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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谁身上有你的伤
作者:谢宗玉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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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柳子巷之所以得名,是说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曾在此处歇过脚。但这回的事与柳宗元无关,这回柳子巷出了一起离奇的抢劫案。
       谢宏明乌龟解甲似的从温暖的被窝钻出来,驾车匆匆赶到,柳子巷两头已被警车堵住。谢宏明把车停在巷口,利索下车,沁凉的夜气扑面而来,他一个寒战,便又转身把扔在车后座的春秋装穿上。巷子没有路灯,但这会儿几乎人手一只超强的警用手电,在黑夜里打通一道道笔直的光柱,并且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巷子一时像个光影的舞台。谢宏明提着勘验箱小跑进去,正碰到一二O的急救人员用担架把一个人匆匆抬出来,他张嘴想问,就听到大队长徐波远远地在叫他的名字:“谢宏明!谢宏明还没来吗?”他赶紧跑去,从人群后插向前,说:“来了来了。”徐波看他一眼,说:“你们中队负责现场勘查,搜取痕迹物证。”谢宏明忙说知道知道。
       谢宏明显然迟到了,但他们勘验中队的小郭没迟到。谢宏明得知消息后,还在被窝里,就给离案发地最近的小郭打了个电话,要他尽快赶到现场,做好前期勘查工作。就近首到原则是他们勘验中队惯用的法子,要不然领导到了现场,而勘验中队的人还没到,会被骂死去。
       在乱晃的光柱和人影中,谢宏明拿眼睛四处打捞小郭,小郭提着一个塑料袋从后面冒出来,说:“谢队,我在这儿。”谢宏明瞄了瞄他手中的塑料袋,一根粗棒从里面探出很长的一截,就问:“凶器?”
       “嗯。”
       “嫌疑人呢?”
       “刚刚抬走。”
       “哦,受害人练过功夫?”谢宏明眉头一皱,下意识扭头望去。不远处那个女人还在抹泪,不用问,肯定是受害人。
       “嗬,有想象力,不过这个案子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怎么回事?”
       小郭用嘴朝那女人一努,说:“半小时前,女人路过这里,墙头上突然跳下两个人,要抢她的包。她喊一声救命,墙头那边又翻过来一个人,拿着这棒子用力一敲,就把其中一个撂翻了。另一个见讨不到好,调头就跑。没等女人回过神来,这人扔了棍子,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小郭提袋子的手稍稍一抬,指着谢宏明刚来的方向。
       谢宏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街口这时只有警灯闪烁,再不可能出现持棒人的身影。“这可奇了,比芝麻开门还灵哪!若都这样,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谢宏明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加速,嘿一声,双手一搭,跃上了墙头。
       小郭仰着头说:“你是说,拿棍子的人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他还跑?”谢宏明望着围墙里边漆黑的朝阳公园若有所思。都市的夜由于有太多的灯光。所以无论怎么都会黑得不彻底,只有无灯的公园深处,才会藏着一片纯净的黑,就像暗黄的面包里裹着的黑馅。
       “他以为自己打死人了啊。”
       “这只是其中一种推测。”
       “你还有别的推测?”
       “多了。”谢宏明双手捉住伸过墙头的樟树枝,屁股一翘,腰一挺,就荡悠下来了,“嚯,两米,不高不低,上下都好。公园白天人多得插笋似的,没想到晚上黑漆漆的像座陵墓。”
       “谢队好眼力,你能断定是两米?”
       “不信你量一下,差一分米,你就可以回家睡觉了。”不等小郭说话,他就换了话题,“这个公园归哪里管?这样下去,还会出事的。”
       “真是神了,刚才朝阳分局的人说,这两个月,柳子巷已出了四次事,今晚是第五次了。公园是朝阳分局治安二大队的防区。”
       谢宏明嘀咕道:“这班卵人,真是吃屎长大的,不足五百米的巷子,两个月让它出五次事!难道他们没搞巡防队?就是盯,也要盯死它!”
       谢宏明埋怨的时候,朝阳分局治安二大队的人正在往回撤。现场领导已经决定,这个案子由刑侦支队重案大队主办,朝阳分局刑侦大队协办。与本案无关的人都可以撤离现场了。
       “哎,人家拉屎,我们擦屁股,真是气不过!这人不是还没死吗?”小郭顺着谢宏明的话发牢骚。公安机关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街头一般抢劫案,都是由各分局的刑侦大队承办。但只要牵涉命案,案子就得由刑侦支队办。如果是三条以上命案,案子就得交省厅刑侦总队主办。可现在这案子,嫌疑人是死是活都还不确定,任务就给了刑侦支队重案大队。而真正的责任单位——分局治安二大队的人却可以大摇大摆回家搂婆娘去了,小郭心里不平衡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宏明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小郭的后脑勺,然后打着警用手电,去找三个人从墙头跳下来的落脚点。而小郭则在四个当事人纠缠过的地方寻寻觅觅,希望找到更多物证。
       没一会儿,重案大队和分局刑侦大队的人也撤了。但他们并不是回去睡觉,而是分成四组,一组去医院守候嫌疑人,免得他苏醒后逃之夭夭。一组把报案人带回重案大队作更详细的笔录。一组展开外围调查,问问路人甲或路人乙,希望能找到一两个目击者。还有一组去公园管理处,调查一下近两天、特别是今晚公园的治安情况。
       大队人马一撤,柳子巷恢复了它近乎阴森的幽静,秋虫的低鸣从公园那边传来,把幽静渲染得更浓。巷子另一边是省假肢厂的办公楼。刚才四楼和五楼还有七八个窗户亮着灯,窗口有一些探头探脑的人。但这会儿虚晃的人影不见了,灯也熄了。大概是觉得没什么热闹可看,又重新躺回床上去了吧。
       小郭蹲在地上小步小步地挪动着,一边寻找细节,一边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啊呀呀——好怕啊——鬼来啦——”
       谢宏明低声喝道:“喂,上面住人呢,你不睡还不让人家睡?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还在工作似的!”
       小郭嘟囔道:“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好啵?吓不了鬼,我赶瞌睡还不行么?”
       2
       早晨醒来,阳光已把城市的上半截给抱住了。光从高高的玻璃幕墙上反射过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谢宏明连忙坐起来,推醒还在副座上打鼾的小郭。一晚上,他俩就睡车上了。昨晚那么折腾,已不剩多少时间好睡了,所以干脆在车上对付一下,免得早晨赶来赶去。警用手电的亮度虽然是一般手电的好几倍,但不管它多亮,由它辅助完成的黑夜勘查工作总让人不放心,白天无论如何都要复勘一遍,这是勘验中队的例规。何况,谢宏明对围墙内那个偌大的公园还心存幻想呢,说不定它就是个物证库。
       整八点,腰间的手机响了。那时谢宏明像个园丁,正趴在公园樟树下的草坪上,拨弄一株株被踏弯的小草。昨晚他之所以不敢往公园这边跳,就是怕破坏现场。可以料定,在抢劫之前,两个嫌疑人一定在公园呆了很久,只要找到他们的逗留点,痕迹物证一定比第一现场要多得多。另外,还有那个神秘人,当时也一定潜伏在附近,处心积虑,要玩一场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游戏。要不然那种巧合,除了拙劣的导演,连傻瓜都不会这么安排呢。
       “喂,我还在现场呢。”谢宏明从腰间摸出手机,贴在耳边。他以为是大队长徐波向他要答案。大队长徐波常常一上班就向各中队长询问先一天的工作情况。
       对方不吭声,只有嗞嗞的静电声。“喂,谁呀?说话啊。”谢宏明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号码没
       存,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了难电话、打给警察的电话,如果号码不熟,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找了难的。这是常识。
       “谁啊?我正在工作,有什么事中午再打电话吧。”谢宏明的口吻有点不耐烦了。
       “天!雪晴?你在哪里?”谢宏明惊叫起来。
       “回沙洲了?什么时候回的?”谢宏明急切问道,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哦?嗯……嗯……怎么回事啊……你别急,我马上去!”谢宏明火急火燎起来。看样子还真是一个了难电话。一旁的小郭撇撇嘴说:“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
       “我有急事,你把队里的小马和小盛叫来。给我查仔细了,一定要查出个名堂来!”说罢谢宏明猛地一冲,脚往墙肚上一蹬,人跃上墙头,滚身就没了踪影。
       “救火都没有这么急咧。”小郭又撇了一下嘴巴。
       谢宏明不是去救火,他是去南城派出所救人。
       南城派出所的刑侦副所长是他哥们。开始不是。几年前谢宏明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所鉴定了一枚指纹后,两人就成了哥们,后来每年都要聚在一起吃上三五顿。现在,刑侦副所长带他来到南城派出所治安副所长的办公室。刑侦副所长介绍双方后,两人握手。治安副所长笑着说早听说过他的大名,“十·一”大案的功臣,电视都上过好几回。刑侦副所长补充说:“给我们所也没少帮忙。”
       “哦……那,谢队今天来有什么事?”
       “昨晚你们抓了一个叫赵德辉的?”
       “是啊。这家伙可不是个吃素的,现在还在跳着脚骂呢。”
       “什么事?”
       “嫖娼。”
       嫖娼?怎么会?就算全世界所有男人都去嫖娼,赵德辉也不会啊?后脑勺像是也遭了一记闷棍,谢宏明一下子蒙了。来之前,莫雪晴并没说清楚,他还以为是酗酒闹事什么的呢。“没搞错吧?”
       “赤条条堵在按摩床上,还能错?”
       “这头猪!”谢宏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只想扭头就走。可走了如何向莫雪晴说?“看……能不能放了?”
       “谢队来了,我们能不放吗?可是……这,也得意思一下吧?你也知道,我们有创收任务。经费不像你们刑侦队,局里拨足,我们一半要自筹呢,他妈的!”
       谢宏明点点头,吸了一口气,表示理解。一旁的刑侦副所长便问赵德辉跟他什么关系。谢宏明沉吟了一下,说:“算是朋友吧。其实仅仅是我以前的一个工作对象。”
       “线人?”治安副所长问。
       谢宏明摇摇头,一副不好详说的样子。治安副所长见他为难,就不多问,说:“要不意思一下,罚一千,让他长点记性?”
        “那好。”谢宏明忙把自己的皮包拉开,从里面翻钱。
       “慢,这钱是你出还是他出啊?”刑侦副所长问。
       谢宏明苦笑道:“还能有谁出?”
       治安副所长很诧异:“你出?呀,那算了吧,妈的!我总不能拿我们私人的钱来充公吧?”说罢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留置室。
       从南城派出所出来,谢宏明夹着一个公文包走在前头,赵德辉敛着脑袋跟在后面。秋阳照在头上,有种恼火的感觉,密密的汗意从毛根涌出来。谢宏明骂了一下这鬼天,说该热的时候热死人,该凉的时候也热死人,然后掏出钥匙开车门,回头见赵德辉没跟过来,就说:“进来啊,住哪?我送你。”
       晕神一般的赵德辉在离谢宏明五米远的地方不动了,无精打采的,用一只脚碾着地上憔悴的梧桐叶,碾得沙沙作响。“不了,我自己走。”
       “那行,正好我还有事。带钱了吗?”谢宏明心里窝火得很,只是找不到发作的方式。赵德辉毕竟是他什么人,要不然早就揍他了,他怎么能变成这样?他这不是把莫雪晴往死里推吗?赵德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眼睛望着别处,鼻梁上的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回去后随便撒个谎,别让雪晴知道!”这话说出口,谢宏明感到很心痛。
       “傅永成抓住了吗?”赵德辉把他的话撂在一边,突然问道。谢宏明把自己塞进车子,啪嗒一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一进两退,野蛮地把车倒过来。然后把一句话狠狠甩出车窗:“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车像只下山的猎豹,猛地蹿了出去,光斑迅速滑过车身,像豹子皮毛上流畅的斑纹。一小股风旋起落叶,在车后追逐。
       赵德辉漫不经心地望着车子,消失在林阴道的深处。
       3
       下午案情分析会。
       谢宏明最怕案情分析会了。怕会议室里臭烘烘的烟雾,既熏眼,又熏心。怕领导们牛逼不完的废话,智慧含量不够,科技含量不足,并且啰嗦得让人抓狂。只要领导们鸡屁股似的嘴巴一镢,谢宏明就知道会拉出什么样屎来。作为劫案来说,这个案子并无新意,奇就奇在那个持棒人。持棒人应该不是过路的。过路人深更半夜出现在柳子巷这是有可能的,但不可能翻墙而来。如果不是处心积虑,他呆在深夜漆黑的公园干吗?
