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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城铁
作者:卢岚岚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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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岁生日过后的第十五天,挤出城铁车厢走在回家路上的郑四季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飞起来。暮色苍茫,跟日本东京高峰时间的地铁一样拥挤的城铁车厢里,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他们跟四季一样,选择了离市中心二十多公里外的远郊的新建楼盘,价格在五千左右,勉强可以应付月供,但是从此得早出晚归,过上了真正叫做两点一线的生活。铁轨连接着家和办公室,伴着哐当哐当的声音,做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
       从市区喧腾的空气和车流中挤出来,从城铁车厢像罐装一般的人群中挤出来,往一千多米外的新建小区走时,郑四季觉得自己应该飞起来。她走得快极了,根本没有给背包左右晃动的时间,她稍稍仰着头。空旷的大道,大道正上方明净如童话的月亮,使她不由自主地要边仰望边飞步向前。她走得那么快,甚至两旁的树枝都像是疾驰的车窗外向后退去的风景。假如有上帝,他真的应该给她一些神奇的力量,于是她就“哗”的一声,甩掉沉重的肉体,腾空而起,化为羽毛一般轻盈,作别脚下的砖石路、冰棍纸、牛奶盒、塑料袋以及狗屎和痰迹,在俗世上空飘然掠过,仿佛是上帝宠爱的天使,从此只需向这凌乱而不得安宁的世界微笑而已。四季期待着,仿佛有预感一般热烈地期待着,甩开了所有走出车站与她前往同一个方向的夜归者。也许真有所谓的超现实能量,看吧,它会在我身上出现的。
       可是郑四季终究没有飞起来,这个世界上可能确实没有奇迹吧。原以为自己是一只尘世中稍稍不同寻常的蚂蚁,能引起上帝格外的关注,格外的怜悯,可上帝并没有在意她。郑四季只好继续靠双脚的快速交替,走回家。
       楼群的灯光在不远处闪耀,仔细数,就能数到属于四季的那一盏。正是为了它,为了夜空中能有属于自己的这盏灯,四季一直在努力,而且将继续努力到她五十八岁,不得懈怠!她贷的是二十五年,宗浩不是更可悲吗,他得努力到整整六十岁!一个办完了退休手续的老头,刚刚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等他们的贷款还清的那一天,他们该怎么庆祝呢?四季和宗浩在被窝中,强撑着睡眠前仅剩的那点儿精神,幻想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刚想了个开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悲哀,同时呼出了深长的一口气,同时叹息:“真可怜。”但也仅此而已了,困意像大浪袭来,瞬间卷走了两人。
       立在家门口,郑四季按门铃,叫一声小群——懒得掏钥匙了,还是让小群来开门吧。里边“哎”了一声,小群开了门,城城也从里屋冲过来,叫:“妈妈!我刚拉好(尸巴)(尸巴)!”四季赶紧夸:“乖儿子!”小群接了包过去,说:“今天幼儿园提醒我们交费呢,图画课的三百块,钢琴课的四百六,明天是最后一天。再不交,城城就不能接着上了。”幼儿园教孩子画画、弹钢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是该包含在每月一千二的学费中吗?凭什么还得额外再交一次?气归气,四季哪有勇气开城城的玩笑,难道真敢让他体会被老师带出图画教室和钢琴教室的滋味?四季打开抽屉,取出钱,交给小群:“明天你送城城去的时候交了吧。”信封里一下少了二十张钞票,捏在手里轻飘而干瘪。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宗浩的。语言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好像对是谁接听的都漠不关心,听到有人拿起了话筒,直接就说:“晚上有活儿,别等我了啊。”郑四季突然恶狠狠地答道:“干那么多活儿,怎么才拿三千块钱?!”“那你想拿多少?别欲壑难填啊。”宗浩冒出这么一句后,就利索地把电话挂了。吃饭的时候,郑四季忍不住去想那句刚才没有细想的“欲壑难填”,这是多么难堪的评价啊。这可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出自自己老公之口,一个对自己本应该全无恶意的人。得到这样的评价,他还会对你有多少爱呢?他还会有多少兴趣跟你肢体缠绵、浓情蜜意呢?如果还有爱,怎么会这么作践人?刚才猛一听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因为争吵早就发生了,发生过多次,心已经被磨砺得结实而硬实,可是现在却感觉到了这个词背后的不祥。这是宗浩第一次这么说一个欲壑难填的女人!要是果真面对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大概离躲避开去已经不远了吧。自己在丈夫眼中的形象竟然惨到了如此的地步,太失败了!四季边吃,边一层一层地往深处想,等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干净,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那些米粒简直就是如同沙砾一样被强迫着塞进了嘴里。放下筷子,碗交给小群收拾,躲进书房去一个人难受。
       买新房子的一个强烈的缘由是希望拥有一间书房。从前租的带两个房间的屋子,一间给城城和小群,一间充当主卧、客厅和书房。书已经堆到了睡觉的头顶,有时候还会从床头掉下来,把睡梦中的人吓一大跳。要坐只能坐在床沿,因为仅有的两只沙发上堆满了城城的玩具。你不能动他的,一动他就哇哇嚷,还握紧了小拳头冲过来咬你。小群不愿意看书看报,因此欣赏电视连续剧的权利还是应该给她的。城城睡后,电视剧正此起彼伏放得欢,等小群关了电视去睡,已经是十一点了。四季开始打开电脑,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还要用来编织富有煽动性的、既要感动自己更要感动别人的语言,大概算得上是世界上最错乱的事物之一吧。那个时候,连梦里都在设计新家的书房,左边如何,右边如何,南边如何,北边如何,不管设计得怎么变化多端,书房的中间总是那个满足得不得了的郑四季。坐在巨大的书桌前,被沿墙的书架环绕着,自我感觉富贵极了。这是那时候的梦,可是竟然真真切切地实现了。此时,巨大的书桌前就坐着郑四季,可是灰暗的心情简直能把整个书房吞没。这个变化可是怎么也设想不到的。一样的人,跟梦境中一样的书桌。一样的书架,但是,人物的表情是那么沮丧,整幅画的味道完全变了。
       四季拿笔在纸上划拉:月供三千,幼儿园学费一千九百六,小群的工钱五百,跟宗浩两人的交通费四百——还只是每天坐轻轨而已,周末全家的出行都没有算在内,物业费供暖费平均每月五百。老天啊,也就是说,全家人不吃不喝就得先预备出六千五百块钱!这些账,四季早就算过无数遍,这些数字就仿佛是电脑的桌面,你想使用电脑,你就得先与它面对,你逃不过去。但是,每次四季在把这些颠来倒去的数字加加减减时,还是会震惊不已——我真的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一座大山?我真的还站立着、坚持着,没有被压垮?四季不禁对自己无限怜悯。可是为什么总把自己一个人当做是扛着这座大山的苦力呢?为什么几乎很少把宗浩圈进来,作为自己的同盟军呢?他也是贡献了他的工资的。四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不是因为他挣得少,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想这些事。他以为这个家就是自动地存在着,自动地运行着:水会哗哗地自己循着水管子找上门来;电灯会善解人意,天色一暗便大放光明;天然气源源不断,好像家中地板下就蕴藏着一座气井;而一旦饮水机上的水快见底了,便会有人殷勤地扛着新鲜的泛着蓝莹莹波光的纯净水上门来。他哪里知道郑四季昨天在交水费,今天买了电,明天还得记着往一卡通里续钱!郑四季撕了这张已经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去跟城城聊一聊。问问他今天学钢琴了没有?会画南瓜了没有?交了那么多钱,总得见到点东西吧?
       刚坐到正搭积木的城城身边,小群说:“四
       季姐,增光又打了个电话来,农村找不到活儿干啊。宗浩哥有办法了吗?增光实在是没出路了,着急啊。”急有什么用?要说起来,我的生活比他更需要急。四季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说出口的是:“再等几天,起码让宗浩得到点消息了再过来。”乡下没地了,也没有活儿了,增光也可怜,年轻轻的,老婆在这里,自己在乡下晃。单是跟小群分开了两年这件事,就让四季觉得亏欠了他许多,她不停地催着宗浩找熟人想想办法,给增光安排个事。宗浩答应着,可也许他觉得这跟水电气会自动上门一样,到时候,也自有人来通报:让增光来我们这儿上班吧,我每月给他开一千!四季突然又改了主意,果断地说:“那就让增光来吧!”是啊,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你总该去想辙了吧?你不会又忘了吧?何况,增光是你的亲戚,你得负责安抚好。增光,不开心了,要把小群叫回家去,这个家不全塌了也得塌一大半,除非我辞了职当全职太太接送城城——那不塌得更快了吗?
       小群听了很开心,赶紧去给增光打电话。“增光啊,四季姐叫你过来呢,准备准备就过来吧。别的你就不用管了,衣服少带点,大哥给了你不少衣服,都比你那些好。”四季耳朵里听着小群的话,眼睛看着城城手里的玩具,心里却无聊地想着:增光来了,起码能省下长途电话费了,这也是有好处啊。
       城城睡了,小群在看有头无尾的电视剧,四季把门一关在书房里写稿。在拼红了眼的挣扎苦斗下,《星电影》从当初刚创刊时马粪纸一样的《电影报》发展到了一百二十页全彩铜版销量稳定上升的时尚电影杂志,它的壮大史也就是四季的奋斗史。每期交稿量须在两万,不保证都能使用,除此,稿件质量被评为“优”,才能获三分;“良”,则获二分;收入多少主要就看月底攒了多少分。可是,这些是不够买房子的,四季从投身这一行起就在一稿多投。现在,《星电影》有知名度了,不敢这么做了,那就把《星电影》上发不了的交到其他地方去。那些东西,在稍稍化过妆之后,比如把访谈改成评述,把资料凑成盘点,偶尔可以一稿两三投。四季现在经营日韩这一片,对日韩明星的熟悉程度大概是那些二十上下的哈日哈韩族都比不了的。可是,人家“哈”是主动的选择,自发的热爱,而自己,是职业的驱遣,即使最后由职业而生爱,那也是不一样的性质。况且,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对什么权相字、金东元、赵承佑等等了如指掌,会被人当成怪物吧——因此,四季很少跟别人聊自己的工作。
       四季在键盘上敲打恐怖片《四人餐桌》的评论。还是先得有个大略的剧情介绍,四季胆子比蚂蚁小,硬着头皮在那儿描述。其实她根本没看过,拜托“爬爬虫”看了碟后把故事给她讲了一遍,还要求他不能绘声绘色。可气的是,韩日的恐怖片越来越壮大,四季的痛苦感越来越频繁。到底该不该去请求转换主攻方向呢?可攻欧美的早就挤作一堆,报道国内的又时时处于饥饿状态,四季为难着。导演到底为什么要拿餐桌吓人呢,这可是天天要用的东西,存心要让人天天胆战心惊!
