镇子近。袁镇长去的次数自然比去别处多一些,王尧去镇上给袁镇长汇报工作,自然也便利些……那天袁镇长看到向遇春,说,向遇春,你在找金子呀?向遇春抬起头,立即笑逐颜开,摸出烟给袁镇长递,说我刚才头晕了一下,现在好了。当袁镇长抽着烟离开后,向遇春大口大口地喘气,发出浅浅的呻吟。那口气是他对女儿的痛,袁镇长在的时候,他把它憋进去了。吐了几口气,他就去了知味轩。知味轩的老板是个中年寡妇,人称二妹,对人热情得很,王尧和向遇春是那里的常客。
       二妹的柜台上放着公用电话,向遇春给王尧拨过去,让他来喝酒。
       王尧那天兴致勃勃的,他不仅从开采队搞到了一桶油,还搞到了一大圈两个人都抬不动的电线。从家里出来往码头走的时候,又碰到了姜小碧。姜小碧刚在河里洗了头回来,一股醉人的蜜桃香在河风里手指似的缠绕。王尧沉着脸,低着眼睛,从姜小碧身边走过。他没想到,两人并肩的那一瞬间,姜小碧摆了一下头,把几粒干净的水珠甩到了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姜小碧却回过头,朝他笑。笑得若有若无,但那毕竟是笑。“这女人……”王尧意味深长地想。他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他跟向遇春在知味轩二楼小包间里坐下来,酒瓶还没开封,就笑嘻嘻地讲了这件事,说:“那婆娘,又发情了!”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向遇春的脸色,更不知道晶晶遭遇的不幸。只管照自己的想象把话往下说,说得流里流气的,直到向遇春把酒瓶猛地扔到墙上,玻璃碴和酒液四处乱蹦,他才大吃一惊。
       他说,遇春你是咋啦?
       他的问话里带着怒气。
       向遇春同样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一片玻璃碴飞到他手上,划了条口子,黏稠的血液先是像弹簧那样跳出来,再慢慢往下滴。流出的这点血让他清醒
       了,知道王尧并没惹他,更知道女儿的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哪怕是王尧。为给个说法,他怒道:“妈的×,一看就是假酒!”
       这时候。听到响动的二妹刚好推开门,听说是假酒,连忙赔罪,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是从飞哥那里拿的,我的酒一直都是从他那里拿的。随后她拿来扫把打扫。近百块钱的一瓶红花郎,就这么毁了,连瓶子都砸烂了,她去飞哥那里货都没法退。想到这里,她流下泪来。王尧看到了她的泪水,心想这女人也怪难的。十年前,男人得白血病死了,她独自带着女儿,撑持店面,遇到镇上的地痞流氓,吃了赖账不说,自己连带女儿还要被调戏。二妹流着泪提着垃圾出门的时候,王尧跟了出去,悄悄对她说:“二妹你放心,那瓶酒我照样给钱,你再拿两瓶真家伙来就是。”
       事后,王尧常常想,我当时为了宽二妹的心,多给她销瓶酒,结果就坏大事了。如果只让拿一瓶而不是两瓶,我就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不该说的话就不会说。那天他们把两瓶酒快喝完的时候,王尧就掏心窝子了,他说:“通春,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讲。”
       向遇春说,啥事?
       王尧就把他跟李队长在大荒洞谈判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向遇春当时正将一块夫妻肺片往嘴里送,酒喝得太多,捉不稳筷子,那块肺片在他浅浅的胡子上扫来扫去,就是喂不进嘴里。听了王尧的话,他不想再吃它,将其扔进碟子里。
       “这么说来,你把全村人都吃了?”
       王尧很得意:“不吃,不吃我哪能搞采沙船?哪能买快艇?”
       王尧只顾自己得意,全没顾及这话给向遇春的刺激。买上那艘快艇的时候,王尧曾对他说:“快艇是给兴国的,让他去跑生意,赚来的钱也全上他自己的账户。”他把这话说得像是家常话。向遇春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表明,兴国迟早是要跟晶晶成亲的,现在兴国挣到的钱,将来也就是晶晶的钱了。而此时此刻,向遇春满眼里都是无可挽回的灾难,王兴国挣再多的钱,与他家晶晶有什么关系?你王尧有一个完整的儿子,可我向遇春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了!我女儿被那个可恶的畜生给毁了!
       他说:“王尧,你以前吃国家,我不说啥,现在吃村民,就……
       的确,以前王尧捞的油水,都是“国家”的,比如税收款,镇里让收多少,他能自作主张给农户减免掉?显然不能,而由镇里出的土政策多收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镇领导得了;镇领导当然不能独吞,他们要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上级,再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下级,王尧也就有了一份。再比如计划生育款,多生一胎罚多少,多生两胎罚多少,也都有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摆在那里的,王尧只能按政策办事,只不过他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隐瞒了那么几个人头;就像镇里领导对待税收款那样,王尧也不能独吞,给上面一点儿,再给村里的计生干部一点,上下摆平了,也就相安无事。不管怎么说吧,那都是吃“国家”,不是吃老百姓。
       这层关系王尧不是不懂,而且他自己也曾在心里掂量过,可这时候由向遇春点穿。他却有些不舒服。他说,这点便宜不是村民给的,是开采队给的,要不是我,他们每亩地能多搞到八百块?
       向遇春听不得谁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今天尤其如此。他说:“开采队又不是蠢猪,为啥每亩要给你两百?证明这两百块本来也是村民的。”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朱氏板的那片柴山。那片上好的柴山也被开采队占了,同时也被王尧吃了。
       王尧不理解地望着向遇春:“你今天咋啦?为啥从头到尾跟我闹别扭?”
       他想到了向遇春扔的那瓶酒。看来根本不是所谓假酒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他打定主意要和我王尧过不去。
       向遇春说:“你想想,大家祖祖辈辈一道住过来的,你就这么坑人?你坑的又不是别的啥钱,是卖土地的钱!你王尧拿在手里也不嫌烫?晚上也敢闭眼睛——这不是人做的活儿!”
