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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战
作者:央歌儿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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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女儿新打理的发式上能看出她的好心情。小姑子家是她的乐土。现在,看不到我的地方,都是她的乐土。望着那兴高采烈的背影,我心中涌起一股仇恨。如果不是切身感受,我根本无法想象,人对亲生孩子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仇恨。与其他仇恨不同的是,你不是想杀死对方,而是想杀死自己来惩罚她。
       三个月前,也就是女儿菁菁高二的上学期末,她的成绩由全年级的第二十名降至第八十八名。菁菁就读于—所省重点高中,学校有两个小班,实行动态管理,每年两个学期的总排名在八十名以前的学生才能进入小班。根据往届高考成绩,小班的学生上一表大学不成问题,学年前二百名的学生可保证上二表。这也就意味着,我优秀的女儿面临的近忧是被逐出小班,远忧则可能跟一表大学无缘!究其原因,菁菁自诉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因素”——爱情。大概遗传吧,她有青梅竹马情结,对象是同校的一名高一男生。
       想不到女儿会找个小男生。她的偶像全是“老男人”,乔治·克鲁尼、普京、李安、伍兹……这种迥异于同龄人的品味,曾让我害怕她某一天领一个跟泽俊年纪差不多的老男人回家,说他们要结婚。当我喜欢上裴勇俊时,泽俊嘲笑我,他比你女儿的偶像至少年轻一半!
       高二时来临的爱情对女儿是场自我毁灭,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大地震,而菁菁在保卫爱情时表现出的彪悍、韧力和疯狂,让我心冷到冰点。母爱再伟大终敌不过一个小男生回眸一笑。亲情多么脆弱。
       我躲进了洗手间。这些日子,尤其是白天,我只有在这里才会获得少许的安全感。女人在焦躁的时候,往往需要一堵墙胜过一个怀抱。月经不正常,至少拖五天了。虽然才四十二岁,但每当生理有异常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和更年期连在一起。去年,一个同学更了。今年又有一个朋友更了。鉴于目前的生活压力,我不敢抱以侥幸。
       好半天,泽俊敲门:“电话!”
       听他硬邦邦的口气,就知道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说话方便吗?”寒暄两句后,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几年来,由于我和泽俊关系的恶化,双方的亲人也自然卷进是是非非中。现在,泽俊和我母亲形同路人。反过来,我和他的家人也如此。
       “方便,他在书房呢。”
       “你俩关系怎么样啊?”
       “比以前强了。他这不又换了一个新单位嘛,刚给配了辆车,按副处待遇,挺顺心的。”
       我尽量报喜不报忧。
       “你手里还有钱吗?”没等我回答,她得意地说,“你姐每天给我一百块钱,买菜、零花,他们两口子几乎不在家里吃饭,根本花不了那些钱。我工资卡里的钱,你就拿着花。”
       自从我和泽俊的关系破裂后,她每次打电话来,都要说一遍同样的话。当你的世界被洪水淹没时,老妈永远是最后的挪亚方舟。
       “不用,不用!”我近乎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需要七十岁的妈关心你钱够不够花,这是种很辛酸的感觉,“我有钱,刚发了奖金,差不多有五万。”
       挂断电话,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父亲去世后,我和姐姐就成了母亲生活的全部。姐姐家境优裕,所以母亲一直把自己的工资卡放在我这里,还变相地用姐姐的钱来资助我。人的爱都是往下倾注的多,往上反哺的少。最近几年,我要独自支付房贷和家庭各种开销,光女儿的补课费每月就要一千多块,再怎么艰难,我都设法让她的生活水准支撑在一定的高度之上。而我为母亲所做的,基本就是每星期利用边角废料时间打电话问候一下而已。女儿菁菁已经与我进行了长达二十八天的冷战,只要一说话,就火星四射。也许若干年后,她也会像此刻的我,因为母爱而哭泣?
       我擦干眼泪,去敲书房的门。泽俊正在上网,叫我进来,我则站在门口示意他出来。随便瞥了一眼,显示屏上有几堆扑克牌,右上角有一团金黄色的小人头在晃动。
       “稍等,我马上!”他出了一张牌,回过头来,竟做了个鬼脸。我没有对他的“幽默感”给予鼓励,面无表情地转身坐到了沙发上。
       泽俊走出来,和我并排坐到三人沙发的另一头,以免对视的尴尬。
       “你晚上还是去把菁菁接回来吧!不能让她一跟我们有交锋就出去找避风港!”
       “我看也没必要把矛盾尖锐化,还是先让泽慧开导她吧。”
       “我们也别拖了,离婚证尽快去办!”
       泽俊的表情有些怪异,似乎在猜测我急于落实的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妈跟你说什么了?”他问。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没有打个时间差,让泽俊以为我母亲调唆了什么。尽管母亲一直宣称对两个女婿一碗水端平,但我们夫妻关系破裂之前,母亲还是偏向泽俊的。我和泽俊青梅竹马,是高中同学。他家境好,长相英俊。而姐夫来自农村,又相貌平平,当初姐姐跟他,母亲是不情愿的。近几年,姐夫的事业如有神助,扶摇直上。而泽俊两次遭遇单位解体,两度失业。大概是自卑心理作怪吧,泽俊总觉得我母亲越来越瞧不起他,曾当面指责她势利眼。
       “你别什么事都往我妈身上赖,是我自己不想再扮演另外一个人了!”
       “不是说好了,离婚的事等菁菁高考完之后再谈吗?”
       我摇摇头,“那是怕影响她的学习。既然她现在已经不学了,索性就揭开真相吧!我们也该过真实的生活,不能再演童话给她看了!”
       “我看,还是按原来的约定进行吧。嗯,我们俩也可以有更充足的时间考虑,嗯……”他用了一个更加漫长的沉吟,看来,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有些难度。泽俊不是个擅于表达情感的人。
       “我呢,以前做得不够好,伤了你的心,但是呢,唉,你还是我最爱的人,况且,还有孩子。你……有人选了?”
       我瞅着他。
       他为了表示并无恶意,对我温和地笑了,“当然,你有了也很正常,发生了那么多事……其实,我很后悔。”
       我记不起有多久没这样看过丈夫的脸了。对视的一瞬间,脑海竟用了一个词:塌了。相貌的折旧不光是多了褶皱或赘肉,更主要的是把缺点给夸张了。比如,年轻时只是略显鼓的嘴,年长时就变成了龅牙;年轻时鼻梁稍塌的,年长时那部位直接就凹陷下去了。泽俊的两个大酒窝,曾是班里女生们私下议论的一个话题。可这种双颊是最经不起岁月拉扯的,稍用力,皮肉就懈得要淌下来一样。皮肤白晳的男人也不能太瘦,否则,一旦上点岁数,面相就寡薄了。都说女大十八变,男人何止哟。男人三十岁以后的长相是由阅历决定的。这个道理,是四十多年人生经验换来的,跟女儿说,说不通的。也不是不通,那种年纪,对自己没经历或体验过的道理总有排斥感。
       我故作莫测地笑了。
       泽俊把脸转向另一侧。他是不是也在我脸上看到了分崩离析的光阴?
       “你是报复我,还是报复菁菁?”
       好半天,泽俊问。我选择哪个都得被套住。
       我不客气地:“用‘报复’这个词有点恶毒了吧!”
       他语速极快地解释:“对不起,是我用词不当。”
       “我都四十出头了,还没好好地享受过人生呢。从菁菁上小学开始,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就是干私活挣钱和接送孩子补课,还要应付你的挑剔、冷漠以及家庭的所有困难。每天疲于奔命,心如止水!”
       我与其说在指责泽俊,不如说在指责自己:哪些
       理念错了,本应该那样活着,我却活成了这样?
       泽俊露出一丝嘲笑的表情,似乎在说,离了婚你就能好好享受人生了?
       “没必要把菁菁关在保温箱里,该经受的就让她去经受。我发现了,人就是一代一代地重复失误。你告诉她不行,她不会听你的,得等自己体验到了才会调头!十六周岁也算成人了,人生的变数,无论好坏,她都要开始学会承担。为什么不坦诚地告诉她,爸爸妈妈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了,他们选择分开。或许痛苦会让她清醒一点!”
       说的当然都是气话。里面多少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假如有来生,我要么不要孩子,要么就生一堆孩子。那样,希望可以四处开花。面对千顷地一棵苗,你没有耕耘的快乐,只有守候的恐慌,雨大了,怕淹着它,阳光足了,怕晒坏它。这是场不能失败的科学实验。
       从菁菁还是一粒胚胎开始,我和泽俊就不惜血本地为她营造成长所需的“气候”条件,祈盼她的人生获得好收成。和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们认为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有理由成为上天宠儿的那一个。只要是对女儿健康、学习和气质有帮助的事,需要花多少钱,我都掏得毫不犹豫。我们的肩膀不够高,所以竭尽所能地为她加高起跳的平台,以使她越来越接近奇迹。似乎我的苦心也曾获得好回报,菁菁健康美丽,学习成绩也算出色:她八岁时的书法作品曾参加过中日儿童书画展;曾作为市少年合唱团一员去柏林和汉城演出;曾在全国性的作文大赛中获得过二等奖……
       泽俊说,“这种时候,我们就别起内讧了,两个人一起面对危机总比一个人要安全。我会努力改变自己。”他往我跟前凑了半个身子,仿佛要给予我点力量。
       我下意识地将胸部以上偏到沙发扶手外,以暗示他保持距离。
       如果在两年之前,听了泽俊这样说,我会感到恩宠,能顿时痛哭流涕。
       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你知道,当我听到菁菁早恋,心里头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吗?”他见我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兴趣,微笑起来,说,“当时心里特别疼,一下子想起了我们上高中时彼此偷偷暗恋,那种既幸福又痛苦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为你付出生命都愿意,我相信你也如此。可当我们的孩子开始品味爱情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却到了尽头。这几年我做人挺失败的,说过的那些话,自己都觉着可怕……唉,是不是年纪越大越不懂爱情了?”
       我本该有点感动的。
       “你想从前吗,谈恋爱那会儿?”