       咣!咣!两声巨响,在此时的四季听来犹如石破天惊,其实是宗浩日常敲门的力度。过了好一会儿,四季才明白过来,是那个讥讽她“欲壑难填”的人回来了。四季摁着狂跳不止的心去开门,把门打开,招呼道:“无欲无嗔的人回来了。”
       “什么呀?”宗浩很茫然,别说听不出四季的反击,连她说的是什么词都不明白。但是他竟然就不打算搞清楚,把包往地上一搁,挤过四季,朝沙发上一仰:“累死了累死了,这个点儿了,城铁居然还是没座儿!”四季跟过来,立在他面前,瞪着他,不说话。
       “能不能给泡杯茶啊?”瘫软的宗浩连声音都是瘫痪的。
       四季仍然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又哪儿不顺心了?”
       “嗬!这回倒这么敏感了!我没说话,怎么知道我不顺心啊?”
       “你瞧你那张脸!连你儿子都看得出来。”
       本来四季这么做,一大半是装出来的,想逼着宗浩跟她说话,哄哄她,反省自己电话里说错了,是有口无心,是无意的伤害,可照现在这个方向说下去,一会儿准是子弹横飞,炮声隆隆。算了!文章还没写完呢,明天得交出去。四季扭过身,去泡茶。
        四季坐回到书桌前,敲了没几个字,又冲出去:“喂!你能不能先去洗洗脚啊!你想熏死……”话没说完,却看见宗浩脱了鞋,脚丫拇在茶几上,已经酣然入睡了。
       四季每天早上赶七点半的那趟城铁列车,七点五十五左右到东直门,然后换一趟公共汽车到编辑部。一般来说,城铁相当准时,四季走出家门不久,从铁轨上隆隆驶过的是七点二十分那一班。那一班,四季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五分钟后,在四季接近车站时,七点二十五的车进站了。四季依然不紧不慢,走进车站,然后一直往里,立在最西端的站台上时,七点二十八。两分钟之后,广播响了,四季等待的这一班进来了。这一点,倒又让四季联想起日本分秒不差的地铁来。四季没去过日本,可是看过许多关于日本地铁的描述,那种精确到秒的地铁真是不可想象与令人惊叹。可是,更难以想象的是,这种奇观瞬间就进入了中国,进入了北京,而且就活生生地展现在四季眼前。每天,站在西头的站台上,看到神气地亮着耀眼的车灯冲进站来的列车,四季总恍惚感到自己是在东京,是在未来世界。清醒一点的话,她知道,自己正是活在所谓的现代社会中。既然如此,那就理该住在郊区,月供三千吧。否则,怎么称得上现代人?还有,得考虑买保险了。一旦人身出了意外,宗浩怎么撑得住这个家?没有哪个有钱女人肯嫁他吧,外貌平平,智商一般;有存折,不过那是要每个月往里续钱的;前程看不到亮点,还有儿子拖累;离了我,宗浩可怎么过?四季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宗浩其实挺可怜的,而买保险的想法也就越发迫切。
       四季总上最后一节车厢,这样,离出站口最近。自从搬到这儿利用城铁出行不久,四季就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他们也总是赶七点半这一趟,也总是上最后一节车厢,在列车进站时,他们就聚成了一个半圆,像前来参加公司例行会议的同事一样。有一个男人,头发稍有些长,喜欢穿宽大随意的外套,风格很飘逸,上了车,就立在门边。车到柳芳靖,会上来一个染了深棕色头发的女孩,两只胳膊往他腰间一箍,搂住他。两个人甜蜜蜜的,不怎么说话,女孩拿头发蹭他的脸,他则稍稍嘟起嘴唇去亲她的发丝。他的嘴唇饱满肉感,女孩的头发有美丽的光泽,从柳芳到东直门的一路,四季的眼角总要往他们那儿瞥。他们紧紧相偎的姿态像钩子一样钩着四季的视线,四季不由自主地要去观赏他们。当然她绝对不会直直地盯着他们,四季也喜欢站在门边,她可以通过车门玻璃看他们映在那儿的影子,好像她是在欣赏外边的风景一样。四季同时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除了她,车厢里所有人都对他们毫不在意,像是见怪不怪,不屑一顾。说真的,四季有好奇心,这跟她的年龄不相称。
       四季甚至给那个女孩起了“柳芳”的名字,那个男子,姓什么好呢?四季想了好几趟车。让
       他姓“齐”好了——高大飘逸,温和健康。
       车还没到柳芳,姓齐的男子既不靠着,也不扶着,站在门左侧。四季立在门右侧。沿路的树丛下草地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白雪,一个月前的那场大雪还在顽强地坚持着。气温已在渐渐回暖,北京的雪向来都是这么难以消融的。四季的目光跟随着那些雪,再转回来时,四季看到了墙上的那张透明胶纸,上面写的是:今日已消毒二月十五日。二月十五日,四季望着它,觉得很面熟。很面熟,却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四五秒钟之后,四季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眼眶刹那湿了:今天是她和宗浩结婚八年的纪念日!八年了!连七年之痒都过了,真的是不再痒了,居然连记都失去了。昨天晚上,宗浩把他臭脚丫高高地搁在茶几上,都把书房里的四季熏着了。四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宗浩推醒了。“把脚洗干净了再睡!”醒过来的宗浩弄明白了,凶了一嗓子:“你就不会心疼心疼老公吗?我睡一觉天会塌下来啊?”小群从小客厅里跑过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四季也很气,从晚饭时攒到现在的气终于忍受不住了,也不管小群在不在,也大声喊道:“你这么臭,还有理了?你这样还算是老公啊?整个一个垃圾桶!”宗浩的牛脾气上来了,脚放下地,噔噔地进卧室,仰面往床上一倒。四季的眼泪涌了出来。小群小声地说:“四季姐,你去把哥的袜子脱下来,我来洗。”四季抹一把泪:“随他去。”
       四季回书房写《四人餐桌》。一个恐怖片,此时突然吓不了四季了。有什么可怕的?比恐怖片更可怕的是眼前的生活。四季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明天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的,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明天城城将继续去幼儿园,而自己明天将交稿。一双臭脚能改变这些的话,那生活不知已被改变过多少次了。四季嘁里哗啦地敲着键盘,一鼓作气地写完了电影故事和点评,当然文字里挑剔与嘲弄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没有困意,四季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套房子位于整个小区的北部,是最高一幢楼的十七层,俯瞰整个社区,四季的心彻底宁静了。星空那么贴近,密布着晶亮的星星,四周无声无息,仿佛世纪初创,与星空相呼应的,是铺散在草地上的低矮的路灯。楼群层层叠叠,高低错落,除了一两点灯光透露出来,其他都隐没在厚厚的黑暗中。那一两点灯光代表的是一两个晚睡的人,也跟我一样吗?只有在这种远离城区远离灯火和声响的时光,才享受到愉快,才体会到宁静带给人的幸福感。四季这么猜测。那几点寥落的灯光都在四季的脚下,四季喜欢这黑夜有同道者,但是又涌起一股更加凄清的心绪。孤星高悬,她想到这么一个词。它可以描绘夜空,也可以描绘此时她的这点灯火吧。四季把灯关了,在窗前呆立着不想动,这种空白的状态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清静。
       星电影杂志社附近就有一家著名的保险公司。保险公司保险种类这些东西对四季来说都是复杂的,难以弄懂的,在从前,是一听就要扭头而去。现在呢,不得不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来面对这件事了。四季打算今天先去咨询一下,不过也没什么可咨询的,反正自己主意已定:必须立即买保险,必须立即买人身保险。有了这两条原则,大概也只需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办完所有手续吧。不知道为什么,四季觉得这件事不能等。要是明天自己出了事怎么办?要是下个星期出了事怎么办?命运时常是在跟人抢时间。把巨额债务扔给宗浩,最后是房子被没收,城城上不了幼儿园,小群被打发回家,这样自己怎么死得安心?
       刚迈进公司大厅,立即有漂亮干练的引导员迎上前,问清需求,然后噔噔噔地带着四季往里走,走到一排五个座椅前,“请稍等。”四季点点头,顺着她的手势坐下来。第一张椅子有人,右侧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宣传册页,四季就起身去取。回来时,看到了第一张椅子上的男人。两个人的目光一交集,竟然同时都微笑着点头招呼,在他们还没有互相辨认出对方是谁的时候。打了招呼,四季想起来了,是时常跟她立在城铁最后一节车厢门两侧等待女朋友的那个“齐”。
       “你也在这儿?”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又同时笑了。
       “你来买保险?”他问。
       “是啊。”
       “我看你很茫然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进这儿。”
       四季笑,问:“你也是来买保险的?”
       “我父亲前几天摔了一跤,住院了,我来投险。”
       “是吗?”四季微微点了头,“老人容易发生这种事。严重吗?”
       “还好,是小腿,医生说最后不会影响走路。”
       “那就好。”
       一时没有别的话题,两个人静在那儿。那个漂亮的引导员走过来,弯一弯腰,请道:“齐先生,请去三号柜台。”
       齐先生向四季点了点头,往三号柜台走去。四季愣在那里,像目睹了一场车祸似的。
       “你叫他齐先生?他姓齐?”四季问她。
       “是啊,他是我们的熟客。”女孩温柔地答道,又利索地离去。四季飞快地回顾了一遍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在自己身上,从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异功能啊。连算命看相析梦星座都一窍不通的,怎么会猜得到他的姓氏?不对,不能说是猜到的。在四季与齐先生都办完事后,一看见他,第二个使她迷惑的问题又来了,她追上去,问:“我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四季的好奇心有时会使人觉得她傻乎乎的,幸好,齐先生并不在意,他笑道:
       “我也想问你呢,我知道你是谁。在城铁上,你从来没有看过我,总是面朝窗外,心事重重。”
       天哪,原来你注意过我!你跟你女朋友那么甜甜蜜蜜的,你居然还看得见别的东西!四季在心里咯噔一声,差点忍不住叫出了口。
       “而且我还经常想,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愁容满面,天天这么不开心?要知道,这是一天的开始啊!一天的开始表情就那么凝重,那么一天的结束时,她一定会被痛苦压垮的。我有时候故意跟我的女朋友做点儿夸张的动作,也想逗逗旁边闷闷不乐的你。”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四季的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不知落在哪里好了。
       “这么说,其实你也并不是始终目不斜视,你对我也很熟悉了。”
       四季笑着点点头。
       这时,两人顺理成章地一同走出大厅。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是我女朋友,而不是我妻子?”齐站住脚,问道。
       四季顿了顿,想不出别的好理由,还是把自己的第一感受说了:“对待妻子,不会再那么柔情蜜意了吧?”
