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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黑弄堂(短篇小说)
作者:王安忆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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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阳光背向造成,一半来自于人们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长大的人,从小都听过大人们的恐吓:吵?把你扔到黑弄堂里去!于是立刻噤声。等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如此传了两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渊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夹弄所通往。这道夹弄其实是一条明渠,从两幢楼房的山墙间穿过。在市政建设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再作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干涸的浅沟。由于两边山墙夹峙,它终年没有光照,阴沉沉的,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么,黑弄堂里有什么呢?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们传说那里曾经是一块坟地,后来虽然起了楼房,压了水泥,可时不时地,还会有流萤似的鬼火;又一种传说是刑场,日本人枪毙爱国志士就在这里进行;再接着就进入到现代史了,说那里有小孩被“剥猪猡”,就是剥了衣服,塞进弄内的垃圾箱;还有一个上吊的女人,因为被窃走全家的粮票和布票。听起来,这些不祥与可怖是随了社会进程累加起来,越演越烈,这也意味它还将继续发生故事,就是说,它的阴森性质尚在活动期内,随时可能爆发。
       因此,它刺激着孩子们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见。一群兴奋的孩子拥在夹弄口,互相怂恿进入夹弄,过到那头的黑弄堂里。在下午=三四时光景里,那头的黑弄堂并不显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线横流过去,可是,相隔着一道水泥色的夹弄,更有些不可测了。有鲁勇的孩子经不起众人的激将,蹈入夹弄——方才说过,夹弄实际是一条废弃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开双脚,踩着两边的沟沿,跨着走过去。头几步还没什么,多走几步就有小虫子轰起,扑上脸来。然后,蛛网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凉从脚底升上来。那孩子反转身,向来路狂奔,已顾不上脚下,无数次从沟沿滑落,在沟底自己绊了自己的脚。终于跑回到夹弄口,眼看重见天日,众人却组成一道人墙,封住他的出路。其时,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惊惧造成的。当天晚上,这孩子就发高烧,送去急诊,每一个孩子都受到了警告。这危险的游戏停止了一段时间,而后,教训被淡忘了,夹弄口就又聚拢了孩子们。
       弄堂里的孩子,生活在人为的世界里,危险和快乐也都是人为制造的。不让他们玩这个,又能玩什么?不过,到底是没人再敢走进夹弄深处,众人也不敢认真胁迫谁了,所以,那经验的惨痛还是留存下来,加入了黑弄堂的历史。小孩子们避免单独走近它,当然,聚集着起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奇怪的是,也没有看见过夹弄那头有人从黑弄堂过来,那一端总是悄然着。弄堂实际上是这城市的沟!壑,人是盲目的生物,顺着崖壁的走势,自己也不知道最终走向哪里。
       小孩子们通常是在放学后的下午来到这里,这是管束最松弛的时间,学校放掉了,大人还没回家。他们卸下书包,跑出家门,悠闲地站着。在年幼的学龄前儿童眼睛里,已经是可敬仰的走上社会的人了,于是,慢慢向他们靠拢过去。有时候,他们这一伙里还会出现个把中学生,那么,连他们的脸上,就都会挂上近乎谄媚的巴结表情。那中学生才真正是走上社会的人呢!他穿着皮鞋,衬衫束在西裤的腰里,裤口翻出一道克覆——“克覆”这个词大约来自于英语“COVER”,说明是这城市服装历史的正传。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偶尔拔出来,在耳鬓顺一顺,鬓角剃得发青,没什么可顺的,所以很快地手又垂下来,插进裤袋。可是,就这一下子,风度出来了。他无须说话,只略微牵动嘴角,态度也出来了,足够主宰整个局面。这就是小孩子的阶级社会,根据年龄划分的。此时,那些小学生由于竞相表现与讨好,个个都很饶舌,聒噪得很。至于学龄前的幼童,则一声不出,简直是虫蚁似的人生,根本进不了人们的眼睑。
       然而,黑弄堂的游戏使各阶层的人都兴奋起来。人们合伙将一个人往夹弄里推拥,那人奋力挣扎突围,抓住最贴近的那个,拥到夹弄口。人们也不管换了谁,只是一劲地挤压,那人就好比替死鬼,要找到下一个替死鬼方才脱得了身。这一切哗动是由小学生发起,中学生不屑参与,只哈哈大笑,但无疑是推波助澜,使得人们更加疯狂。连那些幼童都被激励起来,高声尖叫,围着人群乱跑,在他们的腿脚间打绊。那端的黑弄堂更显出寂静。有一些光线掠过去,夹弄里的蛛网亮一下,又灭了。人群壅塞在夹弄口,背脊在粗糙的弄壁上撞来撞去,脚下已经是明渠的沟底。好比箭在弦上,濒临深渊,所有的人都在急吼急叫,开了锅似的。在这挤作一团的人堆外围,往往是比较孱弱的孩子,他们的体力和激情稍逊于前沿的那伙,在这酷烈惊险的游戏中,他们充当不了主角,于是就在了边缘。忽然间,他们中的一个感觉后腰受了一击,力量虽不大,可因为没防备,也险些一个趔趄。吃惊中回头,见是一个小女孩子,脸通红着,又一次向他撞来。他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又被她撞了一次。。她高兴得跳起脚来,脸更红了,额发都汗湿了,贴在脑门上。此刻,世道已在极乱的当头,没有道理可言。他往边上挪了挪位置,避免与她纠缠,不料想她以为是怕她,跟过来,再次扑将上去。很显然,他被抓来充当了她的玩伴。