       王尧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没给向遇春递。他歪着嘴把烟雾像吐一口水似的吐出来,眯着眼睛问:“你说不是人做的活儿,那是啥东西做的活儿?”
       “不是东西!”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人僵在那里,空气紧张。几分钟后,王尧起身去付了账,再没回头。
       过后的几天时间里,王尧枝枝叶叶地回忆起了酒桌上的话,对自己产生了恨。他恨的并不是说出了那个秘密,而是对向遇春无节制的信任。恨过了自己,他又恨向遇春,他想我差不多把话都挑明了,那艘快艇不仅是给兴国的,还是给晶晶的,他们连正经的婚也没订,我就给他们置备了家产,我王尧哪一点对不住你向遇春?你竟然骂我不是东西!
       他等着向遇春去道歉。
       向遇春去了,却不是道歉,而是向王尧要两千块钱。
       以前王尧时不时给向遇春拿钱,当然不会一次拿两千,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每次给他,向遇春虽然收下了,却都先问王尧自己有没有花的,尽管这只是一句废话,但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从没主动找王尧索过钱,今天是头一回。今天他不仅要了那么大个数字,还显得霸气十足。
       王尧愣了很长时间,把钱给了。
       “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王尧想。
       事实并不如此。每过些时候,向遇春就会去找他要钱,王尧也都给了。他不能不给。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捏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从他嘴里掏不出食物,向遇春就会吐出那个秘密——那天在石碾上,他不就差点儿吐出来了吗?特别是后来,王尧听说了晶晶的遭遇后,明白自己跟向遇春之间那根坚强的纽带,已经断掉了。但他们毕竟有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对王尧而言,这份情谊弥足珍贵,每次向遇春来索钱的时候,尽管他心里堵得慌,但脸上笑着,尽量做出不是向遇春找他要,而是他主动给向遇春的样子。他希望向遇春能明白他的心思,向遇春当然明白,却并不买账。他一心维护王尧,到头来还是被王尧吃,这事想起来就让他肿脖子。向遇春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明说,只要他乐意,砍断他一条胳膊也行,要是背后捣鬼,拈走他一根发丝他也要翻脸,何况他跟王尧是好兄弟!当然,要不是因为女儿,他不会把事情做这么绝。现在,每当他看见王兴国的快艇从水面上飞驰而过,他的心就像河水那样啸叫,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女儿被毁了,你王尧的儿子却那么风光!”这么一默念,他就不想让王尧比自己过得舒坦,就不停地去找王尧索钱。他不是贪,而是要让王尧难受!
       就这样,向遇春成了搁在王尧身上的一张狼嘴,动不动就咬他一口。
       王尧觉得,总会有一天,向遇春会把他的肉咬光,再啃他的骨头!
       “没说的,那天他给了我借口,我就是想一槌子把他敲死。”
       谁知道真的敲死了!
       这辈子,王尧想过许许多多的事,却从没想过欠一条人命。
       王尧想尽办法,力图忘掉那件事,可那件事始终忘不掉。这些日子,无论白天黑夜,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声音。住在背山面水的村落里,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但王尧听到的不是那些声音,他只听见那个漆黑的夜晚走兽在山崖上踩落石头的声音,听见自己先把向遇春扔下河,再开足马力,让快艇撞向鹤嘴的声
       音;在相撞前的瞬间,他跳了下去,那砰的一声巨响掩盖了他人水的声音;接下来,是他乘着夜色向下游划动,白天去芦苇中躲藏,清晨让自己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水边……这一切都是由声音组成的。
       这些声音比向遇春那张“狼嘴”还要厉害,它撕咬王尧身上的肉,使他形销骨立。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他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是有人拿刀把他的颧骨削尖的。
       他的饭量并没减,之所以消瘦,是睡不着觉的缘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说的话,现在才应验了,到了夜里,王尧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他就生动地想着向遇春的死,就回忆起自己扯掉向遇春两颗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王尧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两颗纽扣。他当时想的是,既然是落水身亡,就要像个落水身亡的样子,现在看来显得又多余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势平缓,不一定非要冲掉死人的纽扣不可。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举动,却给王尧自己留下了狰狞可怖的印象。那两颗纽扣钉得相当牢实,一定是把衣服买回来后,又经张从素的手重新钉过,王尧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扯下来,手指被勒痛的感觉,至今犹存。
       仿佛是为给自己的消瘦找一个说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骨。成日里忙。村里没事,就从早到晚上采沙船摇铁筛子。那种活是相当耗人的。再多的力气,也会像沙子一样簌簌簌地漏掉……
       这天早上,王尧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个工人站在锈迹斑斑的船头上,等着他吩咐。
       “船是靠在这里还是再往下游走一走?”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瘦了。
       工人们说:“再往下靠不行啊,那里是刀疤脸的地盘。”
       “刀疤脸”是外号,那人是与官渡村紧邻的拐子村的村长,面皮白净光滑,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叫他。而且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姐夫在县政府供职,所以采沙时从不顾惜河床,他很淡然地说:“不就是一条河吗,现在是一条河,搞烂了还是一条河。”巡河队不仅不理麻他。还跟他称兄道弟,希望从他那里捞好处。说也奇怪,他靠了他那个仅仅是县政府小职员的姐夫,硬是帮巡河队的人办成了许多难办的事。王尧心里一直对他不舒服,因为他总是跟王尧争河段。再下去一百米也是官渡村的地盘,怎么就成了他“刀疤脸”的势力范围?
