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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公园
作者:蓝 石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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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石,本名石效纲,男。现居北京,自由撰稿人,曾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
       傍晚,老王正坐在自家小卖店里看电视,老张拎着菜拉门进来了。老王与老张的目光不经意间相遇的那一刻,她发现老张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像是在有意隐藏什么。老王故作随意地抬手打开客厅的白炽灯,屋里霎时明亮起来,老张刚刚染过的一头浓密的黑发完全暴露在老王眼前。老王眯起眼,不太相信地盯着老张的头发仔细看了会儿,然后,乜斜了老张一眼,什么都没说,起身走进卧室,房门随即发出嘭一声闷响。显然,老王生气了。老张知道,晚饭只能自己煮袋方便面凑合了,好在小卖店最不缺的就是方便面。老张煮方便面时,又往里面卧了两个鸡蛋。
       小卖店是以老王的名义开的。她临退休那年冬天,在车间的楼梯上摔了一跤,到医院一检查,说是股骨颈骨折,做了置换手术后,经医疗机构鉴定,为八级伤残。老王一直歇到退休,还在街道办了张残疾证。然后,老王利用自家住一楼的便利,开了这个小卖店。小卖店虽然开在一个只有五栋楼的小区里,但由于老王手里攥着伤残证,免除了多种七七八八的费用,每个月的收入还是比较可观。同时,老王也算给自己找了个营生。毕竟,她的腿脚不灵便,平时连小区的大门都很少出,没事的时候,顶多在自家种的花花草草前打打麻将,这样既不耽误卖货,又可以自娱自乐,何乐而不为?
       老张今晚心情好,食欲也就格外旺盛,三下五除二,一大碗方便面下肚了。吃得满头大汗的老张用毛巾擦了把脸,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站定,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果然如小吴所说,染过头发的他年轻了,而且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老张叉开双手的十指,将头发从两鬓向额头上方聚拢,头发末梢都染得很仔细,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老张胳膊肘撑在柜台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起身犹豫着推开老王卧室的房门,想问问老王是不是又胃疼了。他知道,老王一生气就有胃疼的毛病。刚刚还平躺着的老王见他进来,索性把肥胖的身躯迅速翻向了墙壁一侧,床铺随即发出一阵嘎吱声,接着,老王大概还嫌自己的情绪表达得不够充分,干脆抓过线毯,把头蒙了个严实。
       自讨没趣的老张悻悻地退回到自己房间,也早早躺下了。明天是交谊舞比赛的日子,他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如果仅仅因为老张染了一头黑发,相信老王不至于生这么大气。人嘛,虽然年纪大了些,又是个退了职的干部,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染发也不足为怪。关键是,老王由此联想起一件并不久远的往事。
       大约七年前,当时老张任职的单位准备搞部门领导换届竞聘,老王曾劝老张,现在正是较劲的时候,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衣着要穿利索些。别总邋里邋遢的。然后,老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张白花花的头发,说:“头发也该理理了,顺便再染个头,提提精气神儿。”老张不以为然。“我在单位干了快一辈子了,谁不知道我是少白头,别扯那些没用的。”尽管老张头发花白,但根根浓密坚挺,剃下来一撮都能当毛刷使。
       老王劝了几次,老张仍我行我素,不修边幅。为此,老王痛心疾首地说:“让你染个头会少块儿肉吗?”
