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高山流水遇知音”征诗获奖作品选
作者：李轻松等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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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人民文学杂志社与中共武汉市汉阳区委共同举办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征诗活动已结束，共收到近七千件来稿。在此，我们对参与活动的广大作者表示由衷的感谢。日前，评委们对所有来稿进行了初选、终评，其结果如下：
一等奖：李轻松《汉阳诗篇》
二等奖：大解《不了情》周亚《彼岸飘零的花瓣》李犁《返乡及记忆》
三等奖：王黎明《高山流水》 胡茗茗《十二夜》 敕勒川《相知的心》 东方浩《聆听〈高山流水〉》 姚辉《变奏曲》
优秀奖：20名（姓名及作品，略）
颁奖会将在5月上旬在武汉举行，将邀请获得一、二、三等奖和部分优秀奖的作者到会领奖。本期，我们将获得一、二、三等奖的部分作品刊发于此。
编者
评委会名单
主 任：韩作荣
副主任：李德禄 李敬泽
评 委：雷抒雁 张同吾 王光明 张清华 商 震 李作义
汉阳诗篇(组诗选三)
李轻松
用琴声寻觅
江水从来都是静的。是风使它起伏
那一双弹奏的手，确切地说是寻觅的手
按在弦上不动。水也不动
一点微谰都能使它震颤。那个戴簑笠的人
那一颗倾听的心，能听出山高水长的心
停在风中不动。月也不动
触手都是凉意。虽然是月在中秋
一场风暴却是一场阻隔
仿佛就是为了挽留或相遇
为了某种伏笔。琴声也是为了
最初的寻找和最终的掩埋一样
无声与有声……
云开月出，照见一个旅人的孤寂
而一把琴适才做了回道具
推开那一江的波纹，荡漾开去
有多少寻找已过千秋?
有多少应答还在途中?
一把琴的倾诉总是呜咽……
一声断裂。仿佛那余音真的
带着故国的神韵
突然降临。仿佛是高山在上
有人看见了你的巍巍之志
他比高山还高。仿佛是流水在下
有人领会了你的汤汤之意
他比流水还低。快快抱拳施礼
相知岂是千里万里
相遇之美，美得其所!
快把那一胸的山水托出
快把那一腔的血倒出
让酒里的孤独和着泪水咽下吧
从此他们就是彼此的血肉和精神
彼此的山水和祖国
续上那根断弦，不必多礼
再让天空的箫声作为回响：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两地音
君子听琴，便如写意
泼墨般的江山都在弦上
净手素心，犹如桑梓之园
丝丝缕缕都是楚国的风情
不遇知音者不弹
不觉已是东方发白。一杯淡酒
离绪尽在其中。就此挥泪告辞
那浩渺长江正好做了分别的背景
从此无心览胜
对岸的黄鹤楼也心怀惆怅
相约不远。一十二月后的中秋
月儿依然是今年的明月
江水依旧像今天，在这里留恋地拐个弯
没有通讯，那相思才能更辽阔
而那琴声，拐过七国才能到达楚国
无论是弹奏风雨，还是悲欢
都是如此的妙哉美哉
都有楚辞的音律，都是汉赋的潇洒
相知的心没有距离……
古琴台抒怀
多么风雅的琴台啊!在斑驳的树影里
我似乎看见了隐居于琴声中的那个人
虽然时光黯淡，可他依然闪闪发光
我胸无点墨，笔下无物
站在沧浪亭中，却不能安慰曾经的沧桑
我两手空空而来。我没有水
更没有琴。我带着一身世袭的顽疾
夜里的盗汗、聋哑的嗓音
找不到适合的药和手语
刚要开口朗诵这首诗时
就被万里长江打住。那一曲旷世之情
像我的留白时代
值得为之一碎或一死
琴在江上，韵在心里
以后谁还会留恋他国的风物?
百余种乐器都如同闲置
让我独尊古琴。我填过七绝的诗词
如今再填一绝。谁能抚到尽善尽美的境地?