       我摇摇头。
       “我想。”泽俊坚定地说。
       其实,是想的。想得太多,记忆反而钝了,老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人很容易记不起自己年轻时的长相,泽俊那张塌了的脸不时地掺和进来……
       “爱情”比一块绸布还经不起岁月的熏染,新时挂出来是面旗帜,旧时挂出来就是块抹布。我和泽俊因爱情而结婚。这桩得到了所有亲友赞美的婚姻走到第十三个年头时,走不下去了。没有第三者,是内因。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在我看来,这两个句子非并列关系,而是因果关系。泽俊大学毕业时,面临两种选择:进高校或省外贸。我们共同选择了后者。就个人气质而言,泽俊更适合搞学术。但当时外贸单位巨大诱惑令人无法抗拒。谁能想到,几年之后,外贸企业风光不再,再过几年就解体了。经大姑姐帮忙,泽俊很快又调进了一个事业单位。但他顺境惯了,再从一个小科员开始干起心理总是不平衡,同事关系一塌糊涂。他脾气越来越大。公婆和大小姑子一再指责我不关心泽俊,他们不想想,家庭的所有开销和家务活要由我一人承担,八小时内,我是男人,八小时外,我是男女混合体,精力已透支到边缘。谁来关心我呀?就是从那时起,我一看见骆驼在沙漠中行走的画面就想哭,风沙、饥渴、炎热扑面而来,那就是我!离婚最先是由泽俊提出来的,我不同意。等我想通了,他又坚决不离了。最终,我们达成默契,等女儿高考结束后再离婚。现在,我和泽俊是有契约关系的同事。两个人在即将不相干的时候,是最能暴露本性的。在离婚战中,我们彼此见识了对方最恶心的一面。每轮的深层次交锋,尤其触及到财产分配问题时,你都会惊出身冷汗,就像恐怖片里的主人公,突然发现自己所爱的人竟来自邪恶星球或是个异形。十几年生活里芝麻大小的磕碰,其实彼此并未释怀,都还铭记着。这些陈渣被我们挖掘出来当武器,攻击对方。满身恶臭,还拿什么耳鬓厮磨呢,脸面已经扔进了垃圾堆。
       晚上,在我的要求下,泽俊往他的妹妹家打了电话。保姆接的,说他们家的人下午一点多就出去了,晚上没在家吃饭。
       “在外面六个多小时了,这叫复习吗?”我冷笑道。
       泽俊之所以放菁菁走,是因为梁泽慧承诺跟侄女深入谈谈,并且帮她把一周所学的英语复习一遍。
       泽俊终于火起来,抄起电话。
       小姑子的声音透过话筒,说他们正在喜来登吃自助餐。
       每人二百六十八元的自助餐!泽俊是家中的独子,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把对他的宠爱延续到了侄女身上。菁菁跟几个有钱的姑姑也非常亲昵,因此得到她们无数奢侈而又毫无原则的奖励。
       泽俊问:“怎么才吃饭?”
       小姑子说什么我没听清。泽俊的声音高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领她去琉璃时光?她现在需要的是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而不是放松!你让梁菁菁十分钟后在喜来登大堂等我,我去接她回家!”泽俊把“回家”二字咬得很重。
       “去琉璃时光了?”我问。
       泽俊理亏地低下头,表示默认。
       琉璃时光是一家高档美容院,专做富婆生意的,最普通的会员卡都要一万块一张。菁菁曾去过一次,是梁泽慧为奖励她考上重点高中而带她去的。我当时并没有反对。虽然我认为女儿的年纪和身份不适合去那里,但让她见识一下也好。品位高了,追求也自然水涨船高。理论上讲是生活水平决定生活方式,现实中,往往反过来。我不愿意女儿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精彩。
       泽俊气哼哼地穿上衣服,显然对女儿荒废的六个多小时感到非常痛心。走到玄关处,他回过头,以商量的口吻说:“她回来以后,你就别再说什么了,泽慧已经跟她谈了,等待几天,看有没有效果。”
       我大声说:“净哄着谈能有什么效果?全都充好人,就我一个当恶人,这边才给她点压力,那边就替她释放压力!我不是她亲妈,我要害她啊?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家要摆出一致的态度才对啊!我看他们别有用心,非要见孩子跟我成仇人才高兴!”
       “算了,你别生气了。”
       显然泽俊也觉得他妹妹做得不当。他出了门。
       心跳声如同战鼓。刚才强行压抑住的愤怒产生报复性反弹。我恨泽俊家的所有人!为了不让自己爆炸,我急忙躲进洗手间,一条条地撕起了手纸。不是为了那六个多小时。六个小时算什么呢,女儿谈恋爱后,浪费的时间无数。他们貌似爱护我的女儿,实际上是把她当人质来孤立我!
       对菁菁早恋,我是理解的。我和泽俊虽然是高考后确立的关系,但在高中时已经开始偷偷暗恋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想恋爱反而不正常。开始时。我和梁家人的态度是一致的:坚决反对,但要做温柔细致的思想工作。独生子女一代被娇纵惯了,稍有不
       顺遂,绝食跳楼出走什么都干得出来。我频繁地和大小姑子沟通,探讨如何挽救女儿,同时也是想借此机会修补我们破败的关系。毕竟孩子将来就业也许要依靠姑姑们。我们对菁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糖衣炮弹轮番轰炸。为了将两个小恋人隔离开来,我和泽俊甚至忍痛让她放弃假期补课,跟着爷爷奶奶去东南亚和上海玩了半个多月。在强大的怀柔政策攻势下,女儿一度也向我们保证不再早恋,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为了表示尊重和信任,我们对她并没采取死看死守的全隔离措施——这是被众多有类似经历的朋友认为最好的方法,说实在话,也没那么多时间。可软着陆的方法对菁菁并未奏效,开学后,她和那个男孩旧情复燃,爱火越烧越旺。手足无措的我只好向一个当中学校长的朋友寻求办法,她当时正在开会,听完我简短的叙述后,她对着手机斩钉截铁地说道:“来硬的!”尽管她是压低嗓门说话的,但那个“的”字像用法槌敲出来的,有着毋庸置疑的效力。随后,她又补发了一条信息:记住,孩子总是怕家长的。要硬!
       随着我态度的不断转强,我和菁菁的关系也逐渐对立。而梁家人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怀柔,他们竟反过来劝我:“得慢慢讲道理,孩子的逆反心理强,不能来硬的,万一她不学习了怎么办?”“这孩子敏感,别把她逼出精神病来。”“这事不怪菁菁,是那个男孩追得太紧。”“昨天报纸上登的,一个初三女生跳楼了。”“要软着陆。”……高二了,哪里还有软着陆的时间?我并不要求梁家人的态度也都像我一样强硬,唱红脸白脸总要各有分工,我只希望他们对菁菁能严肃些,深刻些,而不是一味哄劝。菁菁敢于跟我硬碰硬,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能找到避风港,那是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她在母亲这里受了委屈,在那里都会换来加倍的宠爱。现在看起来,菁菁太会利用双方的矛盾来与我对抗,她知道什么能刺伤她的妈妈。这是我最伤心的!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曾害怕她因此而上当受骗或者错过人生的机遇。
       开门的声音。泽俊和菁菁小声说了句什么。因为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女儿,我便枯坐在马桶上,想等他们进屋后再出去。一会儿,女儿怯生生地敲门。
       “妈妈,我要上厕所。”
       出来时,泽俊正关切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总上厕所啊?”
       “妈妈,你去医院看看吧?”菁菁在洗手间里喊。
       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对我表达关切。我心头一热,马上用柔柔的语气回了一句:“没事,不用去医院。”
       说着,竟有些许兴奋,随即我取笑自己,做母亲的多可怜,孩子哈口气,就足以温暖全身心。菁菁走进来,站在地中央,与我保持适中距离。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灯光下,她毫无瑕疵的皮肤像上了层亮釉。发型又变了。
       “你姑跟你谈了?”
       菁菁点点头。
       “她怎么说的?”
       “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些……她说妈妈是对的,让我听妈妈的话,还说于柏不适合我什么的。”
       我们僵了那么久,即使把我气得痛哭流涕,她都不肯认错,跟小姑子去了一趟琉璃时光就茅塞顿开了?梁泽慧真是四两拨千斤啊!我假装抹平床单上的褶皱,以便掩饰流溢到脸上的嫉妒之情。
       “那你有什么打算?”
       “从今天开始我会好好学习,提高成绩。”
       “当初,你的成绩从年级二十七名追到二十名整整花了两个学期的时间。而你从二十名滑到八十八名才用了多长时间?其中的残酷性你应该体会到了吧?”
       一提到成绩,菁菁泪花四溅,毕竟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
       经过三秒钟的考虑,我放弃拥抱她的打算,决定让她继续站在地中央。这种不疼不痒的发誓已经好多次了,万一又是缓兵之计怎么办?谁也陪不起。
       “我想你自己清楚成绩下降的根源在哪里。”
       女儿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不跟他来往了,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她不辩解,或者全部用我们的话来回答问题,那就值得怀疑了。
       “放弃一段感情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许他的一个眼神或一个短信都会让你的决心瓦解,所以呢,要从全方位来……”想了半天,我终于搜索到“防御”这个词。“我看这几天,你的手机不要用了,你先把有关隐私的信息删除掉或者锁上,然后交给妈妈保管。”
       菁菁略显吃惊,但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如果在三个月前,我听到谁使用跟踪、打骂、没收手机等方式来阻止孩子早恋,我会觉得太没技术含量,近乎笨拙。但现在,我把这些方式悉数用上了。在实际生活中,虽然不能说心理学家教育家们的理论无用,但爱呀温暖呀鼓励呀信任呀是个长期的过程,若时间紧迫,宁下猛药矫枉过正,也好过等待滴水穿石。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菁菁走进来,她把手机递给我时,大声地质问:“妈妈,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不可笑吗?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既然那种感情不是靠发短信建立起来的,那不发短信也毁灭不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表明,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定经历了情绪的起伏。泽俊听见风声,也进来了。
       “你认为我不信任你?”
       “难道你信任我吗?”
       为了不破坏“琉璃时光”的成果,我用柔和的语气向她解释,“信任的基础是相互守信,如果丧失这个基础,信任也就不存在了。你曾经多次发誓不再跟于柏来往了,但落实得怎么样你自己知道。我并不是责备你,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成年人都难以把握,你在这方面有反复我非常理解。如果我的要求让你觉得受了伤害,那……”我神态坚决地把手机递给菁菁,“其实,这只是个预防,就像天气冷了,人要多穿件衣服那样自然。”
       大概最后那句比喻起了效果,她面色缓和下来,没有去接手机。
       全隔离措施实行一周以来,似乎效果不错。菁菁每天上学放学,包括午休我和泽俊都要去接送。课间则由学校的邱老师偷偷监管,她是梁泽慧的朋友,很尽职尽责。虽然菁菁很抵触,但没有什么过激表现。
       月考成绩下来,菁菁的名次滑落到年级第一百零九。从学校到家的路上,她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泪。晚饭她也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我和泽俊虽然满腹火气,但还尽量语气平和地安慰她别上火,下次好好考就是了。
       菁菁站起来,在身体离开餐桌的一刹那,她回头问:“我这辈子是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路可走?”
       泽俊放下碗,以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回答:“对,至少是必经之路!”
       突然间,女儿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长嚎,像婴儿一样肆无忌惮。她的嗓音无比锋利,在这个夜晚,把我们给生剐了。我想冲上去抱住我的女儿,但手却被泽俊死死拉住了。
       巨大的恐惧感。此时,我和泽俊双双站在客厅里,相互用眼神探讨着女儿这句问话里掩藏的深意。
       她不想参加高考了?