       “就是长块儿肉我也不染,这辈子我绝不会染头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时的老张已经有所耳闻,在局内的派别斗争中,与他关系密切的副局长已是节节败退,正处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状态。想到这些事情老张就烦,不然,他也不会冲老王乱发脾气。虽说老王在厂里只是个车间出纳员,但她心里也清楚,无论是整齐的着装,还是染后的黑发,都不能对老张的连任起决定性的作用。老王的意思是,起码你要向领导发出一个信号,你身体是健康的,心是年轻的,也有信心有能力再干一届。那年老张五十六岁,再干一届正好退休走人,这辈子咱虽没有建立过什么丰功伟业,但也算是善始善终。老王唠唠叨叨地埋怨老张时,他并没有做任何解释。老张懒得理老王,况且这些话要追根溯源,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楚的。
       巧合的是,那年与老张一样以杂毛形象示人的几个老处长无一幸免地被“换届?了,而另外几个染了头的老处长却齐刷刷地迎来了“平稳过渡”。原来,几个染了头的老处长是得到过领导的某种暗示。那种暗示跟老王提醒老张的意思差不多。至于其中有没有什么幕后交易,老张就不得而知。
       老王摔断腿住院后,老张在单位基本上处于半退休状态,一半时间在医院陪老王,一半时间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下去,但这期间,却无形中为老张日后的退休生活起到了一个缓冲作用。所以,当老张果真退休时。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休闲的状态。
       每天早饭后,老张都溜溜达达地去附近一个叫滨河的小公园。滨河公园虽小,但五脏俱全。有凉亭、假山、健身区,有下棋打牌的,有练快板书的,还有人扎成堆儿专门讨论国际国内时事的。奇怪的是,这个号称滨河的公园,唯独缺少的就是一条河,这让老张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老张有所不知。前两年,公园里拔地而起的一栋高楼,正是建在原来的“滨河”之上。那是栋颇为豪华气派的高楼,据说是公园主管部门的宿舍楼。大门临街修建,院内还有一条通向公园的甬道,这样高楼里的人想逛公园就方便多了。甬道上一天到晚有保安专门把守,进出要凭相关证件,否则任何人不准随便进入。
       老张每天上下午都要围着滨河公园转上三圈。他走得很慢很慢,而用时也绝不会超过两小时。
       有一天,老张正百无聊赖地在公园里兜着圈子,意外地与老李迎面碰了个头。这个老李是老张的老同事,当年也是一处之长,年龄要比老张小一岁,是那年换届时的留任者之一。如今老李已经不染头了。老张记得老李的头发当年也是浓浓密密的,与自己不相上下,但白头发要少许多。几年不见,老李的头发变得稀疏花白了,软软地摊在头皮上,像一小片蔫头耷脑、缺少水分的枯草。
       从此,两人结上了伴,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在公园的南门碰头,然后,并排甩着胳膊边溜达边聊些原单位,乃至国内国外刚刚发生的重大新闻事件。但基本上是老李说,老张听。上班时,身为财务处处长的老李是个性格温和的人,甚至温和得近乎于窝囊。但现在的老李变了,说什么事都是粗门大嗓,说到激动处,脸涨得通红,气都喘不匀。尤其是聊到原单位领导如何贪污腐化,下属企业兼并中的猫腻,及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之类的话题,老李更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牙齿咬得咯咯响,还忿忿不平地边说边做出一些类似演讲者的手势。这让老张觉得不可思议。按说,作为当年的既得利益者,应该对领导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才对,怎么听着好像有千仇万恨似的。在老张看来,老李虽然人退休了,可心还在单位,甚至可以说比上班时更操心。
       大约十点左右,两人开始下棋。他们选择的是公园最僻静的一隅,也就是那栋高楼围墙下的拐角位置。老张和老李下棋的附近没有参天大树,也没有石桌石凳。夏天闷热,两人穿着背心短裤仍汗流浃背,只好各执一把蒲扇不停地呼呼扇风。两人之所以选择这块“净土”,并非是棋艺高深,不屑与其他的下棋
       人为伍。其实,两人棋下得都不咋样,但也算得上棋逢对手,半斤八两。
       吃过午饭,老张照例要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眯一觉,然后起床下地,洗把脸,又到公园找老李去。这个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两人围着公园再转上一小时,其间,老李继续接着上午散步时的话题滔滔不绝,也继续着他那愤世嫉俗的古怪模样。老张习以为常,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从不与老李进行深入讨论。有时老李会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拽住老张的衣袖或强行挡在老张面前,问他说得对不对?老张只好附和一句对或是这么个理儿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好在老李并不介意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只管自说白话,尽情宣泄着自己的不满情绪。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年的光景。
       一天早晨,老张意外地没有等到老李。当时,他以为老李是被什么突发事情耽搁了。但一连几天,老李的身影都没有出现,老张便有了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老李是不是病了?想到这儿,老张不禁有些自责。自己太疏忽了,跟老李逛了一年的公园,竟从未想过与老李交换一下彼此的电话号码。万一碰到啥事,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啊。
       没有老李陪,老张对逛公园的热情一落千丈。那天,百无聊赖的老张正闷着头在公园里踽踽独行,猛抬头,险些与迎面的老李撞了个满怀。当然,这只是形容,即使两人真的撞上了,也不会“满怀”,因为老李是坐在轮椅上。后面推车的是一个神态疲惫的女人。显然,老李认出了老张,他显得异常兴奋,歪斜的嘴角抽搐着,眼睛使劲地眨了又眨,大概老李是想将他的嘴角拽回到正确的位置,但颇不成功。老李又努力地想抬起一条胳膊与老张打招呼,但那只手的手腕像被人砍断了韧带,低垂着,五指聚拢在一起横向着抖动个不停。
       见此情景,老张忙蹲下身,问:“老李,你,你这是怎么啦?”
