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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安慰
作者:哲 贵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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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谁还在练武术呢?
       我说的武术,在我们信河街叫拳头。我们说一个人功夫好,就说他拳头硬。但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定义不是很准确,拳头再硬,怎么抵得过柴槌?怎么抵得过剑?怎么抵得过刀?怎么抵得过狼牙棒?怎么抵得过丈二长矛?可信河街的人就是认死理,觉得只要拳头练硬了,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当然,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信河街到处是商铺,到处是美容院,到处是海鲜酒楼,到处是KTV,到处霓虹灯闪烁,通宵不灭,谁还有时间去练拳头呢?拳头硬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有用,现在是商业时代,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钱,你就是把拳头练得跟磨盘一样大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年之前,我们信河街每年都要举办一场武会。
       武会是什么意思呢?用老话讲就是打擂台,用拳脚比出胜负来。但在我们信河街,有一个笼统而特殊的名称,叫它“会市”。“会市”有物资交流的意味,做生意、走亲戚、看戏、吃酒、找对象,统统包括在里面。在信河街,这些活动能够搞起来,是因为每年一度的武会。武会是主角,是核心,其他是附属产品。大家去“会市”,主题是去看武会,看今年谁得第一名。只有看了武会后,才算不虚此行,然后才有闲情去看戏、吃酒。也就有了新一年的话题。
       武会定在每年农历的十月二十五日,历时五天。这正是农忙之后,进入冬闲的时候,大家有的是时间。这五天里,所有的学校放假,所有的单位放假,是信河街的黄金周。这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啊!比春节还要春节。
       武会共分五组:第一组是六十一岁以上,称老年组;第二组是四十一岁到六十岁,称为壮年组;第三组是十八岁到四十岁,称为成年组;第四组是十五岁到十七岁,称为青年组;第五组是十岁到十四岁,称为少年组。武会的评委都是信河街德高望重的人,都是一些说话很有分量的人。
       比赛一共有三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比拳花。比拳花就是比套路,也就是看谁的套路打得好看。信河街有一种祖传的武功,叫功柔法。据说源出南少林,练到最高境界,身体可以刀枪不入,拳可毙牛,可见力气之大。同时,对基本功的要求也特别高。我刚开始会走路的时候,家里人就让我蹲马步,蹲着蹲着,大人会冷不丁地一腿横扫过来,马步不扎实,一般就会摔个狗吃屎。但是,功柔法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缺点,那就是拳花打起来不好看。硬功夫大致都有这个毛病,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到后来,有的人为了追求视觉效果,就偷偷练了别的门派的功夫,有白鹤法,有螳螂拳,有醉八仙,有五兽拳,有长臂功,等等等等。越走越偏,只要是耍起来使人眼花缘乱的,就会有人学来表演。第二个项目是比硬功。这个比的是真功夫了,也叫比内功,形式是自选的,可以以头碎石,可以耳朵拉车,可以喉咙断枪,可以一指禅。也有人表演肚皮吸缸,让台下的青年人上来拔,那缸就像焊在肚皮上一样,怎么拔也没有动静。第三个项目是最精彩的,叫标槌。槌,在信河街叫柴槌,说白了就是短棍。信河街有一句术语叫“八尺柴槌打丈二”,说的就是以小见大的意思。柴槌最好看的是盘槌,就是两个人对打,出箭、落捆,力大,势沉,声音清脆,很有实战功效。标,就是投掷,把东西射出去。所以,标槌就是投射柴槌。有点类似射箭,又有点类似标枪。标的对象是毛竹。比赛的时候,就是看一槌标过去,能够穿透几根毛竹。信河街最高的纪录是一槌穿透十七根毛竹,这个纪录在信河街的族谱里有记载,但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还是民国呢!信河街出了一个武林奇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豆腐老司,每晚做了豆腐,第二天凌晨挑着豆腐担子沿街叫卖。豆腐老司人长得又矮又瘦又黑,还是个驼背。据说他少年时,体弱多病,而且,由于身体的原因,处处受人嗤笑。他家里人就把他送到外地一个武师家里学武。等他回来时,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而且,他的背好像驼得更厉害了。他回来之后,很自然地从长辈手中接过豆腐担子,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信河街一样,一点也看不出他练过拳头。有时他卖完了豆腐,挑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经过街口的凉亭,凉亭里有一对石狮子,很多年轻人都聚在那里比力气,看谁能够把石狮子举起来,举起来之后,又能够走几圈。有人看见他走过来,就会挑逗他,对他说,豆腐老司,来露两手怎么样?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石狮子,摇着头,害羞似的笑了起来。凉亭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就起哄了,有人冲过来,要拽他过去试试,他立即慌了起来,两手提着豆腐担子上的绳结,逃命似的跑了。身后一阵哈哈大笑。
       事情发生在他回来两年之后。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有点使人喘不过气来地舒服。这时,信河街来了一个手提柴槌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凡之辈,他的两个太阳穴鼓出来,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这个人经过街口的凉亭时,正在里面玩耍的年轻人看见了,一看架势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来挑拳的——在当时,这种事情是时有发生的,经常会有江湖上的人跑到哪个武林名家府上去挑拳,被挑的人还不能不应战,不应战就说明不恭,前来挑拳的人可以放火烧了他的家。凉亭里的年轻人知道有好戏看了,就跟着这个人,看他要挑的人是谁。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一路走到豆腐老司的店门口。站定,柴槌立在脚边,一手叉腰,气运丹田,自报家门:江南槌王陆五一来访。
       大家一听这个名字,齐齐地“啊”了一声。但凡练过两手的信河街人,谁不知道陆五一呢?谁不知道江南槌王呢?他在长江以南的武林中,可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呀!练拳的人做梦都想投到他的门下,哪怕就是看他一眼,也觉得是天大的福分,那是可以坐在凉亭里吹牛一辈子的事情呀!现在,这个神一样的人物竟然降临到偏远的信河街,而且是来挑拳的。那么,他挑的会是谁呢?信河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江南槌王前来挑拳呢?