       我和姐姐,泽俊和他的姐妹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我们现在能过着令人尊敬——虽私下不乏苟且——的中产阶级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高中时的发愤学习。尽管我们认为高考剥夺了孩子很多乐趣,但同时我们更认为,高考是人生最精彩的章节之一,缺少这个,记忆里就少了一个回味。我们的想象力、经济能力和人生经历三项指标线的交点就是
       让孩子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然后顺理成章地找到一个好工作。我们对高考的感情何尝不是对爱情的感情,都带着五味杂陈的复杂。我们可能对爱情的付出而后悔,但却从没为高考所付出的青春后悔过。
       至少目前,我没为孩子想过第二条出路。理论上,我能够举出无数个条条道路通罗马的例子,但落实到自己身上时,我不敢给孩子以另类的选择。社会选拔是一道“海拔”,海拔之上才是主流们走的康庄大道。我们怎么舍得把孩子当实验品,来寻找突破海拔的办法呢?任何人,只要一做了父母,都会变成保守派。
       菁菁房里的嚎啕转为了呜咽又转为了低低的抽泣。泽俊示意我进去看看。我敲敲门,没得到允许直接就进去了。她小胎儿样地蜷缩在床上。看见我进来,撇撇嘴,咩咩地唤声妈妈,又哭了起来。我的女儿!我的迷途羔羊!安抚她颤抖的身体时,我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仿佛她又重回到我的子宫里。
       这天晚上,泽俊在我房间睡的。两年多以来,我们一直分室而居,偶尔他激情难耐时,会叫我去他房里逗留,干完那事之后,依旧各睡各屋。这是难熬的一夜。我和泽俊几乎每半个小时就要去查看女儿一次:体温、呼吸、脉搏……每一个自然的声响都显得惊心动魄。也许正是经历如此心跳剧烈的过程,人反而更容易想清楚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别逼她了,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万一考不上二表就上三表嘛。要么就复读或者降一年?改艺术类的呢?”我说。
       “她成绩照这个速度滑落下去,不是万一,是一万。三表大学毕业到企业都是当工人,你能甘心啊?绝对不能松这个口!”
       我和泽俊都是在八十年代初考上名牌大学的学习高手,怎甘心女儿浪费如此优质的基因!
       “要不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泽俊的语气既吃惊又不屑:“不至于吧?”
       “是啊,我也怕本来心里没病却给暗示出病来了。但还是应该让她舒缓一下。”
       泽俊摇摇头:“我倒觉得是前期所施加的压力不够,当时要是我们,尤其是我,能更强硬点,事情不至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在教育孩子方面,咱俩的洋务运动搞过头了,一味地激励呀、信任呀,理解、欣赏、宽容、关怀呀,听上去美好,但不适合中国国情啊。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有个发现,挺好笑的……”
       泽俊卖了个关子,把话停住了。
       “什么挺好笑的?”
       “我发现,在教育孩子方面,我们反倒不如父母那代人了。小时候,我们都以听话,不惹父母生气为荣。我们知道心疼父母,尽量多做家务。对菁菁,我们付出无穷的爱,却没教会她如何关心父母。我们尽量尊重她的选择,鼓励她张扬个性,却没教会她服从和理解。唉,中国式的教育反着来,上幼儿园学小学课程,小学学中学的课程,中学学大学课程,大学毕业之后再来学习孝顺、服从、尊重等人生的ABC。有些时候,她对你的态度,我看着是挺难过的。”
       他终于说了句公平话。今夜,如果我独自支撑,该多么凄凉,挨过去也蜕一层皮。当初,母亲劝说我不要离婚的理由之一是:你哭的时候,他能给你擦擦眼泪也好。母亲很有预见。
       感受到泽俊抚弄我颈部的手,心想,如果这爱是真的,干吗不收着,得点是点。一种混杂着怨恨的伤感袭来,我真的哭了。
       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泽俊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我听见阳台门响!”他扔下一句便往外跑。
       我立马清醒了,慌忙起身。这是个可疑的时间,女儿能熬夜,早起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现在才五点多。
       我走出来,看见女儿手里拿着一罐椰汁往自己房间里走。家里成箱的饮料都放在阳台上。我追上去问:“怎么起这么早啊?”
       她毫无表情地回答:“学习!”
       我无法从这个简短的答案中探出她的情绪,是用自虐来报复父母,还是下决心把学习成绩追上去?我和泽俊又不敢多问,可怜巴巴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对弃儿。
       借给菁菁叠被子的由头,我进到她房间。她正趴在桌上,脑袋圈在手臂里,下面垫了一本书,身体扭曲成几截。
       我拍拍她:“到床上再睡会儿吧,这样窝着多难受。”
       菁菁没动,哼唧了一声“不用”。是情绪不好,还是真困?
       泽俊不放心,又进来从桌上到地上统统扫了一眼。
       吃完早饭,泽俊忽然说:“我跟你一起送她去学校吧?”
       我愣了一下,继而迅速地否决:“不用,不用!”
       我们从没有一起接送过孩子。心中那股恐惧一下膨胀起来,难道他预感到有厄运在窥视?我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可是不敢把那个词说出口来,怕一语成谶。所以,我不能让泽俊也去送她,那样,平常就变成了“反常”。
       女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直望着窗外。
       “心情好点了吗?”我终于想出了开场白。
       她点点头。脸还是冲着车窗外。
       “如果你有困惑,希望你能跟家人交流。你不说,很多事情我们没法设身处地去想。”
       “妈妈,不仅是困惑……”女儿将嘴巴嘟成韩剧式的。
       “还有什么呢?”
       “老觉得空空的,灵魂找不到归宿!”
       “灵魂”、“归宿”这类词太形而上了,由饱经沧桑的老者说出,是哲学味道,由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说出,有种冥蒙的气息。我仿佛看见一团鬼魅从女儿的嘴里冲出来。还好,遇到一个红灯,有半分钟时间冷静。
       车子一步一惊心地开到了学校门口。
       “菁菁,妈妈想跟你说几句话。”
       女儿嗯了一声,看了看表。
       “你现在面临的苦恼,妈妈也曾经历过,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但痛苦是一样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关注你。想方设法为你减轻压力,可能有些时候做得不够好,你知道我们所有为人父母的经验都来自于你,我们在和你一起成长,也会犯错误。如果这些错误让你感到很痛苦,我们可以进行交流,然后找到个皆大欢喜的方法……”
       我抓紧时间投降,生怕晚了,来个全军覆没。
       女儿看看表。
       “其实,在爸爸妈妈的内心里,你的健康和快乐才是至高无上的,其他方面,只要你自己尽力而为就好,我们不会再强求。”
       “妈妈!”菁菁用韩剧腔喊道,“你这样子,让我心里好难受哦!”她的嘴唇长得非常可爱,很像韩星宋慧乔,上唇里侧凹成小半弧形,下唇正中有道小沟,自然状态时,上下唇就结成一个小“O”型,洁白的齿光从里面放射出来。为了将这个优势发扬光大,她尤其喜欢“哦”字。
       我笑着:“我们和解了,你干吗要难受呢?”
       “辜负了父母的希望,伤感哦!”
       口吻又换成了日本卡通味的。
       “你早日乐观起来,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急忙从手袋里拿出她的手机。
       她接过手机,并没表现出高兴的神情,反而神情黯淡地说了声“谢谢妈妈”。下车后,她又反身回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不能把这一举动简单地理解为她心情转好,相反,倒觉得夸张、戏剧化。对于处在非常时期的孩子,做家长的一定要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反常细节。
       我透过铁栅栏,一直看着她走进教学楼,然后我把车开到一个宽阔处,停下来,拨通了菁菁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关机。大概有课吧。王老师三十出头,
       因为年纪的缘故吧,和学生们沟通比较容易。这段时间,她没少帮我们做菁菁的思想工作。
       我只好打电话向邱老师求助。邱老师为人热情,她随梁泽慧叫我“嫂子”,而把菁菁称为“我们孩子”。
       在谈到“我们孩子”的近况时,邱老师说她几乎每天都和王老师阎老师(于柏的班主任)沟通,两个老师也分别找两个孩子谈过几次话。“据我的观察,动态上,我们孩子这几天没和那小子来往,但静态上我就不好说了。”
       邱老师是教化学的,喜欢用术语。我实在没弄明白她说的动态、静态是什么意思。现象——本质?表面—一内心?明的——暗的?
       “我听那小子班里的一个同学说,最近几天,确实没见梁菁菁中午去班里给于柏补课。这次月考,那小子的名次可提高了,进前三百五十名了!原来可是四百名以后的学生。他是自费生,基础差着呢!我们孩子傻啊!单纯、实心眼,这点像她姑……”邱老师的语气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并且没忘顺便夸夸梁泽慧。
       自从谈恋爱以后,我聪明的女儿就变成了傻大姐,自己的成绩每况愈下,而于柏的成绩蒸蒸日上。几乎每天中午,菁菁都要去于柏的班里给他补课。就凭这一点,于柏再好,我都不会让菁菁跟他。如果恋爱期就定位失衡,那随后展开的将是辛酸的过程。
       我把菁菁的反常情绪跟邱老师详细描述了一遍,希望她能向王老师转达。
       车子开出足有二百米,我才发现方向反了。只得绕个大圈子。眼前忽然展现出—个奇妙的景象:两幢并立的摩天大楼,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倾斜成个“V”,“V”的底部中心立着个笔画飞舞的字,琢磨了半天,我猜出来,那是个反写的“家”字。而“V”形开阔的上方正好停留着一片乌云。偶然一景,竟和我的现状如此吻合。
       绕到两幢大楼的另一面,只见半空立着“××家居城”几个大字牌。每个字牌足有两米见方。
       不时被那个反写的“家”字纠缠着。“家”,危机四伏,好像马上要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几天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女儿中学的一位副校长,在经过楼梯时看见一对男女青少年正在相互深情凝视,用副校长原话讲,“那造型堪比爱情片里的经典镜头”。当时正是上课时间,若不是两人穿着校服,副校长一定会以为闯进了校外人士。
       那个女生就是我的女儿梁菁菁。当她面对我们的质问时,反过来理直气壮地质问我:“妈妈,是你亲口说的,我的健康和快乐才是至高无上的,还说要找个皆大欢喜的办法!”
       她脸上竟现出讥讽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找到了,可你们却出尔反尔了。
       菁菁进自己房间后,泽俊责备我:“我早告诫过你,千万不能服软!怎么样,让她找到借口了吧!”