       当然,也可以这么解释,这人可能是一个流浪汉,当他簌簌发抖地躺在公园的某条长凳上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墙有人喊救命,正义感当即充塞了整个胸膛,他抄起垫在后脑下的打狗棒,蜘蛛侠似的翻墙而过。
       最有可能的是,持棒人是罪犯团伙中的一员,因以前分赃不均怀恨在心,便在作案时突然偷袭同伴,给警察做个顺水人情,再假警察之手判他个三年五载。这跟在战场向战友打黑枪差不多。
       其次,持棒人可能与那女人相识,或者暗恋那女人什么的,既想保护女人,又不想让她知道,便早早、在此蹲候,一有风吹草动,就像野猪林里跳出来的鲁智深,把两个想暗杀林冲的差人,打得鬼哭狼嚎。
       但这些推测加在一起,其可能性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还有其他异想天开的推测吗?肯定有!大侠金庸在此的话,再来十个八个推论都不奇怪,但这些推论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只有鬼知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案子的最大突破口应该是医院那个家伙。如果他不死,并且能尽快苏醒,也许张口就能把谜团解了。还有一个突破口就是报案人。目前当事人只有她一个,谁知道她有没有撒谎?应该加大对她的盘问力度。
       不过谢宏明倒不认为她是在撒谎。这起案子正因为太离奇了,所以反倒不像撒谎。要知道,谎言听起来常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她想撒谎,肯定不会这么编,除非她看多了毫无逻辑的《哈里·波特》。
       结果真如谢宏明所料,从市局到支队,再到大队,所有领导的发言都没超出谢宏明的推想。他们不停地抽烟,不停用自己的话表述近乎相同的观点,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
       谢宏明站起来,走到窗边,把铝合金玻璃窗推开,希望有风吹进来。但这里无风,风在别处。谢宏明只好双肘撑在窗沿,把头伸出窗外,长长地吁一口气,又猛吸几口,晕沉沉一颗脑袋才清爽不少。莫雪晴他们为什么会回来?赵德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离开沙洲后,他们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赵德辉会向莫雪晴撒谎吗?假如莫雪晴识别了他的谎言会不会伤心欲绝?这会儿谢宏明关心的是这个。
       这会儿会议室其他人关心的则是报案人会不会撒谎。他们分作了势均力敌的两派,正因为势均力敌,所以吵得特别响亮。谢宏明一句话都不想说。深
       更半夜,又没有目击证人,医院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如果是报案人造成的,那她肯定会逃之夭夭,根本用不着等在那里,编造弥天大谎。
       有个饭桶居然这么解释:受伤男子很可能是女人防卫过当造成的。女人手握棒子半夜回家,突然从墙头跳下一个人要抢劫,她一棒子挥去,把他打晕在地。她以为打死人了,就向警方虚构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谢宏明扭过头,冷笑一声,说:“你比她更漏洞百出!棒子能转弯吗?怎么打在抢劫人后脑勺了?再说了,那个单瘦女人,能有多大力气,一棒子就可以把人打得半死?还有,我们队调查过了,墙头上的确有三个人爬过,你不会认为墙头上的痕迹也是她策划的吧?”众人哄地一笑。
       “既然你查过了,怎不早说?”
       “也要你们给我开口的机会。”
       “那你现在说说你们中队的勘查情况。”刑侦支队长插话说。
       “到目前为止,除确定墙头上有三种不同的脚印外,我们还不能做出其他什么推断。除棒子外,我们还从现场和公园收集了一些证物,原准备下午就做痕迹鉴定,可下午我们却在开一个空对空的案情分析会。
       “你少发牢骚!案情分析会,当然就是空对空,主要为确定侦查方向嘛!”重案大队长徐波说。
       正说着,莫雪晴的电话来了。谢宏明拿着手机跑出来。
       “喂,雪晴啊,我在开会呢。哦,你莫客气,我手头有个案子,很忙,等忙完这阵,由我做东请你们。”莫雪晴要请谢宏明吃饭,以表谢意。这个时候谢宏明当然不会去。工作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莫雪晴。莫雪晴若知道赵德辉嫖娼,这次聚餐很可能成为这一场眼泪加鼻涕的声讨会,其无趣的程度甚至会超过眼前这场案情分析会。若她不知道,谢宏明又不知怎么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替赵德辉圆谎。所以推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尽管他心里其实很想与莫雪晴见一面。
       莫雪晴站在街口:温柔的夕阳倾洒下来,在她苗条的身上涂了一层奶黄。把她涂成了某幅油画中的主人公。车水马龙的街头是虚幻的背景,一袭白裙将主人公凸显出来。大大的眼睛空蒙而宁静,阳光擦身而过,娟秀的轮廓经过柔光的勾勒,更显楚楚动人。
       莫雪晴没想到谢宏明会推却。工作再忙,晚饭也要吃啊?这回请他,既有感谢之意,也算是回沙洲后的拜访。与赵德辉回沙洲已有三个月了,原本再不想与他联系了,谁知赵德辉会被抓进派出所呢?
       其实赵德辉并不同意她请谢宏明,他不想见谢宏明。莫雪晴就赌气要单独请他,可谢宏明也推辞了。也好,不见也罢。莫雪晴叹一声,收了手机,一扬手,一辆蓝色的士在她面前停住,她钻了进去。
       摩登时代。这个城市最大的女性美容中心。莫雪晴从的士下来,上了三楼总经理办公室。“嗬,我请你吃饭吧。”喻霞笑盈盈地对她说。莫雪晴气道:“你好像知道我请不成客似的。”
       “当然啊,要不然我早吃饭去了,走,我们去哪?”
       “算了,不想吃了。叫个盒饭吧。”
       “你傻啊,知道为什么宴请不成功吗?”
       莫雪晴抿抿嘴,说:“知道一点吧。”
       喻霞笑道:“今天的事,你就不该告诉那警察。你告诉我,我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莫雪晴没好气地说:“我哪知你有这么大神通啊?”
       喻霞哼一声说:“这算什么?姑奶奶能混到今天这步,什么人没见过?”
       喻霞与莫雪晴是中学同学,同了初中同高中。整整六年。两人关系铁得像亲姊妹。高中毕业后,莫雪晴上了大学,喻霞进入社会。由于时空的阻隔,两人才失去联系。没想到三个月前她们居然会在异地他乡的上海碰上。在那个豪华的大商场,两人的见面算得上惊天动地。在一家化妆品专柜前,四目狐疑地对视了几秒钟,一种惊喜,从各自的眸子里流出来,两张脸像忽遇春风,千树万树的梨花一下子开了。
       “雪晴!”“喻霞!”隔着柜台,两人又搂又抱又打。
       化妆品和珠宝销售一般设在商场一楼,是所有大商场中最安静的场所,这种失常的举动,结果可想而知——几乎全商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先察觉的莫雪晴,忙喂喂喂地用眼色示意喻霞。喻霞旁顾左右,爽朗笑了。大大方方向周围人扬了扬歉意的手。
       当天,喻霞就拉着莫雪晴,找商场人事部经理辞职了,连半个月的工资都没要。喻霞说,堂堂大学毕业生站柜台,这不是埋汰人吗!莫雪晴苦笑着说,现在大学生有柜台站,已经不错了。喻霞说,别人站不站我不管,反正我家雪晴不能站!
       与莫雪晴一起辞职的还有商场保安赵德辉。用喻霞的话说,初中生干的事,你本科生怎么能干?起初赵德辉死活不肯辞职回去,喻霞就说他们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些,可这么久了,别老放在心上。再说了,只要不跟过去的人联系,在沙洲跟在上海都一样。赵德辉还在犹豫,喻霞已把他们强行拉回了沙洲。
       可回来后的赵德辉,干的依然是保安。沙洲市最大上市公司的保安。既然赵德辉认定要干保安,喻霞也没办法,最后只好让他做保安队长。这样,人轻松了,工资也提高了一倍。当然,仅此一举,就可以看出老同学喻霞在沙洲的能量。
       莫雪晴则留在喻霞的美容中心做文案总策划。每周出版一张免费赠送的《摩登周刊》,既引领着这个城市的时尚风潮,又为广大白领女性在不同季节提供不同的美容选项和方案。这种贴本赚吆喝的举动,两年来已为摩登时代赢得了不少顾客。但喻霞并不满意。这回她撤掉了原先的文案总策划,改由莫雪晴担任。尽管与莫雪晴差不多九年没见面,但凭着对莫雪晴以前的了解和她现在的打扮,以及她在上海从事的职业来看,喻霞就知道她能胜任这项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上海一见莫雪晴就鼓动她把工作辞了,她这是为自己公司“内举不避亲”呢。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想与莫雪晴在一起,将中学时那段纯玉般的友情进行到底。出于对私交的照顾,她把这个职位的工资由原来的五千元,提高到一万。
       深夜,谢宏明和他的兄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在安静的日光灯下做痕迹化验,赵德辉则在花样年华酒吧,借着重金属般的打击乐和闪亮的霓虹灯,喝得酩酊大醉。而那时,莫雪晴一个人在出租房里,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后来她干脆披衣而起,揿亮壁灯,踡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双膝,透着橘黄的灯光,望着对面墙的时钟发呆。
       时钟嘀嘀嗒嗒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东方就开了,有了曙色。然后是第一缕晨曦把城市巨大的灰影勾勒出来,再然后是阳光的长舌舔亮每一条幽暗的街道,整个沙洲喧嚣起来,又开始了它光鲜亮丽的一天。
       4
       两大美女,朝蒙娜丽莎西餐厅一个靠窗的角落,款款走去,相对落座。喻霞盯着莫雪晴的一脸睡意问:“昨晚他又没回?”
       “嗯。”莫雪晴低下头,不看她。
       “哎,你们两个,我真是不知怎么说,你得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啊!”
       “我有什么办法。”莫雪晴撩了一下披散在脸前的一绺长发,光亮的额头露出一种令人心疼的无辜。
       “要不,我来帮你?”喻霞眉头一扬。
       “你?怎么帮?算了吧,这都是命,我已习惯了。”
       莫雪晴安静地说。
       “既然走不到一块了,干脆就离!”喻霞左眉上扬,右眉紧锁。
       莫雪晴苦笑一下,说:“唉,离不成的。我们谁也不会先提,互相捆住了……”
       “哎呀,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你们了。”喻霞摆摆手说,“说说这期的策划吧。”
       两个服务小姐走过来,一个给她们倒了两杯柠檬水,一个给她们点菜。喻霞要了一份巴西牛排,莫雪晴要了一份扬州套餐。两人共同要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壶碧螺春。
       服务员走开,莫雪晴端起柠檬水抿一口,说:“这一期我的重点放在秋季防水护肤上,大标题一篇是《金秋水润攻略》,另一篇是《多事之秋护肤六大流派》。”
       “嗯,那还有两个版呢?”
       “为了推出这次从香港挖过来的几个理发师,我想做一版有关发型的,题目叫《性感秋风碎刘海》。还有一版我想比较一下夏奈儿和雅诗兰黛系列化妆品在秋季的优势和用途。近段我们进了这两个牌子不少化妆品,是不是?”
       喻霞抚掌笑道:“好主意。雪晴,你一来,给我分担了不少事啊。”
       “有什么办法,工资从五千涨到一万,我若做不好,不但你饶不了我,其他员工都饶不了我呢。”
       喻霞诧异问道:“是哪个多舌的告诉你的?看我撕不烂她的嘴!”
       莫雪晴当然不会告诉她是谁说的,“下期头版我就写这样一篇文章吧,《救济寒门女子不留名——我们的喻总》。”
       “不如说是《喻辣妹上海夺宝记》。”喻霞哈哈大笑,笑罢说道:“对了,晚上有空吗?我们请这两家品牌的代理商吃饭。”
       “喂,是我们在给他们打广告啊?”莫雪晴不解。
       “是啊,所以我们请他们吃饭,这一期印刷费则由他们均摊。”
       莫雪晴一笑:“真佩服你,从不吃亏。我不与那些男人吃饭,叫小杜吧,她不是酒仙吗,让她陪你去好了。”
       喻霞叹道:“哎,你老这么封闭自己,何时是个头啊?那些男人挺风趣的呢。”
       莫雪晴温柔笑笑,笑中有一缕愁意泛上眼角。望着明窗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她掏出手机,给赵德辉打了一个电话。听他说在上班,莫雪晴才放下心来,再不多说一句,就挂机了。莫雪晴心里知道,再回不到婚前那种亲密了,婚后彼此的关心,只能是远距离的,蜻蜓点水式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不然,脉脉的温情会陡然翻脸成一把伤害的利剑。
       案子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尴尬局面。
       外围调查组花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医院那个晕鸟的来历打听清楚。这家伙“横尸”柳子巷之前,是劳动路某建筑工地的工人。按道理,如果报案人所说属实,另—个或两个嫌疑人都可能出自这个建筑队。可专案组千查万访,发现建筑队其他工人当晚都有不在场的证据。专案组只好通知家属来医院护理,并补缴医药费。谁知却捅了个马蜂窝。晕鸟的父母,居然带着七大姑八大姨的,气势汹汹到建筑工地闹事。经建筑公司的老总一解释,他们又跑到省公安厅门口闹事,硬说是警察把人打伤了,要求公安机关赔偿,开口便是五十万。专案组要报案人出面解释,报案人却说,我去解释,他们未必会信。再说了,我一出现,他们说不定还会敲诈我,到时我找谁去啊?我不去。除非你们把案子破了,我才去。
       可案子说破就能破吗?专案组没奈何,就来反查这家伙的底细,希望能压压他家亲属的嚣张气焰,谁知在柳子巷劫案之前,这家伙清清白白的像春天一根刚发芽的杨柳,在本市、在本省、在他湖南老家半点污点都没有。公安厅没办法,最后只好让武警强行将闹事人驱散。同时给市局下死命令,一定要尽快侦破此案。
       火烧屁股的时候,其他中队一筹莫展,勘验中队却小有斩获。经过几天几夜的甄别,他们没在墙头上提取什么有用的痕迹,却从朝阳公园一张垫屁股的《沙洲晚报》上提取了十几枚指纹。谢宏明把这些指纹往犯罪信息中心的指纹库一比较,阿弥陀佛。有一枚指纹正好与库里的指纹吻合上了。指纹的主人,曾因吸毒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过。
       现在得尽快找到指纹主人,并祝愿他老人家就是柳子巷劫犯。之所以要祝愿,是现在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指证。报纸在朝阳公园已有很多天,离现场有一定距离,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说不定柳子巷劫案跟这家伙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便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这种空欢喜,对刑侦队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勘验中队的四名兄弟却拥有了实打实的欢喜。为什么?这枚指纹的获得,中队被批准休假两天,补上周星期六星期天。
       莫雪晴不想与谢宏明见面了,谢宏明却邀请她喝茶。
       谢宏明请莫雪晴到清源茶楼喝茶。先打电话给赵德辉,赵德辉以工作忙推辞了。谢宏明知道他怕尴尬,也就由他。
       其实莫雪晴一样怕尴尬,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既然回来了,又让谢宏明知道了,不见一面总该说不过去。虽然不算朋友,但谢宏明在她心里,显然比朋友更重。曾经有一段日子,谢宏明就像一道圈起来的屏风,把外界的一切风暴都替她屏蔽掉了。
       清源茶楼在中山路步行街。外面一天到晚人声鼎沸,里面却雅致幽静,古色古香。莫雪晴推开二楼黄鹤楼包厢,谢宏明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伸手要握,却在半途突然拐弯,拉开藤椅,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莫雪晴微微一笑,坐下来。粉白色的提包被谢宏明接过去,挂在屋角的衣架上。
       “哎呀,比以前更漂亮了,漂亮得让我都不敢握手了。”谢宏明弯腰落座,说了见面后的头一句话。其时壁箱里传出的轻音乐是钢琴曲《秋日私语》。莫雪晴安静地望着他,微笑着。
       “喝什么茶?”