        老李脸上的笑容充满酸楚,但他仍努力地微笑着。浑浊的目光划过一道晶莹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伴着不停流淌出来的涎水,老李艰难地在老张耳边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但老张一个字也没听清。老张只能求助般将目光投向那个一脸倦容的女人。
       女人是老李的妻子。她告诉老张,老李得了半身不遂,医学上叫脑血栓。某天起床的时候,突然就不行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老张想,那个某天一定是老李爽约的日子。
       女人说,老李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康复得并不理想,但他吵着闹着非要出院,回了家又待不住,一个劲张罗让我带他到公园散步,透透新鲜空气,说那里有他的好朋友,我想,老李要见的人就是你吧。
       平心而论,老张和老李上班时的关系只能算是点头之交。老李在财务处,老张在后勤处,工作上并无太多交叉,若不是两人家住得近,偶然在公园里碰到,定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见,老李并没什么朋友,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机关里,大家的关系表面看上去热热闹闹,挺融洽的,但人人各怀鬼胎,能以朋友相称的少之又少。退休后才知道,自己忙碌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连个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可怜哪!
       想到这里,老张肯定地点了点头。老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怕自己流泪,忙直起身,说:“来,让我推老伙计走会儿。”
       但老李歪斜的嘴角,泛着一团白色的泡沫,再次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看上去,情绪颇为激动。显然,老李对他的提议并不赞同。没办法,老张只能陪伴在轮椅的一侧。那天,他们三人在血色残阳下,默默地走了很久。
       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场景一直伴随着他们。从老李的神情上看,他很希望老张能说点什么,最好能不停地说呀说,就像老李病前那样。但老张是木讷之人,一向不擅长言辞的表达,这一点老李早已知晓,但又心有不甘,便乞求般仰脸呆望着老张。老张没辙,只好随便说点吃早饭时从电视里看到的新闻晨报。可此时老李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正宝贝似的搂在怀里,还是能收听短波的那种。老张讲的事情老李已经听到了或正在听。老李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就某一事件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和看法。这让既没见解又无看法的老张一筹莫展。失望之余,老李只好将呆滞的目光转向山坡的凉亭上传出的阵阵嘹亮的歌声。
       老张清楚地记得,他刚来逛公园时,凉亭里总是聚集着一拨下棋的人。说是一拨,其实真正下棋的只有两个人,其余的全是看客。其中一位下棋的长者大约八十岁了,但面色红润,每走完一步棋,都要手捻花白的长须,喝一口茶,与周围的人抽空聊上几句。另一个人与其相比要年轻一些,身材高大笔直,不苟言笑,即使落子之后,他的目光仍紧盯在棋盘上,仿佛那枚棋子一旦脱离开他的视线,就会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唱歌的那个圈子在山坡下,靠近公园的围墙处,离凉亭大约有四五十米的地方。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帮人往凉亭处越凑越近,直至双方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冲突的原因自然是下棋的人喜静,认为唱歌的人太吵太闹腾,影响了他们的思考。可唱歌的人说,公园是大家的公园,凭什么你们常年霸占着凉亭?凉亭不仅建在山坡上,可以供人极 目远眺,四周还生长着几棵高耸入云、枝繁叶茂的古槐,遮天蔽日,可谓是整个公园最好的去处。
       唱歌人中有个领头的,是个中年妇女,头上顶着一头玉米花似的浓黑卷发,一年四季喜欢穿裙子。夏天是纱质的连衣裙,春秋是呢料的筒裙,冬天是刚好盖过脚面的羊绒喇叭裙,人显得很洋气也很有气质。吵起架来更是不含糊,口齿伶俐,声音尖厉,下棋的那拨人七嘴八舌也盖不住她一个人的声音,颇有些舌战群儒的风范。末了,中年妇女叉着腰,冲身边的同行鼓动说,从明儿起,我们就到凉亭里集合唱歌,大家说好不好?众人齐声喊,好!