       “我不服软怎么办?那天她情绪不对,你不是也担心来着嘛,万一……”
       我心里充满委屈。
       泽俊气恼地:“哼,她还能怎么样?自杀?出走?绝食?”泽俊摇摇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在跟我们玩花招,先发制人,然后她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虽然我不愿把女儿想象成一个处心积虑的孩子,但又必须承认泽俊的分析是对的。她把父母看透了,父母却从来不知她的心理承重量究竟是多少。我们在每个动作之前都会考虑,这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种理性被利用了,被戏弄了。
       我在洗手间里冥思苦想了半个小时。
       我特地换上一件较正式的衣服,然后坐到沙发上。我叫泽俊去叫菁菁出来。
       她出来了。我示意她坐到对面的软凳上。虽然没有这样的示意,她也肯定是要坐在对面的,但还是示意下好,这样有允许的意思在里面,“上”和“下”的关系就出来了。
       “我又要老生常谈了,”我说,“同一件事情天天挂在嘴边,你烦,我也烦,但又不得不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做到仁至义尽。现在,是关系到你一生命运的最重要时刻,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假设你有九十岁的寿命,那么你这一年多的努力,将决定你未来七十多年生活的稳定和幸福。你愿意用你大半生的幸福来换取目前短暂的快乐吗?人生的路谁也不能代替你走,但我作为母亲,必须提醒你哪个地方有沟,哪个地方有坎,哪条道路是正路,哪条道路走不通,但脚是你的,只有你的大脑能支配得了。我们并不是要把你的爱情之路给堵死,只是希望你往后延期而已。这个阶段,爱情跟高考不可能兼得。”
       “不可兼得难道就等于高考比爱情重要?”女儿抗议道。
       我一字一字地:“你现在能穿上CK牌牛仔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天天有车接你上学放学,能往上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这都是高考给我的,没一样是爱情给我的!”
       我顾不得坐在旁边的泽俊的感受了,我必须让女儿速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
       “妈妈,全地球人都说,爱情是美好的。为什么我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
       “爱情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对的。对你来说,爱情发生的时间地点都错了。”
       “美好的东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美好的!”女儿喊道。
       “不对,”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时尚杂志,指着封面上的大红唇说,“这张嘴是美的,可如果它长得偏左或偏右一厘米,你还会说它美吗?春天美好,可来得太早,可能预示着全球变暖,那是生态灾难!美好,首先要合乎规律。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违反了规律!”
       “我们学校去年的高考状元就搞对象啊,后来两个人都上一流大学了!”
       “那是奇迹,不是规律。奇迹不是任何人都能创造的!”
       菁菁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她突然爆发了一句:“妈妈,你有心理障碍,因为你和爸爸的关系不好,所以就否定爱情!”
       父母关系不好,菁菁当然感受得到,虽然我们吵架或谈判都在私下里进行。她以前从来没有评论过父母的关系,大概是刻意回避吧。看来,我们的暗度陈仓对她的伤害比想象的要重。心里还是有种血淋淋的感觉,难道被她说中了?我一时语塞。
       关键时刻,泽俊把话接过来。
       “我们还没幼稚到那种程度,因为现在婚姻有问题就否定当初的爱情。爱情不光是一种感情,还是一种责任,就是相爱的人能互相为对方的未来考虑,至少你们没有做到这一点。”
       菁菁翻了泽俊一眼:“我们俩也是相互鼓励要好好学习呀!”
       “你让人家学习好了!你自己呢?好好学了吗?学好了吗?成绩说明一切!”泽俊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简直不耐烦了:“该说的,我们已经说尽了。现在是你命运的关键时刻,希望你做个明智的选择!”
       她的表情由愤怒到悲戚再到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那你们说怎么办?已经这样了……我想考艺术类你们还不让……”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事,我和泽俊仔细商量过了,也咨询了一些内行,以菁菁的基础,必须要放弃几个月的文化课来恶补专业课,这个风险太巨大了,如果省内专业课联考不过关的话,就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极力耐住性子:“不是我们不让你考,你想想有没有时间了?艺术院校的专业课省联考在十二月份进行,现在是五月份,何况你一点基础都没有……”
       
       菁菁打断我的话:“我怎么一点基础没有啊?我从小就学钢琴和声乐了!”
       “钢琴你只考完四级就死活不练了,声乐也只是少儿合唱团学的那点东西,这点基础,能在几个月里飞跃到考上大学的水准?我不敢抱这种幻想。”
       “基础还不是根源。根源是你的心思放在别处了。”泽俊补充道,“考艺术院校,竞争更激烈,全身心投入都未必取得入场券。你要是不改变现在这种三心二意的状态,什么也考不上!”
       菁菁忽地站起来,头一甩:“那你们让我怎么办?非得让我服从你们的统治是不是?”
       她气冲冲地进屋了。
       泽俊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一句:“执迷不悟啊!”
       是劫躲不掉。那就迎战吧。
       我进了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想了又想,还是将那个小蓝盒子放进了袋子里。
       我敲菁菁的房门。里面反锁着,不开。
       我将档案袋放在门口,说:“梁菁菁,我们不想统治你,但毕竟你还是未成年人,我们要对你尽到责任。这儿有一些东西,你必须认真看,看完之后,你怎样选择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这句话,腑脏一阵剧痛,如同分娩。我的身体空了。我再次把女儿排出体外,那时是为得到,而此刻正在失去。
       浴盐焰火般地在浴缸底部燃烧开来。洒上香熏油和沐浴露。可惜少了玫瑰花瓣。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如此奢华的水中,感觉有点荒诞。当初装修房子时,在一片反对声中,我执意安装了这个大浴缸。果然,它一直是个摆设,我从来没时间享受过。
       包裹在浴盐和泡沫的舒爽里,氤氲熨蒸着肌肤,我却无法生出一份与此相匹配的从容。—会儿,将要发生什么?
       节奏激烈的敲门声。我披上浴衣走了出去。女儿菁菁正捧着那个档案袋怒视我,好像前世结过几重仇。
       泽俊跟在她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看着我们母女对决。
       为了使自己镇定,我整理下浴衣,慢慢系上腰间的带子。
       “妈妈,你还是我妈妈吗,你?”菁菁声音颤抖,似在极力压抑即刻要爆发的哭泣,“难道只因为我谈了次恋爱,我在你眼里就变成了一个荡妇?”
       “荡妇”这个词把我一下子打蒙了。
       “我只是让你知道,恋爱中会发生的事情,这是你控制不了的!作为母亲,我必须教会你保护自己,减少损失!”
       泽俊凑过来:“说的什么呀?”他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菁菁拼命喊道:“你不是我妈妈!”同时,她手里的档案袋已高高扬起,顿时,一堆碎屑倾泻到我头上,又从头上落到地上。这么过激的反应,我反而放心了。她和他应该没有身体上的密切接触。
       泽俊捡起地上那个变形的小蓝盒子,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我不动声色地摘下头上的一小片避孕套薄膜,示意给她:“你以为这事只会发生在荡妇身上吗?我教你点常识吧,只要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事。你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有资格谈恋爱吗?”
       菁菁的脸恐怖地扭曲着,冲我吼道:“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绝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淫荡、丑恶,你羞辱了我!嗷——”
       她跑进屋里。
       泽俊颓然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那个装避孕套的小蓝盒子。
       “不让她清楚怎么行……”我喃喃道。算是解释,抑或是道歉。
       “这些东西,你该早向她渗透,就像介绍生活常识一样。”
       泽俊又放马后炮。
       我一直在找寻“渗透”的方式和时机。母亲向女儿传授性知识,其实是在讲述她的父亲母亲的生理秘密。这种事,不是张嘴就能说出来的。我们这代人。对性,都是无师自通。我第一次见到泽俊性器时的恐惧仍铭刻于心。所以,我希望女儿能避免类似的体验。但这个口很难开。度是个问题,如何润物细无声?讲过头了反而诱发她的好奇心呢?在我思前想后之际,她开始了初恋。我把报纸杂志及网上有关两性交往的文章搜集起来,准备叫她读一读,这样也可减免尴尬和碰撞。有的文章是介绍生理知识的,有的文章则是带有强烈批判性,如《少女在体育课上流产》、《中学生偷尝禁果的代价》、《失恋少年泼硫酸报复前女友》……家里没订报纸也没有打印机,我都是在同事下班以后,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偷偷剪辑或打印这些文章。那是怎样的疼痛啊?仿佛所有的白纸黑字都与女儿有关。我只有不断地剪不断地印,让自己在反复消磨疼痛的过程中提升勇气。
       一扇门嘭地打开,菁菁穿戴整齐,提着个拉杆箱走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去?”泽俊惊得跳起来。
       “这不是我家,再住下去我会发疯的!”
       泽俊拦住去路,喝道:“进屋去!”
       菁菁不从,连踢带咬拼命要往外跑。
       “梁泽俊,你别拦她,让她走!”我指着拉杆箱说,“你要走,行,把东西留下,这是我们买的!”
       菁菁放下箱子。
       “你身上穿的,也是我们买的!”
       上衣,内衣,长裤,一件件脱掉,菁菁身上只剩下吊带小背心和短裤。
       “这个,还要脱吗?”她抻着小背心,示威地问我。
       “你们俩就作吧!”泽俊急忙用钥匙把门反锁上。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把她镇住!如果这一次让她占了上风,随后,将是我们多米诺骨牌式的投降。
       我脱下浴衣劈头盖脸地向她抡去:“你走吧,你走吧,走走走!”
       菁菁不躲,只是用胳膊挡住脸。一件单薄的浴衣打不痛她。我要告诉她,别以为就你会发疯,你的妈妈也有承受底线,跌破这个底线,她也要发疯的。
       一下一下一下……疯狂,常常由速度引起。在手臂的快速抡动中,压抑已久的愤怒获得充足动能,从每个汗毛孔里喷发出来。我无法自控,拳头和浴衣一起飞舞,菁菁也终于被激怒,与我撕扯到一起。泽俊也卷了进来。最后,这场家庭斗殴在我的倒地声中戛然而止。
       我希望这一刻自己能短暂地死去。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往往是在死后才得到确认的。能目睹亲人怀念你的场面,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拒绝所有帮助。泽俊和菁菁两次试图把我抬进屋去,都没能成功。我光秃秃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具行为艺术的尸体,自暴自弃。裸体是最令人害怕的一种撒泼,我以自己的粗鄙、丑陋把女儿震慑住了。她静静地站在我身边,连哭都不敢出声。这是个她没见过的女人:割肠剖肚般地哭嚎,脸上抹满鼻涕和泪水;胃腩肥大,两只经历过哺乳期的乳房已失去支点,好像马上要淌下来。下体那团毛发已渐花白,这颜色落在此处比落在头上更为荒凉。
       泽俊用纸巾为我擦去脸上的浓液。呼吸顺畅了,羞耻心渐渐苏醒。我捡起身边的空档案袋,轻轻盖在阴部上。
       随后的几天非常平静。
       我突然接到于柏妈妈的电话,说要和我好好谈谈。在此之前,我们曾通过电话,是我主动打过去的。希望她做做儿子的思想工作,尽快和菁菁分手。从当时的谈话分析,她的心情并不迫切,我甚至怀疑她对儿子的行为有些怂恿。我又无法谴责人家,毕竟菁菁比于柏大几个月,谁先诱惑谁都不好说了。再者,在对待孩子的早恋问题上,男孩家长和女孩家长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前者只需孩子的学习成绩不下降就
       ok,而后者操心的事可多着呢。
       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屋见面。
       这天,我跟泽俊换了车,他的车是前任局长淘汰下来的,虽旧,但高档些。从头到脚的穿戴都考量了一番。弃置已久的钻戒也戴到了无名指上。我没见过于柏,据说非常帅气,男孩的长相一般随母亲,以此推理,于柏妈妈应该长得很漂亮。虽然我和她的见面纯是为商讨孩子的事情,但女人间的攀比是永恒的,更何况我们这种关系。抢得心理优势甚至重于结果。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将一百元钱先押在服务台留着买单。我是一点人情都不想欠的。
       前后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走进来,我一下就认准后面那个是她。
       在握手的一刹那,我已经将她打量个遍,底气足了。于柏妈妈穿了一身套装,看样式应该是三年前流行过的。皮鞋的鹅黄色与套装的深紫色本已十分不谐调,手里却恰恰拎着一只棕色的包。手背上贴着一块橡皮膏。我早知道于柏妈妈在一个企业当会计,也算管理层啊,这样的气质未免草根了。公正地说,于柏妈妈的五官非常漂亮,皮肤也相当不错,总之,这张面孔曾经精美过,但在生活持续的热胀冷缩下,那深处碎裂的纹理已经放射到表面。
       我将餐牌递给她:“看来点儿什么?”