       齐扭过头,望一望四季,没有回应。停了一会儿,他指着东南方的一座绿红色大楼:“我们公司在那儿。英姿广告公司。”
       “影子广告公司?”四季觉得这公司名字取得很有新意。
       齐摇摇头,笑:“不是,是英姿勃勃的英姿。我们老板是留美的女强人,特别喜欢这个词——哎,影子广告?这个名字也不错啊。广告就应该如影随形,紧跟着你,让你无法摆脱,也无处不在。回去,我可以向老板建议一下。”
       四季一笑,指着西南方的一座白色大楼:“我上班的地方在那儿,是一杂志,叫《星电影》。”
       “是吗?这么巧?”齐看着那座白色的大楼,
       “我和我女朋友都爱看电影——还有什么应该互相介绍的?哦,我叫齐晖,跟一个游泳运动员同名,不过她是女的。”
       “我姓郑,郑四季。”
       说完这话,好像是应该道别了,于是他们道别,一个往东南走,一个往西南去。
       晚饭又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一起。吃到一半,小群突然想起来了,说:“四季姐,那三棵树都不行了,叶子一天比一天黄,有的地方还发了黑。”
       四季听罢,放下筷子,去三个屋子看那三棵散尾葵。散尾葵这名字拗口,所以把它们简称为“树”。半年前刚搬进新家,四季决心买三棵小树,真正的树,放在家里。在它们下边安置一张藤椅,就像是在乡间的庭院中,人在树下如同一张风景画一般恬静。四季跟宗浩到了花木市场,问那些卖花木的什么最好养,大家都一指这种像大蒲扇一样伸展着的散尾葵说:“这好养,不用管。”
       “不用管?”这倒是一个大优势。
       “浇水就行。”他们这么说。
       “什么水?”
       “什么水?自来水。家里有吧?一礼拜浇一次,浇够。”
       四季还是想买树,可市场里只有发财树,互相交缠着枝干,名字和样子都令人讨厌。还有一种叫元宝树,叶子其实挺大方的,可四季同样不喜欢它的名字,跟人介绍起来都觉得难为情。转了半天,没看见一棵真正的树。宗浩拿了主意:“就买散尾葵,你看枝叶多茂密。”
       搬回家来,一个屋子放一盆。城城很开心,躲在叶子后边,跟大人捉迷藏。四季和宗浩把人家告诉他们的注意事项告诉给小群,由小群来管理,这件事就算完成了。看来这半年中小群是定期浇了水的,否则大概早就死了,但是,这会儿四季站到树前,还是有些吃惊:它们竟然全都枯萎了。无一例外,不约而同。是对这个家的抗议吗?来的时候葱茏青翠,现在枯黄萎靡,这种姿态简直就是无声的鞭笞。四季实在羞愧。
       “扔了吗?”小群问。
       “别。”四季轻声说。可是,心里知道它们最终的结果还是得被扔出去,或者上网查查有什么办法,再问问宗浩,看他有什么招儿——他能有什么招儿?他连城城都没工夫关心,还会关心一棵树?“再等等吧。”四季回到饭桌,继续吃饭。
       宗浩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还算早,晚饭还没结束。城城问:“爸爸,今天你不加班吗?” “得加班。可是爸爸突然不想加班,想早点回来跟你们吃顿饭。”
       四季进厨房给宗浩盛饭,宗浩跟着走进来,静悄悄的,倒把四季吓了一跳。他立在她身后,用手按一按她的肩。四季觉得这举动有些异样,扭头看看他的表情。他没有什么表情,也像是沉思一般,低低地说:“什么时候咱们出去吃顿饭。”
       “好啊。”四季端了饭,一边往饭厅那儿走,一边提高嗓门宣布,“城城,你爸要请我们吃好的喽。还有小群,你们想吃什么?”
       “哎,别。”宗浩急忙低低地阻止,“我们俩,就我们两个人。”
       四季停下来,再次认真地看看宗浩:“怎么回事?你今天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宗浩不自在地笑笑,“跟老婆。起吃顿饭,有什么奇怪的?从前不是经常在外边吃吗?”
       “那是从前啊!难道是加工资了?”
       宗浩摇头:“没有没有。”
       “那就是发奖金了!”
       “你别老往钱上边想,好不好?”
       “那么,是老板夸你了,要提升你?”
       “都不是,就是突然想跟你一起吃顿饭,咱们两个人说说话。”宗浩走出去。
       把所有的事做完,又是近十二点了,夜晚的时钟总感觉比白天跑得快。记得刚搬到这儿的第一个星期,四季收拾一堆一堆的物品用具,烦琐庞杂,可是心情非常愉快。听着大屋宗浩的呼噜和小屋儿子细细的鼾声,悄悄地游荡在各个屋中,这儿擦一擦,那儿摆一摆,有两次,不知不觉竟然收拾到天色发白,曙光来临。一个晚上就这么倏忽而逝,那么快,那么来不及回味。不过半年,那种心情也如同那三棵树,悄悄地变了颜色。什么原因?是越来越感到严峻的经济压力,还是因为夫妻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是因为目标实现后的空虚,还是没有新鲜事物的刺激?说不清楚。都是,都不完全是。感觉疲劳只想倒头入睡的时间越来越提前了。
       四季上了床,拿过床头的电影画报,宗浩伸手过来,从四季手中抽出,丢在一边:“别看了,跟我说说话。”
       四季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话题,笑起来:“不会吧,我们之间难道什么话都没了?”
       “没有话就没有话吧。”宗浩突然探出身去关了灯,回过来搂住四季,“我们用身体说说话。”
       毫无准备的四季浑身硬邦邦的,本能的反应就是去推箍在她身上的那双胳膊:“你今天真是奇怪。一会儿要两个人去吃饭,一会儿又欲火中烧,今天是什么日子?三月十二号。没什么特别的啊。有什么猫腻啊?”
       “别说话,别说话。”宗浩已经把嘴唇压到了四季的唇上,热烘烘的气息一下灌进了四季的口腔,四季真是有点不适应了。多长时间了,起码有三个星期,两人别说是夫妻性事了,连互相望着对方的面孔说话都已经不会了。多少天来,两人要么是一边看着电脑屏幕,要么是一边翻着杂志,要么是逗着城城,要么是出门穿鞋。好像对方只是电话线中的那一端,根本不需要用眼神交流。现在宗浩的舌尖探进来时,四季很慌乱,很紧张,而且还有些羞涩,支支吾吾地要推挡时,宗浩的一只手已经往下滑去,在乳房那儿停留了几秒,就直奔主题……
       “又被你弄疼了。”把内裤提上时,四季还是控制不住,轻轻发了句牢骚。
       “对不起啊,下次我一定注意。”宗浩把手搭在四季侧过去的肩上,一下一下地轻拍,表示歉意。才拍了几下,四季就感觉到了那只手越来越沉重,最后像个秤砣一般压着她。果然,鼾声起来了。
        四季心里酸酸的,这叫什么呀?这样的做爱能不生疼吗?难道你以为女人的欲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以前在气氛特别好的时候,自己也婉转地告诉过他,什么时候最好,什么方式最好。如果没有那个悟性,还可以上网查嘛!之前感到迷惑的为何心态越来越疲劳,现在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没有从性爱中得到多么大的快乐。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书本上不也是这么说的嘛!以前的宗浩虽说也是老方一帖,可那时两人有精神上的爱在滋养,仅用眼神和语言就足够,现在,四季需要更多的身体上的爱了。一想到这一点,四季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有了这样的念头,太危险了,这会成为自己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怀抱的理由。自己真会蜕变成那样一种可怕的女人吗?四季赶紧阻止自己往下想,静下心来睡觉。
       宗浩真的想跟四季绵长地柔情缱绻地爱上一回,可是毫无办法,他实在太累了。就像一张弓,抻得太久,与四季拥在一起,就知道抻不住了,一进去,就到了“嘣”的一声绷断的时刻,整个身体就彻底失去了弹性,软软地瘫在那儿,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宗浩知道四季一定充满失望,可她知道他的努力吗?甚至在跌入睡眠深渊的半空中,他还在竭尽全力抚慰四季呢。这一天,除却日日都有的疲劳之外,余晓真也简直使他透支。
       
       上午,他还在离公司两个小时车程外跟客户见面,晓真就发了个短信:今天是我的生日,下班以后一起吃饭好吗?
       找了个空当,宗浩匆忙回信:生日快乐!晚上还要加班,对不起。
       晓真的短信又来了,是得理不让人:一年只有一个生日,你不会拒绝我这一年一次的要求的。是吧?
       宗浩狠狠心,发过去:既有繁重的工作,又有老婆孩子,真是无力再陪伴你了。跟好朋友一起玩吧,再祝生日快乐!