       要是以往,王尧会冒火,但今天没有,他只是眯缝着眼睛,上船把出了毛病的悬挂弹簧修理好,又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习俗,除了要在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和春节去上坟,死者生日那天同样要上坟。上坟都要烧刀头纸,因此这一天的上坟叫“烧生期”。讲究些的人家,头三年烧生期的时候都要请客,红事白天请,白事晚上请,这是规矩。
       王尧离开采沙船,直接朝张从素家走去。
       张从素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今天不会离家一步,她要等女儿。女儿今天一定会回来,说不定昨天夜里就动身了。除了隐约的河吼,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有如梦境。张从素恍惚觉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边来了。自从丈夫入土,就常常进入她的梦;其实也很难说是梦,往往是张从素刚刚闭上眼睛,还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向遇春就来了。有天夜里,张从素清晰地看见向遇春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她还听见了开窗的响声。向遇春大步走到她床边,厉声说:“蠢婆娘,王尧搞了个假象,未必你没看出来?”张从素缩成一团,说我看出来了。“那你为啥不追究?王尧一槌把我敲死,只装模作样进局子关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就换我一条命?”张从素说,他那一槌没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怒骂。这一骂就把张从素骂醒了。
       每次张从素艰难地挣脱梦魇把眼睛睁开后,她都觉得向遇春还没走,因为向遇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瘾的,这种瘾胜过了吸鸦片,张从素是满足向遇春“打瘾”的工具。当初晶晶之所以铁了心要外出打工,并不是家里缺钱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挨打。晶晶只有四岁半的时候,看见父亲打母亲,就知道帮母亲求情。那时候,她以为母亲做了错事,心想母亲就跟自己一样,肯定是做了错事才挨父亲的打,后来,当她长大成人,才知道母亲什么错事也没做,父亲打不打母亲,全看自己的情绪……因为觉得向遇春没走,张从素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必是捂头。她的头发剩得那么少,再被向遇春推到地上用脚踩,真的会成了秃顶。她把头捂得紧紧的,但没有人来揪她、推她、踩她,于是她把手放下来,开亮灯,翻身起床。她要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一遍,床、墙壁、窗户、衣柜、凳子,全都摸过,留下了冰凉的抑或温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到现实中来:丈夫的确死了,再没人有事无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头发不会掉得那么快,身上乌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会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着的时候,女儿一直不敢回家,现在,她的女儿可以时常回来看她了。
       这么松上一口气,张从素立即感到了羞愧: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却在庆幸!
       可这是真的。王尧站到她门前叫她的时候,她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跟往常一样,在暗自庆幸。
       正因此,她的羞耻感变得异常强烈。
       “你来干啥?”她恼怒地问。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装着衣裤的筛子,那些衣裤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为丈夫钉扣子!丈夫打捞出水的时候,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就少了两枚纽扣,肚皮露出来,白得疹人。这让张从素心酸,每过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的衣裤拿出来钉一钉,扣子上的线,已重重叠叠。
       王尧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开。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人?” “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下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哧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回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眼下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
       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权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你可不要嘴巴邦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一旦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去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 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着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旬,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的福分,找个婆娘脑瓜活泛还真是福分。”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
       王尧并非没打过郑秀,但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郑秀的背上擂了一拳,这一拳让他后悔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干干净净忘记了后悔的滋味儿,经常出手,且出手很奇:开始两天是扇耳光,后来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郑秀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住她的头发。
       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张从素就是这么打的。
       有一天,郑秀挨了打,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一边哭诉:
       “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帮助向遇春延长本不该那么早就结束的寿命。他就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嘴皮发乌,牙齿打战,身子一耸,扑到郑秀面前。郑秀以为又要打她,朝旁边躲。
       但王尧没有打她,王尧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郑秀去扶他。王尧疲惫得像没长骨头,郑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床边,让他躺下,自己再搭张矮凳坐到床前,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头发,你是犯病了……我问你,你这样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里还窝着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尧慢慢把脸转过来,盯住郑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问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尧的眼珠像两粒火球。
       郑秀嗫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压力?”
       郑秀用袖口拭了泪,怜悯地望着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压力太大。事情已经发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尧本人听不见,郑秀却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里来的潜水员湿淋淋地拖上岸的时候,张从素往丈夫的尸体上扑,但公安守着,不让她靠近,她就扑在河滩上哭喊:“你个冤死鬼呀,我那天为啥不跟着上船啦,我跟着上船你就不会这么死呀……”向遇春的尸体并没漂多远,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尧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获住,当时许多村里人都跑去围观(王尧被扣着,但郑秀和王兴国都在现场),除了不省事的孩子,谁都懂得张从素哭诉的内容。论水性,向遇春比王尧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面相撞,王尧坐在驾驶台,向遇春坐在后面,要撞也应该是王尧撞得更狠,他怎么就只受了轻伤,而向遇春却死了?
       再说人不会那么撞一下就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里怎么连一口水也没进?法医说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呛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入水,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猛然扎下去,不会呛破肺膜的。住在河边的人,这一点常识还有。张从素不认为向遇春死在菠萝槌下,而是王尧把他弄上船后,再给了他致命一击,随后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但村里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王尧说他在船上还跟向遇春说了话,说的只能是鬼话!而且王尧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说了话,证明向遇春的伤情不是那么危险,你把船开那么快干什么?
       “是不是村里有人在怀疑我?”王尧鼓足勇气,这样问。
       “是,”郑秀老实承认,“王盛还跟人说,他当时不愿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无救了,他说他离开石碾的时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一个死人。”
       王尧坐起来,坐得那么猛,像他是台机器,有人摁了一下按钮,他就折叠过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村里人听他解释的时候,眼睛为什么都贼亮贼亮的,都只管唔唔地应,却从不正面发表意见;明白了像王盛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敢于睁眼说瞎话,还要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窥视他;也明白了向遇春生期那天,张从素为什么说“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既然这样,他们为啥不去告我?”
       郑秀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我的先人呢,你就不能小声些?你想想,谁会去告你?张从素知道自己告不动你,即便告得动,她还不一定告呢!张从素都不告,谁还去多事?跟自己屁不相干,谁愿意去惹那个麻烦?何况向遇春那人,你数数,这村子里,包括开采队在内,你数得出几个人不恨他?要说对他好,还真只有你,他在生的时候,你啥时候亏待过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那样死,也是他自找的。你就别担那份心,好好生生过你的日子吧!”