       她急忙把餐牌我手里推:“你先点,我随便!”
       为了不耽误时间,我没再推让,点了意大利咖啡。她叫了同样的咖啡,拿小勺子慢慢地搅,欲言又止。
       “我们就开门见山吧!”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想起是她主动约的我,顾不上礼貌,索性就说下去吧,“两个孩子再这样耗下去,前途就完了。菁菁的成绩直线下降,小班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
       她急着插了句嘴:“啊呀,是吗?但于柏的成绩还行……”
       怎么听着不对味?你儿子的“成绩还行”是我女儿无私奉献的结果!
       我打断她:“即使成绩行也不能谈恋爱,年纪这么小,连起码的判断能力都不具备呢!必须得把这两个孩子分开,不能眼看他们自毁前途。”
       “我倒认为菁菁是个非常有眼光的孩子。”
       即使这话是夸我的孩子,我也觉着无比别扭。难道选择你儿子就叫有眼光?
       “她要有眼光就不会这么做了!都高二了,还不知道什么是主业呢!我们已经跟她下最后通牒了,让她在一个星期之内把这事了结,再这样下去,肯定把于柏的学习也耽误了。”我没忘了把她的利益摆一下,“于柏那边呢,还得你给做做思想工作。”
       她似乎有些轻描淡写:“我以前跟于柏谈过,但他对菁菁百依百顺,菁菁怎么说他就怎么办……我说没用!现在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吗?”
       绕来绕去,还是我女儿的不是!
       我以守为攻:“菁菁被我们惯坏了,特别任性,家长的话根本听不进去,独生子女的通病吧。我再给她一个星期的期限,如果情况还是没改观,那我们就给她转学,两个人见不着面,自然也就分开了!”
       这是我临时想来的。转学哪儿那么容易啊,但万不得已之时,也必采取这种断腕之举了!
       “一个星期?后果你想过吗?不管家长承不承认,他们的这种感情就是爱情。”
       听着像威胁。
       “长痛不如短痛!”有必要刺她一下,“你家的情况,我从侧面也了解到一些。你独自把于柏抚养大很不容易。”我把左手往中心位置挪了半尺,以便阳光对准钻戒的凸面,“又花那么多钱把他送进重点高中,可以说,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如果他学业不好,将来你就得跟着操心。我总觉得你对于柏挺放任的,而且对早恋也不反感。也许我说得不对?”
       “我跟于柏吧不像娘儿俩,像朋友,他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而且呢,他特别有主见,分析事儿比我还深刻呢!所以吧,只要他的意愿是好的,我都尊重,不横加干涉。”
       后一句话明显是指责我的。多没正形的家长啊!
       独自把孩子拉扯大的女人,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对孩子无限崇拜,一种是对孩子无限失望。于柏妈妈显然属于前者。如果女儿遇到这样的婆婆,她和丈夫间将永远存在一个第三者!
       “孩子的意愿是要家长来引导的,好,不等于对。男孩子一定要有事业,若事业不成功,就什么都没了。女孩子不一样,嫁个好丈夫照样生活得好!”
       “我对孩子没有过高要求,保持平常心吧!这么多年,虽然我没什么事业,也没多少钱,但我们母子过得非常快乐。”
       那你们就继续苦中作乐吧!而我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傻女带离苦海,我不能让她的两件终身大事都毁在同一个人手里。
       没必要再耗费时间。我喝光了咖啡,准备走人。我说:“明天我就着手去办菁菁转学的事,目前看来,转到外地上学是唯一的选择。”
       她的双手死死捏住手袋口,似乎怕里面的秘密蹦出来。
       “我认为还是要以疏导为主,这样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换个角度讲,他们也没错嘛。唉,外国孩子如果到这个年纪还没谈恋爱,要被别人笑话的,在中国怎么就成洪水猛兽了?都不是坏孩子呀,都很上进呀……也到了懂得爱情的年纪了,正常发育嘛……”她明显有些慌乱。
       “国情不一样啊!外国考大学没这么难,失业照样吃得上饭看得起病居者有其屋!我们没能力改变国情,只有改变孩子了,谁舍得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穷国里的穷人呢!”我边说边举手叫服务员来买单。
       “富人也不见得比穷人快乐!”她突然大声说。
       我急忙放下手臂,重新坐定,要痛快地损她几句。
       “看来,我们是话不投机啊!我想问问你,今天你约我见面,难道是为了叫我成全他们搞对象?你要是这个目的,那事先应该讲清楚,我们根本没必要浪费这么长时间!”
       “你别误会……”她小声地,有想辩解的意味。
       我用讥讽的语气问道:“是么?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绝不是惯孩子的家长,但于柏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单亲家庭多着呢!
       “他三岁的时候,我跟他爸就离婚了。”
       她说得很费力,似乎前夫留下的伤痛依旧。据知情人透露,于柏的父亲离婚之后再也没付过任何抚养费。男孩子的人品往往随爸。我妈妈就非常看重这一点。当年,她曾对泽俊的父亲进行过多方调查。
       “总觉着吧孩子可怜,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太少了,也太单一了……”
       想为你儿子营造爱的多样性氛围?去找个男人搭伙过嘛!
       我举手示意服务员买单。
       “所以,他可能比别的孩子更渴望爱情,抵抗诱惑的能力更弱。但于柏绝对是个好孩子,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母系社会成长起来的男孩,心理总有某些异常。我认真点数服务员找来的钱,无心去听这个女人忆苦思甜。
       “我想问你一句话。”
       当我臀部离开椅面半尺时,她说。我重新坐下来,等待。
       “你反对他们俩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怕耽误学习吗?”
       “那当然了!我想这是每一个家长的正常反应,现在学习不好有出路吗?”
       她有些尴尬地追问:“不是因为我们经济条件差吧?又单亲家庭……”
       “我一知道这件事就表明坚决反对了,当时我根
       本不了解于柏的任何情况。菁菁的学习成绩下降那么严重,她就是和比尔·盖茨的儿子搞对象我都不会同意。”
       前一句说的是实话,后一句话则口是心非。丈母娘选婿时永远都克制不了恶俗、贪婪和患得患失。我巴望女儿的爱情与荣耀能一蹴而就。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其实,我也是坚决反对的。我比你知道得早,去年十二月初吧,我偷偷查于柏的手机,看见菁菁给他发的信息,好多,每条开头都是‘亲爱的老公’……”
       “啊呀,这些孩子怎么这样啊?是于柏先管菁菁叫‘老婆’!”我感到一团火猛地烧到脸上,在羞愧难当之际,并没忘抵抗一下。
       “看到这儿,我头一下子炸了,你说这么多年我过的是什么?不就过个儿子嘛!他要不学好,我还有什么希望了?那天晚上,我和于柏谈了有四个多小时,连骂带威胁,手机当场就让我给砸了。他现在用的手机是菁菁给他买的。”
       “什么?菁菁给买的?”
       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元气,人颓了半截。人家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你了,是你女儿哄骗了我儿子,该是我谴责你才对!
       女人倒贴是种顽疾,会一犯再犯,最终除了累累情伤之外,什么也留不住。仔细想想,菁菁具备倒贴的素质:拿钱比较大方,喜欢谁便一根筋地对人家好。更令人担忧的是,看她对男孩的这份感情,若生生把他们拆散会几败俱伤。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沓钱,推过来:“这是手机钱,我到手机店里查过价钱。没敢直接给菁菁,怕又乱花了。”
       我将高脚杯里的纯净水一饮而尽,以便压住喉中涌动的哽咽。怎么也要撑个颜面,我把钱又推给她:“我回去跟菁菁了解一下究竟再说吧。”
       “别太责怪孩子,菁菁心好,她觉得于柏的手机被砸,全是由她惹起的,所以过意不去……”
       总觉得她的低调里含着对我的同情。再好强又如何呢?仅孩子不争气这一点,就足以将你的体面拉至负数。
       “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孩子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这与其说迷茫,不如说在向她求救。
       “如果你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或许想法会变的。那笑容都特别灿烂,让人心里都亮堂。”
       “你见过菁菁了?”
       她点点头:“她非常可爱,我很喜欢她。”
       我警惕地:“在哪儿见的她?”
       “在学校门口,放学的时候,她和于柏一起往外走,我心里的想法一瞬间就彻底变了。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决定命运呢?”
       我不是一个保守的母亲,但我认为那种让孩子自己决定命运的行为,貌似开明,实际上是家长的不负责任。当孩子不知锁为何物时,你先急着塞给他一把钥匙?
       “你我还是存在着角度上的差异,我的孩子是女儿,操心的地方自然比你多,况且,于柏的学习成绩一直稳步上升,所以,你可以轻易地改变想法。而我不能!人生也是有节气的,错过了节气,再好的种子都无法获得好收成。以后,他们的恋爱机会大把,没必要占用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会管好自己的女儿,也求你再做做于柏的工作,就算是帮我个忙,不然,菁菁连大学也考不上了,这会影响到她未来的自信心。如果你帮不上我的忙,那也别帮倒忙,这样会害了两个孩子。都是做母亲的,请你理解我!”