       这一回,他让开了她,她不罢休,又向他过来。如此,一个让,一个逼,最终,他离开人群,回家了。小孩没有跟他过去,到底舍弃不下这里的热闹,她停下脚步,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转进一条横弄。院墙的角覆盖了夹竹桃的花朵,这孩子从花朵下走过去,不见了。
       夹竹桃盛开的季节,白昼渐长,小孩子们在弄堂里滞留的时间延宕了。大人们被天光蒙蔽,也会有一时的疏忽。到了傍晚,较为大型的聚集解散,却还会有一些散兵游勇,零落在弄堂里,玩兴未尽,流连忘返,抱着些微的希望,等待再有一个高潮掀起,无奈大势已去,曲终人散。方才说的那男孩,从小受家中管束,长大后又协助管束兄弟,及时回进门里,在父母下班之前,帮祖母端饭端菜,整顿饭桌。正当他在厨房与客堂间往来穿梭,见厨房面向后弄的门,隙开着一条缝,缝里有一只眼睛,大而且圆,就是那推他的小孩,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手里端了一摞碗,用臂肘将门推上,那只眼睛被关在了门外的暮色里。
       后来,他就常常看见这小孩了。她原就是尾随他们的那一群幼童中的一个,不知怎么,总是落单的一个。即便是学龄前的儿童,也是一个小社会,三五结党,交颈搂头地私语和进出。她呢,一个人背着手倚在墙上,或有时曲起一条腿,抵着身后的墙,看她的同龄人玩,带着一种不屑的表情。一旦转向他们这样的大孩子,她的脸色立刻变成热切的。然而,这一回,该是她受到不屑的眼神了。试想想,谁能理会她呢?他们那一伙,清一色的男生,与他们同龄的女生,已经在学做淑女,藏在深闺不见人。像小孩这样,是连性别都还没有呢。
       她独自一个人倚墙站着,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觉得像一条猎狗。她朝他走过来,他装看不见,换了地方,绕着人圈外围。他总是在人圈的外
       围。这是由性格决定,他不是那种做头的孩子,做头的孩子需要有开创性和领袖欲。他也不是那类追随其后的角色,这类角色需要的是忠诚,甚至一些愚忠。总起来说,他既不属帅才,也不属相才,他是一个观看者。有一点像艺术家,一方面是缺乏实际行动的能力,另一方面却能够领略行动中的乐趣,于是就在虚无中享用。所以,弄堂里的游戏,包括滋事寻衅,他都在场。免不了有时候被看走眼,将他起诉给他父母,那就要受责打。他家父母是弄堂里教训孩子的楷模,从不袒护。这样的美德的另一面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辩,那时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与责打中长大的。
       这样,他沿着人群外围移了几步,那小孩跟过来,他再移几步,小孩再跟过来,就好像推磨似的,绕人群走了一周。今天的游戏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强盗”。先由两名最具发言权人士,以猜拳的方式,决出谁是“官兵”,谁是“强盗”,继而挑选各自的人马。最先挑走的总是那些行动敏捷力量强悍的,接下来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人选,他就是在这一类里,通常经第三第四轮选择便有了归宿。很快,人群分成两拨,形成对峙的局面。一声号令之下,“强盗”们四散,“官兵”则围追堵截,穷追不舍,一旦触及“强盗”身体,“强盗”立马毙命。单是这样,倒是简单了,然而,弄堂游戏其实很得世事微妙,规则中又留有一个回旋,那就是倘若“强盗”在触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脚,可算作缴械投降,从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烧,但等“强盗”同伙拍鞍赶到——用手拍到囚犯身体,就可出狱,重新出山。整条弄堂哗然,脚步沓沓地响,身体和身体、巴掌和巴掌,撞击得啪啪地响,劫狱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内应,官兵的令与喝。幼童们一律踮了脚尖靠墙直立,恨不能贴到墙上去。“官兵”和“强盗”从脸面前呼啸来,呼啸往,尘土蒙了一头一身,免不了还要吃些冷拳。如此险境中,并没有人逃离,个个苍白着脸,眼睛里是崇拜和羡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钧一发之际,“官兵”的手离他只有一毫的远,他收住了脚。同党们几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牺牲了一个——被拿个正着。忽然间,壁脚里走出一个人来,径直过去拍他一下,原来是那小孩。他想让开,无奈受规则限制,不能挪动。小孩又上来拍他一下,还说了一声:跑!她以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说得清楚,只是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专盯着他。小孩第三次来拍打他,终于着恼了,而他的恼怒亦不过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对全体的不敬,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情绪激愤。就有人追到他家门口,敲打后门。那门关得死死的,敲到最后,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说那人正在做功课,做不好功课,母亲回家要骂。于是只能颓然走回,重整队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踯躅在他家门口,此时门是虚掩着,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一条走廊通往前面房间,房间的门敞着,没有人。其实,他看见她了。他在房间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摆开他的课本。视线正好穿过走廊,到达后门,后弄里满是明晃晃的夕照,里面有一个小身影。