       果然,第二天老张一行三人刚进公园就看到了这样一番热闹场景:下棋的人照常在石桌前围成一圈;另一圈是唱歌的人,他们正在中年妇女双臂挥动的节拍下,高唱着《八荣八耻》。歌声虽参差不齐,但个个唱得异常卖力,面红耳赤。中年妇女风韵犹存的圆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眼神一抖一抖的,鼓励着她的同伴们。一遍唱毕,中年妇女一个上扬的手势,又接着唱,整整一个上午,一刻不停地只唱这一首歌。
       高大壮实的长者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气恼地说了名莫名其妙的话: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说完,搀扶着更老的长者,拎着棋盘悻悻地离开了凉亭。
       凉亭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那是欢送的意思。中年妇女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双手下压,掌声这才渐渐平息。
       那段日子老张总结出,凡是老李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就会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睛;不开心的时候,老李的嘴角就抽搐个不停,直到老伴推着他匆匆离开,老李的嘴角才会重新回到歪斜的位置。
       第二年春天,老李又患了脑溢血,几天后离开了人世,也永远地离开了老张。
       老李的死,对老张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每天只要一走进公园,健康时愤世嫉俗、挥着演讲手势的老李就与坐在轮椅上口歪嘴斜、双目低垂的老李如影像中的画面在老张的跟前交替闪现,把他原本就低落的情绪搞得心烦意乱,人也变得多愁善感,郁郁
       寡欢起来。常常走着走着,突然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嘀咕一句“人生无常啊”之类的喟叹。
       有几天,天空总是阴着脸,但既不下雨也不刮风,黑滚滚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压得老张气喘吁吁的。于是,他选择留在家里,休息休息,顺便调整一下自己不宁的心境。
       在老王眼中,魂不守舍的老张,像个无理取闹的非法闯入者,习惯了白天一个人安安静静生活的她,对老张突然窝回家中的举动极不适应,但又无计可施。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迫使老张再次走出家门,还自己一个清静的空间。
       在老张的记忆里,自从老王摔了一跤住进医院后,两口子就再没吵过一次架。此前,两人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那时候,老王的嘴很碎,像大部分中年妇女一样,喜欢拿吵嘴当消化食儿,抓住个自以为是的理就不依不饶,非要争出个大是大非不可。逼急了,老张会恶狠狠地回敬她几名,话不多,但足以戳得老王肝疼。于是,老王吵得更凶了,还动不动把女儿拉过来评理。那时女儿尚未出嫁,便只能以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劝老王消消气,再冲老张使个眼色,事情就算过去了。过后,老王曾当着女儿的面这么评价老张:说话有劲,不在上粪多少。两人磕磕绊绊的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着,过了一年又一年,从未消停过。
       老王出院后,为了不打扰她休息,老张主动提出暂时搬到另一间屋子去睡,老王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久而久之,习惯养成了,待老王的病彻底好了,老张也没有搬回去的意思。这样,两人不知不觉地跨入了他们这个年龄段颇为盛行的无性夫妻行列。但无论老王还是老张,谁都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老张甚至暗地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至于老王是什么感觉就不得而知了。
       出院后的老王像是被医院的来苏水气味给熏安静了,一改平日里急三火四的性格,话也是越来越少。即使遇到不得不说的话,说起来也尽量删繁就简,绝不多吐出一个字的废话。两个人就像哑巴一样,在屋子里走动、吃饭,如果关了电视机,石英钟的滴答声清晰可辨,都有些瘆人了。开始老张还求之不得,后来连他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窒息。老王反而从容淡定,气色也愈发的红润而光泽。这让老张颇为费解。—个在自己身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老了老了却变得不认识了呢?难道仅仅因为住过一次医院,就把自己多年来形成的脾气改掉了吗?况且得的又不是什么死里逃生的大病,这怎么可能呢?老张正是在这种疑惑的心情驱使下去的滨河公园。老张觉得呆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是受罪,不是人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吵吵闹闹来得痛快呢。
       一走进公园,老张就发现有什么不大对劲,定睛细瞧,原来旱冰场的四周横着拉了几道铁丝网,像个没有顶的笼子。老张正纳闷,有好事者主动告诉他,几天前,一个玩滑轮的男孩在跳跃大理石台阶时,摔在了边沿上,眼珠子都给磕冒出来了,男孩家长一怒之下,把公园告上了法庭,正打官司呢。公园怕再有孩子出事,才用铁丝网将旱冰场圈上了,白天关着,晚上开露天舞会。果然,老张看见入口处挂着块小木牌:舞场晚六点三十分至九点三十分开放,票价两元。