       我简直近似威胁。
       “我当然理解。”她低下头,“但当人走到十字路口时,看问题的角度会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没理睬我征询的目光,继续说,“刚才你说,以后他们的爱情机会大把,我不这么看,爱情不是想有就有,对有些人来说,一辈子也碰不上一次。拿我来说吧,就从来没经历过爱情,自己还特别渴望,这是我终生遗憾的事。”
       她笑了,神情里带着因自身短处而产生的羞赧和谦卑,这个刹那,好像对面坐着我的闺中密友。
       我用右手覆盖住左手的璀璨处。“其实,爱情跟幸福没有必然联系,充其量是个幸福的回忆而已,但也极有可能是痛苦的回忆。你看看社会上,因为爱一时,错一生的事有多少!”
       “那是少数人!对大多数人来说,爱情是一种升华。我这辈子就过得可俗了。”
       我笑着:“谁不俗啊,人都要靠柴米油盐生活。”
       “终归是不一样的。我觉得经历一次爱情就是跳过一次龙门,一下子就不平凡了!”
       “就那么回事吧,等你经历过就知道,鲤鱼跳过龙门之后还是鲤鱼,照样要为食奔忙,还要提防被大鱼吃掉。”
       “我是再也经历不到爱情了!”
       “怎么会呢,八十岁也照样可以有爱情,何况你长得这样漂亮。”
       这话是由衷的。当她谈到爱情时,神情素朴得让人心动。看上去很美。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不可能再有机会了,我已经被医生判死刑了!”
       这就是她的“十字路口”?我愕然了。
       “恶性肿瘤晚期,没几天了。”她补充道,“我从医院出来,在等公车的时候,一对小恋人——长得可丑了,就站在我旁边接吻,张扬得目中无人。要在平时,我会烦死了,但那个时候,我特别羡慕他们,觉得人没经历过爱情真是一种不幸。所以,我不应该再扼杀我儿子的爱情,让他的人生有遗憾。”
       她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教孩子掌握更多的生存智慧,而不是急着帮他布置狂欢派对。可面对这个苦难的女人,任何不得体的言词都会遭受良心谴责。我和她之间不可能产生良性互动,用我实的“爱情”去说服她虚的“爱情”等于向空气射击,命中率百分之百,也是零。
       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倒没什么,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主要担心于柏,扔下他一个人……”她的声音弱了下去,眼圈红了。拭泪。
       我本已想走,看她这副样子,出于礼貌,只好陪坐。
       “但反过头来想,我儿子还是很幸运的,上天派一个天使来陪他,让他不至于太孤单。虽然跟菁菁没说过话,但我坚信她就是天使。把儿子交给她,我可以放心地走,我知道这样想很自私……”她抓起小碟子里的所有纸巾,一起抹向眼睛。
       “于柏知道这事吗?”我问。
       她擦了把鼻涕说:“没告诉他,多瞒一天,他就多过一天快乐日子。”
       感觉所有的器官都被淤塞住了,只有眼睛这么一个通道,我的泪水也一下子飞溅出来。多么无耻啊,用某个高尚命名来胁迫我们!你要死了,你的孩子即将成为孤儿了,这的确很不幸,可这是我们造成的吗?你的儿子要快乐,我的女儿更要未来啊!我的女儿不是天使,没法派给你福音,她才十六岁,生活尚需家人照顾,怎么能承担起你托孤的重任?
       我将手袋抓在手里,向外欠下身,示意她我说完这句话就要走人。
       “我认为,当前对于柏最重要的不是快乐,而是成长。你应该把真相告诉他,你们一起分担艰难才是对他的最大信任。”
       我起身,健步向门口走去,毫不理会被抛弃者的尴尬与悲伤。
       出了咖啡屋,我掏出车钥匙向一辆白色轿车按了遥控钮,而那边一辆深灰色奥迪车的车门却嘟的一声开了,我这才想起自己跟泽俊换了车。转回身,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非常帅气的男孩,当我们目光相触时,他友好地微笑着。中国人没有向陌生人微笑的
       习惯,这额外的收获,像阳光陡然跃上花叶,令人怦然心动。直到车子启动时,我的心头还荡漾着那微笑留下的余温。
       想一想不对劲了。还没行驶到路口,我一个急刹车,掉头,按原路返回。
       肯定是他喽。母子俩正相携着穿越马路。他根据行车的方向,从母亲的左侧变换到右侧。每次和女儿过马路,我也是这样做的,以便不测袭来时,可用肉身为她设最后一道防护。
       车从他们身边逃开。我没敢朝右后视镜看,怕像她说的那样“心里的想法就彻底改变了”。一路上,我的思绪纠缠在一个问题上:他冲我笑时,我到底回了个什么样的表情?
       那枚钻戒像只眼睛,在我的手指上眨动。我狠狠地将它撸下来,胡乱塞到手袋里。
       泽俊一进屋便问:“谈得怎么样?”
       他站着听我把整个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然后把外衣扔到沙发上,沉重地说了一句:“那就转学吧。”
       “寄读?”
       “……”
       电视机里,几十万只角马向河边奔来。它们的目的地是对岸。河水湍急,成群的鳄鱼已张开血盆大口。角马群唯一的使命就是向前。哪怕自己的孩子或者父母或者兄弟或者情人正被鳄鱼攻击,也不能回头。河岸高达六米,一些力竭的角马从半空摔下,再次坠入鳄鱼之口,有些则被同类踩踏致死。
       我弄不明白角马为什么非要往对岸迁徙,就问泽俊。
       泽俊直盯着电视,冷笑一声:“是去对岸参加高考吧!”
       我们的轻叹,瞬间被角马蹄的咆哮卷走了余音。
       寄读计划遭到了菁菁及亲朋的一致反对。两万六的寄读费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孩子在新学校的境遇令人担忧,她要适应老师的讲课风格,处理和新同学的关系,还要面对因寄读身份而遭受的冷落……其实,他们不知道深层的原因。我担心于柏母亲的病,万一在菁菁考大学之前她撑不过去了,菁菁势必要拿出大部分精力去扮演一个小妈妈的角色。菁菁是个善良的孩子,养个蝈蝈死了,也会哭得昏天黑地。几年前,单位有次去孤儿院慰问,我把她也带去了。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她戒掉了零食,也不张罗买新衣服,动不动就张罗着给这个那个捐款,嘴里最多的一句话就“哦,我太奢侈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对她的“慈善”热情做冷处理。善良固然重要,但我不希望女儿因良知的过度开发而失去感受世俗快乐的能力。
       这天早上,菁菁磨磨蹭蹭弄这儿弄那儿,急得负责送她上学的泽俊一个劲地催。我看出她可能有话说,于是走进客厅,装着找东西。
       等泽俊出了门,菁菁将门轻掩上,转过身来,扭捏地说:“妈妈,寄读的事儿还在办吗?其实,我在这儿也能好好学……”
       她目光躲闪着,鼻尖上积了一团汗滴。
       我撒了个谎:“昨天已经把学费都交了。”是明天去交。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不寄读怎么办?你跟于柏老是扯不断,另外,凭你的成绩,小班肯定也呆不下去了,你还非要等颜面扫地之后再离开学校?”
       菁菁摇摇头:“不是,让妈妈花那么多钱,心里不好受。我知道妈妈赚钱不容易。”
       她没说“爸爸妈妈赚钱不容易”,看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以退为进,用和缓而幽怨的语气说:“怪妈妈没能力送你出国留学,那样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瞥了我一眼,转过身,在开门走出的时候,含泪轻轻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妈妈。”
       她一转头的刹那,什么东西扎了心脏一下,我的视界突然被阻断了色彩,只有那一抹冷色调的婴儿红在黑白之中定格下来。女儿小时候每次生病,唇色都会变淡,近似于粉色,这让我总在担心她的身体会随时冷下去。那些夜晚,尤其泽俊出差在外的夜晚,四周安静,我抱着虚弱的孩子,看见满床月光里都渗着冷冷的婴儿红。这种色调成为我们母女在恐慌、无助时共同的表现特征,她是生理上的,而我是心理上的。
       一瞬间,我有了种冲动,想叫住女儿告诉她,在这场较量中,我的心中也充满了负罪感。爱情不就是幸福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幸福,她得到了——也可以说暂时得到了,而我却让她无法全身心地感受这种拥有。我们早已习惯用大人的思维来评判孩子,非要纠正我们认为不对的东西,但却忘了,他们的生命里,拥有我们早已丧失的天然元素;他们只是在重温我们曾经的心路历程。
       就是这天下午,在去银行取钱的路上,我接到菁菁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她叫我马上来学校一趟。我知道出事了,急忙打电话给邱老师,问出了什么事,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我们孩子把校长和主任都给惹急眼了,文身,逃课,骂保安,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邱老师按轻重缓急进行叙述的,标准的新闻倒金字塔形式。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第一堂课,菁菁和于柏迟到了,两人跳铁栅栏时被学校保安发现,双方发生口角,把主任和校长都惊动了。在和保安推搡时,于柏后颈上的—个文身露了出来。似乎为了声援小恋人,菁菁也把学生服衣领向下拉,露出相同的文身……
       我的身体发起抖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发抖,是愤怒,还是害怕?其实,没必要发抖,反正她要转学……文身?文在哪儿了?在我的印象里,文身者几乎全是罪犯、愤青、异类或边缘人。文身是神秘的、挑衅的、离经叛道的,近似于巫术。每当我在一个逼仄的空间,比如电梯里,遇到文身者,内心不自觉会恐慌。
       我为自己的发抖而害怕。我打电话给泽俊,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学校。
       还没听完,泽俊就吼了起来:“你就拖吧,拖吧,拖出事舒服了?你要是早点把她学给转了,能出这事吗?你自己去吧,别端屎盆子的事都叫我去!”
       我立刻掐断电话。
       真想猛踩一脚油门,撞死算了!
       每当泽俊发歪脾气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外遇,这个念头比死还强烈。出轨,并被捉奸在床,然后满城风雨,是惩罚男人最好的办法。想象他戴上绿帽子的情景都充满快感。
       我停下车,给老孔打电话,他是目前最有潜质成为我情人的人。身份也合适,离婚,当老板的,有自由时间来安慰我。
       我也采用新闻的倒金字塔方式叙述,把最震撼人的放在前面说,“我要爆炸了,想死,我必须找个人说话。”
       老孔的声音别样响起,高亢快速到失真,似乎要盖过我的“爆炸”声。“唔,情况是这样,现在房价一涨再涨,所以我那几套房子想等等再出手,我估计到明年底,中国的房地产不会出现拐点,你们做这一行的比我清楚。反正不急着用钱喽!我已经跟你们部门经理谈过了,具体策略他会告诉你,ok?”在“地产经纪人”即将放下电话的刹那,老孔说,“一定要留住筹码,等到最好的价钱才出手!”