       接下去的两天,放学回家,他都没有出门。任凭弄堂里如何沸腾,他只在家中坐着,作业写完了,就在草稿纸上画图:军舰,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箭。他又看见了那小身影。停在后门口,试探着向里走,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他踅过去,藏到房门背后,悄悄将门掩上了。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孩竟然出现在了他家房间门口,谁也没注意她怎么进来的。春暖时节,房门大多敞开着,她就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他的母亲问是谁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亲又问她找谁,她也不回答。于是就不再理会,一家人兀自吃饭。他深埋着头,几乎将头藏进碗里,心里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谁。过了一时,一个穿斜襟蓝布衣,梳髻的女人找过来,将小孩带走了。祖母认得这女人,是前一条横弄里人家雇用的人,东家双职工。在机关做干部,忙得没时间管小孩,所以小孩才这般缺教养。
       在家闷了几日,毕竟不是个办法。于是又出了门,弄堂里却奇怪地清寂着。显然,他闭门的几日里,弄堂里发生了新变故,好比是种田的误了节令。大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弄堂便成了小孩子们的天下。可他们实在是小,小到还不怎么会玩。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手里的那些破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丢弃的。断了的皮筋,百结千结的样子;碎了的弹子,简直就是玻璃渣;扑克牌不晓得缺了多少张数他们就在这些弃物上练习着游戏的技艺,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这就是弄堂里的传承。他们这些可怜虫,平时都是在大孩子的驱赶下,左避右让地,夹缝里求生存。如今,面对一条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扩出无限的大,简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缩着手脚,溜着墙根。在这瑟缩中,却有一种庄严,好像,他们即将要接替这个世界,于是,敛声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个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热切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却已到了跟前,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这话说得很知已,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说:我带你去找他们。说着就转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后,这才放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墙根下的小孩此时都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情形实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横弄,径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夹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脚,旋即又收回,转身向他说:骗骗你的!他感觉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脸一变色,反身要回去。小孩赶紧追过来拦住说:他们就在那里!这时候,他听见人声喧哗,就在弄底最后一排横弄的弄口。那里的铁栅栏上开有一扇铁门,临了侧边的马路,人称小弄堂口。现在,人们都聚在小弄堂口里。他快步走过去,将小孩甩在身后。
       原来他们这一伙正在进行一场抵抗运动,抵抗邻弄的小孩子人侵,已经持续两天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双方便在铁门内外对峙起来。弄内的一伙,将铁门关上,拴上销,外面的人则摇门呐喊,铁栅栏哗啷啷地响。这时候,却有弄,内的居民要从小弄堂口进出,极不耐烦地推着铁门,只得拔出销放行。邻弄的孩子趁机潮水般涌过来,这里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这铁门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邻弄的孩子几次发起进攻,顶住铁门,不让合上,但也只到此为止,再无战果。弄内的人正激奋中,不料有同伙气急败坏跑来,失了声地报告,对方已经分出人马,向大弄堂口转移,企图正面强攻。果然,铁门外的人明显稀少了。呐喊呼啸也大有佯攻之意,真是兵不厌诈呀!这边连忙也分出一队,往主弄赶去。他撒腿跑在其间,因为几日没到弄内玩耍,此时感到格外地解放自由。跑出横弄,直向大弄堂去,远远传来敌人的啸声,紧接着,就有人影闪进弄口,转眼间呈排山倒海,扑将过来。