       散步时,老张想起十几年前,在局工会当宣传委员那阵子,每到周末,他都兴奋地张罗着将会议室的桌椅摆放在四周,然后在天花板处拉上一串串小辣椒似的五色彩灯,音乐一响,局机关的舞会就算开始了。之前,工会特意派老张去市文化宫参加了个交谊舞培训班。那阵子,老张简直成了机关舞会上众星捧月的人物,许多年轻的女同志排着号等老张教她们跳舞,把老张忙得不亦乐乎,一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摆着手,不行了不行了。但那些容貌姣好的女同志还是半嗔怪半撒娇地把他往舞池里拽……时至今日,回想起当初的场景,老张的心还是热乎乎的,充满了对昔日美好生活的无限感慨。
       当天下午,老张躲在家里,关上房门。他要温习一下舞步,毕竟这么多年没有跳了。老张收腰提臀,一只手臂在微凸的肚腩前悬空着,作扶腰状;另一只手臂在肩膀下方弯成直角,虚搭着,舌头在口腔中打出“嗒嗒嗒嗒”的节奏。老张身板笔直,目光平视,绕着床忽而旋转忽而阔步,跳得大汗淋漓。好在没费多大工夫,老张又重新找回了从前那种愉悦、酣畅的感觉。
       吃罢晚饭,老张找出条西裤和一件白衬衣,用电熨斗熨平,又换了双皮鞋,在镜子前照了照。他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进了露天舞场,老张才发觉自己的穿着有些过于隆重。舞场里大多是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和拖鞋,嘴里叼着烟卷,手摇大蒲扇,像是来遛弯或乘凉的。
       来跳舞的人差不多有一半是自带舞伴,有的像夫妻,有的像是熟人。有的女人还搂着女人跳,她们目光上扬,边跳边捂着嘴巴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冷不丁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在音乐停顿的间隙中显得格外刺耳。
       舞伴——舞伴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困扰着老张。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那些女同志对他趋之若骛的情景,不禁轻叹了口气。
       舞场周围零星站着几个女人,男人伸手邀请,有的女人就与男人一搭手滑进了舞池;有的女人眼皮轻翻,对男人瞧上一眼,轻摆摆手,算是拒绝。
       老张也想学着别的男人那样主动出击,但他的屁股仿佛黏在了椅子上,动不了窝。老张是个好面子的男人,他怕被人拒绝,也怕被那些搂着舞伴的男人嘲笑。老张越想越复杂,越想越没勇气,直到曲终人散,他才从恍惚中站起身。老张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双腿发麻,灌了铅似的。老张忿忿地觉得,这一晚过得简直糟透了。不来了,明天说啥也不来遭这个罪。
       第二天晚饭后,老张搬了把椅子坐在老王身后看电视,目光仍禁不住偷偷地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电视里播出的节目,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老张无所事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定不下心来,反而涌出一阵抓心挠肝的烦躁。那就还是去吧,凑凑热闹总比呆在家里看老王吊个脸子强。
       悬挂在舞池上方的“小辣椒”忽明忽暗,老张也显得无精打采的。他闭上眼睛,双手按住太阳穴,做了会儿跟保健操。突然,有人一屁股重重地坐到老张身边的椅子上,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那人已经开始说话了:“什么东西,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跳个舞还不干不净的。”
       老张扭过头,见坐在一旁的女人正气咻咻地自言自语着。女人这才像刚刚发现老张似的,抱歉地一笑。老张觉得女人的这张脸有些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老张没好意思盯着女人仔细看,怕人家嫌他的眼睛“不干不净”,就将目光转向了舞池。想着想着,他终于想起来了,她不是那个在凉亭里唱歌、喜欢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吗?
       这时,女人抻了抻裙摆,站起身,正要离去,老张慌慌张张地开口了:“您,白天还在那里唱歌吗?”老张指着对面的凉亭。女人看着老张:“您也在那里唱歌?”
       老张摆摆手:“不不,我常在公园遛弯,那些人里数你唱得最好。”老张这句话里不乏有恭维的成分,但也是实情。
       “我现在已经不去唱歌了。”女人的语气有些无
       奈。
       “为什么?”老张仰着脸,一副不无惋惜的样子。
       “唉,说来话长。”说完,女人重又坐了下来。
       原来,不久前区里要搞“夕阳红”歌咏比赛,每个参赛队伍可以表演三个节目,其中《八荣八耻》是必选曲目。她想唱自己最拿手的《红梅赞》,开始大伙儿是同意的,为此,她特意订做了一件大红色旗袍,还重新做了个江姐的发型。可过了几天又有人反对,说一年就这么一次歌咏比赛,大家都憋足了劲准备一展歌喉,凭什么让她当红花,我们这么多人当绿叶衬着她。谁也不能搞特殊化,要唱就唱大合唱,要过瘾大伙儿一块儿过瘾。一气之下,她干脆退出不玩了。现在,她白天在家上网玩游戏,晚上到舞场散散心,伸伸胳膊腿,不然颈椎受不了。
       她讲完了这番话,老张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又问:“您贵姓?”
       “我姓吴,你就叫我小吴吧。”
       老张说:“小吴,我想请您跳个舞,不知您肯不肯赏光?”