让我听不见虎啸猿啼
让我除了琴声，自绝于万籁
从此我要私设自己的琴台
只为一人鼓琴。用我焚香的手
练习古曲。也可以把月湖搬到诗中
我让冰雪学会听琴，让浑河学会奏鸣
用一山一水，构成我的心灵地理
构成知音的美
不了情(组诗选三)
大 解
终生为伴
——致妻
上帝真是个大好人 把你派给了我
让我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
几十年 都是你在操劳
精打细算过日子 总是忙碌
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来年
你的幸福是那么小 一句温暖的话
就使你忘记辛酸 泪流满面
如今 我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
孩子们都大了 岁月增加了它的深度
正把沙漏兑换成流年
我们的行动慢下来而时间却在加速
催促我们衰老 并在我们的脸上
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这是生活的魅力所在 正是这些
加深了我们的情感 把命运连在一起
共同走到了今天
一切就这么定了
未知的道路伸向哪里 我们就走到哪里
一路相携 终生为伴
人生何其漫长 又是如此短暂
老婆啊 等你老得走不动了 我也倦了
我们就坐在路边 反复倒放记忆的胶片
直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那闪烁的一瞬
那永世难忘的—个转身
如果有来生
——再致妻
如果有来生 我还要娶你为妻
在岔路口上截住你 让你脸红
我要抓住你的胳膊 领你到山前
在一座瓦房里成亲
我们要生下一儿一女
儿子还叫解飞 女儿还叫解飞扬
当他们长大成人 远走高飞
剩下我们俩 平静地过日子
满足于健康和温饱
为小小的希望而忙碌
忘记生活的艰辛
如果有来生 我要改变坏脾气
加倍呵护你 分担你的苦和累
我要让你穿最好看的衣服 有足够的钱
粉刷房屋 修理锅灶 备足米和柴
用更多的时间陪伴你
我相信来生 你和我不需约定
还会重逢 成为相依为命的恩人
而现在我要做的 是珍惜此生 经历此生
和你一起慢慢地变老 慢慢地回忆
直到有一天
上帝的使者从身边经过 带走我们的灵魂
表弟
晚秋时节 收获过后的红薯地里
总还能挖到一些遗漏的红薯
我和表弟一起去挖 有时半天能挖五六斤
回家后 大人使劲夸我们
像政府授予的三等功
有一次我们刚刚走到薯地里
表弟刨下第一镐就挖到了一只大红薯
这是绝对的幸运 我敢说
没有人能够如此幸运
表弟惊讶得不知所措
抱起红薯就往回走
他生怕放到我们唯一的篮子里
而混淆了他的功劳
记得当时我劝不住他
我揍了他一顿
我六岁 表弟四岁
他打不过我 他只能哭
长大后我们提到此事 他就笑
而我后悔不该打他 我也笑
如今表弟已死去多年
他的坟地里有时种高粱 谷子
有时种红薯或者黄豆
几年前我去过他的坟头一次
上面长满了荒草 风吹过去
草叶来回地飘忽
彼岸飘零的花瓣(组诗选三)
周亚
我以为
我以为还有明天，还有满把的
时光。从容得可以举杯邀月
细细咀嚼，你的每一句话
你撒落在铅字间，一片凝重的
思绪，一滴溅起的心泉
我以为绿色正在生长，饱胀着
汁水。希冀像花一样盛开
静静等待，季节变更的
消息。以阳光的名义
催生一棵草，促成一个诺言
我想象那一刻，以什么姿态
站在你面前。伸出的纤手，再一
被你握紧，无须遮掩的目光，击穿
心灵，于无声处再度
相会。可是一
明天啊，已被时间永远封存
瞬间
它降临的时候，阒寂无声
有如月光和露珠的珍稀
我不能用语言形容它，只知道
从那一瞬起，空间悄然遁失
没有陌生，没有屏障，唯独气息
以来无踪迹的神秘，接通你我