       从数量上说,弄外显然要比弄内人多。因不止是邻弄的孩子,还有街面上的。他们这条
       弄堂,是这个街区规模最宏大的一条,楼体整齐,前后共有十数排横弄,被宽阔的直弄正中分开。横弄和横弄两侧之间,以镂花铸铁栅栏连接,防护谨严,有着一股威慑的气势,于是激起人们进犯的欲望。弄内的人多少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再大的弄堂,单是一条。全体出动,又有多少人头?弄外的世界却是向全社会开放,却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质,就使得组织较为严密,有益于贯彻策略。他们中间有个灵魂性人物,就是那个中学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们都喊二阿哥。他并不动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风的人,就是他的安排。临到声东击西这一计,有他在场,方能够阵脚不乱,及时应对。当人们往大弄堂口迎战之际,他小跑着伴随一侧,好像运动场上的教练,军心就稳住了。
       他们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挥,拉开阵线,两边包抄,分别控制大弄口的大铁门,迅速合上,形成防御工事,同时,中间的一路则以肉身抵挡。这时,二阿哥看见队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紧要关头,你还带着小阿妹!他低头一看,身后竟跟着小孩,踉跄中企图拉他的衣襟。他让开她的手,疾步上前,冲到头阵,第一个与对方短兵相接,两人扑抱在一起,双方身后都有无数双手,横七竖八交织一起。两扇大铁门徐徐地推进,先将他们挤在中间,后又将肉搏军一并推出去,最终再将自己人扯回来,分成壁垒内外,敌我两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脚,两边都遭到谩骂,但到底有立场与职责的区分,还是奋力挤进人群,“哗”地拉开大门,对着弄外的起义军,怒道:小贼,谁人敢进来,试试看!话虽不多,却是搏命的气势,令人不由却步,于是,守军们大获全胜。回营途中,二阿哥专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带了个小阿妹?这一回是带了戏谑,人们都笑,在他脚跟寻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见。不晓得挤到哪个角落。他想分辩那并不是他的“小阿妹”,与他毫无干系,可是,他这一张嘴,怎么抵得过二阿哥的嘴?这是个强权的世界,也是个清浊不分的世界,于是,便缄口了。这一天,还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亲的责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黄卡其夹克衫,揉搓成一团糟,肩和袖的连接处绽开了线。他回到家,还没来及央求祖母收拾,母亲已经进门了。方才说过,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门来都衣衫整洁,行为端正。母亲气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从衣服的惨状推断出操守上的失态。这一场训子的代价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场买菜的路上,向左邻右舍报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孙子吃苦,另一半是为家教而自得。于是,弄堂里都知道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长觉得前日责罚不够严厉,回家又再补上一顿。他却再也出不了门了,身上带着新鲜的受罚的痕迹,不在于肉体,而在于尊严。十来岁的男孩,几可算作少年,自觉还要更年长一些,已不适于打骂。可谁让他生在这样规矩大的人家,还有个饶舌的祖母。好在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门,弄堂里的玩伴因晓得他吃了教训,也不敢上门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带他们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来与祖母在家。祖母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翻出旧有的连环画一本本从头看起。子孙俩倒十分安静。祖母嘱他去厨房煤气灶上坐一壶水,他应声站起,去了厨房。此时已是三时许,阳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从门缝里溢进厨房。星期天的下午,总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着,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虚掩的厨房门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见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后门对面的墙根,大约已守候多时,这一刻嗖地站起,跑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热切的,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她有隐衷,从这表情里还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发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带领,他便不会卷进搏杀,亦不会有事后一连串的羞辱。