       “跳舞没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小吴的神态颇有些小姑娘似的调皮。
       “您说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老张朗声说。
       “从现在起,你说话能不能别总您您的好吗?叫我小吴或你都行,你一句话带好几个您字,都把我叫老了。”说完,小吴兀自笑了起来。老张也笑了。
       两人走进舞池,听到的却是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的音乐。两人知道,这是今晚最后的一首曲子了。许多人纷纷向出口走去,舞池里一下子空荡起来。但这并没有影响老张和小吴的兴致。他们翩翩起舞,虽说跳的过程中不免有些磕碰,老张的面部表情也过于刻板,但总的来说,他们的配合还算不错。毕竟两人是第一次合作,能跳成这样还是挺满意的。
       出了舞场,两人意犹未尽,于是相约明晚早点来,跳个痛快。走在明月高悬、星光似水的夜色中,老张的脚步异常轻快,仿佛踩着舞曲的节拍,嘴里打着舒缓的节奏。
       从此以后,老张和小吴成了固定的舞伴。谁去得早一些就在人口旁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好在两人都很守时,有时一个走到入口处,一抬头,另一张脸刚好闪现在自己眼前,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一块儿买票进入舞场。从始至终,一直是他们两个跳,累了,买两瓶饮料,找个角落坐下来,边喝边切磋舞技。 两人的舞越跳越默契。跳舞时,老张的一个眼神或扶腰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弹,小吴便心领神会。两人或双手相握,手臂平举,阔步向前,或齐刷刷地来一个猛甩头。如果老张右手叉腰,左手高擎,揪住小吴的一根食指,小吴的裙裾就如盛开的荷花,围绕着老张飞速地旋转起来。两人优雅、和谐的舞姿,时常引得众多跳舞的人驻足观看,眼睛里闪烁出羡慕的目光。面前的场地自动空出一大片,供他们驰骋。老张和小吴像两个好胜的孩子似的,越到这时,跳得越是激情四溢,花样百出,汗津津的脸上充满征服者的快感。
       一天,他俩看见入口处贴了张红纸黑字的通知:九月三十日,区里将举行迎国庆“夕阳红”交谊舞比赛。
       小吴情不自禁地抓住老张的双手:“我们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赶快去报名吧。”说完,小吴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羞怯地松开了老张的双手。
       “好啊,那咱们就去凑凑热闹。得不得奖无所谓,重在参与嘛。”老张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多练练,光靠舞场这点时间可不行。明天,我把家里的录音机拎来,咱们白天在公园里加练,怎么样?”
       “对,这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就这样,从舞曲的选定到动作的编排,两人不分白黑,足足练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临参加比赛的头天上午,小吴等来老张后,开口说:“我看这些天咱们练得也差不多了,今天放松放松,怎么样?”
       “你说,咱们怎么个放松法儿,是去爬爬山,还是去喝喝咖啡?”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吴犹豫地抬头看了看老张。老张有点紧张:“有话你就说,怎么还吞吞吐吐的客气上了,这可不像你小吴的风格。”
       “嗯,老张,我想向你提个建议,你千万别介意。”
       老张点头。
       “老张,你去染个头,怎么样?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评委那里得到一些印象分。当然,染不染在你,我只是建议一下。”
       老张支吾着“哦哦”了两声。他想起几年前单位“换届”时,老王为了让他染头,两人生过一肚子气的情景。但老张知道小吴的一片苦心,又不忍拒绝。毕竟,明天的比赛是两人的第一次合作,他不想扫小吴的兴致。老张尴尬地笑笑,手在花白的头发上捋了捋,不知如何是好。
       “老张,不想染就算了。你不必为难。”
       “也不是,主要是不习惯,觉得别扭。”
       “染一次就好了,开始我也不习惯,也是在别人的劝说下才染的。但一染就上瘾了,头发稍微长长一点,露出白茬就受不了。”
       “那,那我染一次试试。”
       “这就对了。”小吴高兴地笑了。
       两人来到附近商场,小吴领着老张径直走向欧莱雅的品牌专柜。“这个牌子好,国际知名,我用的就是这个牌子,不损伤头发。巩俐代言的。我替你做主了。颜色嘛,跟我一样,也选自然黑。”
       老张看着热心的小吴,咳嗽似的“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小吴又建议说:“走,我带你去染发,就在街对面。我的头发一直在那儿染。”小吴将玉米花似的蓬松卷发轻轻撩了撩。
       老张刚坐到发廊的椅子上,小吴就冲理发师说:“先给他剪剪,乱蓬蓬的像堆干草似的。”镜子里的老张舒舒服服地笑了。他觉得小吴说的每句话都很中听,既体贴周到又不失关心。
       理了发,染了头,老张顿感清爽了许多。两人走到大街上,小吴望着老张说:“老张,你得感谢我。是我,让你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明天比赛的时候,超水平发挥!”