       王尧痴坐不语,像傻过去了。
       那天夜里,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郑秀等王尧睡熟后,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向遇春的坟前烧了纸,祈愿他的灵魂安息,别再来缠她的丈夫。她拿不准向遇春是否听她的,此前她到向遇春的坟前来祈求过许多次,向遇春都没理睬她。
       但这回向遇春理睬她了,果真不再来缠王尧,王尧也没再犯病。
       对村里人的愤怒,暂时压下了王尧内心的恐惧。
       他已经不怕村里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用不着怕!他只是感到愤怒,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像个认认真真演戏的小丑,自以为演得那么动情,谁知观众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细。那些家伙就像当初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一样,都想捏住他的脖子!王盛把土坑说成水井,还不算最过分的,有的人,竟然把自家的病牛拉到山上去,趁开采队放炮的时候把牛推下悬崖,然后说是炮声把牛惊吓的,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要求赔偿,说那是我家上好的耕牛啊,耕牛是农民的半个粮仓啊,你得要赔我半个粮仓!还有的人,把自家的狗打死吃掉了,硬说是开采队的人偷去吃掉的!遇到这种事,王尧怎么去跟开采队交涉?既然委托你处理纠纷,你总得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许多时候,王尧都是自掏腰包,息事宁人。
       现在他不愿意这样做了。他说:“怎么,又来那一套?”
       单是这样的话,王尧也是很久没有说过。他把这话说得很柔软,但绵里藏刀。他不再担心有人提出过分的要求,而是巴望着有人提出来。因为他在寻找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村西刘麻子借故开采队运土的卡车从他菜地上面路过时,往他菜地旁边的蓄粪池里撒了些土,就要求赔偿。说实话,他也不是真要赔偿,只是王尧和另外七八个人在他院坝里拉闲话,他笑嘻嘻地顺便说说而已。但王尧却当了真。他分明知道刘麻子是说着玩的,可他偏要当真。
       他说:“老刘,你要求赔多少钱?”
       刘麻子正用竹烟筒抽旱烟,此时把一大泡唾液吐出来,依旧笑嘻嘻地说:“王村长说多少就是多少。”
       “赔你一万你要不要?”
       刘麻子是个老实人,开始没听出王尧的口气,现在听出来了。他抬眼一看,发现王尧本是软塌塌的目光,现在又跟先前一样像鹅卵石那么硬。他避开了,嬉笑两声,不再说话。
       “我问你呢。”
       刘麻子尴尬地环视一下众人,自嘲地说:“咋不想要呢,可惜王村长不给我。”
       “算你说对了,我真不会给。你找的理由也太不成个理由了。你到底不如王盛聪明,人家王盛把一个土坑说成用了五辈人的水井。赔他一千还说得过去,你那算啥球理由啊,还想一万呢!”
       那时候,王尧的脸上是笑着的,话却是扳也扳不弯。他之所以提到王盛,是因为王盛在场。自己把病牛推下山崖的那个人也在场,但王尧没提他,就提王盛。那个七月的傍晚,只有王盛看到了王尧和向遇春发生冲突的全过程:向遇春抓住王尧的胸膛时,虽是气势汹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绝没有打王尧的意思,蹲在一旁的王盛还准备站起来劝解,就在他腰快伸直的时候,王尧一槌子敲了过去。王盛不仅知道向遇春已经无救,还应该知道王尧是故意抢在他劝解之前给了向遇春致命一击。
       正因为这样,王尧才专门拿王盛臊。他就要看看王盛有什么反应。
       王盛站在离王尧不远的地方,一条腿支着,一条腿踮着,这时候他把两条腿交换了一下,觉得不方便,又按原来的姿势站好,红着脸说:“嘿,你凭啥只戳我的脊梁骨?”
       “自己在脊梁骨上钻了个窟窿,还怕人戳?”
       王盛显然没有准备,他以为自己那么反驳一下,王尧就该知趣,可看王尧那样子,听王尧那口气,他是成心拿自己说事的。而接下来该怎么回应,王盛却没想明白。
       王尧又说话了。王尧说:“我真担心某一天有人故意搞瘸自己一条腿,然后说是开采队干的。”
       这话太毒。所有人都扫了一眼王盛的站姿。
       王尧也看着王盛,他不像别人那样扫一眼就了事,而是死死盯住王盛的眼睛。他以古怪的心思等着王盛说话。他对那些话深含恐惧,却又奇异地希望他说出来。
       可王盛啥也没说。他单薄的嘴唇嗫嚅一阵,就停住了,绷起来的、充满怒气的脸慢慢松弛,颜色也慢慢变深,成了青色,两只手瑟瑟地握在一起。眼里有浅浅的泪光。
       王尧挺了挺腰,心想,这人,不能自己把自己当成软柿子,否则谁都想捏你一把。
       流言终究是流言,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别说去告他,连当着他的面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他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还是那句话,不能人家说我们没穿裤子,我们就真的脱了裤子把光屁股撅给人家看。这话,我以前对向遇春说过……”他终于敢在众人面前吐出向遇春这个名字了。几个月来,这个名字是他肚子里的一块肿瘤,偶尔听人提到,那块肿瘤也会兴风作浪,让他疼痛和恐慌……他接着说:“人活在世上,为了吃穿,为了挣更多的钱,这没错,但仅仅这样,又好像还不太像人。人还要活一张脸!开采队是天南地北跑的,他们在这里把活儿干完了,又要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如果我们不要脸,他们四处传扬,弄得全中国都以为
       官渡村是刁民村。这好听吗?就算我们走不出这架山这条河,我们的子孙说不定能走出去,要是别人知道他们来自‘刁民村’,他们还能在社会上混吗?还能昂首挺胸地活人吗?”