       陆五一报过家门后,过了好一会儿,豆腐店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豆腐老司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时手里多了一根墨黑的柴槌。他的柴槌短得出奇,一般的柴槌,是齐肩长,这样,使用起来才会得心应手,江南槌王手里握着的柴槌就是这么长的。但是,豆腐老司的柴槌却只有他的腰那么长,他的腰本来就比常人短,那柴槌看起来就更像是一根吹火棍了。
       豆腐老司看见江南槌王后,笑着冲他点点头。他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比吗?
       江南槌王把手中的柴槌顿了一下,咬出一个字,比。
       豆腐老司说,那我们还是老规矩!
       江南槌王说,老规矩就老规矩。
       说完之后,豆腐老司就在前头领路。江南槌王在后头跟着。
       这时,江南槌王来信河街挑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的队伍已经长得看不见尾。
       豆腐老司带着江南槌王来到信河街的后山,后山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们各自选了一个地方站下,互相看着对方。江南槌王的手
       上这时稍微有点变化,他把抓槌的手反了一个方向,原来手心是朝下的,这时是朝上。豆腐老司却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姿势更像是挑着豆腐担子,左手抓住担子的绳,右手握住肩上的扁担。
       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整个山冈都站密了,人挨着人,像竹笼里的箸。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是,大家站了许久,竹林里的豆腐老司和江南槌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眼尖的人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姿势虽然都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可他们的头上都出汗了,头顶上升起一缕缕雾气。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时一声断喝,两根柴槌同时飞了出去,只听一阵“啪啪啪”的声音,两根柴槌像流星划过一样,从一根又一根的毛竹中横穿而过。最后只听“当”的一声,两根柴槌同时深深地插在同一根毛竹之中。
       两个人这时互相看了一眼,一阵哈哈大笑,各自拔了柴槌,下山去了。
       他们走后,有人把被射穿的毛竹孔数了数,一共有三十四个,最后一根毛竹有两个孔,这两个孔的深度也是一模一样。
       后来,信河街的人才知道,豆腐老司就是江湖上跟江南槌王齐名的四尺槌神。谁也没有想到,四尺槌神竟然就隐居在信河街,竟然就是经常被人嘲笑的豆腐老司。这让信河街的人掉眼珠子了。
       遗憾的是,信河街的族谱里没有记载四尺槌神后来的事迹。他好像只在信河街闪了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二
       我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参加武会。
       应该说,我的基础还是不错的,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拳师,是功柔法的正宗传人。他们在外面的武馆授徒。但我爸爸从来没有跟信河街的人动过手,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拳头有多硬。我爸爸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武会。每年都会有人来动员,爸爸总是摆着手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他的名声,都是从外面传回来的,因为他常年在外面武馆授徒,经常会有武师找上门来比武。按照规矩,这种情况是不能回绝的,除非你认输,主动离开武馆,否则,别人会认为你是看不起他,是对他巨大的侮辱。我听别人说,武师找上门来,爸爸都会应战,但他也有自己的条件,为了不伤到人,他提议比武的人都站在长条凳上,谁先从长凳上掉下来就算输了。据说我爸爸从来没有先从长凳上掉下来。
       所以说,以我的家传,我只要去参加武会,是有一定优势的。可现实的情况是,我参加了三次武会,一次冠军也没有得到。得头名的都是一个叫黄乾丰的人。
       黄乾丰是我的同学。我们也是好朋友。但是,从内心里,我有一点点抵触他,有时候会故意不理他。因为,我觉得天下的好事,让黄乾丰一个人占得太多了。但黄乾丰并不太在意我理不理他,他照样找我玩。他很大方,只要我看中什么东西,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拱手送给我。
       黄乾丰长得特别,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的。别的同学的头发都是灰不塌塌地趴在各自的头皮上,只有他的头发,一排排竖起来,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黄乾丰还有一个特别是脖子粗,粗粗一看,好像他的脑袋没有什么过渡地就跟身体连接在一起了。黄乾丰还是个矮子。照道理说,矮个子又加上粗脖子,看起来会给人冬瓜的感觉。但是,黄乾丰的脖子,使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老成很多,一看就知道不是跟我们在一个档次上。而且,脖子粗也使他说话变得瓮声瓮气起来,好像是一个大人物了。
       应该说,我的练功是很勤的,没有人逼我。我爸爸的本意是不让我练拳的,他觉得练拳没有出息,最多也只能像他一样当个武师。他觉得我最好是去学一门手艺,木匠、篾匠、泥瓦匠,都可以,只要有一技在手,就可以一生无忧。所以,练功是我自愿的,是我缠着爷爷,让他教我的。我爷爷平时喜欢开点小玩笑,所以,没什么威严,我有要求都跟他说。在参加武会的三年里,我的练功一天也没有停下来,为了练标槌,我双手的指甲都掉光了。但是,每一年比赛时,我总是处于下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而我知道,黄乾丰平时是不怎么练功的。他跟我说过,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出海捕鱼,长大以后,当个船老大,驾驶着自己的轮船,周游世界。练拳头、参加武会,都是他爸爸的意思,他有什么办法?