       “菊花吧。”
       写单的服务员走进来,谢宏明替莫雪晴要了杯菊花,还要了一碟瓜子、一碟开心果、一碟小西红柿和一袋爆米花,再问莫雪晴,莫雪晴摇摇头。
       服务员关门出去,谢宏明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莫雪晴笑笑,问:“工作累吗?我看你好憔悴的。”
       听了这话,谢宏明感觉还真有些累,他把眼皮闭上两秒钟,再睁开来,说:“都几天没睡觉了,不憔悴才怪。”
       “秋天多吃水果,对皮肤,对健康,都好。”
       “嗯。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摩登时代。”
       谢宏明吃了一惊,问:“喻霞那里?”
       莫雪晴惊喜说道:“是啊。她是我中学同学。怎么,你也认识她?”
       谢宏明摇摇头笑笑,说:“我岂止认识她,我们是冤家对头呢。”
       莫雪晴轻轻啊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算了,她现在是我们市的红人,又是你的同学,我就不揭她的老底了。”谢宏明说道,“只是你别跟她走得太近。”
       “怎么了嘛?我跟她玩得很要好呢。是她叫我们回沙洲的。以前这里的熟人,我们只跟她和你有联系。”
       “要不是赵德辉这事,你也不会跟我联系了吧?”说完这话,谢宏明马上悔得不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急着用话岔开,“跟我们打过交道的人,你说能信得过吗?”可又说错了。莫雪晴不但过去跟他打过交道,现在又在跟他打交道,那她,是信得过,还是信不过?
       
       好在这会儿莫雪晴并不关心谢宏明话中的歧义,而是关心喻霞与谢宏明究竟有什么过节。要知道,这是她生命中两个很重要的人。“她与你究竟怎么了嘛?”
       “你真想听?”
       “是的。”莫雪晴应答得很果断。
       “那好吧,我告诉你。”谢宏明放慢语速,喻霞的老公李建军就是我亲手送进监狱的。
       “哦,喻霞早跟他离婚了,不过听说她花钱将李建军买出来了。”这事莫雪晴有所耳闻。
       “他出来了?这个女人真能通天啊!判十二年,才关三年就出来了,他妈的这世道!我们警察尽做些无用功!”谢宏明非常气愤,当即就口无遮拦说开了,“你知道吗,这女人以前做过小姐,当过妈咪,开过色情店,伙同老公贩过毒,简直坏事做尽!李建军进监狱后,她远走香港,可没过几年就回来了,摇身一变,变成沙洲市美容行业的大姐大,也不知谁在背后给她撑腰!”
       莫雪晴惊呆了,根本没想到喻霞的经历会这么复杂。喻霞老跟她说,如果她的经历是一座山,那么莫雪晴经历的,只不过是山上的一块石头而已。现在听了谢宏明的话,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喻霞是坏人吗?不像。至少没有谢宏明说的那么坏。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坏人,可对自己也绝对没有坏心眼。朝夕相处三个月,在她眼里,喻霞是个有理想的成功女性。在她心里,喻霞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姐妹。莫雪晴的脸色变了,变得煞白煞白。她无法把心中的喻霞与谢宏明嘴中的喻霞对接起来。
       “也许我说话太偏激了,你也别吓成这样。”谢宏明叹道,“在她那里做事,我只劝你注意一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了,你在她那里究竟做什么呀?”
       莫雪晴目光痴直,喃喃说道:“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们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看样子她真的吓着了,谢宏明忙改口说:“也许她改邪归正了吧。一个人不可能做一辈子坏事。”说罢他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他不想让莫雪晴受惊吓。喻霞以前做的那些事,相对他经手的其他案宗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多少人年轻时不都有过惊涛骇浪般的生活,到最后还不得风平浪静过日子?
       从茶楼出来,一下午,莫雪晴都忐忑不安,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可又不知错在哪里。直到喻霞从楼上打来电话,要她把样刊拿过去让她过目,她才知道自己错就错在不该刨根问底,既然知道谢宏明要说喻霞的“坏话”,自己根本就不该再打听下去。
       莫雪晴迟迟挨挨地推门进去,低头把四页彩样递上,喻霞接住,眼睛不瞧手中的彩样,却瞧着莫雪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莫雪晴忙用手在脸上搓了搓:“哪有啊?”
       “你自己到里面照照镜子。”里面是指隔壁的休息间。喻霞把休息间布置得像间卧室,里面日常生活用品一色俱全,有时实在太累,晚上也不回家,休息间真成了卧室。
       莫雪晴慌里慌张,目光躲躲闪闪,还真要去里面,却被喻霞叫住了:“喂?丢了魂似的,上午见到那警察了吗?”
       “什么?你怎么知道?”莫雪晴吃了一惊。
       “喂,有病啊?你出去时不是告诉过我?”喻霞把彩样往桌上一丢,走过来,两手抓住莫雪晴的肩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莫雪晴把头这边躲一下,那边躲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没有……没有。”
       “那警察叫什么名字?!”喻霞突然提高嗓门。威严陡现。
       “谢宏明。”莫雪晴脱口而出。等到要后悔,却已经晚了。
       喻霞的手慢慢松了。她转过身,走到宽大的转椅上,坐下来,自我解嘲地点点头,说道:“他什么都告诉你了吧?那个大嘴巴。哼。”莫雪晴勾着头,不吭声。
       “也好。其实我早想告诉你了,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现在让他替我说了。”喻霞的语气突然轻松起来,“雪晴,你若想离开我,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这话问得很愚蠢。
       喻霞冷笑一声,说:“我相信他不会说假。”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喻霞一看,火冒三丈:“李建军!懂规矩吗!知道敲门吗!”
       “哟哟,发那么大脾气?又在训人吧?”李建军满不在乎,扭头打量了一下莫雪晴,“嚯,这么标致的妹坨,你要是不喜欢,把她送给我吧。”
       喻霞粉脸通红,叫道:“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一点,她是我最好的姊妹,你要敢打她的主意,老娘让你马上滚回监狱,一辈子出不来!”
       “啊呀,你这个婆娘,一点玩笑都开不得。”李建军呵呵笑起来。
       “就你那副德性,我还不知道?说吧,什么事?”
       李建军掏出一支烟塞在嘴上,再掏出一支,扔给喻霞,然后走过去,揿亮打火机。喻霞不理他,他只好给自己点燃,吸一口,吐出一股烟柱,说:“痛快!最近手头有点……”有点那个紧。
       喻霞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钱甩在桌子上:“这是三万,你快走!我还有事!”
       李建军从容地把钱拿在手上,拍了拍,叼烟的嘴巴说道:“放心,我这是借你的,总有一天,我都还你!再有,什么事,最好悠着点,脾气大了,对身体没好处。”说着就退出了喻霞的办公室。在门口时舍不得似的又朝莫雪晴睇了一眼。正碰上莫雪晴抬头看他。李建军朝她挤了一下眼睛,友好地把门带上。莫雪晴莫名打了个寒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在这里工作三个月都没见着李建军,可今天上午谢宏明一说,他就现身了。
       被李建军这么一搅和,喻霞的心情更坏了。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深吸几口气,想调节一下情绪,突然发现莫雪晴在吧嗒吧嗒掉眼泪。“想走就说,我给你安排,保证比上海的工作好!哭什么哭?”喻霞没好气地说。
       莫雪晴抹了眼泪往外走:“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喻霞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抱住莫雪晴,两颈交错时,喻霞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很晚了。赵德辉打了一个哈欠,一按遥控器,关了电视,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去书房。莫雪晴抱着膝盖,说:“你可不可以睡我那边。”
       “怎么?”
       “我有点怕……”莫雪晴小声说。
       “平时一个人都不怕,我在家你还怕什么?”
       莫雪晴再不说话了,她站起来,进了卧室。赵德辉在客厅里迟疑了一下,就从书房拖出一张折叠床进了卧室。莫雪晴心里一暖,感激地朝他点了一下头。白天一系列的事情,她到现在都没消化,内心深处时不时就有一阵寒意传来。晚上她完全是陪着赵德辉傻坐,电视里演的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双手交错,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但身子仍在打寒战。赵德辉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但并没有问原因。两年来,当他们发现近距离的关心有时会成为歇斯底里的情绪爆发后,两人就再不敢主动打听对方的心事了,比欧洲最有礼貌的绅士还彬彬有礼。
       赵德辉没多久就睡着了,并传出轻微的鼾声。莫雪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直在黑暗中闪亮。她望着折叠床上的赵德辉,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白天的事。赵德辉若是知道喻霞背后的事情了,也许会二话不说,拉着她双双辞职,再远走他乡。赵德辉现在对某些事的反应异常过激。
       
       5
        案子又出现了新转机。
       那根棒子。乍一看,还真像一根棒球棍,但棒球是美国佬的爱好。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棒球场,所以它不可能是棒球棍。既然是这根棒子砸了人,按道理上面直该有指纹,可吹灰法、放大法、影显法、透视法……法子使尽,勘验中队都没从上面提取半枚指纹,最后便置它于一边没管了。
       这回休完假,大睡一觉后,谢宏明对这根棒子重拾兴趣。通过放大镜的配合,居然从水纹缝里抠出了半毫克都不到的粉末。经化验,这些粉末不是白粉,而是白面。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它仅仅是一根擀面杖而已。本来先就有人这么猜测过,但由于做工实在太精致,精致得反倒不像根擀面杖了。
       那么,在这个城市,哪些面粉店会有这么精致的擀面杖呢?兰州拉面馆!刑侦支队向市局提出请求,市局便向全市的派出所下发通知,要求户籍警关注一下辖区内的面馆,特别是西北人开的面馆,看有没有哪家面馆丢了擀面杖。
       这是转机一。另一个转机是追逃方面的。指纹主人的相片拿到建筑工地去辨认,居然没有一个人声称见过这家伙。追逃组民警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这说明相片的主人跟医院里那个“晕蛋”,也许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要不然,他总该来过建筑工地一次两次吧。
       看来只有将指纹主人逮住,才能知道真实答案。可这种人往往居无定所,一下子要想将他逮住,还挺难的。不过,追逃组从他的朋友那里得来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那就是这个家伙喜欢上网聊QQ。
       网络监控。这本是行动支队和网监科的事,跟谢宏明他们无关。可那天谢宏明知道这事后,顺口说了一句:“到工地问一下看,看医院里那个家伙上网不?”有人就笑:“若是农民工都知道使用高科技了,那强国梦早就实现了。”立刻有人接过他的话说:“上网不聊天,打电游也行呀!”追逃组再次去工地询问,结果发现医院里那家伙还真的进过网吧。哎呀呀,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农民工上网聊天虽然与强国梦无关,但只要这个农民工在网上与指纹主人有联系,这个案子就算破了一半。
       星期天一个晴好的下午,喻霞和莫雪晴在清莲小妖瑜伽馆做运动。金色的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扑进来,与地板的黄色糅在一起,整个包房充满一种让人安详而温暖的氛围。微凉的风,把透明的纱帘吹得长袖善舞,与两个女人的瑜伽姿势动静有致,相辅相成。
       “想过做这个吗?”
       “怎么没想过?瑜伽现在热得很,可那得从美容中心分离出来。”
       “是啊,得有一个大地盘才行。”正聊着,桌上的手机提示有短信。莫雪晴放下高高举起的秀腿,走过去,抓起手机看了看,然后一声不吭地递给喻霞。
       “什么?”喻霞的姿势有点像白鹤掠翅,她接过手机读起来。除了拿手机的手,其他姿势仍保持原样。
       “友情提示:绝色美女谨防夜半外出,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喻霞一屁股坐下来:“哈哈,哪个王八蛋发的啊?”
       “你不知道这个号码?”
        喻霞一看,顿时大怒:“这头猪!我去骂他!”
       莫雪晴忙要拦她,说:“别别别,我惹不起,躲得起。他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也不知他怎么知道了我的号码?”