       说到这里,王尧动了感情,他说:“以前我们官渡村人不是这样的呀,那时我们穷是穷了点儿,但穷得有志气,穷得大方!几十年前,勘探队员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不仅为他们撵狗,还端上玉米糊糊请他们吃,虽然他们都不吃,但我们的那份心意在!可现在呢,开采队的来了,我们为啥就要想方设法刁难他们、整治他们?他们是占了我们的田地和柴山,但给了补贴款,最主要的是把公路修通了,我们要去镇上做个买卖,再不只是依靠水路了;而且,村里不管是谁,搭开采队的车去镇上,人家啥时候收过一分钱?我们的小菜、禽蛋和肉类,还可以直接卖给他们,大家摸着心说说,他们啥时候克扣过价码和斤两?大家又摸着心算算,他们来这几年,我们的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过了?不是好过一点,是好过得多!他们是给我们带来了财富的,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可我不明白的是,我们现在有了钱,心为啥反而变小了呢?这究竟是为他娘的个啥呢!”
       院坝里安静得只听见鸡们刨土啄食的声音。、
       刘麻子抽完了那袋烟,将腮帮一鼓,把烟蒂吹出来,点着头说:
       “是这个理,王村长说得对!”
       这件事情,很快在村里传播开;王尧并没专门召集会议,可比专门召集会议还管用。
       那些盯在王尧背上的眼珠,都闭上了,刷刷刷地掉入了尘土。自此,再也没有人无理取闹,官渡村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又重新回到王尧的掌握之中。
       他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一点儿也不舒坦。
       村子变得和睦了,他却孤单了。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孤单下来的王尧,发现问题根本就没得到解决。他畏惧的,不仅是村里人,还有他自己!张从素那次说她不知道向遇春是怎么死的,王尧之所以没把尸检报告搬出来向她解释,就因为有些话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却无法解释给他自己听。对别人的畏惧。很容易克服掉——毕竟权威机关已经做出了裁决,就算村里人疑心,也如郑秀所言,不会去告他,想告也很难把他告翻——对自己的畏惧,却难以排解。当他不再提防村里人,一心一意只用来对付自己的时候,他才知道,对自己的畏惧要比对别人的畏惧持久得多,深广得多。事实上,他真正害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那些天,王尧总是深更半夜起床,走出户外,独坐在院坝里。面前是河,背后是山,天上是遥远的星群,中间是他自己;自己靠他最近,又离得最远,跟他最亲密,又让他最恐惧……
       开采队的李队长已经很久没看到王尧了,他在找他。他找王尧倒不是处理纠纷,开采队和村民之间直接的纠纷早就没有了。官渡村没有,整个老君山都没有。由于想出了让当地村干部出面处理所有纠纷、使一切矛盾在开采队那里化为无形的绝招,李队长受到了上级的表扬,那之后不久,包括堰塘村十二号井的申队长在内,都跟李队长学习。但这样做,开采队并非没付出代价,他们要不停地去满足村干部的胃口。比如王尧,只要他一个电话打到李队长那里,说自己有个侄子或干儿子什么的要结婚,某某亲戚或朋友的孩子要上大学,李队长马上明白,立即派手下把一桶新出的油送到王尧家里,那桶油至少要卖一千五百块钱的。但究竟说来,这种代价跟直接与村民打交道比起来要小很多,村干部胃口再大,也不可能顶上百多号甚至几百号人。再说,要是遇到王尧跟向遇春那种事怎么办?向遇春死在王尧手上,村民不说什么,因为王尧跟向遇春都是本地人,要是死在开采队手上,你试试看!大家祖祖辈辈种同一块土地,饮同一条河水,熬出来的是血浓于水的感情,你把人家打一顿,受那么一点儿伤,也便罢了,要是出了人命,绝不会那么轻松。
       李队长这次找王尧,是因为王尧有相当长的时间没给他去过电话。相处日久,李队长已跟王尧成了朋友。他很敬重这个朋友。那次进大荒洞谈判,按李队长的意思,今后每占一亩地,多给五百块,因为要王尧出面挡事,建议他从这五百块中扣留两百。王尧不同意。王尧说按政策根本不止补贴这点儿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这是诈李队长,事实上他真不知道。镇上的黄书记和袁镇长都下来开过会,讲过话,说的数字也就是开采队给的数字,既然镇领导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没想到经王尧这一诈,李队长竟低头沉思起来,然后说:“这样吧,再加一百,这一百就加在你头上。”王尧吃了一惊,断然地说:“不行!”李队长跟他又是诉苦又是讲道理,可王尧意志坚定,说不行就不行。李队长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往上码,终于码到了八百。王尧说:“这八百块我一分不要,该给谁给谁。”李队长看他脸色,知道他并非不想要钱,只是不忍心从这八百当中抠,于是豁出去了:“好好好,另外再给你一百!”王尧斜着眼睛,嘲弄地看着对方:“为啥给一百不给两百?给两百就凑成一千,刚好成个整数。”李队长无奈。只好依了。虽然王尧每亩地挖走了两百块钱,李队长还是敬重他,跟李队长打交道的,上上下下多得很,他真没碰见过像王尧这样为百姓着想的人。
       在对向遇春那件事上,王尧有了很沉重的担待,对此李队长心知肚明。他要是不敲向遇春那一槌,而是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去开采队领钱,未必还不给他?一旦向遇春这里开了口子,别的人也会跟着胡来,开采队就会被搞穷、搞垮!更重要的是,向遇春在王尧那里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总之与王尧密切相关,无论多么刚强的人。在自己手上弄丢了一条命,那日子都不会好过。懂得了这层意思,李队长对王尧就比以前更加宽厚,王尧再来电话的时候,他不是送一桶油,而是送两桶甚至三桶。反正油出自地下,又不是从他李队长身上割下来的肉。
       可是最近好长一段时间,王尧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呢?他不仅没来电话,还不接李队长的电话。
       李队长跟王尧联系不上,干脆去他家里找。
       这一天下着大雪,漫山遍野都下白了,连河上也白茫茫的。这正是喝酒下棋的好天气。
       王尧家李队长已是熟门熟路,他自己去过多次,还把大胡子的德国专家带去过一两次。李队长懂德文。为活跃气氛,他把德国专家的话译给王尧夫妇听的时候,往往进行彻底篡改。人家本来说的是工作上的事,他却译出一段中国式的黄段子,王尧夫妇捧腹大笑,却弄得德国专家一头雾水。李队长刚来老君山的时候,把脸刮得精光,大概是跟德国人处久了的缘故,现在也留上了大胡子,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不过他的实际年龄也比王尧长十来岁。他这么大年纪,见到郑秀的时候,却把她叫“老嫂子”,这称呼让郑秀听上去别扭死了,经常是能不答应就不答应。
       可是今天郑秀答应得特别快,她说李队长你来了?李队长你坐。
       李队长没有坐,开玩笑说:“王尧兄弟呢?他不在,我哪敢坐呀。”
       郑秀叹息一声:“我就是要跟你说他呢,他这些日子像丢了魂儿,经常往外跑,有时晚上也:不回来……
       你去开导开导他吧。”
       这些话,郑秀不好跟村里人说,但可以跟李队长说。
       “晚上也不回来?”李队长故作诡秘,“是不是在外面有人啊?”