       晓真的语气也变了:今晚我可以陪你加完班,我也没有要求你不回家。想让你看看我,对我说生日快乐都不行吗?我一直在等着三月十二号这一天,以为这是最好的借口了。别再说“不”了好吗?求你了。
       宗浩跟客户说用一下洗手间,在洗手间他又回了一条短信:下午我回公司,我会祝你生日快乐的。晓真,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不过你一定会寻找到真爱的。这话其实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请你再用心体会。下午见。
       你不用对我说教。二十五岁的女人,还看不清爱吗?告诉你,我并非一片空白,我曾经也是爱过的!晚上见。
       晓真,你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不过我没有办法去爱你。所以,我不能跟你共度生日。
       宗浩,你为什么会这么坚决?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你知不知道,这也是你吸引我的一个原因。请你跟其他的男人一样吧,这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
       宗浩头疼。把手机关了,走出洗手间,继续跟客户谈合约的条件,可是脑子里乱糟糟的。坚决?晓真说自己坚决。当然,宗浩表现给晓真看的确确实实是一个意志坚决的男人。但是,只要了解男人本性,就知道“坚决”二字是不容易的。晓真当然比四季年轻,你看她的没有皱褶的泛着粉色光泽的脸庞,老实说,她还比四季漂亮,眼睛那么妩媚,嘴角那么俏皮,微翘的嘴唇谁都会有欲望深深吻上去。可是,宗浩,三十五岁的宗浩的体内已经产生了强大的理智,它是由本身的道德观、世俗的眼光、孩子、妻子等等砌成的,推一推,它会摇晃,但是一时不容易倒塌。
       “我有什么啊,晓真?形象不帅气,资产是负数,名片上的身份人家看了就忘,儿子都四岁了!我一点儿都不明白我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晓真过了一会儿,回复:“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不算计的女人。”
       晓真的回答让宗浩感动了许久,纵使感动,理智的墙还是杵在那儿,还在好好地护着那个家。宗浩为此感到一些欣慰。
       回公司的路上,宗浩心情紊乱。他答应了,也确实应该当面向余晓真祝贺生日,可什么时候说又是个问题。下班前,走到隔壁办公室去,当着众人,那跟单独面对晓真一样糟糕;等到下班,说完之后转身离去,留下孤独的一个女孩,自己的心肠也硬得过分吧?坐地铁的一路,宗浩来回掂量,走出地铁站时,终于拿定了主意,不管好坏,都是它了。宗浩在公司不远处的花店订了一大束白色马蹄莲,卡片上写了生日快乐。宗浩。让花店五点半时送到公司三零六房间。做完这件事,宗浩非但没有释然的心情,相反,突然愧疚不安起来——对一个女孩如此细致入微,可是对四季呢?那个最值得自己花心思照料呵护的人,已有多久滑出了自己的视线,滑出了自己的思绪?最近她烦吗?最近她累吗?她在忙些什么?她一日三顿吃得怎么样?她在写些什么稿子?宗浩一下子心情无比急迫,剩下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是在惭愧、自责、自省中度过的。一到五点半,立即往地铁站去,到西直门,换十三号线,也就是人们通常叫做城铁的那条线。
       那束此时可能已经送到了余晓真手中的白色马蹄莲竟然被他忘在了脑后。
       在保险公司遇到齐晖后,很奇怪,第二天起,四季就没在城铁上见过他,连柳芳也不见了。是他们结婚了,搬到另一处共同居住的地方去了?是不愿让四季这个已经成为熟人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的甜蜜,因此他们商量好了搭另一班车?或者是他的父亲的腿不好,他在前前后后地照料?最后这种可能性好像是最大的。就当是如此吧,就问问他父亲的病情吧,这个理由应该是正当的吧?四季拨通了英姿广告的电话:“请问齐晖在吗?”“他不在。”“不在?他最近一直没上班吗?”对方疑惑地:“上啊,只不过现在出去了。你过两个小时再打来试试。”“他这几天上班迟到了吧?”对方更疑惑的语气:“没有啊。你是哪位啊?”“嗯,一个朋友。那我以后再打。”搁了电话,四季想:那就好,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那就不必再打去了。
       第二天早晨,四季进站等七点半的城铁,往西头走时,看到了齐晖高高的身影。齐晖脸向着她,远远地就对她微笑,一瞬间就赶走了四季的犹豫,四季同样微笑着走近他。
       “昨天你给我打电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名字啊。”
       “我想是你。同事还奇怪呢,怎么问迟到的事。”
       四季笑着说:“好多天没碰到你,以为你照料你父亲去了。他的腿怎么样了?”
       “做了个小手术,没问题。”
       广播报站声响起,列车轰轰的气势很猛地冲过来,四季移动几步,往前去。齐晖突然扭头说:“坐下一趟,好吗?”
       “怎么了?”
       齐晖没有回答。四季退后几步,离开那圈半圆形的人群。列车哧哧地开门,关门,又轰轰地冲出站,站台安静了。
       “我怕遇到我的女朋友。”齐晖开口道。
       四季吃惊地盯着他,不明白齐晖为什么这么说。“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所以我不想坐这一趟,免得遇上了尴尬。”
       “你们是那天,我跟你在保险公司见面的那天分手的?”
       齐晖歪歪脑袋,想了想,缓慢地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第二天起就没见到你。对了,连柳芳,不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在柳芳站上车的,她都不见了。”
       齐晖苦笑一声:“也许她也怕遇上我吧。”
       四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们干吗分手?”
       “一个非常非常俗套的故事。”齐晖的语气还是那么松散无力,慢慢腾腾,“中午一起吃饭好吗?我说给你听。”
       四季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又一班车进站了。四季和齐晖按照以往的习惯,最后上车,站在车门口。望望这个头发有些蓬乱眼神有些涣散的大男人,四季突然替他难过起来。他不是个小男孩,这场恋爱也许已经占据了他们生命中好几年的时间,他们为对方哭过笑过,担心过气恼过,牵肠挂肚日思夜想过,也许他们也曾经谈过很多次有关结婚的话题,可是,分手是多么迅速,像一把快刀,把所有的两人间的联系一刀切下去,筋筋绊绊全都切断,连城铁都不能同坐了。跟婚姻之中的两个人的分手相比,它像是更无情更冷酷。
       望着车外风景的齐晖转过头来,对四季说:“以前我跟她不会给你作秀的感觉吧?”
       四季摇头,回答:“怎么会?我也是经过了恋爱的。恋爱的时候,感受会夸张好几倍,但是本人根本不知道,还嫌周围的人太无趣。”
       齐晖微笑:“那你还是认为我们在作秀。”
       四季很真诚地回答:“有时候没有爱的人
       确实太无趣。以前你们俩,在我看来,是整个车厢中唯一的亮点,我喜欢看——在一旁偷偷地看着,你们的姿态让我很羡慕你们。”
       《星电影》楼下拐个弯就是一家很雅致的快餐厅,不是什么肯德基麦当劳,所以没有那么喧闹。约好的,快到十二点半了,四季下楼。齐晖已经等在餐厅了。
       两个人各点了一种盖浇饭,一边听着店堂里的音乐,一边等。好像不该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盖浇饭端上来了,颜色很漂亮,米粒晶莹透亮,覆盖着五颜六色的浇头,周边还有浓浓的汤汁往米饭深处渗透,让人很有食欲。两人笑了笑,同时说一声:“吃吧。”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齐晖嘴里满满含着,含糊不清地说一句:“有时候一个很小的快乐能赶走一桩很大的悲哀。”“能发现快乐就好。那就天天去找好吃的吧,什么伤心事都没有了。”四季说。齐晖回味一下,纠正道:“那好像又有点像猪的生活了。”两人哈哈地大笑。四季的手机在包里嘀嘀地响,四季不管它,继续吃。铃声停了几秒,又响了起来,四季只好放下勺子去接听。听了才一句,脸色立即变了。
       “好好好,等着我马上回去。”四季挂了电话,边起身边向齐晖解释,“城城,我儿子,在幼儿园突然发烧,老师让我家阿姨接回家。这会儿烧得更厉害了。我现在得马上回去。”人已经冲到门口了。齐晖的动作也快,也跟着到了门口:“你怎么回去?”
       “城铁啊。出租车不愿意往那儿跑。我回去接他们上儿童医院。”
       “别,”齐晖拉住她,顿了一会儿,“我开公司的车去接,快到你们小区门口时,我会打电话让他们出来。”
       “你去接?那我干吗?”
       “你去儿童医院挂号,排队。我知道那儿永远都挤满了人。”齐晖拿出手机,“你们家的电话,还有你的手机号。”
       四季机械地报出电话号码,脑子还在浆糊一样不清不楚搅成一团的混乱中。齐晖拿过四季手中攥着的手机,哔哔哔的一阵,还给她:“我的手机号。咱俩随时通话。你去医院吧。”齐晖扭身往公司去,不再理四季。四季怔了几秒,招手拦车。等坐进车内,还是反应不过来自已何以那么顺从地听任齐晖的安排与指挥。
       等车开出几分钟,四季回过神来,给宗浩打电话。“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无法接通!四季不明白宗浩处于什么状态下会出现“无法接通”的结果。这四个字倒是仿佛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们之间掉线了。你跟他没有联系。你是你,他是他,此时不相干。这也许只有短暂的几分钟,但对一颗心悬在半空的四季看来,这几分钟简直是罪孽。
       齐晖抱着城城,小群紧随在后边,来到专家门诊的候诊长椅前,四季已经让了三个孩子先进去看。然后是诊断、交费、验指血、等候、取结果、再诊断、再交费、打吊针、再交费、取西药、再交费、取中药。城城烧得发蔫,因此出奇地听话,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通红的脸蛋上显得越发乌黑,无辜地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扎了好几针,像是都扎在了四季的心脏上。齐晖在整个门诊大楼里跑上跑下,看着他,四季突然觉得自己绝不是什么女强人,她做不来这些,她本能地慌。他来了去去了来的身影,像是在一遍遍地对她确认:事情正在解决之中,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好起来,没有问题。搂着手背上扎着针头的儿子,四季充满柔情看着他,心想:儿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黄昏时,护送城城回家,在汽车轻轻的颠荡中,孩子在四季的臂弯里睡着了。齐晖从后视镜中看过来,与四季对视着一笑。很温暖,是那种完全置身事内此刻彻底放松下来的愉快笑容。把城城抱进屋,放到床上,四季让小群照看着,下楼去送齐晖。
       “哎呀,连杯茶都没给你泡。”四季想起来。
       “欠我的,以后还上。”齐晖不紧不慢地开玩笑。
       “肚子也饿了吧?”
       齐晖遗憾的口气:“我们的盖浇饭吃了还不到一半吧?”