       老张站直身体:“请首长放心,我绝不会辜负首长的希望。”把小吴逗得蹲在马路边上哈哈大笑个不停。老张也被自己的风趣幽默逗笑了,显然,他对自己近来的变化很满意。
       在路口的转弯处,小吴说了声:“早点休息,明天见。”便轻盈地蹦跳着穿过斑马线,又冲老张摆摆手,径直向不远处的小区里走去。老张凝望着小吴的背影渐渐消失后,才晕晕乎乎地朝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参赛结果,老张和小吴这对组合获得了二等奖。这是个令人相当满意的成绩。于是,两人走进一家看上去窗明几净的菜馆,喝了点酒,算是庆祝一下。其间,老张说:“那对组合之所以拿了一等奖,并不是他们跳得比我们动作更规范,身材也不够好,主要是赢在了默契上,而默契是靠长期合作才能取得的成果。”显然,老张有些不服气。
       “我也这么觉得。从明天起,只要咱们俩肯下工夫,明年的冠军非咱俩莫属。”小吴也心有不甘。分手时,小吴说:“我头有点晕,今晚咱们休息一天,明天见。”
       “不见不散。”不知怎么,这句话从老张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油腔滑调的。
       回到家,老张刚躺在床上想眯一会儿,电话响了,一接,是女儿打来的。女儿明天要与丈夫去欧洲,
       要走六个国家,为期一个月——女儿是让老张从明天起过去帮忙带外孙。
       老张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找不出任何的理由。事情明摆着,女婿的父母家在外地,老王腿脚不灵便,看小卖店最适合她,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平白无故闲在家里不去带外孙,换谁也说不过去。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老张在女儿家待得无聊之极,也焦躁之极。除了早晚去学校接送外孙,夜里哄外孙睡觉,他无事可做。女儿家住在郊区的高档公寓里,他不可能太老远特意跑到滨河公园见上小吴一面,把事情当面解释清楚,想想都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另外,人家小吴会怎么想?为了见一面,大老远跑到滨河公园,再折腾回郊区,多大事呀,至于嘛。莫不是老张对自己有什么想法?那样的话,恐怕两人日后想做个舞伴都难了。
       无聊的时候,老张很后悔当时没有要小吴的电话,就像当初他没有要老李的电话一样。如果有小吴的电话,他不仅能把事情解释清楚,顺便在电话里聊聊天,也不失为一种排遣寂寞的好方式。
       老张还暗中比较过小吴和老王。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一个是老婆,一个是舞伴,两人之间没有可比性,但还是忍不住。小吴人有些争强好胜,处处要说“上”句,优点是乐观,积极向上,和小吴在一起让人感觉轻松、愉悦。正如老李死后,他总结出的未来的人生活法——快乐度过每一天。而与之相比,老王整天耷拉个脸,跟谁欠她八百吊似的,家里的气氛被她搞得冷冰冰、阴森森的,没个活气儿。
       谢天谢地,女儿女婿终于如期归来。当天中午,老张逃也似的溜了出去。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商场买了瓶欧莱雅染发剂,又到上次小吴带他去染发的发廊染了发。虽然头发才染了—个月,但老张两鬓新生出来的白发已经暴露无遗,与头顶上浓密的黑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他不想让时隔一个月之久见到他的小吴,有什么失望。
       染完发,老张随便吃了碗兰州拉面,就奔舞场而去。他到得有些早,门还没开呢,老张在不远处找了张石凳坐下。他想等待小吴的出现,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可过了七点,小吴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老张有些着急了,他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一不留神的工夫,小吴已经进去了。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老张还是想进去看个究竟。如果小吴没来,就坐在里面等也一样。毕竟年纪大了,在石凳上坐时间长了有些吃不消。老张买票进了舞场,他先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小吴,便拣了个离入口最近的位置坐下来。老张表面上若无其事,像个饶有兴趣的观赏者,心里却急得像个跳上蹿下的猴子。听着一首首悠扬的舞曲,老张的脚有些痒,但也只能眼巴巴地盼望着小吴的出现,两人好双双下到舞池中跳个大汗淋漓。遗憾的是,直到那首标志性的《回家》响起,老张才彻底失望,怅然若失地回了家。
       一连几天,老张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小吴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老张甚至想到,小吴是不是突然生病了,就像当初老李那样。但老张马上在心里打消了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不可能,不可能,老李的身体怎么可能跟小吴比呢?不光小吴年轻,人平时又那么乐观开朗,她才不会得老李那样的病呢。得老李那种病的人,都是平时积郁太多造成的。
       一天晚上,老张见舞场检票的中年男子正无聊地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对不起,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你记不记得,不久前有个常和我跳舞的女人?”虽然老张和小吴在舞场里风光无限,但他仍不敢肯定,舞场的工作人员是否会记得他和小吴。老张这么贸然打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那人却嘿嘿笑了笑,说:“认得认得,你俩不是舞伴嘛,每天一块儿来一块儿走,舞又跳得那么好,怎么会不认得?”那人卖关子似的,故意慢悠悠地点上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又说:“你们两个也真是奇怪,像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前些天,她一来就坐在你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一坐一晚上,谁请也不跳,说是在等人。现在你来了她又不见了。这几天,你一坐这儿我就想,你是不是来找那个女人的。但,但这话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啊,万一弄错了,怪尴尬的,你说是吧?”那人挺善解人意,老张感到身体一阵燥热,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那人又语气暖味地说:“再等等,多等几天,也许就出现了。男人嘛,要多点耐性,你说是吧?”