       李队长的话让郑秀神色黯淡。她强打精神,责怪道:“谁跟你说笑话呀!”
       李队长也自知失言。他并不是不知道王尧好“那一口”。
       他神情严肃起来,说:“可我的电话他也不接呀。我刚才给他打,还关机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郑秀说我也不知道,我估计他在镇上。
       “那就好办,”李队长说,“我今天刚好有事到镇上去,只要他在,我就一定给你揪回来。”
       那天下午四点过,李队长就到镇上去了。他说“刚好有事”,事实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需要解决一下器官上的事。常年在外,那点儿器官上的事搁谁身上都是个问题。李队长去他早就熟识了的天涯夜总会把问题处理了,终于心平气和又精神抖擞,看看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就想到如果能约上王尧就好了,他喜欢喝酒,王尧也喜欢,他喜欢酒后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王尧也是,如果王尧真有什么想不开。他也正好开导几句。
       可是王尧的手机依然关着。
       李队长想了想,往上街走去。回龙镇分上街、中街和下街。夜总会集中在下街,中街是商业街,上街主要供吃喝。大的、气派的叫酒楼;小的、寒酸的叫饮食店。李队长知道,王尧虽爱拈花惹草,但他只找村里女人。不会来镇上找小姐,好像只有他村里那些散发汗味儿的女人才是女人。镇上飘着香水的小姐倒不是女人了。李队长曾经取笑他,说他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不管怎么取笑和怂恿,他就是不往下街去。既然不在下街,多半是躲在上街喝酒。在李队长看来,王尧喝酒就跟他找女人一个样。很不上档次。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上酒楼,只进饮食店。他说在酒楼喝酒既不自在,也不痛快,喝酒不就是图个自在和痛快吗,要是腿上搭块餐巾,身后站着服务员,那还不如喝尿!
       李队长知道王尧常去知味轩,就晃着手,踏着晃眼的积雪,径直寻去了。
       王尧果然在那里。
       他已独自喝了很长时间,放在他前面的红花郎,只剩下小半瓶了。
       李队长吱吱嘎嘎推开二楼那个包间的门,朝着王尧的背影大喝两声:“老王!王村长!”
       王尧转过头,微微泛红的眼睛很茫然,像是没有认出李队长。李队长手里提着一瓶茅台,他进屋把茅台往桌上一礅,对王尧说:“把你那酒收起来,喝这个!”王尧却不为所动,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花郎。王尧以前不是这样的,酒桌上,他相当随和。而且只要跟李队长在一起,都是喝茅台。今天看来,王尧心里真的有事。当王尧喝下那杯酒又要往杯里倒的时候,李队长一把将红花郎拿掉了。
       王尧的反应异常激烈,他伸出两只手,将酒瓶抢过去抱住,醉眼惺忪地说:
       “我今天不是跟你喝,是跟我兄弟喝!”
       王尧最后一次跟向遇春喝酒,来的就是知味轩的这个包间,喝的就是红花郎。
       李队长见他又要倒酒,把酒杯夺了。说:“老王,你他妈的真有想不开的事?我来镇上之前去了你家里,你老婆让我劝劝你,我还以为她说着玩儿呢。”
       王尧这回没去要他的酒杯,而是凝视着李队长。舌头打搅地说:
       “我现在每时每刻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你能吗?”
       “乱球说!谁能在黑夜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王尧喉管里“吼吼吼”地抽气:“我就能!”
       这并不是醉话。王尧还没有醉。现在,他睡觉又不敢闭眼睛了,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向遇春的死。那么把眼睛睁着吧,可一睁开他就看见自己的影子:两个,一红一黑,在他床前翩翩起舞,过一会儿又相互厮杀,你抓破我的脸,我抓破你的胸,流出的血像过期的颜料,五颜六色,发出臭气。
       王尧看着自己的影子舞蹈和打架,气喘吁吁,虚汗淋漓。
       那两个影子跟他共用一个心脏,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消耗他的体力。
       李队长沉思起来。在那一刻,他似乎也看见了影子,不是自己的,是王尧的。也不止两个,而是很多个。那些影子不仅有色彩,也有重量,它们成串成串地吊在王尧身上,让他呼吸维艰。
       这显然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
       李队长不需要想,就大致猜出了症结所在。那些像空气一样在老君山弥漫的流言,他同样知道。
       他想劝,可那不是一件小事,怎么劝?
       低头沉思片刻,李队长说:“老王,别想太多,喝酒喝酒!”
       王尧用手狠劲儿地搓了几把脸,使他本来就血红的眼珠又蹿出几条绳索似的红筋。
       “老李,”他认真地看着李队长说,“这人活一辈子,要讲良心对不对?”
       李队长说那还用说,人当然要讲良心,在我看来,你老王就是最讲良心的人!