他猛地将后门一把推上,随了门响,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晓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没有一点害怕,一股子痛快劲儿从脚底升上头顶,从昨晚起直到现在的郁闷就此消散,他终于向这个世界的不公讨还了欠债。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撞,小孩从此不再跟他,有几回与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识相地速速让开。但是,二阿哥的戏谑却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静着。二阿哥让她叫自己“爷叔”,小孩说:你不是爷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觉着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睐,此刻,却如同羊入狼群,让人捏一把汗。小孩子们退在墙根,一声不出。二阿哥说:你叫我二阿哥,那么叫他呢?二阿哥指着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说:你应该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也笑着,脸上却是僵的。二阿哥又说了声:叫啊!小孩摇摇头,不做声。二阿哥多少有些没面子,就有人帮着胁迫小孩,令她叫一声“阿哥”。小孩却很固执,紧闭着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圆场:算了算了,让她去!自己给自己解了围。小孩钻出人圈,跑了回去。
       这一天,他们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夹弄口,越过夹弄向那一端张望着,兴奋地跳着脚。他们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实是向大孩子学样,也说明黑弄堂的传统的继承性。这就像一个成长的仪式,小孩子必定要经过它才能长成大孩子。其时,大孩子们对黑弄堂已经有些不屑,他们漠然从夹弄口经过,而他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进攻弄堂不从这条夹弄里突破?它完全敞开着,一无障碍。他的目光在夹弄里停留一瞬,收回来的途中,经过那小孩,他看见小孩瑟缩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脚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
       弄堂里的活动是呈周期性的,一段高潮过去之后,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在此阶段,弄堂里显得分外冷清。偶尔有孩子出门,在弄内走个来回,即便遇到某个昔日的玩伴,那玩伴的态度却是冷淡的,只得悻悻而归。这些形影相吊的独行者,更加增添了弄堂的寂寞。很难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些领袖性的人物生病和去亲戚家了,于是群龙无首;亦可能是学校课程进入关键阶段;再有,家长加强了管束。事实上,更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一种类似潮汐的运动。潮起和潮落。弄堂也是有生态的,小孩子又是一种原始性很强的动物,在他们身上,往往会体现出自然的规律。在这样沉寂的时分,小孩子们分散在各个隐匿的空间,各自酝酿下一轮高潮的成因。这种酝酿是在不自觉中进行,完全是盲目的。可是,你说他们盲目吧,却又显现出一定的目的性,那就是当他们重新出山,竟然会趋于同一个方向。好像事先商量过一样,开始玩同一场游戏,说同一个口头禅,做同样的隐喻性的手势。这也是生态的关系,在同一种环境里,生长出同一种形态。这种分头酝酿的时刻,有些接近冬眠,幼虫在安眠中蜕化,青苗在安眠中分泌激素,各人在各人的窝里挣着,并着,努着劲,下一个大金蛋。这时候,那些走在弄堂里寻找玩伴和游戏的人,即便正在日头底下,也像是梦游,眼光迷离,最主要
       是,孤独。别人都在壳子里,只他自己,游荡在空旷的弄堂。弄堂里的院墙,楼体的壁,还有水泥地,干净得发白,变成一条白弄堂。
       这一日,他被祖母遣去买东西,此时,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乖孩子。他走出后门,拐出横弄,走到下一条横弄口,正走出了小孩,和她的母亲。小孩的手搀在母亲的手里,腰背挺得很直,目不斜视地走着,显得很骄傲。他大约高出小孩半个头,她的脑袋就在他眼睛下方,她梳着一种俗称“马桶盖”的发式,黑亮亮的头发与荷叶边的领口之间,露出一截细细的颈脖。他忽然感到手痒,极想在这颈脖上抽一掌。走到大弄堂口,他与她们分道扬镳。他过到马路对面的食品店,买来祖母指定的东西,然后穿回马路,走进弄堂。就在这时,他又看见小孩了,走在前面一米远的地方。这一回是她单独一人,母亲不见了。她手里握了一个碧绿的莲蓬,可是,并没有引起兴趣,任其垂下来,垂在格子背带裙的裥褶上。她低着头,佝偻着背,慢慢走着。显然,她被她母亲用一只莲蓬打发回来了,母亲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同行。他看出来,小孩在哭,不是像他撞疼她的大声的疾哭,而是饮泣。接近她家的横弄时,他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旁边,与她并行。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他,她对周遭一切都看不见,全身心地沉入在巨大的哀伤之中。他知道,小孩其实有着自己的世界,别人无法进入。