我无法用色彩描绘它，只知道
从那一瞬起，你是我的彼岸
我也是你的彼岸。天使的羽翼
开始颤动，穿过气流，在云中飞翔
窗外守候的春啊，你可愿做
可靠的见证人?因那一瞬间
唯独有你，相伴左右
从此，有一颗精魂
天涯海角，令我时刻牵绊
远去
你，悄然远去，记忆却在窗棂间
闪烁，格外清晰
那个夜晚，我听你从容长谈
历史、风云、人生，过往的一切
和盘托出，像灵魂间的私语
言到深处，你坐到窗前，问
抽一支烟好吗?烟霭淡出，你却
开始燃烧
那个夜晚，你低低的语调
如一首抒怀的大提琴曲
过滤每一个高亢、激越的音符
使安静的聆听者，似醉似醒。你
将时间一再挽留，直待子夜的脚步
悄然临近
我离去的时候，你用目光饯行
划一道长长的休止符，将明天链接
返乡及记忆(组诗选三)
李 犁
返乡
一
比青纱帐更自由的是上面的山坡
比山坡更真实的是妈妈的坟茔
孤独的时候
我总想到妈妈的坟头坐坐
依靠着这暖暖的土包
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就像小时候饿了把手伸向妈妈
拔掉坟头的杂草
就像细数着妈妈的皱纹
妈妈 让我守望着你的睡眠吧
默默地感受一下 当年
你就是这样坐在我的摇篮旁
把哭喊的我引向成年
妈妈 曾经我为跌破了膝盖向你哭喊
现在我满身伤痕却只能咬紧牙关
再也没有人为寒夜中的我拨亮灯芯
再也没有人在四月的凉水里
为我拆洗棉衣
没有什么比这更永恒
世间所有的温情也不过如此
妈妈 如今我已人近中年 事业无成
我两手空空 却依然在灰烬里翻找火星
妈妈 为什么我在孤独的时候
才想起你
为什么没想到现在你才是永恒的孤独
自私的我啊 为什么在你死后
也不让你安静
一声嘶鸣
汽车就要驶进我的家乡
妈妈 我要替你看看我们住过的院落
并在雨来之前盖上酱缸
二
汽车就要驶过我出生的村庄
在村东头那座柴垛旁
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驼着背 像
一张疲惫的犁
他看见我走来
眼含泪花却把所有的语言都咽下
我知道很多感情就埋藏在他的沉默里
就像身边的柴垛
平静中储藏着更多的火
他赤着脚站在那里
泥水正从他的裤角滴下
眉宇间的愁绪在阳光下显得更黑
这就是我老年的父亲吗
一块被取走了力量的木头
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他说要点钱买化肥
他要种地
我沉默不语
他以为高粱地还绑在他的裤带上
并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如今得了脑血栓的他忘记了许多往事
但他心里清楚
对儿子只能想念不能依靠
而土地才能养活他一辈子
现在土地永久地刺伤他的心
连同儿子一去不复返的神情
(那年我正羁留京城
在地下室里看一双双脚从我的头顶走过
便想起父亲那双温暖的手
还有父亲那双因盼望而显空洞的眼睛
但过了春分就是夏至转眼就是中秋我都没能回去
其实一句话和一副手套就能让父亲欢乐并度过冬天
儿子永远不能懂得父亲的心)
汽车在父亲蔫了的年华中前行
我回头望去
父亲正跪在地上用铁锹去铲路边散乱的马粪
让我想起我少年时收集名言警句的情景
这时 青纱帐潮水般地向他涌去
我望了望鸟儿飞过的天空 已是
泪流满面
妈 妈
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的分量
苍天啊!让我弯向大地
跪向哭
让泪水剜去我的眼睛
远行的游子回来了 妈妈
没有了你 这空洞的呼唤
就像多余的阑尾
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我身体里所有的光芒被拿走