       太阳已经被西边的高楼挡住了,但是那一大片火烧般的彤云布满天际,红光映射过来,照在他们脸上,使他们像被夸张的舞台灯光所笼罩,他们立即成了戏剧中的角色。小区里那么安宁,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然而错杂的楼群,间或已经亮起的灯光,意味着密集的人群以及躲在屋中按部就班的生活。齐晖望望四周,叹道:“真好!真安静!为了这点安静,住在这儿是明智的。”
       “没想到楼书上没有写的安静,成了最大的优势。可是你看,”四季往前一指,“那个池子,有没有二十平方米?当初,在广告上,它可是一条蜿蜒盘绕在各个楼房之间的小溪啊!我一下想象到了河边的垂柳,柳树下的河岸,微风吹过,水波荡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付了定金。交钱的时候,还生怕晚一步就会被人抢走。现在你看,一池污水死水,再过两个月,就是蚊子的乐园了。”
       齐晖倒笑起来:“哪天你去我们那儿看看,原本也说是有水景的,可是后来他们扔了一路鹅卵石,叫做旱河!现在我们那儿的老头老太太们拿它做脚心按摩。”
       四季仰着头笑,看到了高远的然而无比明亮的星星。此时夜色四合,可心情像是正在被阳光翻晒,所以很突然地就涌出一句:“我丈夫太忙,老加班,从搬到这儿起,他好像就没怎么从从容容地享受过生活。”
       “你怨他忽略你?”
       四季像是听出了齐晖话中的意思,立即解释:“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说不要紧,他不用急着赶回来。”
       齐晖转头看着四季:“我没有批评他的意思。”
       四季哑然失笑,又补一句:“我以为你会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哪儿有资格说这种话?尤其是在今天做了一点小事之后,说这种话,就更不合适了。”齐晖不张扬的话语和它背后的诚恳态度,又让四季心中的什么地方软了一下,疼了一下。她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得用“谢谢”来表达,可是要说的岂止是“谢谢”二字。四季只好充满温暖地暂时沉默。
       看着齐晖的车驶出大门,四季反身回家。城城呼吸平缓,在安睡中,摸摸脑门和脖子,热度下来了。四季释然了,坐到书桌前想,城城不病的时候,从未觉得健康是那么幸福快乐的一件事;可是,得了病,然后当他某一刻恢复健康,这时幸福快乐的感觉能把全身都包裹起来,把所有的不快都驱逐出去。人为什么要病?因为上帝想让我们恢复幸福的知觉。当我们麻木,当我们不知什么叫做幸福时,上帝就让我们生一场病。上帝其实是一个善良而睿智的人,他可不是真的想让我们生病。
       电话响了,是宗浩来的。“我昨天带回家的一张红色的软盘有没有在桌上?”他问,听到电话被接起,一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在。”四季看到了,最简洁地回答他。“那好,你打开它,把里边的一份旅游产品目录给我发过来。我得赶紧给人发过去。”电话搁了。他疯了吗?他不知道他儿子发烧,去医院打针?他不知道家里的两个女人是多么的慌张,不知所措?他难道根本不想知道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什么软盘,什么旅游产品目录,跟城城的体温相比,它们算得了什么!撂下话筒,四季的身子像是整个被投
       进了冰河中。
       电话紧接着又响。他突然反省了?愧疚了?来做解释的?“你忙你的嘛!没有你,我照样能把儿子照顾好!”四季硬硬地来了一句。其实四季不想这么冷,她刚刚体会到幸福的感觉,她也从未学会那些强悍女人的嘴上功夫,可是为什么这么容易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不能平静地对宗浩说话?例如“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我马上给你发”。话一出口四季就觉得自己在不理智的暴怒中,但,随他去吧。
       “孩子怎么样了?好一点儿了吗?”那边停了几秒,竟传来齐晖的声音。也许他被四季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是否适时,可是又不能逃开去,于是犹犹豫豫地带着歉意地问道。
       四季也被吓着了,一时静在那儿。然后放缓了语气:“是你啊。”
       “刚才是对你丈夫说的吗?”
       “对。”四季像是在低头认罪。
       “你们在争吵?”
       “没有,没有。”
       “他还没回家?”
       “没有。”
       “孩子怎么样了?好一点儿了吗?”
       “好了。”
       “那好。明天见。”
       话筒中传出一声声“嘟——嘟——嘟——”,四季从冰河中爬了出来,又像被投入了火炉之中。这一冷一热,凝结成许许多多的水汽,一滴一滴压抑不住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怎么也憋不回去。泪水把四季泡软了,在酸软的心境中把宗浩要的产品目录给他发过去。
       接近十一点时,宗浩终于回来了。四季已经躺在了床上,她今晚什么事也做不了,就想把身体放平。但愿思绪也能放平,不再起起落落,上下翻腾,但是思绪哪会跟身体一样听话?宗浩在厨房和卫生间窸窸窣窣了一阵,到卧室来了。“四季!四季!”他突然来推四季的胳膊。四季不理他,硬邦邦地撑着身子。“四季!”宗浩放大了声。
       “干吗?!”四季也猛然大声应道。
       “城城怎么样了?好了吗?”
       “不知道。”
       “烧退了没有?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
       “你们什么时候从医院回来的?”
       “不知道。”
       “你这个女人!又乱发神经——你不说,那我就当好了看。”宗浩“哗”的一声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去,“哐当哐当”翻了好几个身,给自己选好人睡的姿势,在五秒钟内,鼾声起来了。
       虽然鼾声深沉,宗浩睡得并不踏实。两份投入精力很大的产品正处在被别人斟酌考察的煎熬期中,宗浩日日在努力争取。余晓真中午吃饭时半真半假地对大家说她一直在期待着宗浩家庭的破裂,大家于是对宗浩起哄,“宗浩闹绯闻了,那全世界都不可靠了。”宗浩不知道是义正词严好还是自我打趣好。增光的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这几天就想过来。他可以供他住,供他吃——他宁愿供他住,供他吃,为增光找到一份不需要技术可是又不能苦卖力气的活儿,不比办一张北京户口容易。整个晚上,宗浩像是做了无数个梦,一会儿是商场把他们的产品全从货架上撤下来,还上中央电视台呼吁全国人民都不要买他们的东西;一会儿是余晓真把自己的眼睛四周画得像个大熊猫,然后跑进他的办公室,大哭道:大家看,这是宗浩打的;一会儿看见增光骑着三轮摔进了护城河,爬起来时,浑身都是淤泥,因为宗浩给他介绍的是送货的活儿。这些似真似假的梦让宗浩胸口发闷,浑身是汗,难受得挣扎着醒来,干脆不睡了!一睁眼,天都亮了,也该起了。
       四季起床时,宗浩已经出门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四季让小群今天别送城城去幼儿园了,在家好好休息,巩固恢复一下。坐在城城床沿看他熟睡的样子,虽然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可还是想多呆一会儿,好像这样就更确认无疑了。小群提醒说:“四季姐,你到点了。”四季才赶出门去。时间有些紧张了,走了没多久,七点二十五分的城铁就轰轰地从眼前驶过。四季小跑起来。刚跑进站,广播声响了,七点半的那一列开到了。四季在电梯上跑,跑上站台,关门前的铃声响了第一声,四季冲进头一节车厢,气喘吁吁。在等待呼吸恢复平常时,四季缓缓转过身,往最后那节车厢走。过道上的人们一个一个次第为这个略显奇怪的女人稍稍侧转身,让出一点空间。很少有人在城铁上换车厢,四季自己也不明白她这么做是否理由充分。她嘴里轻轻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身体一一挤过年轻的人们,挤到了连接处的拉门。她把门拉开,抬头继续往前,她看到了眼前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齐晖正拉开对面的那扇门,两个人四目相对,身体几乎碰到了一起。
       齐晖微笑了,四季像是借着车厢晃动的力量,将前额一下靠在齐晖的胸前:“我在找你。”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了。”齐晖说。那么自然地,他把手按在四季的头发上。按着她,带她走出连接处。
       四季仰起头看着他,只是看着他,好像还不行。四季说:“昨天的事谢谢你。”这句话刚说出,四季好像清醒了点儿,眼中的光芒收拢起来,往车窗外看。
       “可以了,我收到的谢谢已经超过事情的本身了。”
       四季微笑。对着窗外微笑。窗外曾经有过的那些雪,灰雪,黑雪,都了无痕迹,那些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层浅绿,甚至看不到它们身下的草茎,只有薄薄的一层绿紧贴在地面。昨天都没有注意到,像是一夜间滋长出来的。这不奇怪,不是吗?对齐晖的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不也是在一夜间滋长出来的吗?
       “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跟女朋友分手。”
       “她在认识我以前爱的那个人又回来请她原谅。她就原谅他,他们和好了。”
       “是吗?是这样。”四季低低地,“那她不是那种坏女孩,你也原谅她吧。”
       “认识了你,我可以原谅她。”齐晖的声音就像他平常的声音,他的神情就像他平常的神情,可是四季像是听到了面对全世界的宣言,她慌张地望向两侧的人群。没有人有异样。没有人听到这句话。谁也不会在意这句话。这么说,这是对四季一个人说的,只对四季一个人起作用。真是太美好了。一股暖流像水波一样漾开来,一圈一圈,四季在暖流中轻摆。
       “到了。我们下车。”齐晖抓起四季的手跨出车厢,四季才惊醒。原来这一程已经变成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被屏蔽的一路。她被屏蔽在幸福的战栗和有罪的欢乐中,与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联系。出了闸口,走到台阶上,他们该往各自的方向去了。齐晖立住:“有空打我手机。”四季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转过身往南去。她想不出什么适合的道别的话来,也做不出适当的举动来,她只好像个傻子一样,那么点了点头,走开了。走出十几米,却突然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他一定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吧?他得在城铁站北的存车处取出自行车,从城铁东直门站骑到公司,他说过的。可是四季看到齐晖背对着她,在路边停住了。他将右手伸进裤兜,从里边抓出什么来,然后稍稍弓了腰,伸直胳膊,把手中的东西往路面投去——啊,那儿有一个缸子,缸子后边是一个乞丐。然后他直起腰,真的大步流星地往前去了。四季停了几秒,接着往公交车站走。这短短的一两百米路,有两三个要饭的。大概他们认
       为这儿人来人往,机会更多。四季半年多前刚走这条路时,给过两次。可是,怎么可能把施舍当成每天的功课呢?再富有的人也不会这么做吧?况且,渐渐地,每次四季走过他们身边,总在心中自我辩解:你们知道吗,我的钱就是这么起早贪黑挣来的,你们却只需要坐着拿钱。这公平吗?你们有这耐心天天坐等,为什么不去凭劳动挣呢?这会儿四季走过那个还裹着黑棉袄的乞丐身边,停住了。她掏出钱包,抽出两块钱。“不管遇到几个,我都要这么做。”四季给自己定下规矩。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接近齐晖吧,或者是因为体内充溢着一种美好的感情,而美好的感情总会使人向上向善更加柔软而不是变冷变硬面目可憎。
       “我看见了。你经常这么做吗?”四季坐上公交车,发短信给齐晖。
       “你看见什么了?我没有于坏事啊。”齐晖马上回信。
       “也可以叫做坏事吧。因为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冷血的女人。”
       “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的吗?”齐晖的回信就这么一句。四季正疑惑着,手机响了。
       “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的吗?”齐晖的声音传过来,“两年前,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特别的糟糕。以前的工作不喜欢,辞了,到处去找工作,一次一次地被回绝。根本没有余地。没人有一丝兴趣地对待你。有一天,大概是从第七家公司出来,一出他们的门,就看到一个乞丐。整个人趴在地上,嘴都贴在了地砖上,头发跟路边的枯草没有两样。我突然感到,我仍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者。那以后,我就有了这个习惯。”
       “感谢生活吧,我们一起感谢。”四季感叹道。
       气温这几日一下升了五六度,城铁车厢里已经有人只在衬衣外穿一件西服了,女人们的外套颜色则缤纷了许多。漫长的冬季过后是突如其来的暖春,跟大自然一般,郁闷了整个冬季的车厢也活泼躁动起来。北京就是这么干脆利落,界限分明,不拖泥带水,不黏黏糊糊。冷,是真冷,风像剔骨刀,飕飕地飞过来削人;热,是真热,暴晒,持久地烤,可是呼吸畅快。北京简直就没有春季和秋季。也许明天,女孩子僻就都是短裙,光脚凉鞋,甩着两条白胳膊了。这个城市活了。四季鲜明地感到这一点,听听耳边人们各式各样的电话,就能证实这个说法。
       “王先生,H503这种型号的我最多给您八百二十五的价。H406最多给您七百七十八。质量绝对保证,整箱国外组装,而且我们保修两年,比商场还多保一年。这个价也就是目前的定价,一个月内肯定涨。您现在买是非常非常合适的。其实我倒更愿意一个月后卖给您呢!您说我多挣一点儿不好吗?”