       这最后一句权当是对我的一种激励吧!对不起,老客户,扰了你的春梦。
       拿出手机从头翻到尾,选了杜晓明。不用翻也知道得选他。杜晓明是我大学同学,追求过我,各自结婚后,对我仍存在点意思。
       没等开口,我就悲伤地抽泣起来。女人在追过自己的男人面前往往觉得有特权。所以,我没做任何铺
       垫,开板儿就哭。
       “哎呀,怎么了?”他似乎很震惊。
       “真不想活了……”
       他似乎对我活不下去的理由并不感兴趣,马上说:“不至于吧?比你活得差的人多了去了,深呼吸,看看阳光,对着天空大吼几声,或者嘹亮地歌唱。记住,明天会更好。”
       他一定上过不少励志课。紧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马上要开会,等有时间我再电话你。”
       我立马就正常了:“哦,你去忙,我们以后再聊。”
       我放下电话,突然平静得不得了。当你想失身都无人接纳时,还能指望什么呢?不指望了,心也净了。泪痕已干。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泽俊不接。我只想跟他确定一下,我要直接把孩子送到新学校上学。由他确认过,才算是两个人的共同决定,以后出了差错别全往我一个人头上赖。
       泽俊还是不接。
       第N次重拨,关机。
       我发了一条信息:梁泽俊,你要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重新启动车子,一抬头,蓦地,那个反写的巨大的“家”字,正与我背道而驰。
       我先去见班主任王老师,她马上要去上课,简短地聊了几句,她带我去政教处。
       菁菁在政教处。见到我,她满脸的高傲立刻化成委屈,大声抽泣起来。
       政教处何主任是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
       “孩子文身你知道吗?”何主任满脸同情地问。
       我说:“我不知道。她自己喜欢就好,我们做家长的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
       关键时刻,总还替女儿维护一下,尽管心里恨到淌血。
       何主任显然对我的话感到不满,脸上的同情换成了嘲笑。
       “你们家没清规戒律,但学校有啊,对不对?”
       不愿看见女儿的尴尬,我说:“何主任,能不能我们先谈,让梁菁菁去上课?”
       何主任沉吟了一下:“今天的事可以说轰动全校,影响极坏。梁菁菁违反校规校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你们家长也清楚,而且这一次梁青菁态度特别恶劣,倒是那个男生认错态度特别好,所以,现在不可能让她上课……”
       “何主任,那您看,我现在就带着梁菁菁去给那位保安道个歉好不好?”
       无论多么不情愿,但我今天必须放低自己,来教育孩子学会道歉。
       “为什么道歉?我又没骂他,我只说他没教养!”菁菁高声辩解道。
       何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就你女儿这教养,配说别人没教养吗?
       “菁菁,你迟到跳墙就是不对,人家是在行使职责。找时间去道歉!”我尽量和缓地说。
       何主任接着说:“尤其是文身问题,败坏了学校风气,这在我们学校真是开天辟地。如果处理得不疼不痒,又对其他同学起不到震慑作用,希望你能理解学校的难处。”
       “我理解,同时也愿意让孩子接受学校相应的处罚,但我还是认为梁菁菁应该先去上课。”
       何主任瞅了一眼菁菁,关切地对我说:“梁菁菁要去一中寄读了吧?要我说呀,你就别让孩子为难了,现在的孩子自尊心都特强,挨了处分在同学中也抬不起头来。不如你们明天直接去一中报个到,既然那边同意接收了,也不差一天两天。这样的话,免了孩子的难堪,也让学校有个台阶下。”
       从菁菁的表情看,她明显同意何主任的建议。
       这似乎是上策。双方都避免了尴尬,省时省力。菁菁若去一中只是寄读,档案还留在学校,所以跟学校保持良好关系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我内心充满凄凉:女儿被扫地出门了!过会儿,我们踏出校园的一刹那,将是她和母校最后的告别,没有同窗好友的祝福和惜别的泪水,没有对母校的眷恋与感恩,像是仓皇出逃。她将失去值得珍藏一生的记忆。
       内心还在计算得失,但那个“不”字已经冲口而出。我说我女儿离开这个学校一定不能以被剥夺学习权利为前提。
       由于我的话过于拗口,何主任花了好半天时间才绕明白,她显得很无奈:“你何必较这个劲呢?如果不是有梁菁菁要转学这一前提,我们还不可能这么从轻处理呢!这完全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
       在我的坚持下,她说:“这事我可决定不了!”
       “这事”指的是菁菁回班上课的事。
       我带着菁菁去找校长。校长不在,只找到那位看过菁菁“演爱情片”的副校长。
       副校长比何主任强硬多了,他历数了梁菁菁为这个学校创下的几项“吉尼斯”,然后义正词严地说:“我在这个学校工作了十六年,还第一次遇上这种学生!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阶段,对那些放任自流且屡教不改的学生,我们有权利开除!学校是一片净土,我们不允许任何玷污这块净土的行为之存在……”
       我一向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尊重“秩序”,从未思考过某一“秩序”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此时,我的身份是个旁观的家长,我会为女儿的学校有这样一位强硬维护校规校纪的领导而高兴,会为他果断开除一个劣迹斑斑的学生而叫好。没错,在我的愿望里,学校就应该是一块净土,孩子们在这里可以排除任何杂念,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人更多的时候是屁股决定脑袋,话一出口就走了样儿。
       “校长,对这一点,我有异议。我认为学校是世俗之地,不是净土!因为走进这里的学生都是普通孩子,教育的目的是让他们掌握做人的基本技能,而不是要把他们修炼成圣徒。我也反对中学生谈恋爱,但在内心里,我又抱有理解。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有恋爱的需求,只不过,为了高考这个大目标,他们必须将需求强行压抑住。我女儿错就错在太顺乎本性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品德有问题,更没有损害到他人的权益。每次开家长会,你们校领导都要提‘厚德载物’,虽然我无法给这个词下确切定义,但主旨应该是宽容和接纳吧?那为什么你们连青春期的小小叛逆都忍受不了?我女儿是以高出分数线三十一分的成绩进入这所学校的,她就读的权利无可争议,不是轻易就能剥夺的。为了大家不伤和气,今天我先把她领回家,明天再过来上课!”
       车子启动,坐在后排座的菁菁喃喃说了一句:“对不起妈妈,我今天是想……”
       我喊道:“你要是不想让我往树上撞,请闭上嘴好吗!”
       雨刷在来回空转着。天上没掉一滴雨,可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当我把钥匙刚伸进里层门的锁孔时,门突然打开了。泽俊站在我们面前。由于距离太近,他的面孔一下子狰狞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丑陋的泽俊。菁菁吓得啊呀大叫了一声。她其实是怕泽俊的。
       “我看看,你往身上文了什么?文哪儿了?”泽俊冲女儿吼着。
       对泽俊的仇恨代替了先前所有的怒火。
       我用身体挡住他,柔声地对女儿说:“去,洗个澡,然后休息—个小时。”
       菁菁领会了,急忙往洗手间进。
       泽俊继续吼:“你学习狗屁不是,把心思全用在整歪门邪道上了!要把全家人都作死?”
       见我拦着,泽俊马上转过来找我的茬儿。
       “转学的事办完了吗?
       “没办!”
       “你不是要等下学期再办吧?”
       我微笑着:“可以啊,下学期,甚至下下个学期都不晚呀,顶多复读呗,反正她早上学一年。”
       
       泽俊的眼仁变成了浅灰色,非常透明,简直能看到脑浆在里面燃烧。我知道这话对泽俊的刺激有多大,他是个精英意识极强的人,女儿复读,等于扒掉了他的半张脸皮。歪打正着的是,说完这句话,我的心清亮了许多。有什么可慌乱的?只是复读一年,不是天塌下来了,也许因为这一年,她的人生从此走得更夯实了。只要我们稍稍压抑下虚荣心,放低期盼值,这种事就会看得透彻了。
       “你就惯她吧,能惯出好玩意儿来?我告诉你,将来你等着遭罪吧你!”
       “惯着也比撒手不管强。至于将来我遭不遭罪,你说了不算!嘿嘿!”
       突然,他颓丧下去:“对,你不遭罪,是我遭罪,行吧?我要遭报应,我不得好死!”
       我看见两滴硕大的泪挂在他的眼窝里。
       这只能让我蔑视他。
       泽俊向来就是这样,事小的时候,他得过且过,坐等小事化了。一旦事情大了,他便怒发冲冠或能躲就躲。少年得志的男人,因为不会衡量自己,日后成为废物的概率要比其他人大。
       “行了,我们都平静一下再交流看法,好吗?”我轻声说。这温柔里面没有关心,也没有对发那条信息的悔憾,连同情都没有一丝。只是怕他失去理智,动用武力。他打过我一次。
       “我现在也很平静,但是,”他在这个转折词上加重了语气,“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交流的了!你不是早就在策划离婚吗?”
       “这事以后再说吧,还没考虑清楚呢。现在也不是时候……”我含糊地说,还是不想刺激他。
       “以后跟我说话不用客气,也无需遮掩,直截了当最好。何必用那种方法逼我离婚呢?
       “我听不明白。”
       弹指一挥间,在泽俊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陡现一小团发光体。定睛一瞧,是只钻戒。好面熟。
       “难道不是你亲手把它扔到我车里了吗?”
       在泽俊的提醒下,我意识到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
       “扔到你车里了?”我在脑海中快速搜索关于这枚戒指的最后记忆。
       猛然间,我觉得全身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到脸上。我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次戴这枚戒指是去见于柏的妈妈,那天我正好开泽俊的车,可能往手袋里放它的时候掉落了吧。好似做过的肮脏事被戳破了,我羞愧难当。如果我覥着脸把真相解释一下,泽俊也没什么可追究了。但我宁愿他误会到永远,也不愿叫他知道我曾经把婚姻当做底气来跟一个贫病的女人炫耀。我不能把这道心灵的缝隙呈现给他。
       看到我的大红脸,泽俊露出几丝得意的神色,好像一个魔术师在露完绝活之后,正等着观众给予掌声。我真怕他指尖一动,又有意想不到的证据源源不断弹出来。我和于柏妈妈见面是在一个多星期前,这中间,泽俊洗过车,所以他不会是今天才发现这枚戒指的。他一直揣到现在,无非是想跟我出现争执时,打个伏击而已。
       “你要往那上面想,我也不拦着。”我说。
       泽俊捏着戒指的手在颤,吼道:“这玩意儿你还要不要?”
       菁菁头发湿漉漉地从洗手间里出来。
       为了避开泽俊的逼问,我转向女儿:“休息一会儿就赶紧学习啊!”
       泽俊又以更高的分贝吼道:“给你三秒钟,这个,你,要不要了?”
       女儿吃惊地看着父亲,没有走开,拉住我的手。那种温暖几乎让我痛哭流涕。
       “到底怎么着你?”泽俊逼问。
       看他的丑态,我同归于尽的心都有。我忍住泪水,竟然笑着说:“要不要都行,随你便!”