闪电亮了一下便永远地关闭了
冷冷的石头就是你这小小的灵柩
妈妈 让我再摸一下你的骨灰
看看那是你的泪水 那是你
苦难的手和为我们操碎的心
妈妈 你的苦难结束了
我的痛苦开始起步 妈妈
不能使你幸福 将是
我一生的忏悔并永远的折腰
妈妈啊
慢些走啊 再慢些 妈妈
我在为你引路
抚幡的手该有多么的苍白
妈妈 这光秃的山冈不是你的归宿
真正葬你的墓穴永远是我的心房
春天就要过去
我还穿着棉衣
我好冷啊 妈妈
我冷
妹 妹
用最大的雪砌一座房子
放在后山的深坳里
我们一起喊它做 家
我一直这样梦想
但不知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你是不是真能呆在这水晶的屋子里
等待 远方的足音渐渐地跨过篱笆
然后 推开柴扉
为归人抖落满身雪花
亲爱的
在炉火旁 静听善良的童话
开在脸上的泪花 就是一朵朵火燃
把雪原递过来吧
让马儿把它驮远
把手拿过来吧
让迷路的人不再飘泊
而这些不过是冬天的一段童话
此刻的你安静如刚刚洗净的月光
高山流水(组诗选二)
王黎明
两江交汇处
我说，没有想象的那么惊心、壮观
看这江面，乌云散去，天空豁然开朗。
看啊，它们毫无顾忌地扑成一团
然后，不分清浊、缓慢地向东流去
你说，这世上的磨难，澄明，悲悯
看啊，翔集的鸥鸟衔走了浪花
这情景，就像一群诗人不期而遇
——久违了!人到中年。多么体面的盛宴。
起初是矜持、握手。随后是杯盏交错
我们的醉意、失态以及骑鹤而去的荣耀。
——失散的读者 离弃的知己 远去的红颜
突然欢聚在眼前
这酒啊，足以让我们落魄的后半生
依然燃烧着不可扑灭的激情
——心中的波涛拍打着昨夜的星辰
而凌晨的轮渡又要奔向分别的火车站
山顶上
坐在山顶上的人有福了
那里 涌上云峰的泉水
湿润了他的目光
那里 风从遥远的地方
带来了种子和泥土
鸟儿啄食岩石上的雨滴
那里 鹰在悬崖上筑巢
靠近山洞的星光
照耀着黑暗的屋顶
谁知道 他们为什么用信仰
保持与天空的距离
那里自由 静止的云朵
折叠起沉重翅膀
那里 沉默
雷霆像睡在山顶的巨兽
那里有人把巨大的石头
滚上山顶
他们是撼动人心的勇士
他们对爱情专一 对大地深情
他们慷慨悲歌
一条大江流过山中!
十二夜(节选)
胡茗茗
我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必须考虑手往哪儿放
我把手指往下按，却不敢相信听到和弦
——约翰·厄普代克
第一夜
开口之前，雷声轰传
这寒凉让流水裹挟桃花
左右为难
轻轻一碰就迅速美丽的人
没有名字，不甘心闭合
二十一克重的灵魂扔到哪里
都要震颤着往回飞
上帝是不掷骰子的
你的一生我只借走这十二夜
之后，低头，笔走风沙
我死去，你流芳百年
第二夜
水，那么地犹豫
穿过你的腿，温塘之上
大雪飘飞
一只鸟，缩进羽毛，心满意足
另一只，指点江山，喋喋不休
它们的祖先一定见过我们的相逢
而子孙定会引领我们找到安居
黎明即起，日落而息
我们吃卷心菜的苦，喝野菊花的辛甘
掀开石头数蚂蚁，依次是：
快的、慢的、宝贝和我们
第三夜
我们互为弓箭
射向对方亦被爱所伤
曾经的相视一笑多么轻松
而我们迅速攀至悬崖
挥手、回头、纵身跳下
像守护贞操一样守护煎熬
没有盛进黄金盏的水
不肯屈就
亲爱的草帽盖在脸上，身下是米
米下是酒酿，思想混为一体
信仰浓重发酵，所有的灯光打过来
我们不见，然而盛开
第四夜
那个下午，风筝飞升
你脱口叫我——亲人
天突然就低了，低到裹紧呼吸
你一动，它就破
你给我这个糖心娃娃穿袜子
梳蓬松的椰菜花辫儿
用播音的腔调给我读书
除了给女儿，这还是第一次
吻我的额头，别吻嘴唇，
我是你干净而易碎的早晨
背上四十年前准备好的翅膀
——再见，爸爸!