       “玲玲,能不能改天啊?我这不是报了个班吗?下星期就考试了,三门!我们老师说不及格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六十,吓死我们了!我哪还敢去玩儿啊?哎,你们等着我啊。等我考完了嘛!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你能过来就马上过来!我们总经理就这两天有时间见你。把你所有的资料带上,毕业证,简历,工作经历,推荐信,所有的资格证书。哎,你不是以前在学校参加过一个什么什么演讲比赛吗?把那个证书也带上!有用有用!我再跟我们总经理约个时间。咳,老乡嘛!能帮就帮。”
       “我跟他们至少交涉了六回,可他们就是咬定要我们举证。供货商那边我也联系了,他们说明后天派人过来谈。门店还好,受影响不大。先缺着吧,等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再进。现在绝对绝对不能让步,要不我们就完蛋了!”
       这些此起彼伏余音绕梁的电话,四季可以听一路。四季听着,往往轻易地就听出来电话这头是个什么身份的人,电话那头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他们在愁什么,在烦什么,在争取着什么,在期待着什么。四季突然意识到,这些天天不绝于耳的电话,竟没有一个是轻松愉快嘻嘻哈哈,东拉西扯,打趣玩笑,象征着生活的欢快的。这一个个手机,简直活脱脱是一个个小型的炸药包,里边填充着无尽的麻烦,必须咬牙把它的引信截断,把炸药包投掷出去,让它在远处引爆。每一个电话引出来的都是祈求、承诺、拉锯、退让、命令、怀疑、保证、犹豫、后悔、强硬、气愤、委屈、回避、急躁……的口气。仿佛人人都身处战场,人人都在浴血奋战。城铁车厢,载着这些人,就像是满载着一车厢的士兵,他们中,有的将会英勇阵亡,有的将会缴械投降,还有的攻占了山头,抓住了俘虏。他们,不是缥缈的影子,谁都有故事,谁都是主角。四季并不寂寞,四季不比他们幸运,也不比他们不幸。想到这些,四季轻轻舒一口气。
       以前不认识齐晖时,天天跟他同坐一趟车,天天目睹他和柳芳的甜蜜,倒可以直视齐晖,坦然自若。可现在,四季感到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慌张。她几乎已经无法望着齐晖的眼睛说话了。她总是看着窗外,或者看着车厢前方,要不就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对齐晖说话。那样子一定像极了自言自语。他们还是站在门边。齐晖把安稳的角落让给她,他则稍稍侧着身,与她相对站着,一只手拉着头顶上的拉手。有时候人多拥挤,他会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四季的胳膊处,免得她被挤了。四季不知道自己是在享受着还是在恐惧着。
       “今天我要去大山子那儿拍点儿东西,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齐晖问。
       四季有点遗憾:“今天我得去电影学院。”
       “是吗?那没法跟我—起去了。”齐晖微微一笑,发涩的笑容。
       四季觉得她不能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理由,她得解释一下:“今天是韩国电影周开幕,还有几个导演的见面会。我得去那儿采访报道。”
       齐晖点头:“听说了。说是来了几个顶级的导演。其中有一个还是《春去秋来》的导演,我喜欢那个片子。”
       “天哪!”四季叹道,“没想到,你真的是一个影迷。以前我还以为你说你喜欢电影只是一句客套话。”
       “嘿,你不知道,我当初还想考电影学院的摄影系呢。” “那,”四季脱口而出,“今天你干脆跟我去吧。说不定你还能问上他们一个问题。”
       “行!我跟你去。”齐晖根本没考虑,仿佛那个计划中的大山子只是他的凭空虚构。四季竟吓了一跳,随即心脏猛地一收缩,激动紧张的情绪立刻弥漫全身。也许脸也跟着红了,因为觉得双颊特别烫人。
       十点钟的见面会,两人九点二十分到的。可是跑到会议厅门口一看,四季知道自己来晚了。门两边,守着六个威风凛凛的大男人,冲着大门外挤作一堆拼命想涌进的人们大叫:“不许挤!出示请柬!出示记者证!”
       肯定有许多既无请柬亦无记者证的哈韩族混在其中,想浑水摸鱼。本来可以井然有序的入场竟然一时演变成了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检票口。四季和齐晖被周围的人推来推去,就像海浪中的两片树叶,没有根基,荡来荡去。
       “完了完了,占不到好位子了。”四季急了。这么大的活动,《星电影》怎么能没有独家的报道和独特的声音?可是这个阵势像是会场内也早已人头涌动,座无虚席了。“怎么办?”四季扭头对齐晖大喊。“办”字还没完全说出来,四季的后背被齐晖的手掌有力地一推,后背一阵温
       热,随着这热度,像是施了魔法一样,一股力量就让四季滑过了那些张牙舞爪的手脚,站在了会议厅门内。“齐晖!”四季喊。“出示请柬!出示记者证!”看守的人喊得慷慨激昂。四季看到齐晖高举的手向她挥动了一下,退出去了。
       一个多小时的会,主要是安排了韩国导演的讲话,留给记者的时间很少。四季昨天晚上设计了几个问题,可是,一走进来,她就不想问了。即使她的座位在第一排,即使主持人给她机会。她突然觉得这些问题不重要了,问不问不重要了。四季安坐在椅子上:冷静落寞。如果要在所有人中找出一个与今天的场面无关的人,那毫无疑问就是四季。加上一遍韩语一遍汉语的程序,时间仿佛特别拖沓。四季懊悔今天把齐晖邀了来,好像是作弄人一样,不仅破坏了他本来的安排,还连累他耗费了来去的时间。没有证件,被拦截在门外,更是一桩深受打击的事情吧?自己为什么想都不想,张嘴就邀呢?真是愚蠢!想到明天一早又要与他在车站见面,四季都觉得颜面尽失,无以言表。。见面会宣布结束,人们又亢奋地一拥而上,包围住了主席台,好像刚才端坐着都是在积攒力气。四季一个人走出了宽敞的过道,迈出大门。阳光正好!照得眼前一片明亮,纯净。光,也像水一样,把世界洗了一回。
       “你问问题了吗?”台阶上—个人站起身来,问四季。
       “你没走?”四季惊了,同时还有喜悦随着一拥而上。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你的问题的。”齐晖微笑。
       四季摇头。
       “是吗?把你准备好的问题拿来问我吧。”
       “好啊!您的影片中都有女人作为男人纷争的背景,她们对男人的态度类似于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对男人惹下的麻烦既不抱怨也不退缩,而实际上,她们内心又并不认同男人的行为。请问导演,您对女人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们在您的视角中具有什么样的位置?” “嗯,这个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你。”齐晖皱着眉,真的思索起来,“男人是一种很枯燥的动物,如果我的电影中全是男人,就会让人产生一种这个故事根本不成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的疑问。虽然电影中的主人公是男人,其实我觉得女人的力量更大。男人非得有女人的注视才可以称作为人,要不然,他们就像自然界中的雄性动物——我的回答像不像那些韩国导演的回答?”
       四季笑:“咱们开个玩笑吧,我真的就把你的话当作我在见面会上提问后的回答,怎么样?看看能不能以假乱真?会不会蒙过所有人的眼睛?”
       “小傻瓜!”齐晖胡乱一撸四季的头发,“我发现了你孩子气的一面。”
       四季却被齐晖的称呼弄呆了:“小傻瓜?我比你小吗?我应该比你大吧?”
