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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德洛赛尔:一面坡上的酒风景
作者:杨文林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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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有酒城,唐朝诗人皮日休《酒中十咏·酒城》云其“万仞峻为城,沈酣浸其俗”,但那只是意象中的境界,诗人实写的只是置身皇天外,忘却显晦,无烦冠带的士人情怀。在德国一个叫吕德斯海姆的地方,却有一处实在的酒中城邦,名为德洛赛尔胡同,我称之为“德国酒巷”。酒巷地处风光秀美的莱茵河谷地,建在依林傍水的一面坡地上,虽是一条长不足百丈、宽不足八尺的胡同,却是德国的一处胜景,每年都招引世界各地的众多游客来此探幽品酒,真是酒好不怕巷子深。
       然而酒巷既在酒之中,又在酒之外。德洛赛尔胡同的出名,还在于它是汇集欧洲各式建筑风格的展览馆。站在坡下,我不禁寻思:眼前这楼阁相连、陡脊争耸,嶙峋尖塔步步升高的童话世界是怎样建成的?这独一处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建筑景观又是如何绘就的?
       我想,一定是有位酒商最先看中了这面坡地的价值,像中国《水浒传》中的张青、孙二娘夫妇在十字坡前悬起酒旗开店卖酒一样,酒商在坡下建起一幢红沙岩砌成的罗马风格的酒楼,方柱方门方庭方窗,强调了阔朗厚重;门楣上方饰以花卉、人物的艺术雕刻,整个建筑在古木掩映下显得气度非凡。于是,饮者纷至沓来,门庭若市。很快有人在旁边建成另一处巴洛克风格的酒家,你以“方”见长,我以“圆”相彰,圆拱门窗,圆柱门廊,覆斗屋顶,赭墙青瓦,典雅醒目。接着,有第三、第四家酒馆落成,依坡而上,两边两栋飞腾升起、轻巧玲珑的哥特式墅楼,陡脊高耸的红瓦屋顶覆在你淡青、我鹅黄的墙体上,绚丽夺目;你在左边配建了方条形的翼楼,耸起绿色三面体的棱形尖塔,我在右边耸起圆筒状的翼楼,虽也是棱柱体尖塔,但却是靛蓝色六面体的造型,按中国人的理解,大约是取“天地四至‘六合’”之意。四座酒楼依势错落,景观初现,胡同初成。再往上的楼馆,就得独具匠心,与众不同,才能在这一面坡上露脸。
       果然,两座最具欧洲风格的木桁架房子建成了。它的底层以上正面的横梁、立柱都是外露的,上下横梁之间,以“米”字形或三角形交叉支撑的方木桁架也是外露的;虽都是酱紫色,但你的墙体是橙黄色,我的墙体是乳白的;都是陡脊屋顶,你的屋顶窗户是半卧式的天眼,我的则是立阁式的平视明眸。两家楼主不约而同地临胡同各建了一个半边亭,红瓦,青瓦,雨披箬笠;栏杆、庭柱上悬挂盆花,满目芳菲。此处品酒,自然韵味无穷。不过我驻足品味的不是酒,而是一种可贵的建筑精神,这就是德洛赛尔胡同从第二家酒楼起建,就恪守了一条规则,即拒绝高楼,彰显古风,你不遮我的阳光,我不煞你的风景:你表现自己时也着意弥补我的不足,平阔,高耸,方圆,正侧,你中见我,我中有你;没有一家相同的设计,但却有整体建筑美的追求。当然,最重要的守则是让绿色生美。如果楼馆建在一面荒坡上,那就没有德洛赛尔胡同了。