       黄乾丰的爸爸是信河街的名人。他爸爸不会拳头,但他开了一家信河街最大的冷冻厂。信河街是一个渔港,每天都有很多渔船出海归来。所以,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每天景象繁忙,日进斗金。
       因为黄乾丰家有钱,所以黄乾丰在很多方面显得很特别。
       有一年冬天,黄乾丰穿着一件又厚又软的衣服,满头大汗地来找我。我看见他把衣服的前襟拉开,还拿衣角一扇一扇的。那么冷的天,他里面居然只穿一件背心。我忍了很久,觉得喉咙里有无数小虫在蠕动,最后还是开口问黄乾丰,这个衣服是什么宝贝?
       黄乾丰随口就说,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我知道,黄乾丰这么说是真心的。但是,我怎么可以拿他的衣服呢!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值多少钱。
       后来,一个在上海当过海军的退伍军人告诉我,黄乾丰身上穿的衣服叫“羽绒服”,也就是鸭毛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比棉被还暖,轻得却跟屁一样。据他说,一件“羽绒服”要卖五六百块呢!皇天!五六百块是什么概念呢,那个时候,我爸爸在外面当武师,每个月的工资是五十块,也就是说,黄乾丰的一件“羽绒服”,是我爸爸一年的工资。
       可见黄乾丰的爸爸是多么舍得给他花钱啊!
       黄乾丰爸爸舍得给他花钱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就说黄乾丰练拳头这件事吧,他爸爸每年都给他请一个武师。老实说,黄乾丰能够当上冠军,跟他爸爸请武师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譬如第一年参加比赛,在比拳花时,黄乾丰出其不意地使出了白鹤法的套路。顾名思义,白鹤法的拳花,是从白鹤的动作脱形而来的,打起来像白鹤在跳舞,只见黄乾丰在擂台上翩翩起舞,一会儿腾空,一会儿伏地,侧空翻,后空翻,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的评委都频频点头。其实,从技术的角度来看,黄乾丰的白鹤法华而不实,它学的是白鹤的形,步法是脚尖着地,移动时,一点一点的,如果用我们功柔法的一个扫堂腿过去,他非摔个五体投地不可。但是,黄乾丰的拳花打起来确实好看,而且出其不意,大家一直比的是功柔法,他突然来了个新花样,就把所有的人都看傻了。是呀,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用用别种拳花呢?所以,在这个起点上,我就已经输给黄乾丰了。第二年,他爸爸又给他换了一个武师,这个武师是专门练醉拳的。第三年,一个以螳螂拳出名的武师进了黄乾丰的家。
       我听人说过,黄乾丰的爸爸曾经找过我的爸爸,想让我爸爸“剁一剁”黄乾丰。我爸爸原本是坐着的,一听之后,他一下就从椅子里跳起来了,拼命地摆手,嘴里连连地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
       我爸爸不收,很让黄乾丰的爸爸扼腕。
       后来,黄乾丰的爸爸想请我爸爸出面当武会的评委。因为黄乾丰爸爸是信河街商人们的头头,每年的武会大多由他出面来组织,他们
       家出的钱也最多。
       对于我爸爸出面当评委的事,我举双手赞成。我想,只要我爸爸当上了评委,这个冠军就不会再落到黄乾丰头上了。毕竟是父子嘛!而且,我爸爸肯定知道,我的实力并不比黄乾丰差,按照我爷爷的说法,我比黄乾丰要高一个档次,黄乾丰胜在一个“新”字上,真正的拳头,还是我硬些。如果我爸爸当了评委,其他评委也肯定会给他面子,那就没黄乾丰什么事了。但是,我爸爸一听这个事,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连家也不呆,出去教拳了。
       看看人家黄乾丰的爸爸,他把黄乾丰所有的事情都张罗好了,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要用就更不用说了,黄乾丰口袋里的钞票永远也用不完。最主要的是,爸爸的表现伤了我的心,我觉得他一点也不爱我,他一点也没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一点也不关心我的成长,一点也没有体察我的心灵需要。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跟黄乾丰的爸爸一比较,真是天壤之别。
       家里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爸爸,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之所以这么伤心,这么想从黄乾丰手上把冠军夺过来,还有感情方面的需要,我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萌动了,而且,这个萌动已经有了目标。
       这个目标是一个名字叫沈和平的女孩子。
       沈和平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也是我们学校,甚至是我们整个信河街的文娱委员。因为她曾经代表信河街参加市里的一个歌咏比赛,拿到第一名,还上了市里的报纸和电视。她在报纸和电视里的样子,叫信河街的人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觉得,信河街终于又出了一个人物了。