       “你可别赖我,我可没有啊!”喻霞躲过莫雪晴,把电话拨通。
       “我又没说是你。”
       喻霞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示意莫雪晴安静。那边李建军哪会料到有这一出,他得意洋洋地说:“哟,莫大美女,终于肯主动接见我啦?”
       喻霞咬牙切齿,却不知说什么好。李建军又说:“赏光不?晚上请你吃饭?”
       “李建军,拿着老娘的钱泡妞,可耻不可耻?!”喻霞骂了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我已经警告过你,天底下随你去惹谁,就是不要惹她!信不信我剁了你?”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为什么惹不得?”
       喻霞叫道:“没道理!就是不能惹!”
       “也许她喜欢我呢?”
       “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她谁都不喜欢,就喜欢她老公!”
       “得了吧,那个保安,我又不是不知道。”
       “王八蛋!你倒是花了工夫啊?出来这么久,正事不做一件,尽做些屁事!你再骚扰她,我真的对你不客气,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吃醋了吧?哎呀,我放她一马就是了。”
       “吃你妈的醋!老娘会为你吃醋?!”挂了电话,喻霞的怒容一下子就换成了笑容,“这个王八蛋,真是好笑咧。”
       看着她笑了,莫雪晴才敢喘口大气,失色的花容也恢复了:“喻霞,你骂人的样子好怕呢。”
       喻霞哈哈笑起来,说:“都是以前跟着他学的。哈。”
       莫雪晴不无担心地问:“他会不会报复我?”
       喻霞笑道:“他敢?!我跟你说吧,别看他凶神恶煞的鬼样子,其实对女人挺好的,我从没见他亏过哪个女人。” “你还爱他吧?” “爱个鬼!他把我的前半生都毁掉了。”
       莫雪晴若有所思地说:“可你对他蛮好的。”
       喻霞叹道:“唉,没办法,他刚出来嘛。我了解他,他不会依靠一个女人很久。我给他的,他都会还我。我只是担心他仍不走正道。”
       “你一定很恨谢宏明吧?”莫雪晴突然换了话题。
       “嗬,放心吧,你的朋友,我大人有大量。”喻霞笑罢,叹一声又说,“我恨他什么?他是吃这碗饭的,大家都没办法。对了,你们的关系好像很不一般哦?”
       莫雪晴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跟你说过,我们出事时,在他家住过一个月,我与德辉都靠他照顾。”
       喻霞点点头,说:“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警察。”
       赵德辉一直躲着谢宏明,没想到这回居然狭路相逢,撞上了。
       沙洲市公安机关招考警察。谢宏明的师傅有个女儿从公安专科学校毕业都两年了,却一直找不到工作。这一天,谢宏明放下手中的活,带着师傅的女儿去中山体育馆人才市场报名。市公安局干部科的副科长是他大学同学。谢宏明想顺便找他一下,看他能不能透点题,哪怕详细说说历年来的考试内容也好。谢宏明的师傅是吉祥巷派出所一个老民警,谢宏明刚毕业时分到那儿,就是跟他。师傅对他极好,把平生“绝学”倾囊相授,让他学到了很多书本里没有的东西。就像逍遥子传功虚竹。只一年,师傅就退休了。谢宏明心里一直很感激他。
       报了名,填了表,领了考试资料,带着女孩出来,谢宏明一眼就看见了长长队伍中的赵德辉。一个眼镜鬼,站在报考公安的队伍中,要多惹眼就多惹眼。谢宏明一手把他拧出来:“喂,你一个近视眼在这里起什么哄?”
       赵德辉抬头瞥见是他,满脸通红,甩开他的手,又往队伍里插。“你少管。”
       “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傅永成抓住了吗?”
       谢宏明一听他提到傅永成,马上头大如斗,他把眼睛闭了一下,说:“你是冲他来的?好笑咧!没见过你这么好笑的人!”
       赵德辉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把头扭过一边,笔挺挺地站在队伍里。谢宏明不想理他了,向前走几步,
       又不甘心似的回过头,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告诉你,就你的年龄和视力,不可能报上名。”
       赵德辉倔强地说:“我查过了,有一个警种可以。”
       谢宏明说:“那肯定不是刑警!”
       赵德辉说:“不是刑警,我照样抓他。”
       谢宏明无话可说,大跨步地走了。师傅的女儿提着复习资料匆匆跟上。为了抓傅永成,谢宏明都有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在傅永成老家后面那个破山头上,忍饥挨饿,从大年三十守到大年初二,可傅永成这个亡命之徒,根本就不回家过年。奈何?
       谢宏明约莫雪晴去霞山看红叶。
       喻霞说:“你们去我的山,我也要去。”莫雪晴吃惊地望着喻霞:“你们碰上了,不会尴尬吧?”喻霞笑道:“我就是去让他尴尬的。”莫雪晴说:“那我先打个电话?”喻霞不让,“先让他知道,就不好玩了。”莫雪晴说:“你不准跟他吵啊。”喻霞哈哈笑道:“放心,一不向他称老娘,二不骂他王八蛋。”
       谢宏明要开车去接莫雪晴,莫雪晴按喻霞教她的话说,她已经上了的士。其实呢,她正坐在喻霞急驶的奔驰上。谢宏明到达山脚的售票处,两大美女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谢宏明走下车,乍眼看见笑吟吟的喻霞,撞鬼似的脸色都变了。喻霞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哟,这不是我们的谢大警官吗?见到坏人。吓得腿软了,还怎么保护人民群众呀?”
       谢宏明恼羞地看了一眼莫雪晴,马上摆脱了丢魂失魄的窘样,揶揄道:“哦,是喻大老总啊,难怪老远我就看见霞光万道,原来霞山今天来了真神啊!”
       “嗬,还是这张利嘴!你也别恼雪晴。上次雪晴只说与你见了面,我就知道你会怎么编排我!”喻霞笑道。
       这个女人不寻常,咄咄逼人的口吻,似乎要把“警察和小偷”的位置对换过来。谢宏明说:“哪啊,我是恼她不懂事呢,喻大老总要来,怎么也得先通知我一声啊,不说上门迎接,至少得让我把这一地的落叶扫开一条道吧。”
       喻霞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就少贫了。今天我是为莫雪晴来的。我不想她夹我们中间,有种犯罪感。过去的,咱一笔勾销,用小燕子的话说,就是化力气为浆糊。你看怎么样?”
       谢宏明心想,倒也是个豪迈大气的女人,难怪能起死回生,傲立于风口浪尖不败。“咱一介小警,能与喻大老总化力气为浆糊,多大的荣耀啊。等以后丢了工作,说不定还要投奔喻大老总呢。”
       喻霞笑道:“放心吧,本姑娘这回没有目的,再不会要你高抬贵手了。”说罢,挥挥手,上了车。
       谢宏明和莫雪晴同时叫道:“喂,你不跟我们一起爬山?”
       喻霞发动车子,笑道:“今天我还有事。再说,我才不当电灯泡呢。谢大警官若是瞧得起咱们坏人,下回我请吃饭。”说罢,一个飞吻,递给两人,脚稍用力,车一路旋着落叶而去。
       莫雪晴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谢宏明说:“算了吧,不怪你。这个女人,你根本不是她对手。”说罢要去买票。莫雪晴把两张票拿出来说:“刚才她还说你的票你自己买,没想到她是没把自己算上。”
       谢宏明笑道:“嚯,才见面,就欠她个人情。”
       莫雪晴笑道:“你别紧张呀,我看她这人,真的还不错。”
       谢宏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与莫雪晴并肩拾级而上。山中的落叶乔木此时非橙即黄,绚丽无比,时有霞叶飘然似蝶,从他们的头上旋舞而下。“我不得不承认,人是有多面性的。比如赵德辉,我一点都不了解他。”谢宏明半天才这么说一句。
       莫雪晴的脸阴了下来,默然不语,不知谢宏明指什么。与赵德辉谈恋爱两年,结婚两年,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可其实并不了解他。两人的关系直往死胡同里一路狂奔。刚开始彼此还试图解开对方心结,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徒劳。现在两人早已习惯这种僵局。
       “我真没想到他会去报考警察。”
       莫雪晴诧异地望着谢宏明,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在人才交流市场碰到他。怎么,他没跟你说?”
       莫雪晴冷冷一笑,说:“都差不多要烂在妓女堆里了,还想当警察?”
       谢宏明大惊失色,直瞪瞪地望着莫雪晴。莫雪晴这话表明她不但知道赵德辉嫖娼,而且已不止一次两次。“你、你都知道?”莫雪晴垂下眼帘,从挎包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五千。我向喻霞打听过了,这个城市这种事,一般罚五千。上回见面只记得说喻霞,倒把他的事给忘了。”一股无名怒火直涌谢宏明心头,“真是有病!他有病!你跟着有病!你这么纵容他啊?!”说罢甩开莫雪晴,气呼呼地加快了脚步。开始他还怕莫雪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他诉苦,可这会儿见了莫雪晴绝对安静的模样,他又受不了。上次见她,就发觉她一身的巫气,像古墓派的小龙女。这次之所以邀她爬山看红叶,就是想帮她驱驱巫气,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健康灿烂一些。可身边有这样一个老公,脸色怎么灿烂得起来啊?主动替老公缴罚款的,他也见过,但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怒气冲天。像她这般安静的,全中国恐怕只有一个。哀莫大于心死,恐怕就这副模样吧。难道两人一点感情都没有了?谢宏明的心,突然痛得像被人割了一刀。
       前面树林,有女声突然尖叫。显然有事发生。谢宏明像根突然受力的弹簧,射了过去。一个女人满脸惊恐、语无伦次地对他说:“抢……抢……我的包,我的包……”谢宏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忙问:“哪边?”女人用手指了一下,谢宏明一咬牙,骂了声娘,拔腿就追。
       多亏了霞山高大乔木多,低矮灌木少,劫犯无处可藏,始终都罩在谢宏明的视线之内。两人一路追逐,翻过山顶,到了那边山腰,谢宏明总算扭住了他的衣领。
       “跑、你跑!我让你跑!”狠狠两脚踹过去,劫犯应声倒地。谢宏明站在一旁气喘吁吁地骂道:“大白天也敢!胆子大得骇人!”
       刑侦支队的人常夸谢宏明是员福将。这次既然是他抓的劫犯,大家都希望这家伙身上藏着一个宝库。犯罪宝库。挖啥有啥。可末了证明这只是大家的一厢情愿而已。经审讯,这个劫犯不但不跟任何人合伙,甚至都不上网聊天。霞山的这一票,是他初试牛刀。本来都成功了,但活该他倒霉,碰上了谢宏明。
       朝阳公园里的指纹主人仍没抓到。但他的手机和QQ却在行动大队和网监科二十四小时的严密监控下。这家伙有网友三百多人,男女各占一半,以这个城市居多。由于他把聊天记录删了不少,一时很难分辨出医院“晕蛋”是不是他网友。网监科正联合电信局对他在本城的男网友大扫除,可至今没发现喜上眉梢的信息。哎,怕只怕他与医院那个家伙毫无关系,那么这笔昂贵的医药费只能由公安局做冤大头了。那家伙的一班亲戚来沙洲,除了闹事,至今没缴一分钱。公安局又不可能让医院停止治疗,都等着他赶紧醒来,“金口玉言”说句人话呢。
       莫雪晴捧着一杯泛着袅袅雾气的茶在发呆。她把脸靠着杯口,让雾气熏润她的肌肤和眼睛,她感觉很舒服。舒服中夹杂些伤感。与谢宏明两次相见,都不能尽欢。好像才一开聊,主题就偏离了。比如说吧,她其实也想知道两年来谢宏明过得怎么样?上回他
       们离开沙洲时,谢宏明与他的未婚妻正闹矛盾。想必现在两人早已和好,并且结婚了吧。
       喻霞走进莫雪晴的办公室,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突然捂住她的眼睛。莫雪晴的身子一颤,说:“喻霞,别闹,你吓着我了呢。”
       “怎么?霞山一聚,要花一生的光阴来回味吗?”
       莫雪晴淡淡一笑,说:“我拿你这张臭嘴没办法。”
       “喂,那时他这么照顾你,你说他会不会爱上你?”
       “你扯到哪里去了?那时他照顾我,是出于工作需要,再说,他同样也照顾德辉。” “那是掩人耳目,或者是爱屋及乌嘛!”
       莫雪晴苦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了,你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会爱我吗?”
       喻霞眉毛一扬,说:“这有什么嘛,我以前做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李建军不一样爱我?男人爱一个女人,同女人爱一个男人一样,是不需要理由的。总之,我感觉他看你就是不一样。”
       “你真的别胡扯了,那时他就有未婚妻了。”
       “可现在他仍是光棍汉,我帮你打听过了,两年前,他未婚妻就去了日本。”
       莫雪晴愣住了,这么说,她与赵德辉前脚离开沙洲,他未婚妻后脚就去了日本?喻霞笑吟吟地望着她说:“怎么样,心动了吧?要我说,你还是趁早离开赵德辉的好。他都变成这样了,你还守着他干吗?”
       莫雪晴温和地摇摇头。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怪他。”
       喻霞说:“哎呀,难道你至今都看不出来?你们两个,只要一分开,就都活了。缠在一起,谁也别活!”
       莫雪晴说:“你错了,我们一分开,谁都别想活。这样互相咬着缠着,也许还能吊着一口气不死。”
       喻霞站起来说:“那你们就彼此缠着咬着吧!我来是告诉你,一版校对稿的标题错了一个老大的字,你把它改过来。”说罢出门了。莫雪晴连忙到处找校对稿。
       6
       深夜。杨家岭派出所留置室门口。喻霞在不停地吸烟,样子很不耐烦。杨家岭派出所所长站在一旁对她说:“喻总,今天实在是看你的面子哈,要不然,送他劳教一年都够!”