       愈到后来,地价金贵,造屋者只能因地制宜。有的为了保留一棵树,建成了多种建筑风格组合的多角形酒馆,竟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建筑师们开始在门廊、庭柱、窗棱、阳台上用功夫,各种男女神祗、守护神,或是酒家远祖的造像,或纯粹是雕塑家想象中的艺术人物。使门庭生辉。十字架造型随处可见,也有基督教友在圆塔上塑起一只昂立的大公鸡,卓尔不群。更有鲜花供奉的神龛,耶稣、圣母俯视众生。身临此境,我只感笔拙,即使用尽“斗拱飞檐”、“层楼连阁”这些汉语妙句,也难描写德洛赛尔胡同这幅西洋画。有售的西洋水彩画片,虽很写真,但缺灵动。我忽发奇想:如果有我国画家吴冠中教授那样既擅中国水墨、又谙西洋画道的大手笔,把德洛赛尔这面坡的青蓝靛紫、橘红赭黄、正脊斜披、尖塔圆柱,用奇幻的色彩和美妙的点线,或工或写,画成一幅“钩循跨通衢,喧闹当九市”的德国风情画,定会使登临德洛赛尔胡同的游客们开眼。
       德洛赛尔胡同美不胜收,然而既然是酒巷,一切风景、诗意都在酒之中。酒巷两边依势形成条条小街,酒家巧用回廊庭台遍设开放式的酒座,而深宅内庭的门则多是掩闭着的,进出者一般都是带着大钱包的客人,可餐可饮。宅内自然有名酒的交易,但是如果你听说某家酒店藏有拿破仑的厨师从枫丹白露宫运出的香槟,或是德皇威廉一世赏给他的将军们的佳酿“雷司令”,这就如在中国听说某地发现了曹操饮剩的“杜康”和李白邀月的金樽,一概都是醉人的酒话,信不信由你。但你必须相信德洛赛尔胡同是德国酒的橱窗,既售有钱人和欧洲皇室特别青睐的名贵酒,也售为普通人开瓶的大众酒。一般游客多取普通酒,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男女老少,成集于此,比肩携背,在酒巷中上上下下,熙熙攘攘,巷道窄狭或是拐弯处,挤得水泄不通,只能仄身而过,近距离面对面地微笑,点头,游人看游人,品味的就是这种风情。热汗涔涔时.就近落座,凭栏把盏,自是快意非常。我就是这样在一处看似小广场的酒座歇腿的。
       洁白的台布上摆着大瓶小瓶、价格不等的葡萄酒,陪我的亲友取了一小瓶普通红酒,我们自取其乐,并不觉得寒伧。这时发现不断有游客拥来,小广场顿时座无虚席。经打问,方知今天这里有品酒会,还有德国一家著名的电视台在此做节目,有我国称为“名嘴”的主持人登场,我顿时倦意尽消。节目开始,两位衣着朴素、不施粉黛的女士笑吟吟地登场,在前台排开的长桌前坐定,接着几位男士陪着节目主持人居中入座,品酒开始。桌台上早就摆好了金签银标的名酒和光洁晶亮的高脚杯,两位女士起立,纤指弄巧,开瓶,斟酒,都是在一瞬之间完成的。只见高脚杯中,白酒泛玉液,红酒琥珀色,然后轻声慢语,几句介绍道罢,示意侍者向近座的游人赠酒。据说今天不是专场品酒会.蒙赠佳酿者是有限的,但全场还是以欢声笑语表示了赞赏。
       酒过三巡,节目主持人出场。这是一个欧洲标准的中等偏高个儿的中年人,一身休闲装,洒脱文气,看来是一个机敏的善于言辞的人物,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不时被场内游客的笑声打断。亲友的德语能力尚浅,硬译加意译,再加猜测意会,总算明白了主持人演说的大意。他不品酒也不评酒,说在座客人的酒杯都是满的,说明德国的酒好。他不断转换话题,开评来德洛赛尔胡同品酒的各国客人,但不评德国人,而是评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这真是别开生面,谁说德国人缺少幽默?