       沈和平唱歌最大的特点是高音。譬如唱《十送红军》,唱到“叫一声亲人红军啊”,一般的人唱到“红”的时候,声音就萎靡下来了,好像要断了的样子。就是能够唱高音的人,唱到这里时,也是声嘶力竭,一颤一颤的,好像声音爬到一个高坡,稍有不慎,就要跌下来了。但是,沈和平没有这个问题,她的高音也不是一味地高,她能上能下,唱到“红”的时候,就像船行水上,轻盈而舒畅,唱到“啊”的时候,马上就缓和下来,听她唱这个字时,人好像喝了一碗热汤一样,舒服得直想掐大腿。
       可是,更让我想掐大腿的是,这个沈和平的眼睛不怎么瞥我。她的眼睛只瞥黄乾丰。有好事的同学做过统计,沈和平平均每节课瞥了黄乾丰五十次,也就是说,老师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的整个心思都在黄乾丰身上。但是,黄乾丰并不领沈和平的情,他骄傲地把眼睛抬到额头上,看也不看沈和平一下。而且,因为沈和平是文娱委员,我们每节课之前都要唱一两首歌,唱完后才热情澎湃地上课,文娱委员要负责领歌,唱什么歌都由她来决定。但是,沈和平无论领什么歌,黄乾丰都不唱,他连嘴巴翘一翘也不肯。
       我有点为沈和平鸣不平。黄乾丰凭什么这么骄傲?他不就是得过武会冠军嘛!沈和平的唱歌是我佩服的,但黄乾丰的拳头我就不敢恭维了。如果他没有他爸爸这个后台试试看!如果我爸爸愿意出面当评委试试看!我有自信,我对这个冠军十拿九稳。到那个时候,再看看你黄乾丰还能不能骄傲得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也理解黄乾丰这种异常的表现。我知道,这跟黄乾丰的爸爸有关。因为黄乾丰的爸爸跟沈和平的妈妈关系暧昧,这在信河街是尽人皆知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黄乾丰跟他爸爸的关系相当僵。黄乾丰的爸爸叫他往东,他偏偏要往西。他爸爸说一,他偏偏说二。就说参加武会这个事,黄乾丰是一点也不想参加武会的,但爸爸一定要他参加,对他说,只要他参加了武会,要什么他就给他买什么。像羽绒服啊,自行车啊,西铁城手表啊,牛绳一样粗的金项链啊,甚至包括摩托车,黄乾丰都是最早拥有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好好练拳,好好参加武会。但是,黄乾丰真的是没有好好地练过拳头,我爷爷对我说,你别看黄乾丰的拳花打得好看,其实都是空心拳,中看不中用,你跟他盘一盘槌就知道了,你一柴槌扫过去,就能够把他手中的柴槌震飞了。他如果把柴槌握得紧了,就能够把他的两个虎口震裂了。
       我相信我爷爷的话。
       三
       信河街的风俗是每年农历五月初六禁渔,一直到八月初六才开禁。
       在禁渔期间,所有的渔轮都不能出海捕鱼。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每年要留这么三个月,让海里各种鱼类繁殖、生长,不能赶尽杀绝,这样,后辈才有鱼吃。所以,每年开春之后,是信河街渔民最忙的时节,也是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最赚钱的时节。因为渔民要在禁渔期之前,把接下来三个月的海鲜储备好,让市民有鱼吃,在市场上能够卖到好价钱。而这么做唯一的办法就是付一笔钱,把海鲜寄存在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里。
       可是,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五日,早上八点十五分的时候,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发生了火灾。
       火灾的起因是冷冻厂里的电线老化。造成了短路,一下着了火。冷冻厂里到处都是电线,一个线头着了火,大火马上蔓延了整个厂,火势又急又猛,不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整个信河街都动摇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地震呢!当消防队赶到时,冷冻厂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两个钟头后,大火被扑灭,但是,这个时候,冷冻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个还是其次。最大的问题是,很多渔民储存在冷冻厂里的海鲜也在这场大火中变成了灰烬。也就是说,这些损失都要黄乾丰的爸爸赔偿。
       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冷冻厂还没有清理,一大早,黄乾丰的爸爸就拿着存折去信用社,把存在里面的钱全部取了出来,然后,通知渔民拿着存货的清单到他家里来。因为冷冻厂被烧了,把渔民存货的清单也一并烧掉了。但是,每个渔民把货存在冷冻厂时,黄乾丰的爸爸都开了另一张清单给渔民保存,所以,他让渔民把保存的清单带来,他根据清单上数目,按照时价赔偿。