       “你知道吗,郑四季,你一直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你就像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跟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你有多大。你有时从容淡然,好像历经风霜;有时又慌里慌张,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小丫头;还有你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疑问,这一点,在成人中间已经很少见了。你是儿童、少女、母亲的混合体。我不想知道你多大,你也别告诉我你有多大。跟你在一起,我也想忘记自己的年龄、身份、职业。这种感觉很奇妙,你想不到的。从前我也想不到的。”
       四季长久地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话,仿佛来自上天,又仿佛来自心灵,来自另一颗跟她遥相呼应、彼此关切、充满最深的同情、坦荡而又细腻、随性而又真切的心灵。没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宗浩都没有。说不出话来的四季只能感到自已的心,还有大脑,都变得无比柔软,其中像是还掺杂了一丝酸楚。两个人的两只手在他们都无知觉的时候扣在了一起。离开电影学院,坐上城铁,这两只手一直扣在一起,不愿意分开。直到走出车站,站在车流滚滚噪声扑面的大路旁,这两只手才像同时醒悟过来了,留恋而无奈地拉开了距离。
       宗浩现在比四季更早离开家。他原本不必这么早出门上路,也不必披星戴月地归家。可是公司大半年前开始业务低落,先是奖金没了,后来工资减了三分之一。头儿哭丧着脸请大家理解、努力、熬下去、撑过去,熬到三个月前最危急时,几乎要倒闭。离开公司也别无他处可去的员工们拼命地为公司的旅游产品想点子,找出路。每个人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动用了,每个人都把市场转遍了。新设计新思路是头几年加在一起的好几倍。不只宗浩,人人都瘦了一圈。宗浩比大家苦闷的是他刚买了房,他的儿子刚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也就是说儿子从此要从他的口袋里大把地掏学费了,他还必须二话不说。他比任何人都迫切需要公司好起来。当公司岌岌可危时,也是宗浩感到最需要它的时候,他绝不能丢弃它。不仅不能丢弃,得空前地勤奋。宗浩还另找了一份工,帮大学的老同学、现在的服装厂老板,一周两次出货,一周两次进货。这份工四季不知道,宗浩不想告诉她。宗浩不愿意让她陡然背负他的处境不稳的精神压力,更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为昔日的同窗打工。四季有时候是个自尊心莫名其妙地严重的人,她会比当事人更觉得难堪。宗浩起初难道不难堪吗?但是宗浩一想到城城的小模样,父亲的豪气就直冲云霄。有了儿子,他的躯干永远都可以骄傲地挺立着,没有什么事能叫他觉得委屈。城城啊,城城,你这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连招风耳朵都照搬下来的小精灵,这会儿干吗呢?坐在钢琴教室里小腿悬在半空中“叮叮咚咚”地弹琴吗?宗浩想到这儿,有什么东西突然切断了他的思绪。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事?弹琴?对!对!今天下午城城要参加幼儿园的钢琴表演,昨天晚上他听见小群在厨房跟四季说这件事。她们只当宗浩不存在,是啊,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不是也听见了吗?不也无话吗?难道他能在下午两点赶到幼儿园去,夹在一堆家长中间,虔诚地端坐在观众席上看儿子弹琴?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为了儿子,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宗浩突然感到有一种力量,毫不费力地就把他说服了,说服他立即站起身来,立即走出办公室,立即往家的方向赶去。
       四分钟的步行只用了三分钟,可是等城铁花了七分钟,上了车,再一看表,已经一点五十了。午间的城铁也像要午睡似的,在宗浩看来,出奇的乏力,少有的慢腾。下车出站,宗浩叫了一辆候在门口的电动三轮,噗噗噗,后屁股冒着黑烟往前蹿。这些平时混乱无序拥堵在车站门前的黑三轮原来也有它可爱的叫人感激的一面啊!宗浩对自己说。
       宗浩轻轻走进幼儿园活动大厅时,台上正有一个脸蛋红红的小女孩埋着头在弹琴。节奏忽快忽慢,好像呼吸不匀的样子。台下前几排全是孩子,唧唧喳喳发出早晨树林中鸟叫一般清脆的声音。后边几排坐满了家长,有三四十个的样子。宗浩来回地扫视前几排,那么多孩子,唯独没有城城。怎么回事?怎么了?宗浩有些发蒙。“宗浩!宗浩!”有人压低了嗓门呼喊他,宗浩往声音处望去,四季坐在后排窗边,在向他招手。宗浩绕过去。
       “城城呢?怎么看不见城城?”宗浩在四季身边坐下。
       “城城在候场呢。下一个就是他——你怎
       么来了?”四季嘴里说着,眼睛盯着舞台。
       “哈,是吗?”听到四季说的“候场”,宗浩觉得有趣极了。城城竟然在候场,像一个艺术家一样在后台平静心情、酝酿感情吗?然后在掌声中自信地神气地登上舞台,敲击琴键,音符就在这个小家伙细小的手指头下流淌出来了。这太让人期待和兴奋了。宗浩,还有四季,他们还从未听到过城城弹琴呢,一想到这个,宗浩觉得要出场的仿佛是自己,心思专注得根本没听到四季后边的问题。
       小脸蛋红红的女孩子停了手,蹦下台来。掌声中有人超分贝地叫着“宝贝儿,真棒”,必定是那女孩的父母了。 “下面我们欢迎宗城城小朋友给我们表演。”一个女老师来报幕。
       四季揪着宗浩的手,热烘烘的,出汗了。宗浩紧握着她,好像是给她力量,其实是在镇定自己的情绪。城城跑出来了,竟然跑着出来的。他从来都是一蹦一跳地走路,无论如何不会一步一步四平八稳地放缓节奏。这只林子里飞出来的小鸟,充满新鲜活泼的力量,毫不怯场和畏惧,急匆匆对着台下鞠了个躬,就往钢琴跑去。连这几步他都要跑,屁股一歪一歪蹭上了高高的琴凳,两只手立即做出了钢琴家才能拥有的美妙的形状。宗浩捏捏四季的手,意思是:“你看,多了不起。我的儿子!”
       “当——”一个音符弹出来了!真是响亮有力。
       “当——”又是同样的一声,同样的力度。
       “当——”跟前两声一模一样,这三声真如同警钟,作一个乐曲的开场,多引人注意。
       “当——”同一个位置的第四声,观众席上有人笑了。
       城城屁股一扭一扭从琴凳上下来。原来他的表演结束了,在这四声敲击之后,他跑到舞台中央,很镇定地鞠了个躬。愣了一会儿的家长们此时开始哈哈大笑。
       一直站在钢琴旁的女老师慌忙面对大家解释:“城城没弹错。我们教的就是这样。”
       四季跑上前去,把儿子搂紧了,跟所有的母亲一样毫无特色地连声夸:“太棒了,儿子,真棒。”宗浩也等不及,跑上去,在城城粉嫩的腮帮子上重重啄了两下。
       城铁经过的郊外,春天仿佛到得更快。一片一片的树林整齐地吐出了绿叶,如此稚嫩娇羞的绿色,在城市中心是很难找到的。在市中心,密集的楼间,拥塞的车流旁生长出来的春天的芽苞,不消一刻,立即就会被厚重的尾气、铅灰色的尘土、人类喷吐的浊气覆盖住,就像是被一层塑料薄膜阻隔着,四季望着它们,都替它们感觉到气闷。幸而,现在每天都能看到郊外的春色,上下班的路途就如同从前的踏青。“这是多么奢侈的生活啊!”四季感叹道。真是很难想象了,从前,跟宗浩两个人生活的二环路边的筒子楼,后来,城城出世了,小群从乡下过来,四个人挤在三环路边的两居室中,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呼吸到的是整个城市的钢铁废气;深夜,连狗都不叫了,车流还在楼下哗哗地飞驰;有日历表上透露出的季节的更替,有温度高低的感觉,可是看不出天空的颜色星星的光芒是如何随着季节在变化。这些本来与我们很亲近然而又在城市中失去的感觉,在四季把家搬到五环以外后,突然找回来了。在城铁车厢中,日日看着这些不停滋长着的生机,四季也感到了从自己心中往外滋长着的欲望。它们也跟青草和叶芽一样,很难看出生长的速度,但是它们真的在生长。
       已经好几天没有跟齐晖一同乘车了。广告公司最近派给他一个活儿,每天上午得出去收集资料,下午才回去一趟,整理资料。“有四天了吧?他有没有注意到铁轨两边这么蓬勃的春色呢?”想到这儿,四季靠着他们惯常站立的门边,给他发短信:
       春天真的到了。我的心情特别好。今天中午,或者是你方便的时候,能见到你吗?
       然后四季等着他的回答。是不是正在紧张的工作中?或者是周围的嘈杂使他没有注意到?车到终点,出了检票口,四季握在手中的手机毫无动静。换公交车,下车,进公司,打开电脑看娱乐网页,手机仍像死去了一样。四季犹豫了许久,拿起手机,找出齐晖的号码。可是,又立即取消。思来想去一个多小时,网上的新闻也看得七零八落,不成章法。其间办公室的电话倒是响了不少回,可都不是他。
       十点多,手机响了。终于传来了齐晖的声音,他的轻快的声音。“我们俩中间有家咖啡店,中午就去那儿喝一杯手工研磨的咖啡吧。”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迟才回复,也没有征求四季对这个提议的意见。四季压下了自己的好奇,没有问。不是不打算问,中午见面的时候再问吧。四季挂了电话,边想边绽露出微笑。 这个叫“红与黑”的咖啡店有一种奇异的夸张混合的风格。到处都是红色,窗帘,台布,蜡烛,服务生的制服。剩下的全是黑色,黑色的木桌椅,黑色的烛台,黑色的杯碟,黑色的咖啡。
       “城城好吗?”齐晖问。
       “挺好。天气暖和了,幼儿园经常带他们户外活动,胳膊腿儿比以前有劲儿了。”
       咖啡豆在变成粉末的声音,还有飘过来的醇厚的香味。四季望望四周:“你常来这儿?”