       先从法国人开评是可以料想的。我在德国逗留的日子里,经常听到德国和法国这两个历史的冤家对头,今日的亲密兄弟相互调侃的“段子”,比如,法国人说德国人呆板,缺乏艺术性,你看他们的高压线塔,一律是一竖一横的十字架。两横三横也一样,还是十字架,而法国的线塔就不同了,有的像立在田野上的农夫,有的像提着两边裙角的小姑娘,而埃菲尔铁塔当然是随处可见的了。当然,德国人也有“段子”回赠,说法国人会烤面包,但不会修路,他们的道路没有德国的平,路标没有德国的清,车进法国,停停问问。今天的节目主持人没有讲这些老“段子”,而是从酒说起,埋怨法国人到德国来喝酒,最挑剔,最难侍候,以为法国酒
       名气大就一定比德国的酒好,法国酒只是沾了巴黎的光。巴黎宫廷宴饮多,名流沙龙多,国际外交多,法国香槟的名气是碰杯碰出来的,不及我们的香槟货真价实。法国人到德国来,汽车后备箱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酒,当然我到法国也是装得满满的,除了面包、奶酪,也有酒。一席话使在座的法国人如沐春风,能不开怀大笑吗?评英国人则分寸有度,说他们个个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他们喜欢喝茶,当然也喜欢喝德国酒。对美国人则大加赞扬,说他们热情大方,好交朋友,见面一声“哈罗”就握手,一握手就碰杯。一碰杯就交朋友,他们横渡大西洋,来德国就是为了喝好带足,舍得花钱。美国人听得高兴,一对老年夫妇当场舞起来。接着开评日本人,说日本人很有钱,也很有礼貌,但有点小气,他们光看风景不喝酒,唔呀唔呀赞叹不绝,这里拍照,那里摄像,买些纪念品,付了钱还鞠躬,“多多关照”,然后导游小旗一招,上车就走。这话真实,确有一些颈上挂着小牌、戴着软帽的日本人在酒巷观光,但无落座品酒者。
       至此,我对这位节目主持人敬佩不已,他称得上是一位外交家,没有外交辞令,却有外交家的睿智,把不同国家不同个性的民族都友好地装进德国的酒杯里,使你听得舒心,笑得开心。他评了西方评东方,使我不由得想到中国人来德洛赛尔胡同品酒是指日可待的,他们也喜欢拍照,但没有日本人有钱,不过我的同胞素有“穷家富路”的习俗,到德国来“穷大方”一次的人当会不少,开瓶好酒应不在话下,不过中国人喝惯了粮食酒,酒杯一举,就情不自禁。就兴高采烈。何况好酒好景好人情,说话的声音就会大起来,这无关文明,是一种抒发胸臆的不同方式,如获德国朋友们的善评,当不枉我对德洛赛尔胡同的一番赞美。
       既然是酒巷,音乐是必不可少的。但没有乐团,没有明星,和品酒评人交替进行的是一男一女的两人演出。男女都着古风浓厚的民族装,男乐手管乐独奏,女歌手原声独唱。独唱者是一个身材健美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穿条状花色的长裙,肩披彩巾,头戴花冠,光彩照人。她唱了一曲又一曲,声音宽厚悠长,如高山流水,清越动人,使全场的听众屏声敛气。亲友说,她唱的是民歌,而民歌是一个民族最见特性的古诗,最难翻译。女歌手唱得那样投入,自唱自在,目不旁视,时而拿起像北京单弦演唱者手执的那种手鼓,略做伴奏。她毫不关注听者,只在词曲意韵的天地里漫游。她使我想起我国蒙古族、藏族和维吾尔族的女歌唱家德德玛、才旦卓玛和阿米拉,想起她们的五彩裙、蒙古袍和美丽的头饰、长巾,想起她们歌唱雪山草原的深情。眼前这位德国歌唱家,想必在唱他们的祖先从阿尔卑斯山的黑森林中走来,在欧洲大草原上繁衍生息,摩泽尔河、莱茵河的乳汁哺育了德意志民族的成长。当然,既然是民歌,歌唱爱情和劳动是很自然的主题,歌者身后的背景就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着德国威廉一世皇帝出巡菜茵河流域葡萄种植地的仪仗。以及酒农在葡萄园劳动的场景。据悉这是一个长设的歌台,歌者是定点在这里演出的业余演员,唯有今天,电视台的荧屏把它的风采带给了世界;她的民族装,古风歌,也陡使德国酒增加了醉人的醇香。
       哦,德洛赛尔胡同,人和自然共谐的酒巷,一面坡上的德国风情,使我经年难忘。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