       本来,火灾发生以后,所有把海鲜存在冷冻厂里的渔民的心就提起来了:黄乾丰爸爸就是家产再丰厚,也经不起大火这么烧,既然已经这样了,黄乾丰的爸爸还会赔偿大家的损失吗?就是他有心要赔,也要问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大家心里都没有底。而现在,黄乾丰的爸爸主动找上门来了,而且是这么快,冷冻厂里被烧的铁片还发着热呢,他还没有开展生产自救呢,自己还顾不过来呢,竟主动先来处理赔偿的事了。这让渔民不好意思了。但是,渔民们也看出来,黄乾丰爸爸双手把钱递过来的时候,是热情的,是真心实意的。他给每个人递钱的时候,都会说,真是对不起了,让你们受惊了。
       被他这么一说,渔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你快把冷冻厂重新建起来吧,我们明年还把海鲜存在你这里。
       黄乾丰的爸爸听大家这么说,就深深地鞠一个躬,说,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赔偿整整进行了一天,到了傍晚,所有的渔民都领到了自己应得的钱,黄乾丰的爸爸也正好把信用社里领出来的存款发完。
       黄乾丰的爸爸本来是个爱面子的人,但是,大家还是没有料到,他在赔偿这个事情上
       能够做得这么硬码。所以,信河街的人没有不对他肃然起敬的。大家都希望火灾过后,他能够尽快振作起来。
       但是,处理完赔偿的事情后,黄乾丰的爸爸并没有开展生产自救,他让冷冻厂的火灾现场就那么摆着。
       最主要的是,被这场大火这么一烧,黄乾丰的爸爸被烧成另外一个人了。
       据说,黄乾丰爸爸从信用社里取出的那笔存款,有一部分是亲戚存放在他这里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黄乾丰的爸爸已经是“倾家荡产”了。有一个例子或许可以证明,火灾发生后,黄乾丰的武师也离开他们家了,是黄乾丰的爸爸让他走的。武师走之前,黄乾丰的爸爸还送了他一个红包,这笔钱还是他临时从一个朋友那里借的。
       从那以后,每一天,黄乾丰的爸爸都会坐在冷冻厂的废墟里。他一个人坐在废墟里,一动也不动,从早上坐到天黑。下雨的时候,就穿了一件雨披坐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过了一个月,大家就发现,黄乾丰的爸爸一下子就苍老了。他原来是圆润的,是生机勃勃的,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现在呢,一下子就干瘪了,整个人的神气已经塌下来了,脸上的色彩也是慢慢变灰变暗,接近于废墟。
       这段时间,黄乾丰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原来都是把眼睛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的,现在整天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连走路也不走路中央了。更重要的是,他对他爸爸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下了课,他也跑到废墟里去,蹲在他爸爸的身边。
       在这之前,沈和平的妈妈曾经来过冷冻厂的废墟,她看见黄乾丰爸爸这个样子,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拉着黄乾丰爸爸的手,对他说,走吧,跟我回家去吧!黄乾丰的爸爸坐那里没有动,他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
       沈和平的妈妈最后是哭着离开废墟的。
       两个月不到,信河街的人就发现,无论从外形还是从气质看,黄乾丰的爸爸已经完全跟废墟融合在一起了,他像里面一块烧焦的铁器,它们都沉默着,都消沉着,都在慢慢地沉寂下去。
       看见这一幕,大家都很心酸,也无可奈何。劝又劝不动,拉也拉不走,好像那把火一烧,把他的魂魄也给烧没了。
       大概是在火灾之后两个月多一点,信河街的禁渔快要解除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黄乾丰突然跑到我们的家里来。
       黄乾丰以前来过我们家。他来我们家时,我爷爷会逗他,说,黄乾丰,来一趟白鹤法。
       除了武会上,黄乾丰并不练拳。武会上的表现,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表演。平时,只要跟黄乾丰说起武术,他就会将嘴巴撇一撇,一副不屑的样子。一般来说,他对于我爷爷的挑逗,也不怎么理会,只是淡淡地说,爷爷这么大的人了,也会取笑我。
       有一种情况除外,只要我爸爸在家里,我爷爷叫他打一趟拳,黄乾丰就会把外衣脱了,双手一揖,说,那我就献丑了。
       一个套路打下来后,收了拳,黄乾丰会突然变得腼腆起来,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我的爷爷,又瞥一下我的爸爸,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
       他对我爸爸似乎表现出从来没有的尊敬,平时毫不在乎的表情,被水洗去一样,连脸上也肃穆了起来。
       但是,自从家里出事以后,他就没有来过我们家了。
       黄乾丰这天晚上一进我们家,我爸爸正坐在客厅的竹椅上闭目养神。黄乾丰跟谁也没有打招呼,来到我爸爸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愣头愣脑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了之后,对我爸爸说,您教我练拳头吧!
