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抚远之远
作者：李 琦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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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一片荒原
好大的一片荒原
秋雨过后
草湿漉漉的样子
就像刚痛快地哭过一场
北大荒顽强的秋草
褪去了春夏盎然的绿衣衫
深黄淡褐斑驳素雅
像从宣纸上滑落的一幅古画
又像一个心态健康的人
正神情安稳地
进入暮年
从一棵草到一片草原
渺小变成了辽阔
草的一生低调内敛
却如此全力以赴
一岁一枯荣
它们把作为一棵草的能量
释放到极限
霜雪到来之前
明年重新发芽之前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矮小朴素的秋草
用自己正在枯萎的肉身
隆重谢幕
而苍茫的天地
暮色四合
风从八方吹来
犹如阵阵喝彩
我见过最美的白桦林
一条颜色深沉的河流之侧
大片的白桦
像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子
脚步刚刚站稳
就急于广袖飞扬 舞姿翩跹
满树变黄的叶片 像满树淡金色的小鸟
如同刚刚栖息，又像正欲飞离
兴安岭逶迤的山谷里
这超凡脱俗的树种
风流倜傥传递清洁的气息
风吹树梢 却让人觉得
是树叶的手指在转动着风
这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
白桦头戴金色的华冠
让我们猝不及防
直接抵达梦境
凝望这样的树林
让人忘记眼前却想起过去
白桦的躯干上那些洞悉之眼
不动声色却能一眼看出
你以为早已忘怀的忧伤
我见过最美的白桦林了
我见到了由纤弱汇集而成的
那种巨大的沉静
栉风沐雨通灵一般的白桦
我不知道
我能否领会你优美的点拨
哪怕是微小的 尚显粗浅的部分
酒醉赫哲族小饭馆
赫哲人的酒馆
我们面对乌苏里江举杯痛饮
本地小烧粮食酒不上头
江水炖鱼 炒鲜蘑 炸酱拌豆腐
不说喝，说走一个
一杯一杯
我和我的同伴
走不稳了
不用劝酒
我们都劝自己
人世上，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
守着最美的大江和月色
再没有任何着急的事情
以诚相待，所有的眼眶都已经湿润
这样的时刻，值得醉
而酒醉的感觉如此奇异
十个脚趾，每个都要飞
走一个!为乌苏里江
为月亮，为风，为我们脚下的路
为那条船，那条船太破了，真让人担心
还有，为门口那只黄狗，为丰满的老板娘
为一路上那些命苦心善的人
为这盏灯，这盏灯多好啊
一晚上照着咱们
走一个!为我们还是这么爱感动
为硬不下来的心肠，为生活的艰辛
为结伴远行，为土地粮食每一口水井
还有，为我们对美的钟情
为两肩风尘和所剩不多的单纯
这一夜
酒杯泪流满面
佳酿生出双脚
带领我们随波逐流
一条乌苏里江
在杯盏之中
宽袍大袖，两肋生风
一种风吹进了我的灵魂
正是一年里山峰最动人的时候
深绿、浅黄、金黄，还有霜后
那种醉人之红
秋天衣裳斑斓
天降大美
人迹罕至的边疆
如此神采飞扬
还没有说
在这样的山峰上
布景一样的蓝天和云朵
这样的山峰下
江水的唱机上，正转动风的唱片
谁能面对这样的景色心如止水
谁能稳重到永远不动声色
尤其是当你在这样的地方
看见一户人家
晾晒的衣衫在风中摇曳
尤其是当你站在深夜的村庄
眼看满天甜杏般的星斗
就要落下屋檐
我们是有福之人
能看到大雁从头顶飞过
能呼吸尘世最清新的空气
能像山风那样赶路
能在荒野中，推开一扇扇
简陋而温暖的家门
能结识这世上
眼神最诚恳、心肠最厚道的人
一次次远行
我已经把远带进了灵魂
有时我会忍不住
俯身到那背包之上
原野 江水
村庄 草木
一切扑面而来
如同蒙受恩泽或重获能量
我真切地听到了
从身体内部传来的
遥远的风声
对 岸
对岸山峦起伏
如同一幅油画上跌落的风景
民居、栅栏、教堂
安居与信仰，人与神
一气呵成
这样望着对岸的时候
祖国已经成为
身后的概念
江水眼神清澈
却看不透世事的玄机
它不知道
作为严肃的界河
水质的肌肤已被一分为二
如此气势恢弘的大江
仍然没有逃过
人类小巧的精明
那年，在对岸
一个年迈的俄罗斯作家
领我来到江边
他说，你看，这宽阔的阿穆尔河
我说，我认识这河水
在我们那里
它叫黑龙江
我们就一起沉默
大江东去
它翻出的波澜是我们心头的波澜
它拥有的从容是我们向往的从容
一条大江可以随便任人命名
它把起名这样的事情
交给思维缜密的人类
自己则恪守河流的准则
流速均匀地，痴迷于奔腾
饶河之夜
名叫饶河的地方
一面临水，三面环山
乌苏里江的心腹之地
回溯的大马哈鱼在此生儿育女
花草勾魂，蜜蜂成群
二十八条河水在此扭动腰肢
暮色降临
远处，民房的屋顶像群鱼之脊
夜晚的脚步正由远而近
夜的掌心里，一切安然
水中之鱼巢中之鸟 收工的蜜蜂
还有躺在堤岸上
安静如蚁的我们
巨大的寂静如万马入梦
乌苏里江上
满月雍容端庄
现出金箔之身
沉默，连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
唯恐一息粗重，吹破了意境
这一定是古代遗漏下来的一个夜晚
和这样的夜晚相配的事情
或是靠在爱人的肩头
或是独自伤心
我突然发现，时隔数十年
这竟是我和童年圆月的重逢
我认出了六岁时，我看到的
嫦娥裙裾上的花纹
那么，月亮是否看到了
那个当年的孩子
她如愿长大后
脸上的尘垢，还有
那些隐约的泪痕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先听到由布谷鸟领唱的歌声
而后到江边，掬江水洗脸
忽然看到天边的胭脂
原来太阳也正婀娜地起身
身后的树林，晨雾袅袅
空气里弥漫一种清香
就像仙子刚刚抽身离去
一个被神灵抚摸过的早晨
在此降临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村庄里，炊烟相继升起
我难以解释
看见炊烟竟这么激动
炊烟与民居如此和谐
人至中年，心头竟飘出
炊烟一般柔软的渴望
此刻，如果能有一个声音
温暖地唤出
我废弃多年的乳名……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看着那驾出门的马车
和马车上戴花头巾的妇人
忽然想变成她
住自己盖的房子，吃新鲜的蔬菜
一年四季
为长远的日子精打细算
有人疼爱，也疼爱别人
为每一次出门，梳妆打扮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看着那个在江水中游泳的孩子
怅然想起，当年爱人的身影
身如游鱼的少年
正湿漉漉地上岸
那尚未长成的身形
让我隐隐担心，有一天
这个矫健的孩子
会不会也变成
疲惫又暗怀忧伤的男人
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然迎面走来
一群送行的人
他们笑容质朴，不善辞令
再来吧，常来吧
别忘了咱这边陲小镇
我终于明白
一切已到此为止
我就这样丢失了
一个如此开始的早晨
2003年9月 边疆之行归来 初稿
2004年8月 再度边疆归来 修改
2007年9月 黑龙江边嘉荫 改定
[责任编辑：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