       泽俊的拳头使劲一挥。
       我猛地闭上眼睛,似乎眩晕了一下。
       只听见女儿一声凄厉的长嚎。
       “你在干什么啊?”
       我睁开眼睛,周身没有任何疼痛。泽俊紧绷着脸站在两米开外处。
       菁菁直视泽俊,哭喊着:“爸爸,你真的扔了?说扔就扔了,那是你们的结婚戒指?你下得了手啊?”她又转头向我,似乎要证实一下刚发生的事,“妈妈,爸爸真把你们的结婚戒指扔了?他这是干什么啊?”
       落地窗开着。我仿佛看见一条闪亮的弧线划过天空。
       钻戒是泽俊第一次出国买的,无论做工还是重量当时国内少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曾是我们家最值钱的物品。
       女儿哽咽着:“都是我不好,我惹的祸……”求求你们,求你们别因为我成了仇人……对不起……”她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抱住她,安慰着:“宝贝儿,别那么想,不是因为你,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我把女儿扶进我的房间。泽俊见事情搞大了,也偃旗息鼓,跟到门口,讪讪问了一句:“晚上,你们想吃点什么?”
       “妈妈,如果,”女儿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突然开口,她显得有些费力,“如果你想跟爸爸离婚,就离吧,别因为我太委屈自己了。爸爸怎么变成那样了?妈妈,你活得太累了!”
       可能是觉得对不起爸爸,说完这句话,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一下子痛哭失声。她的懂事反而叫我更难过。就在一年前,我和泽俊冷战升级,她觉察到我们有悄悄离婚的企图,借一个单亲家庭同学的事,威胁说如果我们离婚,她就不上学了,然后远走高飞。我宁愿她还是那个非要把父母都拢在身边,自私蛮横的小家伙。
       “也不是全为了你,坦率地说,妈妈还没有独自生活的勇气。”
       “妈妈,如果当年你没跟爸爸结婚,你们现在会怎样?”
       这个问题我曾设想过无数次。
       “应该是亲人吧。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反正比现在这样要好。”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如果我和泽俊不是夫妻,可能会像许多初恋情人一样,在久别重逢后,爱火重燃,一次次经历精神上肉体上的出轨。也可能音信断绝,彼此用思念来安慰乏味的现实生活。
       这一夜,我和女儿都没睡。她时而懊悔对不起父母,时而又谴责父母的冷酷;一会儿说爱情让自己懂得了一切,一会儿又说自己根本不懂爱情。讲一讲哭一哭,显得十分迷乱。在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却从未如此坦诚过。
       “妈妈,你有时候挺虚伪的,你总教我要有同情心,让我给穷孩子捐零花钱,可其实你骨子里非常讨厌穷人。有一次,我们都进了电梯,但你看见一个收废品的老太太也跟进来了,就马上把我拉下来了。结果那个老太太没坐过电梯,不知怎么上去,也不知怎么开门,吓得在里面大叫。我心里明白,你这么拼命反对我和于柏谈恋爱,不就是因为他们家穷吗!”
       “那只是很小的一方面,他学习也不好,又没责任心,他妈妈那么艰难,还花钱送他进重点校,可他天天都干了些什么?”
       “他也在不断进步啊!他虽然是自费生,可与录取分数线才差七分啊,这能代表他一辈子都比别人差吗?妈妈,要是于柏换了刘正扬,你会是这个态度吗?其实,你好几次暗示,我都明白。”
       刘正扬是菁菁的初中同学,其父是某上市公司的老总。
       “我承认我对刘正扬有好感,那是因为他性格很阳光,有男人的大气,很包容……”
       我尽量捡堂而皇之的说。
       “那你怎么知道于柏就不阳光,就没有男人的大气?刘正扬太没性格了,傻傻的!”
       
       “以前妈妈也跟你一样,不觉得脾气秉性很重要,总以为男人会因你而改变,实际上,他只能为你改变一时,不能改变一世。将来你真正有了家庭以后,就知道这种好脾气的男人才是极品。而且,刘正扬的家境也好,有钱有教养有优质的社交圈子有大好前景,这些极其重要!我并不是非要叫你跟刘正扬,但你应该以他为标准来选择未来的配偶。”
       “妈妈,你不觉得自己太庸俗了吗!”她大声谴责道,“那天听曾叔叔说,他跟赵阿姨结婚那天,穿的是五块钱买来的塑料凉鞋,可他们现在什么都有了呀!妈妈,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即使过贫穷日子。也是美好的!”
       这代独生子女啊每天跟父母伸手张口就是要钱,但他们从不懂得尊重金钱。
       “你知道吗,对金钱也要有责任感,人不能轻视你每天都需要的东西。”
       “为爱情我可以奉献一切。”
       “傻瓜,女人要把最有质量的爱留给自己!”
       我恨不得将自己的人生智慧在一个晚上都传给女儿。这些“恶俗”的经验引爆了她的愤怒与悲伤。她连哭带喊,甚至对我恶语相向。在情绪得到充分释放后,她不再激烈,偶尔几声抽泣之外便是沉默。
       我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扑进来。这可能勾起了菁菁的什么心事,她又悲伤难抑地哭起来。我将她的脸扳向阳光灿烂处,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菁菁,你看到了吧,强烈的光明反而会让你失去光明,所以,躲在光的两侧才是最安全的。爱情也是这样,越绚烂越有杀伤力。”
       也许是疲倦了,她竟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又趴在膝盖上抽泣。一低头的瞬间,她的秀发披散下去,颈根处那一小块五颜六色的疤痕水落石出,灼伤了我的目光。一只小小蝴蝶,在女儿抽泣时翩跹欲飞。我轻轻抚摸它,努力把它当做女儿身体的一部分来适应。指尖的皮肤突然增厚了,什么也感觉不到。
       “很难看,是吧?妈妈,真对不起,文完以后,我就后悔了,记得当时特别想念妈妈,好像我们之间分别很久了一样,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妈妈,其实叛逆并不让人快乐,过后觉得自己好可怜,被全世界抛弃了。”
       那只小蝴蝶正栖在她的颈椎上。很重吗?也许,我对这种美丽昆虫的敌意今生都不会消除了。
        泽俊怯怯地走进来,瞅着我说:“今天别去上课了,休息几天再说吧。”
       我答应一声,顺便把女儿的睡衣领往下拉了拉,好让那只小蝴蝶更醒目些。泽俊在确定了那是什么东西后,一声长叹,然后呆呆地看着我,表情里充满绝望。这是个除读书外,其他方面都比较低能的人,第一次择业不慎及完美主义,导致他多年来一直在错位中挣扎。所以,他对女儿的期许有时深切到残酷的地步。
       这时,我对他已经不恨了,只有深深的怜悯。对自己也是怜悯。到这个年纪,我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但感觉比任时候都活得辛苦,好多的愿望,够得着,却抓不住。有点钱,但不足以抵抗诱惑;有点地位,但处于下挤上压的夹缝间。一方面,我们生活里的重重问题,要战战兢兢地加以遮掩,以免露了马脚;另一方面,我们还要大力建设那些必须公开的生活——孩子、房子和车子,这些不达标,我们的人生有何质量可言?女儿说得多好啊,“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我们心在一起时生的宝贝轻易就长大了……但我们的心已不在一起了。
       直到中午,菁菁才勉强喝了点粥,经过两个小时的睡眠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不再哭哭啼啼,而是主动钻进我的被窝里,默默倚在我怀里。她自从上学后就极少这样了,有时我亲她一下,她会气恼地说妈妈你真肉麻。
       “妈妈,是不是人结了婚之后都像你跟爸爸那样?”她终于开口了。
       “反正不开心的占多数,可能也有好的。”
       该不该向孩子揭示更多真相呢?当然,这肯定有助于她提高人生效率。
       “那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女人没家不行。”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快乐,就选择单身好了呀!”
       “本性决定的吧。女人一般都喜欢做风筝而不想做浮萍,浮萍无根,随风而动;风筝属于天空,但根有所系,风雨欲来时,掌线人会及时收线,然后将风筝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尽量说得模糊,怕伤害到她对未来的想象力。
       没想到,菁菁猛地坐起来,严肃地看着我说:“妈妈,你说得对,我应该嫁给放风筝的人。”
       “你觉得于柏是这个人吗?”
       没必要再回避这个名字,只有频繁点击她的淤伤。才能让痛处变得麻木。
       她使劲摇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通过昨天的事,我特别瞧不起他。是他的文身先露出来了,结果惹得校长和主任都来训斥他。当时,我觉得应该跟他共同承担责任,就把自己的文身也露出来了。后来,他们说要开除我俩,他就哭了,一个劲儿地求饶,然后,主任就让他回去上课了。他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她呜咽起来。
       “菁菁,在这一点上,我倒认为于柏比你理智,你想想,为了这么点事就被开除了,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人要学会妥协。”
       “可妈妈,你就没有妥协啊!昨天,我都没想到你会跟校长说那样的话,当时心里好感动哦,我知道,世界上最疼爱我最理解我的人是妈妈。”
       我有点窘。昨天跟校长说那样的话真是一时冲动,现在已经感到后悔,正考虑如何补救呢。
       “菁菁,你上学的事,也许,我们该谈谈,转学之后……”
       “妈妈,不用转学了!”她看着我,用更坚定的声音说,“我思考过了,我就在这个学校念,我不想逃避。”
       “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怕万一小班的位置保不住,你会承受不住。”
       “可是我到新学校也不可能进小班啊,而现在我还可以搏一搏!”她竖起拳头,脸上的坚毅有明显表演痕迹。我想起小时候,为了练胆,曾自虐地去看杀鸡杀狗的场面。不过,她能有这种意识还是挺令人欣慰的,至少没像泽俊似的见难处就躲。
       “那你跟于柏呢?留在这个学校,你会天天见到他……”
       “妈妈,你放心吧,现在我都不想用眼角扫他一下!”
       她做出一个藐视的目光。
       几个小时前,于柏在她心里还光芒万丈,容不得谁有半点微词。
       “可你刚才还说想把一生交给于柏。”
       她耸耸肩:“那会儿是脑子乱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幼稚了。你说,妈妈,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用一生去换?”
       菁菁目前的态度是我几个月来梦寐以求的,为此,我经历了炼狱般的煎熬,耗得心力交瘁,绝望至极。想不到一只蝴蝶引得峰回路转。这就是新新人类。我的患得患失永远跟不上她的扑朔迷离。
       “我们现在这么小,未来的变数好难讲,与其指望青蛙变王子,还不如直接就找个王子呢!结婚是女人的又一次投胎哦!”
       她的嘴巴依然嘟成一个小“O”呢,定格在略显婴儿肥的两颊间,唇红齿白,无邪得要命。
       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母女交谈的深度及广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她转变明显,至少不再排斥“你们老年人”那些“恶俗”的世界观。
       我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怎样做才能不顾此失彼,让她在通透世故之后继续相信童话?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