       黄乾丰这个古怪的举动,把我和爷爷吓了一大跳。我爷爷咕哝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着了魔?我也觉得“这孩子”有点问题,没来没由的,跟我爸爸学什么拳头啊!
       我爸爸比我和爷爷更沉不住气,他已经从椅子里跳起来了,嘴里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说着,伸出手,要把黄乾丰扶起来。
       没有想到,黄乾丰不愿意起来,他还是对我爸爸说,您教我练拳头吧!
       我爸爸搓着手说,这事使不得,这事使不得,我那两下子怎么可以教你呢!
       停了一下,我爸爸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不行,这事说什么也不行。
       黄乾丰见我爸爸说得这么坚决,突然疯了一样地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说,我求求您了,您救救我爸爸吧!一说到他爸爸,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呜啊呜啊”地大哭了起来。
       我们赶紧把他抱起来。但黄乾丰的哭声这时已经止不住了。我爷爷摇了摇头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只是他叫我爸爸救救他爸爸,这话让人费解。
       大概哭了十几分钟,黄乾丰缓过气来了。
       黄乾丰告诉我们,冷冻厂出事之前,他爸爸最大的愿望是让他练拳头,每年参加武会能拿冠军,这样,他的面子就很有光了。但是,黄乾丰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却偏偏不想让他如愿,他原本也是喜欢练拳头的,可是,他爸爸要他练,他反倒不练了,爸爸给他请了武师,他根本就没有跟他们好好练过,到了擂台上表演的时候,他也不正经,有时表演得好好的,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擂台下做鬼脸,还故意打出一些自己也没有想过的招数。可是,就是这样,他还是每年拿了冠军。他为什么能够每年拿到冠军呢?后来他才知道,武会之前,他爸爸去过每个评委的家,当然,他爸爸不是空着手去的,怀里揣着红包呢!
       说一句真心话,黄乾丰爸爸也不想跑到评委的家里去,他也想黄乾丰能够有一身真本事,那他的脸上就真有光了。所以,他曾经很想让黄乾丰跟我爸爸练拳头。关于我爸爸的传闻,是他聘请的三位武师告诉他的,武师一听他是信河街的,就说,那个地方我不去。黄乾丰的爸爸问他为什么不去。武师说,你们那地方有高人,干什么还要请我去?黄乾丰的爸爸一问,才知道武师说的高人就是我的爸爸,他问武师我爸爸高在哪里,武师就把我爸爸高在哪里跟他说了,他一听,嘴巴就合不拢了。
       黄乾丰说到这里时,又哭了。他一边哭,一边翻了一个身,又给我爸爸跪下了,对我爸爸说,他看见他爸爸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心慌,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想让他爸爸振作起来,又想不出办法。他想来想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今年的武会上拿到冠军。但是,他爸爸已经不可能揣着红包事先跑到各个评委家里去了,自己怎么可能拿到冠军呢?所以,他想起了爸爸以前跟他说的话,希望我爸爸能够教教他,只要我爸爸肯教他,他就能够拿到冠军,他拿到冠军后,他爸爸就会觉得自己脸上又有光了,他就可能重新振作起来,把冷冻厂重建起来。
       我爸爸听了黄乾丰的话后,居然没有开声。
       我发现我爸爸的眼眶有点红起来。
       四
       那天以后,黄乾丰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我对我爸爸一直不能理解。但是,这一次,我似乎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教黄乾丰拳头了。他一定是被黄乾丰对他爸爸的感情感动了,所以,他想教黄乾丰拳头,让他拿到冠军,然后,让黄乾丰的爸爸重新振作起来。否则的话,他的眼眶也不会无缘无故红起来。不过,我有一个老大的疑问,我爸爸凭什么觉得自己在这短短两个多月里,就能够把黄乾丰培养起来呢?