       喻霞甩了烟蒂,叫道:“刘胖子,你少啰嗦!这份情算我欠你的!”
       赵德辉被警察带出来。喻霞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把一脸猥琐的赵德辉抽得暴跳如雷,两颗眼珠瞪得像要冒出来。“你凭什么打老子?”
       喻霞又一个耳光甩过去:“你嫖就嫖了,干吗把她伤成那样?!刚才是替雪晴抽的!这个是替那女人抽的!”
       赵德辉嚎一声,疯扑喻霞,刘所长眼疾手快,忙把喻霞拉到身后,一个耳光就在他脸上灿烂响起。“哟嚯,这头猪!还敢打警察?”旁边三个民警冲上前就对赵德辉拳打脚踢。喻霞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也不劝阻。刘所长捂着发烫的脸颊叫道:“够啦!想打死他啊!”
       三个民警这才罢手,其中一个唾一口说:“真他妈的活腻了!刘所,我看还是把他关了,明天一早送看守所!”刘所长扭了扭脖子,靠牙帮的张合运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然后瞄一眼喻霞,一言不发地走了。三个民警跟着他悻悻而去。
       喻霞向前用脚轻轻踢了踢地上趴着的赵德辉:“怎么?装死啊?只会欺负女人?碰到男人就脓包了?”
       奔驰驶进巴黎香榭,在一幢高楼前停下。喻霞走出来,拉开后车门,把赵德辉搀下来。赵德辉说:“我不去你家。我回家。”
       “这么晚了,你又这个鬼样子,想吓死雪晴啊?”
       “那我回单位。”
       “去吧去吧,等着单位开除你!”
       赵德辉不吭声了,被喻霞架着一步一步朝高楼走。进防盗门。进电梯。到二十六楼。喻霞吃力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走到客厅中央,喻霞突然一用力,赵德辉惨叫一声倒在了真皮沙发上。喻霞骂道:“痛死你这个鬼!早知这样,我就带雪晴一人来沙洲!”赵德辉揉着弄痛的地方,呵呵苦笑,说:“她一个人是不会跟你来的。”喻霞哼一声说:“德性,别以为她离不开你!”转身去卧室找斧头牌正红花油。那是她从新加坡旅游时带回来的,原是给李建军准备的,没想到这回让赵德辉用上了。赵德辉冲着卧室叫道:“我一直等着她离开我呢,可差不多两年了,她都不开口。”
       找了红花油,喻霞蹲在沙发前帮赵德辉擦腿。赵德辉说:“嗬,打一顿也值,百万富姐替我揉腿。”喻霞一用力,说:“美的你!不是雪晴,我才懒得理你!”赵德辉又痛叫一声,说:“呀呀,来杯酒吧,我记得你家里藏了不少的酒啊?”
       喻霞站起来,说:“还喝?你倒没把自己当外人!”
       赵德辉说:“今晚我还没喝呢,喝点酒,止痛。”
       喻霞走进厨房,开了一瓶红酒,倒一杯给赵德辉,自己也倒了半杯。“我听雪晴说,你要报考警察?”喻霞一副嘲笑的口吻。
       “他妈的,没报上。那警种只要三个人,广告上说要本科学历,我好不容易排到队,却改要研究生了。”赵德辉气愤地说。
       喻霞哼一声说:“一个破警察,有什么好干的,还要研究生?”
       赵德辉说:“就是!要研究生早说嘛,害得我排那么长的队!”
       喻霞一皱眉,说:“不对啊,我听说报考警察,大专甚至高中学历就可以了?”
       赵德辉叹道:“唉,那是别的警种。可别的警种,我学历有了,其他条件又不行。”
       喻霞说:“哦,就因为没报上名,才去找小姐?”赵德辉的脸阴了下来。
       喝完酒,赵德辉往沙发上一躺,又痛叫一声。喻霞走过来,说:“看看,是不是腰也受伤了?”说着动手要撩他的衣服。
       赵德辉身子一缩,说:“算了,没事。”
       喻霞觑着他说:“哟,还不好意思呢,我是看着手头正好有红花油,擦一擦,免得落下个病根什么的,到时看你拿什么逞能。”说罢放肆大笑起来。
       赵德辉瞪了她一眼,衣服一撩,整个背部就露出来了。
       喻霞的眼睛有些花,心猛地异跳一下,再不敢开玩笑了。她蹲下来,找到赵德辉背上和腰上的青伤,轻轻揉搓起来。“你这家伙,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想不到长了一身蛮肉。”
       赵德辉侧头把脸贴在垫背上,说:“我每天都练。什么哑铃啊、单杠啊、双杠啊、举重啊、跆拳道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喻霞突然用力,嗔道:“切!夸你一句就上了天,那么有能耐,刚才被打成这样?”
       赵德辉呻吟一声说:“那种场合,我能出手吗?他们有四个人,我打他们是袭警,他们打我是打坏人!”
       喻霞轻笑道:“没用就是没用,换了是别人,打了再说!”
       赵德辉突然一翻身,喝道:“你不就想害死我吗?”
       喻霞拍了拍他结实的胸大肌,笑道:“我才舍不得呢。”
       聊天就这样中断了。先是四目尴尬错开,再又霸道地对视起来,有火在眸子里燃烧,彼此都看见小小的自己在对方的眸子炙烤着。然后是肢体语言。猛烈的肢体语言。山呼海啸。
       喻霞一上班,莫雪晴就跑去找她。“昨晚德辉在你家?”
       喻霞心一颤,眼睛盯着手中的一份化妆品价格表不敢移开,说:“是的。他受了点伤,我怕吓着你,就
       让他到我家,帮他擦了点红花油。”
       “他被人打了?”
       “他打警察,警察又打他。”
       莫雪晴愣了一下,叹道:“又花了你不少钱吧?”
       喻霞的眼睛仍没看她,说:“没花钱,杨家岭那所长我很熟,算欠他个人情吧。”
       莫雪晴默然道:“谢谢你,喻霞。”
       喻霞突然用眼睛瞪着她,吼道:“他都这个样子了,你又何必关心他?你知道吗?他不但嫖,还把那女人弄伤了!”莫雪晴咬着唇,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谢宏明在郊区一个现场。断壁残垣中,到处烧得黑漆漆的。余烟未尽,从焦木中袅袅升起。一具烤得跟木炭差不多的尸体,就是谢宏明这时研究的对象。尽管报案人说尸体就是他母亲,但法律更重物证。谢宏明得从尸体上提取一部分东西,检验它的DNA,以证明报案人所言非虚。
       电话响了,谢宏明用兰花指从工具箱里拈出一只干净的白手套罩在脏手套上,然后接通电话。电话是莫雪晴站在六一路的天桥上望着脚下来来往往的车流打给他的。谢宏明说:“雪晴,有事吗?我在出现场。”
       莫雪晴鼻音哽咽,却不说话。
       “是不是赵德辉这混蛋又惹事了?”
       莫雪晴抽泣起来。
       “哎呀,你们两个,我真不知怎么说好!那混蛋居然还想当警察,就这个心理素质,若是干了我这行,早死一百遍了!好啦,到底什么事?你说!回头我去收拾他!”面对眼前这具烧得颇有肉香味的尸体,谢宏明有些不耐烦。
       莫雪晴没说一句话,就把手机关了。她原本是想谢宏明过来陪她,没想到谢宏明又在忙。不知为什么,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有点受不了了,才听谢宏明说句话,内心就脆弱得不行。莫雪晴觉得自己的眼泪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她擦了眼泪下了天桥,却不知往哪里去好。她不知道赵德辉究竟想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难道一辈子都得这样过下去?像两条铁轨,被无常的命运连在一起,却永远也无法交叉了。
       7
       柳子巷劫案破了一半。
       指纹主人并没有离开沙洲。有天晚上,他正在男孩女孩网吧聊得欢,警察神兵天降,将他从电脑前拖出来。看他吃惊的神情,追逃组一个年轻的刑警骄傲地说道:“想不到会在这里抓到你吧?”指纹主人不屑地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只要你们监控我的QQ,抓我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懂的样子?”
       “我还以为泽鳖死了呢,他一定没死,对不对?”他说的泽鳖,就是指医院那个混蛋,本名叫黄天泽。年轻的民警正要说话,却被重案大队长徐波抢先说了:“他当然没死,要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的QQ,又怎么能抓住你?”
       指纹主人自作聪明地点点头,说:“这就是了。”说罢,也不要人推搡,自动就上了警车,一派气定神闲和满不在乎。如果没戴手铐,他这么往警车上一坐,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便衣警察呢。突然他眉头一锁,又有新疑问了:“喂,那天晚上,你们在柳子巷蹲点吗?”徐波望着他,不知所指,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要不然怎么我们一跳出来,你们就用警棍把泽鳖打倒了?”
       年轻的刑警叫道:“谁说我们用警棍……”徐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下半句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指纹主人得意地笑起来。说:“嘿嘿。我都看见了.要不然泽鳖的父母怎么会在公安厅门口闹事?他妈的,我还以为泽鳖死了呢,不然我哪会上网聊天啊!”
       徐波心里一惊,这真是阴差阳错。黄天泽的亲属一闹事倒闹出功劳来了。多亏了那些天围在黄天泽亲属身边的警察很多,这小子怕自投罗网,才不敢上前打探详情。要不然这案还破个鬼!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持棒人与他们并非一伙。要不然这家伙也不会把棒子认作警棍。
       亏他说得出口,有那么长那么粗的警棍吗?当然,在黑夜惊慌失措之下,把大棒认作警棍也不足为奇。难怪那晚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跑。都把棒子当警棍了,还敢不逃吗?
       当晚,指纹主人就痛痛快快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因为缺钱,抢了几次。但数额都不大。黄天泽的确是他网友。警方之所以查遍了他的所有男网友都没查出来,是因为黄天泽在网上是个女的。昵称四姑娘。真他妈的。
       现在人证、物证、网证都有了,总算可以应付黄天泽那一班子亲属了。如果他们还敢闹,都抓去送看守所得了!
       莫雪晴去印刷厂送胶片,出来时,遇上李建军。李建军像在等什么人。低着头,一口一口吸着烟,在印刷厂大门口徘徊。莫雪晴的心都紧到嗓眼了。只想趁他还没发现自己赶紧开溜。但就在与他交错的那一刹,李建军突然抬头叫道:“莫雪晴!”
       莫雪晴身子一颤,赔笑道:“是李总…一在这里有事啊?”
       “等你啊。”
       “李总莫开玩笑。”
       “我真是等你啊。”说罢,李建军从西服下掏出一朵鲜艳的玫瑰来,“嘿嘿,据考证,你明天生日。我今天送花,是不是所有爱慕者中最早的一个?”
       莫雪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白一阵,红一阵。她突然拔腿就跑。李建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说:“喂,你跑什么呀?我又不是老虎!”
       莫雪晴满脸愤怒,叫道:“你放手!”
       李建军忙松开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老公常去找鸡,你知道吗?”
       莫雪晴怒吼一声:“你管不着!”两行泪流了出来。大街上的行人放慢了脚步,侧目以视。李建军拍了拍他的光头,对迟缓了步伐的行人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突然在他们身边停住,谢宏明从车里钻出来,跑向前问:“喂,出什么事了?”莫雪晴摇摇头,蹲下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宏明冷冷地瞟了李建军一眼,李建军手中的玫瑰这时不见了。“早就听说你出来了,怎么?又要我把你送进去?”李建军不屑地说:“你牛个屁!今天送我进去,明天我又出来,气死你们这些傻B!”谢宏明一脸嘲讽地笑道:“那还要看你前妻喻霞愿不愿意。”这话戳中了李建军的软肋。他满脸通红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他妈的走着瞧!”走了。谢宏明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你说了我要说的话,当心点,别再犯在我手上!”
       等李建军走远,谢宏明在莫雪晴面前蹲了下来,说:“别哭了,他不敢把你怎样的。”
       莫雪晴擦掉泪,在脸上挤了一个难看的笑,问:“你怎么来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宏明说:“今天我休息,打你电话,你关机。问喻霞,喻霞说你去印刷厂送胶片了,我就来了。”两人一前一后站起来。“到吃饭时候了,你说,我们去哪里吃饭?”谢宏明说罢便邀莫雪晴上车。
       拉开车门,莫雪晴发现车后座有好大一把花。有富贵菊、百合、郁金香、黄玫瑰、太阳菊,还有康乃馨。谢宏明不好意思地笑道:“明天你生日,随意挑了一些花,送给你。希望你过了这个生日,活得阳光一点,别老像个巫婆。”莫雪晴破涕为笑,这回是真笑。“你才是个巫婆,你怎么也知道我生日?”谢宏明把车开动,目视前方,说:“你不记得了?你离开沙洲的前一天,就是你生日。”那个生日,谢宏明为她买了一个好
       大的蛋糕,并说了很多朴实的祝愿。但那些祝愿并没有成真。
       “生日不能送康乃馨,你知道吗?”莫雪晴有些感动。她想起了谢宏明照顾他们的那些日子。
       “我知道。可我觉得你们还没恢复过来,我希望你们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吧……唉,本来想明天请你们吃饭,但我不想见到赵德辉那混蛋,我真的很恨他。”
       莫雪晴的脸又阴了下来,轻声问:“恨他什么?”