       王尧的脊梁往下一塌,塌得嘎吱作响。
       “来吧来吧,”李队长又说,“我们把这瓶茅台干掉,要醉就搞他个烂醉,然后睡上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王尧还要说啥,可李队长一句紧跟一句的,好像成心不给他留开腔的机会。王尧也没了兴致,只默默地接过李队长递过来的酒杯。
       他们真的把那瓶茅台干掉了,王尧醉得像腾空的口袋。李队长也有些晕晕乎乎,他本想拖上王尧去旅馆开个房间,睡到次日上午再回去,但李队长是讲信义的人,他答应了郑秀今天把王尧揪回去,郑秀一定在家里等着,因此他打电话让手下把车开来,再亲自把王尧背上车,将他送回了家。王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郑秀坐在枕头边,拿着一张热气腾腾的帕子,正准备敷在他额头上。整整一夜和整整一个上午,郑秀就这样为他热敷额头和胸口,累得没有喘上一口气。王尧除了在村里忙就是在采沙船上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做农活与家务,所有农活与家务都是郑秀包下来了,她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加上王尧家总有来来往往的干部,每次来都杀鸡宰鸭,大办宴席,从生火做饭到洗碗刷锅,都是郑秀一个人的事,这些事足够把一个人变成机器,哪经得住这么熬。
       醒过来的王尧一时不明就里,郑秀告诉他,说他昨天跟李队长在镇上喝醉了,是李队长把他送回来的,他把李队长身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尧慢慢转动眼珠回忆。
       卧室门敞着,他不经意看到了伙房里五个摆放整齐的铁桶。
       “那是啥?”
       郑秀回头望了一眼:“两个钟头前李队长带人送来的油。”
       王尧的眼睛定住了,眼白像幕布那样拉开。
       这情景郑秀很熟悉,他觉得向遇春的魂好像又要附着到丈夫的身上了,丈夫又会跳起来把她往地上一推,踩住她的头发!她很紧张,双腿绷起来。
       但王尧只是使劲睁了几下眼睛,又摆了几下头,眼白就退开了。
       “把油还回去吧。”他轻声说。
       郑秀舒了口气,心里很酸楚,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李队长送来的时候,我就叫他拿走,可他硬是让收下……他说,你遭了不少罪。”
       王尧不言声,眼睛只眨了一下,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
       郑秀用帕子默默地给王尧擦脸,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王尧不再流泪了,她才把放在床边的开水壶、盆子等一应东西收走。
       
       回到床边后,郑秀说:“上午兴国回来过了。”
       王尧抬起眼帘,望着郑秀的脸。
       “他回来只坐了半个钟头就走了……见你醉成这样,他本来不放心走,可他是搭朋友的船回来的,他自己的快艇放在县城修理。他朋友把客人送到镇上。很快返回来,叫他一同回了县城。走的时候他留下话,叫你好好将息。”
       王尧把眼帘垂下去。他知道老婆是在安慰他。事实上,他已经失去儿子了。向遇春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他王尧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儿子了。比较起来,他比向遇春更糟,向遇春那个不完整的女儿还认他,而他的儿子却不再认他。关于向遇春的死,儿子肯定也跟村里人一样知道内情,不知道具体细节,也知道个大体的方向。否则,他眼睛里那种古怪的羞耻感是怎么来的?最让王尧诧异的是,有一回他在河滩上把儿子拦住,儿子跟他面对面站着,却既不看他的脸,也不望天望地,只盯住他的手。那时候,他的手指颤动着,从外到里地生出痛感。那种痛跟他扯掉向遇春纽扣时的痛一模一样!他慌乱地把手插进了裤兜,再也没有胆量和心思去跟儿子说话,一心只想着那两枚纽扣。当时他把向遇春那两枚纽扣扯下来,合在一处,在指间捻了捻。纽扣错动出骨质的硬响,仿佛不是纽扣在响,而是他自己的骨头在响!他吓得手一扬,朝外扔去。但纽扣不愿离开,在玻璃上弹了回来,次第砸在他的脸上。他惊惶失措地在船舱里摸索。找到它们,把手伸出窗外,再奋力一挥。水面上无声无息……
       “儿子不认我,是因为我给儿子带去了’耻辱。”王尧想。
       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自己的胸膛,像要在胸膛里抓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被子弄滑掉了,郑秀重新为他盖好,问他:“要不,我给兴国打个电话,让他下午回来?”
       “不,不用。”王尧说。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挥了一下。
       “他愿意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他又说。
       他起了床,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就给李队长打电话。
       他叫李队长派人来把油搬走。
       李队长含糊地答应了,但春节过后,他也没派人来搬,那五桶油,就一直放在王尧家里。
       漫涨的河水发出阵阵涌动声,好像河水涨起来不是因为山雪融化的缘故,也不是雨水下勤了的缘故,而是涌动本身就能生出新的河水。风和煦地吹着,成群的野鸭发出欢乐的鸣叫,在水面斜翅飞翔;河岸的芦芽,如初生的甘蔗,肥肥壮壮地闪耀着绿光;再往上,菜花地坦露在湿漉漉的阳光底下,鸡在草丛中觅食,牛羊在山坡上啃鲜嫩的青草,孩子们、女人们,总在不经意之间,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突然发出亮汪汪的笑声。虽然,那些耸立在林木或庄稼地里的黄色井架,看上去不甚协调,但它阻挡不了春天的美丽。
       这个春天里,王尧选定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很庄重地穿上一身新衣,准备去镇上。
       出门之前,郑秀拦住他,声音哽咽地问他:“一定要去吗?不能再想想吗?”