       “他们也是刚开的。等这儿被很多人发现了,就没有现在这份清静了。”齐晖道。
       真是清静。角落里有几拨客人,都低低地说话,音响里放着缓慢沉稳的老歌,愈发使空间空旷幽静。咖啡的苦香更浓了,可能他们要的已经煮沸了。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低缓伤感的歌声在咖啡店内流淌。四季一听到这旋律,立即愣了一下:现在还有如此时尚的场所会放一首如此古老的歌曲,谭咏麟的《水中花》。看齐晖,他的手在桌面上随着旋律轻轻地摆动,看来他也熟悉并且欣赏这首歌。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古老的歌,古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为什么自己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一听到这首歌时就喜欢呢?那时大概才二十岁吧?四季突然想起来了,像是跟随着不间断的音乐的魔力,她就那么自然地对齐晖回忆起来——
       有一次吧,星期天,我跟宗浩逛隆福寺那条又逼仄又热闹的小街一现在已经改造了。没有了。那时宗浩已经毕业了,我还在上学呢。我们俩拉着手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小街两边全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店,敞着门,甚至把货摊搬到路上,摊主还站在路中间哇哇地叫卖。街面就更挤了,就像赶庙会,我喜欢那种感觉。后来逛到一家卖磁带的小店,它门前的木板床上摆了一些纸盒,里边都是张蔷啊沈小岑啊她们的歌——你知道她们吗?我就走进店里去看。当宝贝一样搁在玻璃柜里的都是好不容易进来的香港磁带。里边就有谭咏麟的《水中花》。我非常喜欢这首歌,在收音机的音乐短波节目里听到过。我让店主从玻璃柜里拿出来。店主还连问好几遍“你要吗?你要吗?”我坚持,说:“我先看一下。”因为我真的想把它捏在手里细细看上几眼。但是我有预感:大概只能是看看而已了。封面特别雅致,忧郁的蓝灰色,写得如同英文字母一般的带着花边的古典字体。还有那
       个年轻的谭咏麟,蹙着眉坐在灰色台阶上,跟我们大陆的磁带完全不一样的格调。我问多少钱?十五块!真是十五块,我记得很清楚。比现在的磁带还贵!我来来回回地看正面看反面,然后还回去,拉着宗浩的手出门继续逛。
       逛了一下午,什么也没买。然后宗浩送我到美术馆那儿,我得坐车回学校,他回他们公司给他们租的一间平房。公共汽车来了,我要上车时,他突然把一个小塑料兜往我手心里一塞。车门关上后,我打开兜子,里边是《水中花》。那个时候,宗浩的工资是四十三块。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咖啡送过来了。咖啡店里的《水中花》早已消失,换成了一首最近的流行歌。四季听到的好像仍是那缠绵不已伤心不已的旋律。为什么今天这么突兀地想起往事来?为什么这么突兀地跟齐晖谈起它?怪只怪这个叫做红与黑的地方,叫人松弛不设防的地方,把埋在四季心灵深处的记忆激活了,放大了,纤毫毕现全部展露在眼前。那好像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更糟的是,四季知道自己眼中湿漉漉的。她使劲眨动几下,让它们退回去。
       “听到这个故事,我其实挺开心的。”齐晖直直地对着四季说。
       四季的目光在问他为什么。
       “宗浩值得你托付一辈子。”
       四季不语,低头喝一大口黑色的咖啡。
       “我猜是没有这样的人了。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意识到了吗?也许因为你一直被幸福包围着,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局外人才能看得到。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跳出来,像个局外人,看一看自己,才会明白我们正在过的日子。不跳出来,慢慢地,会被日复一日缺少变化的生活欺骗,然后莫名其妙地发作,不知所谓地折腾,最后彻底毁灭自己的生活。不仅毁灭自己,把最爱你的人都毁灭掉。”
       四季抬头看着齐晖。他慢慢地边想边说出的这些话,给她异样的感觉。不像是他通常的那些话,好像在他身上也发生了某些变化,那种变化使他觉悟,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四季不禁肃然,再细想一遍他的含意。
       齐晖隔着桌子伸出手来:“恭喜你,你比我幸福多了。好好珍惜。”
       齐晖暗暗惊讶,自己从来不会说这样正经的像是教导人的语言,今天竟然毫不别扭顺其自然。这些话他根本没有演练过,他是真心想对郑四季这个人说。
       白天跟四季从电影学院导演见面会回来,在她的《星电影》门口分手时,齐晖听到了自己体内产生的一波一波不愿分别的声音。回到“英姿广告”,就想立即拿起电话,再跟她说说话。见不到她,放走了她的手,听到她的声音也是好的。齐晖拿起手机去屋外走廊顶头,刚到那儿又转身回来。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又拿着手机往那儿走,走到那头的窗户,深吸了一口气,等胸中的那股浪头平缓了一点儿.,赶紧反身回办公室,因为那股浪可能马上又会翻涌上来。假设有人见到他的模样,大概会用“困兽”来形容他。
       “明天不能赶七点半的城铁了,公司让我早上去西城那边收集一些资料,得有几天。以后见。”齐晖给四季的手机这样留言。
       总经理突然召集全体员工到最大的那间开发部的办公室开会。说是全体员工,其实一共是四十五个人。大家都放下手中的电话、键盘、设计样本、名片簿、报价表,围拢过来。“来,来,宗浩。”“来了,程一帆。”“小林,这儿坐。”总经理脸上溢出藏不住的笑容,对任何一个走进屋的员工都要招呼一声或者拍打一下,大家的精神放松下来,而且隐隐感到有什么好消息在等着他们。
       “各位,我是迫不及待呀,要向你们宣布,我们起死回生了!不对不对,不仅仅是起死回生,应该说我们东山再起了!到昨天为止,我们的业务拓展到了一百一十七家,比我们曾经最好的成绩还增加了三十家;我们已经进入销售渠道的产品数量增加到了四十二个,比最好成绩还多六种;最最关键的是,我们已经签订下来的销售额是去年的四点二倍!”欢呼声立刻充满了办公室,情绪不怎么外露的宗浩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鼓起掌来。
       “总经理,给我们加工资啊!”余晓真笑嘻嘻地提议。
       “谁说的?这是谁出的主意?”总经理厉声问。
       “是我。”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余晓真回答的声音一下显得特别空旷孤独。
       “余晓真啊——你说得没错。”总经理绷不住了,脸上瞬间又满是笑容,“召集大家来,要宣布的最大的好消息就是我们的工资不仅要恢复,而且要提高。经过研究,决定平均增加百分之四十。最最埋头苦干劳苦功高的,像宗浩啊。于东清啊,储明啊,他们还会更多。已经通知会计了,就从这个月开始!”
       男男女女们竟然像美国电影的俗套结尾似的,互相紧紧拥抱起来。
       宗浩从胸中吐出深长的一口气。这一刻,他突然涌起了那种被称为“成功感”的感觉。人们时时都在谈论“成功感”,在报纸上、在电视里、在路上、在城铁车厢里、在办公室里、在酒桌上、在电话里、在被窝里。对这个词,谁都是熟悉得就像每天都会跟它打照面一样,然而,宗浩从来没有体会过“成功感”降临会是怎样一种滋味。他不觉得自己失败了,然而也不觉得他“成功了”。“成功了”应该是刘翔撞线的那一刻吧,自己的人生哪里会有那么巨大、那么排山倒海的戏剧化的幸福?可是,这会儿,宗浩突然感觉到自己撞线了!原来成功已经来临,成功感是这么美的感觉!宗浩望望四周的同事,这些一起拼命努力,为了房子,为了车子,为了老婆孩子为了父亲母亲的人们,他们也一定同时体会到了这就叫“成功”吧。与其说“成功”是顺利到达目标,不如说“成功”是从极其艰难中到达目标。这就是宗浩对“成功”的理解。
       余晓真的眼睛看过来,抓住了宗浩的目光。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喧闹的人群中向他传递着无声的信息。宗浩没有回避她眼中的光芒,他向她微笑,对她做出胜利的手势。“庆贺胜利吧!余晓真。”宗浩想这么对她说。面对余晓真的爱情,宗浩也没有输。当然,这不是“成功感”。不管是接受还是逃避,都不是“成功”。但是,心安、无愧是宗浩为自己设定的目标。要在人生中设置这样的目标,是需要很多很多力量的。
       宗浩打开抽屉,取出压在最底下的红色存折。这是他在做着两份工的最难的时候给城城买的教育保险。四季跟他说过,要给她自己买一份保险,免得发生意外,一家的天就塌下来了。四季这么做,没有错。如果要优先选择一个人投保,当然是四季。她的身价是宗浩的几倍。宗浩理智上接受,可是感情上特别窝火。一个父亲,一个丈夫,难道本不该是家中顶天的人吗?怎么自己头上的那片天不知不觉由四季扛上了呢?我这个男人就这么无足轻重吗?宗浩想跟四季吵一架,可在心里预备了一两旬,就被另一个自己打败了。宗浩只好闭口不语。这张已经被划扣了两千四百块钱保险费的存折,现在可以拿回家,可以交给四季了。宗浩还立即计划好了:用这个月的薪水再续上两千四,
       虽然离下次划扣还有很长的时间。
       下班回家前,宗浩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给当服装厂老板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老同学,我跟你辞职了啊……不是不是,人到中年了,精力不够了……得回家多陪陪四季和儿子……要不然,就快成住在那儿的房客了……抱歉啊,有机会来我的新家看看,非常好的一个小区,我很满意。找机会来啊。”
       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四季跟小群两个人擦折叠床,找合适的位置,然后铺褥子床单。城城兴奋极了,在两个女人还在挪动铺设时,就在床上跳跃,快乐胜似游乐场的蹦床。
       四季的手机响了。放下枕头套,四季看手机上的号码,是齐晖。
       “齐晖吗?”四季尽量使语气镇定。晚上打来的电话总是有些不寻常的。
       “是我。临走前跟你道个别。我今晚去上海。”
       “出差啊?去几天?”
       “不是出差。那儿的一个朋友邀我合作开公司。广告公司。我自己当老板了。”
       “是吗?”四季没有准备,声音拖得长长的,不知怎么回应。
       “不祝贺我吗?公司的名字就用你起的那个吧!”
       “我起的?”
       “影子广告啊!”
       四季又愣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于是说:“啊——”
       “四季!我其实刚刚下的这个决心。我怕自己不坚定,所以必须现在就走。”
       “这么说……”四季卡住了。这么说……然后是什么呢?你不再回来了?我们将形同陌路了?我只能来回忆你了?哪一种都不妥帖,哪一种都不够好。
       那边也好久没有声响,齐晖在等待四季的问题,四季终于放弃了这个怎么也组织不好的问题。不过,她立即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在哪儿?在城铁上吗?”她听到了一种分明的节奏,咣当,咣当,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声音。
       “对,在城铁上,我去火车站。”
       四季沉默了,她听见城铁奔驰的声音,她知道齐晖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了。预祝他好运,希望他能旗开得胜,在上海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扎下自己的根。
       放下电话,四季猛然想起宗浩此时也在城铁上,他也是去火车站,是去接即将到来的增光。也许齐晖与宗浩会不期而遇,但是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他们会像普通的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彼此消失在人丛里。但是,一个小时以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增光就将到达这个城市,这个“祖国的心脏”,进入到她的家。很快,他也会熟悉北京,熟悉这城铁。这城铁仿佛一条强有力的动脉,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使这个偌大的城市变得小了,彼此之间变得近了,但是这个城市依然跟过去一样,有活力,有生机,有呼吸,有生命……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