       谢宏明说:“他应该珍惜你,不应该老钻牛角尖!”
       莫雪晴叹一口气,把话题岔开:“我听说你未婚妻去日本了,她几时回来?”
       谢宏明一笑,说:“不回来了,她在日本结婚了。”
       “都是我们害的。那些日子,不是我与德辉把你们的新房占了,你们也不会吵得那么凶。”莫雪晴默然道。
       “怎么能怪你们?是她自己小气嘛!”
       “你不能这么说,像我们这种不祥人,换了任何女人,都会有想法。可惜那时我们没心情顾及别人的感受,要不然我与德辉也不会住进去。”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前面红灯,谢宏明突然一个急刹。莫雪晴身子往前一冲,谢宏明伸手格住了她。
       喻霞的办公室,莫雪晴走进来。喻霞怪模怪样地望着她笑,笑得莫雪晴有些不好意思。她嗔道:“鬼里鬼气的,干吗呀?”
       喻霞道:“看看几点了,这时才来上班,跟谢警官这次聊得看来是不知有‘汉’了?”
       喻霞用了个双关句,莫雪晴满脸通红,叫道:“去死啊,乱嚼舌头,还文绉绉的呢。”
       喻霞笑道:“那就把文绉绉的去掉,剩下土渣渣的那个意思。”
       莫雪晴跑上前去打她,喻霞跳起来逃开。文绉绉的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说她忘了时间。去了这个意思,那就只剩不知有“汉”了,说她忘了自己有丈夫。
       喻霞气喘吁吁地举手投降,说:“哎,与其一天到晚愁眉冷对,还不如这样,你找你的快乐,他找他的快乐。”
       “再说,我真要撕烂你的嘴。”莫雪晴从后面抱住她说。
       “你撕吧,我说的是真的。这样对你们都好。”喻霞若有所思地说。
       “可我并不快乐,我知道他也不快乐。”莫雪晴放了喻霞,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喻霞转过身来,盯着莫雪晴说:“你信不信,我可以改变他,让他再不去干那些无聊的事了?”
       莫雪晴苦笑道:“那我给你烧高香了。”
       医院昏迷多天的黄天泽突然苏醒了。第一天苏醒,第二天就行走自如。但落了个病根,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警方以为他在装模作样,装疯卖傻,用测谎仪反复测试,才发现他真的失忆了。那天,把指纹主人突然推到他面前,他的心跳频率居然都舍不得多跳一下。如果不是失忆,这份定力,恐怕鬼都做不到。
       现在摆在公安局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送他进监狱,那他昂贵的医药费恐怕就得算在公安局头上了。第二条是释放他,前提条件是,他家那些野蛮亲戚必须把医药费凑足。
       公安局领导经过了再三讨论,最后选择了后者。理由有下面四条。一是经反复调查,黄天泽虽然犯的是抢劫罪,但属初犯,且未遂。二是看守所和监狱都不会接受失忆人。三是公安局的少得可怜的办案经费可承担不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医药费,该妥协的时候还得妥协。四是即使把这个家伙关进去了,也达不到改造的目的,还不如让他回去,由他父母看管。
       得知这个消息,黄天泽的父母又喜又忧。喜的是黄天泽犯了抢劫罪居然无须坐牢,忧的是这昂贵的医药费就是把整个家都拆掉卖了,也凑不齐啊。但凑不齐也要凑,只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他家一帮亲戚来沙洲闹事时,那是气势汹汹,热情澎湃;可这会儿要钱了,很多人都像贴着墙根走的病猫,躲得远远的。
       公安局的头头也在暗暗着急。这其实是在蒙黄天泽的父母。事实上就算他家凑不齐这笔钱,到最后,恐怕仍然得放人。谢宏明觉得办这样的案子真是既可笑又可悲。支队领导希望专案组再接再厉,看能否把那个持棍人也抓住。一旦把他抓住,不分青红皂白,先罚他一笔巨款再说。可惜的是,至今都没有哪个派出所的户籍警报告,说自己辖区的某家面馆丢了擀面杖。
       深夜。莫雪晴一个人独眠的时候,喻霞与赵德辉在进行两个人的战斗。在喻霞宽大的卧室里,两个人从床上到地板,站着,坐着,躺着,姿态万千。两人浊重的喘气声似乎把四周安静的器皿都吓得面面相觑。
       最后,赵德辉终于体力不支,从喻霞身上歪倒在一旁。喻霞坐起来,浑身像水中捞出来的一根稻草。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王八蛋!来啊!来啊!阳痿了吗?你的劲呢?!怎么现在像条癞皮狗了?!”赵德辉瘫在地板上,满脸倔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软软地骂一句:“你这个骚婊子。我想掐死你。”
       8
       不是冤家不碰头。上海虹桥机场,谢宏明与李建军又见面了。这让两个人都很吃惊。谢宏明和重案大队长徐波从机场出来找大巴,正碰到李建军坐大巴到机场。
       谢宏明望着从大巴上下来的李建军,捅了捅旁边的徐波。徐波顺着谢宏明示意的方向望去,脱口便叫:“李建军!”李建军见是他们,骇了一跳,说:“喂,徐大队长?不是冲着我来的吧?我可什么也没干啊?”徐波顺势问:“怎么,心虚了,你来上海干吗?”李建军看了一眼谢宏明,说:“我有一些朋友在上海做美容业,喻霞要我帮她打探一下这边的市场。”
       谢宏明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喻霞在走正道,你跟着她,总比游手好闲强。”
       李建军拧着脖子叫道:“谁他妈的不好意思了?!谁跟她干了?!老子只是帮她个忙!”
       谢宏明讥道:“这忙你也应该帮啊,据说为了把你弄出来,她花了七八万。”
       李建军粗着脖子吼道:“你他妈的再乱讲,当心老子告你!老子在里面表现好,加上有病,保外就医!不行吗?!”
       谢宏明说:“什么病?性病吧?一天到晚,只晓得围着女人转。”
       李建军冲上前,一把抓住谢宏明的衣领,叫道:“再胡说八道,老子揍你!”
       谢宏明左手托住他的手肘,准备按他的麻筋,右手握成拳状,要去他的腹部。嘴里笑道:“来啊来啊,正好老子的拳头也痒得慌。”
       徐波一看谢宏明用的是擒拿格斗中“击腹撇臂”的姿势,忙插在中间,叫道:“谢宏明,干吗?莫名其妙打什么架?放手!你放手!”
       李建军说:“徐大队长,你知道姓谢的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吗?无非是老子看上了他喜欢的女人!”
       谢宏明说:“放你娘的臭屁!”底下一拳正要出去,却被徐波抓住了手腕。“干什么啊?你来上海是打架的吗?”徐波瞪着他吼道。两双牛眼睛相距不到十厘米。
       谢宏明一松手,转身走开了。是啊,这回是来带人的,可不要节外生枝。再说了,自己只想让李建军生气,自己若陪着气,那多不划算。
       在奔驰的大巴上,谢宏明望着窗外迅速后撤的风景发呆。徐波突然用胳膊捅了捅他,问:“喂,有新目标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谢宏明没好气地说:“你信他屁话?那天他在街上调戏一个女孩,正好是我们以前的工作对象。我制
       止了他,他现在反过来咬我。”
       徐波点点头说:“哦,这样啊,可你刚才也太暴躁了。不过要我说,你也的确该找个女朋友了。”
       谢宏明说:“这样乌七八糟的社会,谁都靠不住,找什么女朋友?”谢宏明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郊区那个纵火案已有结果了。报案人就是犯罪嫌疑人。儿子受不了母亲的长期指责,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把母亲给活活掐死了。为了毁尸灭迹,便人为地制造了一场大火,把母亲家烧了个精光。但儿子的所作所为。却被暗暗躲在一旁的孙女看得一清二楚。当警察深入调查时,十岁的女孩举报了自己的父亲。犯罪嫌疑人便远逃上海。但由于走得匆忙,身上没带几个钱。到了上海,半夜行窃,被当地警方逮住。网上一查,好家伙,沙洲的杀人纵火通缉犯。这次谢宏明和徐波来,就是要把他带回去。
       中午,在南京路一家湘菜馆,徐波和谢宏明宴请了上海相关的警察。主宾把酒言欢,气氛特别活跃。那边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做了一个天大的顺手人情。而这边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纵火犯缉拿归案了。气氛能不活跃吗?
       警察相聚,一般都会把手中经历过的奇案大案,作为下酒佐料。说着说着,徐波就聊起了柳子巷劫案。说自己经手的劫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从没遇上这么奇怪的劫案,平空就多出了一个人。上海一个警察就说这不算什么,一年前,他朋友的辖区徐家汇附近也发生过类似的案子。不过,劫匪受伤并不重。大家就笑,说莫非民间还真有一个“除奸队”什么的。末了大家普遍认为是报案人——也就是受害人搞出来的鬼。她的朋友在她遇危时及时赶到,打伤了劫匪,救下了她,可又怕吃官司,所以编造了这种谎言。徐波喝了一口白酒,若有所思地对谢宏明说:“看来回去后,我们还得进一步调查报案人,那女人的话我总觉得不可全信。”
       谢宏明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这么想。
       在摩登时代的高级按摩室,喻霞俯卧在床上,指挥一个年轻的女孩给她做按摩。莫雪晴推门进来,见她没发觉,就向那女孩招了招手,女孩退在一旁。莫雪晴上前学着女孩的样式给喻霞按摩,一边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喂喂?手越来越没劲了,没吃饭啊?”喻霞抱怨道。莫雪晴抓住她的肩膀突然用力向脖子一挤。“哎,想掐死我啊?!”喻霞一扭头,就看见莫雪晴了。莫雪晴大笑。一旁的女孩跟着嘻嘻傻笑。喻霞问:“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半梦半醒,天上人间,正享受着呢,怎么知道?”
       “有事吗?”喻霞问。
       “本来没什么事,可现在突然有事了。”莫雪晴笑道。
       “什么事呀?”
       莫雪晴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说:“小阳,你先出去一下,我跟喻总说会儿话。”女孩应声出去,把门关上了。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喻霞从按摩床上坐起来。
       莫雪晴用葱指戳着她的额头,笑道:“老实交代,最近有什么阶级新动向?”
       喻霞的脸红了一下,说:“你说什么呀,什么阶级新动向?”
       “哼,你知道我说什么。”莫雪晴一脸笑意。
       喻霞见她这个样子,感觉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与赵德辉的事,就开玩笑说:“哟,自从见了谢大警官后,也关心起这事来了,我可是什么动向都没有呀!”莫雪晴说:“切,肩上那么大的一口牙齿印,你莫说是自己咬的。”喻霞吓一跳,扭头要看肩膀,可如何看得见?“你乱讲!你乱讲!”莫雪晴拉着她往梳妆台的镜子前一坐,又找出一把小镜子放在她头顶稍靠后的上空。“现在你看大镜子里的小镜子,我是不是乱讲!”喻霞粉脸通红,叫道:“这么说,小阳一定也看见了?”莫雪晴说:“我一来就看见了,她在你身上忙活了半天,能看不见吗?”喻霞忙脱了睡袍,把衣服穿起,说:“算了,走,不按了。”
       莫雪晴笑道:“嗬,看不出,还晓得害臊呀?”说罢跟着喻霞出了门。莫雪晴来找喻霞,其实是想敲定下一期《摩登周刊》的策划方案。另外,她觉得《摩登周刊》的发行渠道并不宽广,老这样子下去,客源难以扩大。所以她想与省内的报纸《现代女报》合作,争取能公开发行。那样,就算再多花一点钱也值。
       吞净沙酒吧,不知为什么叫吞净沙酒吧。但这家酒吧自开张后,里面的生意就一直不错。有天晚上,赵德辉正搂着一个啤酒推销女灌酒,李建军走进来,眼睛四处睃一下,就在旋转的灯光下和抒情味很浓的音乐中看见了赵德辉。他走过去,把推销女扯开,自己坐下来。
       “老兄,请我喝一杯吧。”
       赵德辉红着眼睛,瞄了瞄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你是谁?”
       李建军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不住莫雪晴!”
       赵德辉警惕起来了,身子一正,问:“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是谁?”
       “是这样的,今天我找你,是想做笔交易。”
       赵德辉武断地说:“我不跟你做交易!”
       “你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把个老婆这样浪费,岂不可惜?不如让我玩玩?”
       赵德辉霍地站起来,说:“你他妈的说什么?!”
       李建军毫不含糊,说:“我要你把老婆让给我玩玩!”
       赵德辉抄起一个啤酒瓶就朝李建军砸去,“你他妈的找死!”李建军早有防备,人一闪,手往赵德辉的小臂一格,啤酒瓶哗啦一声砸到地上。两人当即拳来脚往,打了起来。“你他妈这么小气,玩起别人的老婆来,怎么就来劲了?”
       “我玩谁老婆了?”赵德辉诧异地停了手。
       “我老婆!”李建军又是一拳挥过来。
       赵德辉一手格住他,狐疑地问:“你老婆?”