第五夜
手，虚弱得提不起花篮
我被夏天的罂粟弄坏了
眼睛盯紧你，还在想念
扎进你怀抱，还怕风声
那么小、小成你的婴儿
你的细胞、若有若无的轻叹
暴雨，以决绝的姿态吹开浮土
多么美，雪白的根茎多么美
第一次舍得先你而睡
长亭接短亭，浮云翻卷
钟表于游鱼的滑动生出枝蔓
第六夜
玫瑰、莳萝、迷迭香、广霍香、尤加利
依兰、天竺葵、乳香、快乐鼠尾草
自上而下，你在我全身铺满鲜花
它们吃我的星星小裙，吃我的泪水和舌尖
吃我后背上的名字和脚趾图腾
一万个花魂附耳上来：飞吧，女人，别再回来
有爱的女子，矛盾、性感、有无限可能
像雨后的阳光缓慢醒来，燕子羽毛闪亮
你的声音闪亮，那么多的金子流出来
你的好，让两句话回归一首诗
我的好，正让我自己脸颊绯红
第七夜
怀抱锦绣的女子多么忧伤
所有的路都打了结儿
偶尔的梯子也是纸的
风永远不敢从正面来
察觉时已然变成双面刀
拿去我的瀑布、雪崩和砍伐
拿去所有的能量和悬疑
时间本无答案
天空何止是空
相知的心(组诗选三)
敕勒川
高山或者流水
——为伯牙和钟子期而作
一个人隐在高山里，另一个人
把他雕刻出来
一个人隐在流水里，另一个人
把他荡漾出来
一个人离去，另一个人
就把自己一生的梦摔碎——
哦，那些亮晶晶的心跳，千百年了
仍在时光中怦然，直到
那个离去的人
再次回来
相知的心
——给ＷＹ
在茫茫人海中，总有一个人
在向另一个人靠近，直到他们之间
剩下一颗露珠的距离
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
另一个人，但他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
梦想、心跳和呼吸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不管隔着多远
一个人都能拨动
另一个人的心弦——
两颗相知的心加起来
就是千古流芳的
春天
飞或者舞
你从没有停下内心的飞翔，但薄薄的翅翼
仿佛经不住一个人轻轻的一瞥
你抬起辽阔的地平线，你抽出
时光凌乱的线索
除了爱，你还能舞出什么
除了我，你还能找到什么样的故乡
而你转身，一场大风就在我心中
苍茫而起
聆听《高山流水》
(外一首)
东方浩
我看见高山上的风 吹散了
时光的烟云 那从云雾中渐渐清晰的
是谁的容颜和微笑
一只手高高地举起
一只手又低低地落下来
风中的声音 是一种怎样的倾诉
我的心在倾听无数颗心在倾听
它们久久地保持着
肃穆的表情
流水中的亮光 正在沾湿每一粒尘埃
我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
仿佛一棵树的枝条在拉长
一丛青草的叶 在春天返青和挺起腰身
温暖的青色蔓延 在流水中
到处流动 它们要流过每一个季节
要轻轻地拍打 每一道心的堤岸
让长满青苔的台阶
闪闪发亮
即使在黑夜 音乐的光芒
也会像黎明一样到来 古老的声音
在一个又一个早晨 敲醒我们的眼帘
自由、欢乐和友谊
紧挽着手 仿佛一群舞蹈的人
它们用起伏的情感 召唤
人世间的高尚和纯洁
从高山到平原 从流水到大海
从岁月的最深处 一直回响到
我摊开的手掌和仰望的目光
一根弦的震颤 让一颗心
一点一点碎裂 十二根弦的风暴
将掀翻多少风雨中的小船
在花朵和生活的芳香之间
在心灵和言词的对视之间
是谁的叹息 像一阵流水在漾动
这样一种灿烂的阳光 就要
缓缓地照遍我的每一个夜晚
一条干净的道路上 布满高大的身影
随风轻拂的衣衫 就像一页页典籍
正等待我的双手——抚摸和阅读
在一棵树下坐一坐
就让道路继续往前行走吧
我要在一棵树下坐一坐 一小片阴凉
让我的目光和心思渐渐安静
一棵树 它已经在路边生活多年
现在我疲惫的脊梁靠在它的肌肤
它皲裂的沧桑 坚硬而冰凉
这个炎热的季节里 八月的风
比火焰更有破坏力 它们在到处走动
让树叶枯卷 让我的呼吸也枯卷
单薄的衣衫 早已被汗水湿透
而背靠着的树 正把一种生存的痛
一点一点注进我的脊髓和酸涩的双脚
这一双从来不曾得到照顾和安慰的脚
它承受了多少时间的沉重叹息呢
短暂的阴凉之后 又将走过漫长的辛劳
一个人的道路 众多的树木一声不响
它们的心 是否跳动着同样的节奏
旧叶子纷纷落下 更多的新叶在默默生长
在一棵树下 在一小片阴凉之中
我要停下我匆忙的行走
还有多少方向 愿意等待我的选择
其实 我无法听懂一棵树的言语
在烈日下 在热风中 一小片阴凉
覆盖了我心的全部旷野
变奏曲
组诗选二
姚 辉
一条弦在陌生的地方 喊我
一条肋骨在喊 一种疼痛
或者一朵期许的焰火 一种远 在喊
还有谁在喊?什么在喊?