       回到座位上的老张突然想到,参加交谊舞比赛的那天,他和小吴一走进区老干部活动中心,几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人主动跟小吴热情地打着招呼。小吴与他们每个人也都很熟悉的样子,见了面,拍拍打打,谈笑风生。后来,小吴告诉他,那几个人是老相识老朋友了。当时,老张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只是由于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有些紧张才没来得及多想。那么,小吴会不会以为自己不来了,与别人搭上舞伴了呢?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小吴真的与别人搭上了舞伴,他们会去哪儿跳舞呢?老张决定去本区的另外几个公园转转。
       第二天,老张推出了放在家楼下多年未骑的自行车,擦了又擦,晚饭后就出发了。但多日的寻找仍一无所获。现在,老张已经不仅仅是为找小吴跳舞,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了。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见小吴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万般无奈之下,老张想到了最后一招,那就是到小吴居住的小区再找找。他当然记得,他第一次染发后,小吴与他分手时蹦蹦跳跳的样子。这么一想,老张又抖擞起了精神。于是,他把每天上下午去公园遛弯,改成去小吴居住的小区。
       小吴居住的小区是那种新旧结合的小区,旧楼有六栋,新楼也有六栋,都是六层的矮楼。由于外墙面粉刷的都是橘红与明黄相间的颜色,从远处看,区别并不大。只有走近了,才会发觉,旧楼的外墙体是砖砌的,且阳台老旧,几乎每一户的窗户都因多年雨水的冲刷变得污浊,像挂了一块块脏抹布。院子里倒是挺热闹,主要是上了年纪打牌搓麻的老人和吵吵嚷嚷的学龄前儿童。老张的出现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生怕被人突然问上一句。所以,刚进那个小区时,老张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转上两圈腿就发软,心突突跳个不停。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老张把戒了多年的烟捡起来了。他一再告诫自己,只在小吴的小区里抽,出了小区绝不抽一支。好在过了些日子,院子里的人见他多了,他也就慢慢习惯了。但同时,老张的烟也抽习惯了。在小区抽,出了小区也抽,甚至回到家也忍耐不住。
       老张每天上下午都要在小区里转上几圈。转圈时,他时常仰起头,还时不时用一只手在颈椎处敲敲打打,像个老资格的颈椎病患者。如果小吴凑巧往楼下张望,看见自己的几率会高一些。
       不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张的失望与日俱增,他甚至已经开始绝望了。他也想到过放弃寻找小吴,但又一时想不出放弃之后该去干点什么。继续逛公园?那个小公园他早就逛得够够的了。去跳舞?可上哪儿去找像小吴那样合适的舞伴呢?老张越想越茫然。
       那天,老张从小吴居住的小区出来,去商场买了染发剂,又走进那家发廊。老张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对理发师说:“理短点,再染一染发。”
       可刚理完头发,老张意外地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老张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自得耀眼、醒目,像一层洁白的雪花覆盖在头皮上。当理发师让老张过去洗头时,呆怔的老张突然赌气似的大声说:“算了算了,不染了。”理发师说:“染发膏都调好了,这么贵,不染浪费了。”老张不为所动,边将围布一把拽下扔到椅子上,边嘟嚷着说:“浪费就浪费,不染就是不染。”理发师被老张突然的烦躁搞得一脸窘迫,却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付了钱从发廊出来,一阵冷风掠过,老张不禁缩了缩脖子。他感到了肃杀的秋气,神情也忧郁起来。老张的脚步明显要比平时走得迟缓、僵硬,走着走着,背也渐渐佝偻,仿佛再也无法挺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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