       难道他被黄乾丰的话灌傻了,真的以为自己是高人了?或者,他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说实在的,我真的看不出来,我爸爸哪一点像个高人。说他是个“矮人”还差不多,因为他的个头真的不高,我才十三岁,个头已经超过他了。我个头像我爷爷。我们是隔代遗传。真是万幸。
       黄乾丰住进我们家后,我就多留了个心眼。我想看看,我爸爸到底是怎么调教黄乾丰的。
       我这样想,并不是说我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人,要时刻提防着黄乾丰,一定要把那个冠军争到手。
       以前我确实是这样的,现在,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了。
       老实说,我还不能完全理解黄乾丰对他爸爸的感情,不过,我知道,黄乾丰这么做,肯定是为了他爸爸。我觉得自己应该帮黄乾丰完成这个心愿。其实,听了黄乾丰的那番话,我当时就想,今年的冠军又泡汤了。黄乾丰的事,如果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跟他争了。但是,我想自己不能退出武会。相反地,我想我今年参加武会的任务更重了。因为黄乾丰是上一届武会的冠军,我们对冠军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在这届武会上,他不用参加前面的比试,直接进入决赛。也就是说,我如果把其他人都比下去后,最后就能够跟黄乾丰比。我现在的想法是,最后的决赛一定要是我跟他两个人比,因为,我会在关键的时刻让他的,这样,黄乾丰的冠军就万无一失了;其他的人并不知道黄乾丰的这番苦心,他们上了擂台,肯定会拼尽所有的力量,那样一来,黄乾丰就很难说了。
       不过,我很快就对我爸爸失望了:我爸爸并没有什么绝招。他也就是教他一些功柔法的基本功,说白了就是蹲马步。像这样的基本功,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了。
       我有点焦急了,偷偷地对我爷爷说,叫他去劝劝我爸爸,黄乾丰是真的想帮助他爸爸的,他这次是真的想拿冠军的,千万不要被我爸爸给耽搁了。
       我这么说,还有一个意思。现在,整个信河街都知道我爸爸在教黄乾丰练拳头了,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笑话呢,而我爸爸却浑然不觉。
       我爷爷眯着眼睛看着我说,这不是正好嘛!这次冠军你就算拿定了。
       我没有料到一向和蔼可亲的爷爷会说出这种话来,我马上就对他另眼相看了。更准确地说,我是伤心了,连爷爷都不能理解我。我是那种人吗?他真是把我看扁了。
       我只能自己出马了。我想把自己会的功柔法套路都教给黄乾丰,他对我的套路熟悉之后,对付起我来就容易多了。
       所以,黄乾丰在蹲马步的时候,我就走过去,我对他说,黄乾丰,我们来过两招。我说的“过两招”,就是想把自己的套路让他学,我总不能冲过去跟他说,喂,黄乾丰,我来教你几招。这样道理上说不通呢!他是跟我爸爸学的,干什么要跟我学?另外,我如果这么说,黄乾丰也未必就能接受。
       可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乾丰竟然不领情,他对我说,师父叫我要蹲足两个时辰的马步,我现在还没有蹲足时辰,不能站起来。
       他竟然叫我爸爸师父了!还挺尊重的样子。我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就我爸爸那个样子,有什么地方值得尊重的?
       第二天,他没有蹲马步,我跟他说,黄乾丰,今天我们来过两招吧!
       黄乾丰一听,愣了一下,说,师父说,我以后不能跟别人过招了,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不教我了。
       也就是说,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这时对我爸爸几乎是有点痛恨了,他怎么可以把黄乾丰一片真心当儿戏呢?如果黄乾丰拿不了冠军,他的爸爸没有挽救过来,看他怎么向黄乾丰交代!
       其实,两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一直在观察黄乾丰,他的状况好像没有什么改观——眼看武会的时间就到了,他这下真的被我爸爸害惨了!
       到了农历十月二十五日,武会正式开始。武会之前,我和黄乾丰都报了名,但我们的比赛是在最后一天,即农历十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的晚上,我想找黄乾丰谈一谈,我主要是想告诉他,叫他不要有思想包袱,前面的人我都会帮他清理的,轮到他上场,他只管放开手脚表现就是了。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他。
       当然,我心里也希望我爷爷和我爸爸能够站出来跟我谈一谈,做做我的思想工作,叫我让一让黄乾丰。因为参加比赛的就那么多人,我爷爷和我爸爸心里肯定是有数的,我的实力比黄乾丰要高一筹。我希望他们能够跟我说,叫我把冠军让给黄乾丰。我觉得只要他们站出来一说,我就会原谅他们的,起码他们的思想境界跟上来了。让我失望的是,他们连人影也没有出现。 二十九日上午,是我跟其他人的比赛。没有什么悬念,表演一结束,评委就把结果公布了。我得第一名。 下午,是我跟黄乾丰的比赛。这是整个武会的重头戏,擂台下挤得全是人头。 按照规矩,第一场是我先上,我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套功柔法的拳花。对功柔法的拳花,我是自信的,我看过昨天青年组的比赛,觉得自己这套拳花拿到他们组去比,在力度和准度上也有得一拼。果然,我收了拳后,擂台下掌声雷动。我看见沈和平也站在擂台下,她一脸的忧愁。哦!我想她一定是替黄乾丰忧愁的。哦!我有点心酸了。但我很想告诉她,让她不用担心,这才是第一场表演,我会把冠军让给黄乾丰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评委席,发现他们也都是面带微笑,频频地点头。我作了一个揖,退下台去。
       接着是黄乾丰上台。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黄乾丰也打了一套功柔法的拳花。我发现他的拳花也打得不错,特别是在力量上,掌握得很好,唯一不足的是,他的准度还不够,有时出拳应该是平衡的,他不是高了就是低了。这一点,我想所有的评委一定都能够看出来的。这让我很替黄乾丰担心起来二—他跟我爸爸确实没有学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呀!