       “喻——霞!”吼罢,李建军又是一拳。这回赵德辉没挡住。他稍一恍惚,拳头就朝他眼角砸了过来,好端端的一副眼镜碎得很干脆。酒吧保安这时冲过来,架开了他们。
       9
       公安局终于笑逐颜开地把黄天泽这个晕神送走。十万元,一分都不少。也不知他贫穷的父母给亲戚、朋友、熟人和村民说了多少好话,才把这笔巨款凑齐。沙洲公安机关能从这个案子中轻灵脱身,也算十分侥幸了。这个社会,每天发案层出不穷,而公安机关人力有限,财力有限,只能选择紧要的案子去侦破。徐波从上海回来,曾几次组织“火力”强攻报案人,但依然没有结果。自黄天泽的父母把钱凑齐后。刑侦支队就把全部警力抽调到其他案子上去了。专案组树虽未倒,但猴狲已散。
       不甘心的似乎只有谢宏明一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他头脑遥远的深处,隐约闪着一点微光,他知道那是谜底。可就是找不到接近谜底的路径。要他就这么放弃,似乎又不甘心。所以他干脆把那根棒子放在车后厢,每次在街上碰到兰州拉面之类的西部面馆,他都要下车问一问。他知道,不同的警种每天都被接踵而来的事弄得头晕脑胀,户籍警不可能会为刑侦支队的案子,专门花时间去自己辖区一家家面馆查问。
       郊区有个企业家几次打电话叫谢宏明去玩。这个企业家是搞生态农业的,他承包了一片山林和一片农田,把养殖、种植、旅游、农家乐完美地结合在一
       起。去年年底,他一晚上丢了五十多头肥猪,丢猪的事本来不归谢宏明他们管,但谢宏明偶尔从线人那里得到一个情报,顺手就把案子给破了。肥猪虽然已被贱卖,但猪款却全部追回。企业家千恩万谢,私下里要拿钱感谢,但被谢宏明拒绝了。现在企业家就常常打电话“骚扰”一下谢宏明,要他带朋友去他农庄散心。谢宏明心想,若是不去一下,这电话恐怕会一年打到头。于是这个星期天便约了莫雪晴和喻霞。
       早晨,谢宏明去接莫雪晴。车快到莫雪晴家门口对,谢宏明打电话问她吃早餐没有。莫雪晴说吃了。谢宏明就说那他半小时后在她家小区门口等她,然后一路寻找早餐店。
       正宗兰州拉面馆。一个不醒目的牌子被绿化树遮了一半,但还是被谢宏明条件反射似的发现了。谢宏明把车停下来。从后货厢拿出棒子,走进馆子。把棒子往桌上一摆,叫道:“老板,一碗牛肉拉面!”
       “好咧,牛肉拉面一碗!”有人在通透的厨房应道。不久,一个戴白帽的小伙子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摆在谢宏明面前。谢宏明示意一下桌上的棒子,笑问:“伙计,要买擀面杖吗?”小伙子拿起棒子,端详了十几秒钟,突然喜出望外地回头叫道:“老板,我们的擀面杖找到啦!”
       谢宏明浑身一颤,这话他已等得太久太久了。
       先打电话给徐波,要他们速派人来。再打电话取消今天的活动。
       赵德辉被公司辞退了。原因是他带着保安队把一个进入公司行窃的小偷打得脸青鼻肿。这事不知怎么被一家报社的记者知道了,威胁说要发稿,公司领导怕这事见报后,影响公司正在飙红的股票,就给记者一万块钱,把事情私了。再以有暴力倾向为由,把赵德辉辞退了。赵德辉是喻霞介绍来的,公司领导当晚给喻霞打了一个电话,解释事情的经过。喻霞收了电话.就打赵德辉的手机,但赵德辉关机了。喻霞心里着急,正想出门到酒吧找他。门这时被敲响了。喻霞把门打开,发现站在门口的正是赵德辉。脸上是委屈夹着愤懑。
       喻霞把他拉进来。门一关,赵德辉就开始以咒骂的形式复述他的遭遇。喻霞抱着他说:“别说了,我全知道了……你干我吧,干一场就好了。”
       赵德辉伸手一抄,把喻霞横抱起来,狠狠扔在弹性很足的床上。喻霞的身子还在上下荡漾,他就扑了上去,野蛮地动作起来。喻霞浪声尖叫。
       没过多久,赵德辉就软绵绵地退下阵来。喻霞让他的头贴着自己的手臂,手指怜爱地拨弄他的头发。“我再给你找份工作便是。”
       “你跟我们公司老总干过吗?”赵德辉冷不丁问道。
       喻霞火冒三丈,骂道:“你娘才跟他干过!”
       赵德辉笑起来,说:“没干过就好。”
       喻霞说:“亏你想得出!那老家伙都六十多岁了,我会跟他干!”
       赵德辉笑道:“我以为嘛!”
       喻霞说:“你以为个屁!你根本就不懂性爱!”
       赵德辉侧过头问:“我怎么不懂?”
       喻霞说:“在你眼里,性爱不是拿来交换的商品,就是拿来折磨人、侮辱人、报复人的工具,你以为我不知道?”
       赵德辉内心一震,愣愣地望着喻霞。喻霞不屑地瞄他一眼,说:“其实你跟我上床,不就是想占有我、征服我、侮辱我吗?”
       赵德辉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我……哪有嘛?!我……”
       喻霞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事实上,想通过这事来侮辱女人的男人都蠢得要死!你想想看,你占有过我吗?征服过我吗?折磨过我吗?每次一开始你都是气势汹汹的像个霸王、像个土匪、像个劫犯,可结果呢,每次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你想占有我,结果是我占有了你;你想征服我,结果却被我征服;你想折磨我,结果我却得到了快乐;你想侮辱我,结果却是在侮辱你自己。笨蛋,你知道吗?在这件事上,女人其实占有天生的优势,失败的永远是男人!”
       赵德辉突然泪如雨下,哽咽难声。他像一只丢了甲壳的蜗牛瘫软在喻霞身边。喻霞坐起来,光着身子去卫生间冲凉。她知道赵德辉体内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释放,她想让他哭个够。
       那天重案大队如临大敌,把兰州拉面馆的老板和伙计一古脑带回刑侦支队盘问,结果却并没问出什么名堂。他们的口径相当一致,都说擀面杖是两个月前的,肯定是哪个坏心眼的顾客将它偷了。专案组的民警觉得不像撒谎,就将他们都放回去了。
       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谢宏明闷闷不乐地忙了几天。得一个空天,约了莫雪晴和喻霞,终于去了郊外企业家的农庄。南方的深秋,并不给人肃杀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甜美和充实。太多太多的常绿乔木把山野装扮得生机盎然,少数落叶乔木的叶子虽然掉得差不多了。但红橙橙的果子挂在枝头,又是另一番明艳和热闹。稻子割完了,田野里一畦畦的蔬菜却惹人怜爱。头顶上又有不温不火的金阳,旷野中又有沁人心脾的空气。三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好。大家在山腰的一座凉亭里喝着茶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前几天的事情来。
       “嗬,敢放老娘的鸽子,你谢宏明是第一人!那天我妆都化好了,结果说不来就不来了!”喻霞不满地说。
       莫雪晴笑道:“搞他们这一行的就是这样,你别怪他。今天他不是将功补过了吗?”
       谢宏明觉得柳子巷劫案再也破不了了,只能让它“半拉子工程”扔在一边,就再不保密了,告诉她们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取消聚会。
       喻霞笑道:“一定是上天派使者保护我们女人来了。这案子破了上半截就可以了,下半截嘛,你们就别费神了。”
       一阵沁凉的山风吹来,莫雪晴突然觉得头晕,她脸色苍白,浑身凉凉地战栗起来。谢宏明和喻霞一下子慌了神,忙架着她下了山,企业家将她安排在农庄的招待所休息。谢宏明要马上送她去医院。喻霞说:“你也别急,她没什么大碍,只是贫血。这些天又在为赵德辉的事烦心,所以才会这样。”
       “那混蛋又怎么啦?”
       喻霞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把一个小偷打得脸青鼻肿。公司领导说他有暴力倾向,就把这个保安队长辞退了。”
       “这个混蛋,哎,你干脆劝雪晴离开他得了!”
       喻霞眼睛一亮,笑道:“雪晴若是离开他,你会接坨吗?”
       谢宏明脸一红,说:“你别乱讲!说来说去,我们跟雪晴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喻霞笑道:“我们?包括我吗?那我俩是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谢宏明笑道:“嗬,想勾引我吗?想勾引我就直说啊!”
       “呸!这会儿倒不知脸红了!”喻霞啐了他一口。
       吃完中饭,三个人坐车回市里。车是喻霞的奔驰,但在让谢宏明过瘾。喻霞和莫雪晴坐在后座。谢宏明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心事,突然心里一亮,脚踩了个急刹。
       “你要死啊?!知道开车不?还警察呢!”喻霞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谢宏明回头认真地看着她俩,“我好像想通了一件事。”
       10
       连续几天,莫雪晴都心事重重。这让喻霞有些害怕,她怀疑莫雪晴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她觉得是该放手了,她不缺男人,也不爱赵德辉,没必要担这个风险。中学六年,她与莫雪晴好得就像清波里两条缠绕的水草。她不想伤害莫雪晴,所以与赵德辉的
       关系绝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怪就怪赵德辉那个该死的虐待狂,把她的肩膀咬伤了。也许就因为这个,让莫雪晴起了疑心。
       李建军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那天晚上,坐在家里的莫雪晴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是李建军拿别人的手机发的。短信声称喻霞与赵德辉的关系已不是一天两天。而这时,两人就在喻霞家里胡搞。
       莫雪晴的身子又凉了起来。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懵懵懂懂地出了门。她想起了喻霞肩上那个牙齿印。她想起了赵德辉那颗特大的小虎牙。这颗小虎牙让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可爱。那时她就是先爱上他的笑容,然后才爱上他的。可现在,赵德辉再也没对她笑过了。
       她在夜色凄清的街头站一会儿,然后上了一辆的士。在如水夜色中飘蹿的车子里,莫雪晴拨通了赵德辉的电话。“你在哪儿?”
       “在酒吧喝酒呢,你先睡吧。”赵德辉用的是一种不耐烦的口吻。
       在喻霞家豪华的大床上,赵德辉和喻霞靠在床头。从他们疲惫而满足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刚才又做爱了。挂断莫雪晴的电话,赵德辉问:“你会跟我结婚吗?”
       喻霞很干脆地回答:“不会。”
       赵德辉叹道:“我知道你不会。”
       喻霞说:“我觉得我俩的个性不适合,再说了,我俩真结了婚,雪晴肯定会死掉的。”事实上不但莫雪晴那边过不去,就是赵德辉这边也一样过不去,既然与莫雪晴的日子都过得牛头不对马嘴,他还怎么能抱一颗洁净的心接受她?这一点喻霞心里清楚得很。
       赵德辉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喻霞侧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性爱的过程中,谁也占有不了谁!谁也打倒不了谁!想用这种方式征服女人,那只是男人的一种妄想!”
       赵德辉的眼睛又湿润了,说:“就为告诉我这个,值得你这样吗?”
       喻霞叫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没有为你付出什么,这是一件两情相悦的事。”
       “你真是一个婊子。”赵德辉爬起来要走,“我并没想要跟你结婚。”
       喻霞拉住了他,坚定地说:“你不能这么说我。”
       赵德辉回过头,满脸泪流,哽咽说:“可我依然感激你。很感激。”喻霞听了这话,手一松,一滴泪从她洁净的面颊滑下来。如果哪天莫雪晴知道了她与赵德辉的事,希望她能懂得她的良苦用心。赵德辉穿上衣服,出门了。
       在二十六楼和二十七楼楼梯的拐角处,莫雪晴双手抱着胳膊,坐在黑暗的阶梯上,一声不吭地望着赵德辉出了喻霞家的门,进了电梯。
       莫雪晴从的士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朝阳路碧海银沙酒吧。
       莫雪晴在吧台一杯一杯灌酒。周围有好些男人都在望她,眸子里闪着不同意图的光。而在酒吧幽暗的角落,李建军正像一只隐伏的狮子,在等待自己的猎物在酒精里瘫软。
       李建军万万没想到是,谢宏明这时会出现在碧海银沙。唯一的解释是莫雪晴在来这儿之前,约了他。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女子太谨慎了,即使想喝醉,也要先找一个可以依托的人。精心谋划了大半夜,李建军感到自己功亏一篑。他站起来,绕开谢宏明和莫雪晴,出门了。
       谢宏明要夺莫雪晴的酒杯,“怎么啦?也想把自己变成个酒鬼是不是?!”
       莫雪晴望着他笑,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知道吗,我酒量很大,喝不醉呢!”
       谢宏明问:“是不是赵德辉又惹事了?”
       莫雪晴流着眼泪,说:“你别提他!有时我真想你把他抓起来!”
       谢宏明叹道:“我还真想把他抓起来呢!没见过像你们这么会折腾的人!”
       莫雪晴哭道:“你不懂的。”
       谢宏明叫道:“我什么不懂啊?换了是我们,换了是喻霞,你们不早被折腾死了?!”