       王尧没回话,站立片刻,把老婆挤开,走了。
       郑秀缩肩缩背地站在门背后,望着丈夫消瘦的背影,心一扯一痛,就骂开了。她骂向遇春,也骂李队长。她骂向遇春不该那么轻易死掉,骂李队长不该送那五桶油来。那五桶油放在家里,王尧老是盯住它们自言自语:“不搬走也好,不搬走也好。”郑秀多次想请人把油弄去卖掉,哪怕白送人也好,但王尧坚决不许。他宁愿它们放在那里,让自己的良心经受鞭打。骂完了那两个人,郑秀又骂儿子。整个春节期间,王兴国只回来过一次,而且是趁父亲去镇上参加团拜会的时候才溜进家门……
       迈出家门的时候,王尧也跟郑秀一样,胸腔里闷得慌,腰板很沉,可走出家门,走进嫩绿色的阳光里,他的心情就变了,显得松快了。他站在通向河沿的土坡上,前前后后地观望了一阵,觉得自己在官渡村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没发现过这里的山水是这样好看,这样美!
       坐上开往镇上的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下船后,他没作停留,直接去了镇政府,进了袁镇长的办公室。
       袁镇长见了王尧,很高兴,说王尧你来得好哇,你不来我都准备找你去了。
       王尧愣住了,以为袁镇长是为“那件事”找他呢!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来找袁镇长说,可这时候,他却双腿打曲,肩膀抖索。袁镇长怪异地看着他:“王尧你咋啦?是不是病了?”王尧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回答说他没病。袁镇长说:“没病就好,要是病了,今天中午这台酒咋喝呢?”
       原来,袁镇长找他是要喝酒。今天有另外两个镇的领导要来回龙镇,交换如何防治小麦虫害的意见。去年,一种暂时还叫不出名字的绿壳虫侵袭了回龙镇和那两个镇,使小麦大量减产。遇到这种事情,镇里都会邀请一个村干部参加,名义上是让他们长见识,实际上是叫他们花钱请客。
       袁镇长体恤地说:“王尧,我知道上回也是你请的,但你那里有矿藏,卖了那么多土地,村里经济相对宽松些,你就多担待一点吧。叫老君山别的村干部来呢,路程远,不方便;其他地方的又穷,我真不忍心让他们掏腰包,所以就只有亏欠你啦。”
       又是矿藏。又是土地……
       王尧彻底镇定下来,在袁镇长对面坐了,说:“袁镇长,我来是要跟你说件事。”
       他说的是自己和向遇春之间的那件事。
       刚说了几句,袁镇长就站起身,去关了办公室的门。回到椅子上后,袁镇长急促地小声问:“都是了结过的事情了,为啥还要旧话重提?”
       对别人而言,那是了结过的事情,但对王尧,它从来就没了结过。他今天就是想来了结的。他要把自己所犯的罪行照实讲给袁镇长听,让自己得到应有的惩罚,以求得良心的平静。这事他本应该去讲给派出所,但他跟派出所打交道的时间很少,不熟,而对袁镇长,他不仅敬重,还有超越敬重的感情。这种感情几乎形成了他对袁镇长的依赖,因此,对这么重大的事,他首先想告诉的人,只能是袁镇长。他相信袁镇长会责怪他,甚至会骂他,然后带着痛惜之心成全他。
       但袁镇长盯住他的嘴唇,手掌一直挥舞着,不让他把话说下去。
       不让他说,袁镇长自己说:“老朋友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袁镇长语调轻柔,充满关切,“可是你以为只有你难受?你算算,向遇春帮我挡了多少酒?那回开采队邱总灌我的酒,向遇春代我喝了不下十五杯,胃都喝出血了还喝,这么义气的人死了,我难不难受?”
       王尧说:“我知道,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袁镇长再次打断他,“我们领导对你是信任的,你呢,也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官渡村那个摊子,还要你王尧去守,给了你担子,你不能想撂就撂是吧?”
       这几句话下来,王尧的思维完全被搅乱了,只机械地点着头。
       “好了,”袁镇长微笑着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你王尧是能顾全大局的。”
       “顾全大局”几个字,袁镇长说得很缓慢,很隆重,正是这份缓慢和隆重,扎得王尧的神经一抽一抽的。他分明感觉到这几个字里包含着别样的言外之意,他想把这言外之意抠出来。
       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袁镇长又说话了。
       袁镇长说:“王尧啊,我看你是对向遇春的死感到伤心,把脑壳整糊涂了。”
       袁镇长说:“你呀,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做事要有组织原则,不能意气用事。”
       袁镇长说:“这样吧,今天客也不让你请了,你自己回去。好好冷静一下!”
       王尧走出了镇长办公室。外面的阳光鲜亮得很,走在阳光底下,王尧犯起了迷糊:
       向遇春真是我敲死的吗?真是我把死去的向遇春扔下河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吗?
       一时间,他觉得根本就没那回事,要不然,全村都在传播流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告他?难道仅仅因为害怕告不动他或者给自己惹麻烦吗?关键是,领导都这么信任他!
       阳光仿佛能晒透他的骨头,为他注入全新的力量,他觉得精神一振。
       但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他还没从街面走到渡口,精神就垮下去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镇政府外面的那种迷糊,就跟向遇春的尸检报告一样,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事实的真相却像山那么沉重,依然压在他的心头。
       从袁镇长那里回来半个月后,又打起了春雷,下起了春雨。王尧趁四野无人,去给向遇春上坟。
       向遇春的坟头,已长满萋萋芳草,雨水停泊在嫩绿的草梢上,亮闪闪的。
       王尧摸出烟,首先为向遇春点上,对着坟头说:“伙计,大家都恨你,其实你没有那么遭恨。我俩最后一次在知味轩喝酒的时候,你还为村里人说了话……”
       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后,刚吸一口,一滴雨水正好落在烟头上,嗞的一声,烟灭了。
       他没去管它,又说:“遇春,我对你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可是没有人来惩罚我。”
       一道树形闪电痉挛着插下来,雷声接踵而至。
       王尧仰着脸,望着云彩飞扬的天空,暗想:“老天爷,你要是长眼睛,就把我劈死吧!”
       又一道闪电,又一阵雷声。但并没有劈死王尧。
       “老天爷也不惩罚我,它连抱怨我一句也从来没有……”
       雷声过去,雨下得更加密集,大地上的树木花草和庄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
       一片大山,一条长河,看着看着就丰茂起来了。
       这是春天,万物生长。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