       第二个项目是比硬功。在这之前,我已经把我们信河街口凉亭里的那头历史悠久的石狮子请来了。我整整清洗了半天,将它擦干净,用一块红布盖住,我上台之前,先请两个青年人将石狮子抬到擂台上。其实,我的力量还不能举起这个石狮子,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把它翻几个跟斗,我相信,在少年组里,能够将这头石狮子翻个跟斗的人是没有的。我上了台后,一口气将石狮子翻了五个跟斗。擂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有人甚至喊,把它举起来,把它举起来。
       但我的能力也只能如此。
       这个项目,黄乾丰表演的是顶槌。就是把柴槌的一头顶在一个固定物上,另一头顶在自己的喉咙上,然后把柴槌顶成两截。可是,当黄乾丰把柴槌顶成一个u字型的时候,柴槌怎么也不肯断了。而这个时候,黄乾丰已经是满脸通红了。擂台下一片“加油”的声音。这时,我注意到,沈和平也是满脸通红,眼眶红得更深,好像立即就要哭出来了。我也很为黄乾丰捏一把汗,顶槌是很难的,因为有的柴槌柔韧性特别好,你就是把它的两个头都顶到一起了,它也不断,那你有什么办法?所以,一般的人都不选顶槌这个项目。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擂台上黄乾丰的一声断喝,只听那柴槌“嘭”的一声断
       成了两截。 擂台下一片叫好的声音。 最后一项是标槌。这也是我准备作弊的项目。擂台下那么多评委,都是练拳的老手,他们的眼睛是很尖的。只有标槌的时候,我少出几分力道,他们未必看得出来。我们少年组,一般是插五根毛竹,人跟毛竹的距离是五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标透三根毛竹。去年我标透了两根,黄乾丰只标透了一根,他的柴槌刚刚碰到第二根。所以,我在标槌的时候,故意少出了三分力,让柴槌刚刚穿透第一根毛竹。我想,只要黄乾丰不要标离了毛竹,他就一定能够胜过我的。
       我刚走下擂台的时候,黄乾丰就上去了。我故意不拿眼睛看他。
       就在我刚刚走到台下的时候,就听见台下所有的人齐齐地“啊”了一声。我心里一惊,莫非黄乾丰标槌标砸了。这么想时,我赶紧回头去看,这一看,我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朝脑顶上冲,有一段时间,脑子里几乎一阵空白,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看见黄乾丰手中拿着一根很特别的柴槌,这根柴槌只有四尺长左右,槌身墨黑。这个时候,我脑子里跳出一串念头:四尺槌神?我爸爸是四尺槌神的传人?黄乾丰现在也是四尺槌神的传人了?
       容不得我多想,只见黄乾丰这时把柴槌放在肩膀上,做出一副挑担的样子,凝神片刻,只听他一声断喝,手中的柴槌射了出去,三根毛竹应声而破。擂台下响起一阵又一阵掌声。
       我看见几个评委也从座位里站了起来,激动地为黄乾丰鼓掌。
       我这时转头四处张望,想寻找我爸爸的身影。我知道我爸爸不会来看武会,但我这时很想看见他。当然不会有我爸爸的身影。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哭,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场。然而,我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又软又沉,整个身体直往下坠。
       一个评委走到了擂台上,他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对着大家喊:经评委会商量决定,今年少年组有两个人并列冠军,他们是黄乾丰和黄徒手。
       黄徒手是我的名字。我一听,鼻子酸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和慰藉。我想,他们肯定是看出我对黄乾丰的一片苦心了。当然,我现在也知道,他们给我这个荣誉,一定跟我爸爸有很大的关系。
       黄乾丰拿到评委发的奖牌后,从擂台上一跃而下,飞快地钻出了人群。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拿着奖牌跟了过去。人群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似的,我们钻出人群的时候,身后的鼓掌声一直没有停下来。
       黄乾丰跑进了冷冻厂的废墟里,站在他爸爸面前,把奖牌递给他爸爸看。我看见他爸爸的手抖了一下,好像要来抓,又停下了。但是,我看见他爸爸又直又硬的眼神,很快就柔和了下来。慢慢地,他的眼眶红了起来,眼珠子也跟着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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