       莫雪晴眼泪流得更快了,“求求你,今晚你也别提她。”
       谢宏明感到有些诧异,他夺了莫雪晴的酒杯说:“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你陪我喝酒,让我醉一回吧。”
       谢宏明望着她,端起莫雪晴喝剩的半杯酒,一口喝尽。莫雪晴稀稀松松地鼓了鼓掌,然后叫道:“服务员,再拿个杯子来。”
       莫雪晴不肯回家,谢宏明就近在朝阳路一家宾馆给她开了一间房。将她扶上床,掖好被盖,正准备出门,莫雪晴突然从床上赤着脚跳下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哀求道:“你别走,你走了,我会死掉的。”
       谢宏明扯开她的手,转过身来,说:“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
       “我没醉,我告诉过你,我不会醉的。”莫雪晴软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腿不放。
       谢宏明叹一声,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说:“我不知道你们又出了什么事,但我劝你还是睡一觉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都差不多天亮了呢。”
       莫雪晴突然一个虾跃,双手朝谢宏明的脖子一勾,谢宏明冷不防就扑到在她身上。“哥哥,如果你不嫌弃,今晚你就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求求你,要了我吧。”
       谢宏明心头一热,嘴唇上前挪了半寸,就吻住了莫雪晴喷着酒气、香气和热气的红唇。
       这个晚上,谢宏明完全把自己交付出去了,两年来在粗粝生活中积蓄的一腔柔情全用在了莫雪晴身上。两年来,他一直对她有种内疚感,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尽管他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但越做得多,内疚之心就越重。也许只有通过今晚这样的形式,将自己的柔情一次性全盘交付,才会抹掉那种近乎原罪般的内疚吧?
       他做到了。
       这个晚上,感觉自己像一道洁白的飞瀑闯过一道又一道暗藏的险关。
       她看见自己逆着时光,飞了起来,飞得好远好远,一直消失在天尽头的云霞深处。
       她丢失了自己。
       她沉沉睡着了。
       整个上午,谢宏明都懊悔不已,他认为昨晚的行为是错了。即使要与莫雪晴好,也不应该在这个尴尬的时候,这不但让他有种乘人之危的犯罪感,更要命的是,也许还会影响他的下一步工作。唉,如果莫雪晴离了婚,那该多好。如果莫雪晴离了婚,那他就娶她。他才没有赵德辉那么脆弱呢。这个女人,见她的第一眼,就在心中烙了块伤疤。两年来,这块伤疤一直隐隐作痛,也许只有娶了她,伤疤才会好。
       一上午,他都坐在办公室发呆,整个人像在水面漂浮。小郭突然闯了进来,眉飞色舞地对他说:“好事!好事!大好事!”
       谢宏明浑身一颤,脱口说:“是不是柳子巷劫案有结果了?”
       小郭说:“柳子巷劫案算个屁啊,傅永成被枪毙了!‘十一’大案的傅永成在广州抢劫商城,被广州警方当场击毙!”
       谢宏明霍地站起来,抓住小郭的双肩,问:“真的?”
       小郭说:“难道我还会骗你?广州那边刚刚打来电话,大队长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又跳又叫呢。”
       谢宏明叹了口气,呆呆地坐下来。是啊,是该高兴,困扰重案大队两年多的“十一”大案,现在总算画了—个圆满的句号。“十一”大案一共有六名歹徒。这六名歹徒作恶多端,在两年前的四年时间里一共制造过八桩命案,五十多起汽车盗窃案,十七起入室抢劫案,十二起街头抢劫案和其他大小案子上百起。两年前,六名歹徒在一天深夜洗劫赵德辉家后,一直被
       沙洲市重案大队死缠不放,结果在追捕的过程中当场击毙了两名,另三名逮捕后也被判了死刑。唯独傅永成逍遥法外,成了重案大队特别是谢宏明的一块心病。现在总算应了那句谚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谢宏明拿起电话,但放下了。谢宏明又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起先拿起电话,是想告诉赵德辉,再拿起电话,是想告诉莫雪晴,但这会儿,他失去了与他们中任何一个说话的勇气。
       末了,他给赵德辉发了一条短信: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时许,傅永成在广州抢劫商场,被广州警察当场击毙!
       丢下手机,往事簇拥着上了谢宏明心头。赵家出事后,谢宏明把自己刚装饰好的新房让出来给赵德辉莫雪晴住,未婚妻本来就对他不满,为这事,两人闹得更僵了。现在想来,这对未婚妻的确不公平,新房才装饰好,自己没住进去,倒让一对晦气的人先住进去了,换了任何女人,都会有想法的。可惜那时自己根本就没顾及这么多,只想着把这对夫妻同过去的一切完全隔离开来,再通过他们提供的线索,迅速将恶贯满盈的歹徒绳之以法。结果他做到了,成了“十一”大案的功臣。但未婚妻却与他分道扬镳,去了日本。
       赵德辉给莫雪晴打电话的时候,莫雪晴正在喻霞的办公室。一看是赵德辉的电话,就把手机关掉了。喻霞哽咽道:“难道一定要辞职?你知道吗,我是在帮你……”莫雪晴流着泪冷笑道:“你帮人的方式真特别。”喻霞哭道:“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改变他,再不让他做傻事了,你说要给我烧高香。现在我做到了……如果要说有错,错就错在不该让你发现吧。”莫雪晴无话可说,任凭泪水在脸上汹涌。
       喻霞接着哭道:“我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说句不要脸的话,我并不缺男人啊,再优秀的男人,我都可以找到,哪舍得从你手上抢人呢。我是看他越走越远,才把自己搭进去拉他一把。现在,他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昨晚我就跟他讲清楚了。”
       “我要跟他离婚。”说罢莫雪晴站起来,抹着眼泪,走掉了。
       喻霞的手机在莫雪晴出门的一刹那响了起来,拿起手机贴在耳际,喻霞一声不吭,由着赵德辉在那边一个人兴高采烈。赵德辉说傅永成被枪毙了!傅永成终于被枪毙了!操他十八代祖宗的也有今天!说着说着,赵德辉在那边抽泣起来,他太激动了。
       11
       上赵德辉要与莫雪晴一起去见谢宏明。尽管这次人不是谢宏明他们击毙的,但他依然要感谢他,两年来,对谢宏明所做的一切,他都没说声谢谢。现在,终于可以说了,也是时候说了。
       对他的这个提议,莫雪晴爱理不理。兴奋的赵德辉根本没心情细究原因,他打电话给谢宏明,约他在刑侦支队旁边的古城阁酒楼见面。这回轮到谢宏明不敢见面了,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答应了。不管如何,这事都得做个了结。赵德辉可以离开莫雪晴,但不可以再折磨她了!他要理直气壮地警告他。
       可在古城阁酒楼的一间小包厢,赵德辉根本不与他谈莫雪晴,只一杯一杯地向他敬酒,同时疯子般地咒骂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说自己只恨没枪,若是有枪的话,就要杀尽世间所有该杀之人。
       谢宏明见不得他这副德性,忍不住恼道:“又是嫖娼又是打架,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这话像一瓢凉水浇在一根通红的烙铁上,赵德辉遇蜇般地跳起来,叫道:“我嫖娼怎么啦?打架怎么啦?我嫖的打的都是坏人!”
       谢宏明叹道:“坏人好人,谁说得清呢,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跟那些人一样。”
       赵德辉不屑地说:“我会跟他们一样?”
       端起一杯白酒喝下去,谢宏明突然换了个话题,问:“你常去你们楼下的兰州拉面馆吃东西,是吧?”
       “是啊!”赵德辉想也没想就认了。
       “那面馆两个月前丢了一根擀面杖,被我们在柳子巷找到了。”说完这话,谢宏明两眼突然犀利起来,看得赵德辉一对目光鸽子般躲躲闪闪,都不知落在哪里好。后来他怕道:“你这么看我干吗呀?有病呀?”他反瞪谢宏明。两道目光打起架来。
       谢宏明主动撤回目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没干吗。前不久我去了上海,听说你们在上海的时候,就住徐家汇附近?”
       赵德辉这回没有一口认下来。他张了张嘴,—个字都没说出来。
       “去年徐家汇有个案子,与我们市柳子巷劫案特别像,又特别有趣,要不要我给你说说?”
       有的人只要一喝白酒,不管夏冬,额上鼻上双鬓都会冒汗。赵德辉不属这种人。可这会儿,他的两鬓冷汗涔涔。
       “又吃火锅,又喝白酒,很热是吧?热就把大衣脱了啊!”谢宏明讥讽道。
       赵德辉突然将心一横,目光变得凶狠起来。“那两个案子我也听说过,不就是有人见义勇为吗?”
       谢宏明冷冷说道:“那还得看他像不像个见义勇为的人!如果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谁会认为他见义勇为呢?再说了,见义勇为的人一般都是瞎碰上的。可这两桩案子,好像都是处心积虑。”
       “服务员,买单!”赵德辉扭头冲着门外喊一声,然后对谢宏明讪笑道,“你这个人真好笑咧,你跟我说这些干吗!莫名其妙!我有事要先走了!”他笑得狼狈而毛躁。
       “谁好笑谁不好笑,我们自己心里明白。不过今天我要奉劝一个人,如果今后他胆敢再跟我们警察抢事做,我们决不答应!”谢宏明声音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威势。
       赵德辉勾着头,不吭声了。
       “你走吧,我来买单。”
       听他这么说,赵德辉站起来就走。就在他要出门时,谢宏明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那个见义勇为的人怎么就知道柳子巷会出事?”
       赵德辉看了他一眼,说:“那段时间,报纸上说柳子巷深更半夜常有人被抢。”说罢消失在门口。
       谢宏明总算是想通了。想通后的谢宏明心里倍觉酸楚和悲凉,见义勇为的人为等待时机,藏在漆黑的朝阳公园肯定不止一晚两晚、三晚四晚,而这份蛮劲有多疯狂,就说明他内心的伤痛就有多深。谢宏明的眼睛不由潮湿了,他叹了口气,抬手抹了一下眼角。也是这时,谢宏明突然明白了赵德辉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去嫖娼。以他的个性,没成为强奸犯,已经够便宜他了。谢宏明打了个寒战,他在想,傅永成现在死了,一切都将结束,而他赵德辉还能回到从前吗?
       从古城阁酒楼回去,谢宏明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内心的懊悔在犹豫中不断地扩大。他真希望那晚与莫雪晴的事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场梦而已。如果那晚没发生那事,他会毫不犹豫就把柳子巷劫案的下半截“私吞”了,可现在,不管他说出来,还是不说,好像都掺杂了私心。最后,他还是私下跟大队长徐波说了。徐波哈哈大笑,说:“他妈的!我总算做了个明白鬼!这么蹊跷的案子也只有你才能破!”谢宏明正思忖着如何恳求他从宽处理,徐波又说:“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吧,这家伙,真是造孽,现在傅永成一死,这事总算功德圆满了!”谢宏明喜出望外,忙冲着徐波说谢谢。徐波笑道:“要谢也轮不到你谢啊。可惜这个案子只能永远半拉子晾在那里了,不能给你记功。”
       这一席交谈,让谢宏明内心豁然开朗起来,他既
       不为柳子巷劫案烦心了,也不为那晚的事懊悔了。徐波说的“功德圆满”也许包括所有的一切吧,既然这样,他就把主动权交给莫雪晴,让莫雪晴告诉他答案。
       一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答案。
       莫雪晴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哥哥,我与他好了。
       谢宏明手指一颤,哀伤顿时漫上心头,在哀伤中他回了一条短信:祝福你们。
       莫雪晴:喻霞要在上海开一家分公司,让我和他负责。你让我带他去吗?谢宏明:再次祝福你们。社会感谢那些见义勇为的人。
       莫雪晴的眼泪流了出来:谢谢你。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想着那晚。
       谢宏明的眼睛也湿了:你们几时动身?
       莫雪晴:我们已经在候机室了。
       谢宏明霍地站起来,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没一会儿,他的车子就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当他赶到机场时,有一架飞机破空而上,越过他的头顶,向深远的蓝天飞去。谢宏明站在车边,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越来越小的飞机。
       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宏明吓一跳,一看却是喻霞。“想吓死我啊?”
       喻霞嘻嘻笑道:“你倒是心有灵犀啊,没错,他们就在这架飞机上。”
       谢宏明恼道:“都不告诉我一声。”
       喻霞叹道:“我有什么办法,雪晴不让。”
       飞机早已消失在云霞深处,谢宏明还在怅然若失地仰头望天。
       喻霞在他胸膛轻轻擂了一拳,叹道:“算了,我们回去吧。我借给了他们十万块钱,让他们在上海热热闹闹补办一场婚礼,到时我俩都去,好不?”
       他们的确应该补办一场婚礼。谢宏明点了点头。两年前的国庆节,莫雪晴与赵德辉就领了结婚证,原准备在那年元旦举行婚礼,但国庆节当晚,六名歹徒突然闯进他们的新家,当着赵德辉的面,夺走了莫雪晴的贞洁,并轮奸了她。接到报案后,谢宏明第一个赶到,将饱受蹂躏的莫雪晴从现场抱出来。这一抱,整整两年好像都没敢松手。对莫雪晴那种莫名其妙的内疚,其实是替整个男性世界在内疚!现在,他总算可以松手了。谢宏明把目光收回来,揉揉潮湿的眼睛,钻进车子。
       一个月后,谢宏明偶尔听到这么一桩怪事:失忆人黄天泽突然收到一笔匿名捐款,数额是十万元。这事把他们整个村庄都弄沸腾了。大家都说黄天泽这小子真是太幸运了,抢劫不用坐牢,现在又有人给他捐款。人虽是失忆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庄稼活仍是一把好手!再说一个人要记住那么多事干吗,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常常十有八九,少记一件,少一份悲伤,多一份快乐。
       知道这事后,谢宏明真是百感交集,莫雪晴未来的幸福,似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谢宏明一激动,伸手想给喻霞打个电话,告诉她要想参加一个热闹的婚礼,恐怕还得借些钱给莫雪晴。但想了一下,就没打。如果喻霞问为什么还要借钱,他怎么回答?
       事实上,婚礼不管是豪华还是简朴,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桩婚礼将要举行。而这桩婚礼,他们都会参加。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