在那条肋骨之侧 我徐徐浮现
带着整部潮汐不断高扬的瞩望
带着被落霞猝然染红的那片鸟影
带着蒹葭与风声 以及简册上无边的
雨意
我浮现——让最锐利的水势成为启迪
苍茫掩尽浮华。他说：“汤汤乎若流水……”
你的手颤了一下 整个身影微斜
宛如一柄刀子——他在诉说
习惯砍樵的手拂动秋天
他的目光变得空旷 还有什么
在以暮色高悬的方式 不懈地呼喊?
或许他忽略了一部分桨声。远方与流水有关
漂泊。寂寥。浮名与身世
食禄者的梦境被一一陈列在庙堂上
谁在绢帛中渐渐锈蚀? 半把涛声
拭旧喟叹——或许
他忽略了残帆压碎的千种张望
忽略了溺水者不朽的苦难
——肋骨在火光中翔舞 他
还能够忽略什么?
而在此之前 我是一群奔走的岩石
尘土 是一大堆即将成型的山色
在你的第几条肋骨上 我
被隐匿的樵者反复倾听
我已经奔走过了太多的时光
我就是那条辽远的长途 来自往昔
却不一定能抵达你曾经坚持的未来
但此刻 我终于想静下来
与其他土石一起
站成一种穿越苦痛的巍峨——
树影在遮掩什么?我奔走着
逶迤的苍山时起时伏
甲骨表面的夕照缓缓展开
他说：“巍巍乎若高山……”
我便猛一下站在了你呼啸的肋骨上
肋骨疼痛 我又颤了一下
像某种黝黑的历史
他还将说出什么?弦月被天堂覆盖
秋天是值得倾听的 当然
秋天也可能破碎
如一把冰冻的琴——
弦月仍在高处。他看着你
琴弦吱嘎 肋骨闪烁
而在此之前 你的扁舟划过了千种风波
樵者归来 叮当的斧声坠入江中
暮色复制陈旧
在此之前 我是山水之外的山水
是沉默。悲悯。遗忘。在此之前
枯枝仍挂在巨大的树影上
樵者手上的伤口 还未发出锋利的呼声
而你在船上 船在时间之上
时间在琴弦上——旧琴之侧
悬着 大片谨慎 多变的天色……
夜登汉阳古琴台听江声
琴台是用月色砌成的
旧旋律般的琴台 不止用一种月色砌成
我在那些古老的石阶上 抚热
典籍上曾经残缺千年的种种回忆
而江声比我更先抵达这里。江声辽阔
繁复——左侧的江声
我更熟悉 它来自我家园的内部
经历无数种季候的江声
穿过我挚爱的山地
把一部分疼痛烙在道路上
此刻 它认出了我
它说出了我粘满泥迹的所有往昔
做一个幸福的倾听者注定会是艰难的
这样的江声 还将与怎样的天色有关?
我似乎看见了
祖母多年前的静谧与困乏
看见了鸟翅与炊烟中飘升的感激
而另一侧的江声 传来
从一把破碎的琴开始
姓氏鱼汛般浮动：苦与乐
缄默与骄傲。聆听的人走失在沧桑中
时代在镍币上 在欲望深处
在店铺背对的所有风向间——
(布满歧途的江潮是不是还能呈现另外的呼叫?)
江声闪烁 它
代表了我们全部的冥想抑或赞许
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忍受浮华
另外的江声 剜痛骨肉
我们 还将承受
多少来自江声之外的锐利?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