       再看见小孩,已经是在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了。所有的长中幼的孩子就像在一声号令下走出家门,如同久别的亲人,互相寻找,问询,招呼,聚成不同的群落。小孩也在其中,她比先前合群了,有了同伴,三五人头并头,脚抵脚,玩着一种残酷的游戏,就是水淹蚂蚁洞。他们用搪瓷杯接来自来水,小心注入墙角的蚂蚁洞,然后等待蚂蚁逃出洞口。水从洞口溢出来,将他们的鞋淹了,他们还不肯歇手,继续一杯接一杯地灌。小孩往返于自来水龙头和墙洞之间,激动得涨红了脸,当他走过,挡了她的路,她竟然发出一声吼叫:做啥!她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小孩子真是没有记性的动物,可是他却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戚色。这就是年龄的差别了,在他,已到了有理性的日子。正因为此,他收住脚步,让了她。
       小孩已经放过了他,可是二阿哥却不放过。二阿哥心里对他是喜欢的。喜欢他带些寂然的安静。在这样青春期的年龄里,许多认识和感情都拥簇在一起,来不及一一安置,难免放错了位置。所以,二阿哥的喜欢是用残忍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戏谑他。戏谑的内容就是关于这小孩。从这也反映出青春期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男女生关系的兴趣。虽然小孩还算不上是个女生,可真正的女生不都在深闺中,绣着十字花,照着歌片唱电影插曲,或者叽叽哝哝说私房话。那些私房话连二阿哥的成熟度都没资格听的。也因此,倘若是一个真正的女生,二阿哥就要生怯了,他只有在这帮小男孩子里面称王,小孩子也窥不破他的虚弱。现在,二阿哥就专拿小孩和那男孩开心。来“官兵捉强盗”,既不让“官兵”要他,也不让“强盗”要他,理由是,他带着个“小阿妹”,很没劲。于是,他就被排除出了游戏,站了一会儿,兀自转身回家去。可是,二阿哥也不允许他回家,嘱人喊他出来观战。他不敢不出来,他有些怵二阿哥呢!所有的孩子都怵二阿哥!弄堂就是一个大欺小的社会,有一句歌谣唱得好:“大欺小,现世宝”,以道德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事实。二阿哥指定他站的地方,不让他妨碍游戏,也不让妨碍自己做裁判,于是,他成了一个永远不得解救的囚徒。他一个人贴边站着,脸上带着佯装的笑容,眼睁睁看着“官兵”和“强盗”厮杀过往。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格外地兴奋,他的不幸使他们的幸福感成倍增长,他们夸张地笑和叫,渲染紧张激烈的气氛,好衬托出他的寂寞凄凉。二阿哥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设计导演的戏剧场面,而他们,都是傀儡。
       忽然间,他被碰了一下,转头看,是小孩,背着双手,倚墙站在他身边。他向旁边挪了挪,与她保持距离,表示两不相干。二阿哥却看见了,大声叫道:不许动!如火如荼的游戏刹那间停止下来,“官兵”和“强盗”全向这里聚拢来。二阿哥指着他:站回去!他转身要走,二阿哥不让,将他推到原来的位置上,与小孩站在一起。他挣扎着离开,不料小孩小跑着追过来,傍在他身边,背着双手倚在墙上,仰头看了二阿哥,带着明显的挑衅。他再挪开,她再跟来,眼睛一直望着二阿哥。人们已经笑得不行了,团团地围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长手臂,撑在墙上,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无处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义。这道义没有给他带来公正,反而是无尽的羞辱,他又没有要求过她的道义,完全是被强加的。为什么她要赖上自己,他又没有欠她什么!最终,他突破了包围圈,冲回家门。
       接下去的几天,他没有出门,二阿哥呢,也没让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没有给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这不是他本心所愿,怪都怪那小孩,他心里恨恨的。门外传来同伴们的笑声,间或有二阿哥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的男性的声音。他也听见小孩的声音,鸟语般啁啾里的一个——她为什么能出得门去?没事人似的。独独是他,在受舆论的责罚。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就像自然界里的春天,万物萌发,荷尔蒙勃然分泌,真是骚动!他的兄弟也在弄堂里尽情奔跑,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唯有他——他坐在桌子边,眼睛对着书本和纸张上,外表很安静,心里却鼓噪着。他被这世界放逐了!他忍不住停留在厨房,从后门里往外窥觑。有一次,他的目光正对着小孩,看见小孩奋力踢一枚残破的毽子,鸡毛都秃了,有一支还折了茎。她踢得也不得法,每每落在地上,捡起来再接着踢。又要躲避大孩子们的腿脚,那是很粗暴的腿脚,都能把小孩子碾成泥。可是她并不在意,专心在自己的游戏中。他想,她玩得挺好。正这么想着,小孩却突然丢下毽子,朝后门奔来,赶紧地推门,她已经扑到门缝上,急促地说了一句:他不在!
       他知道小孩说的那个“他”是谁,因为被小孩看破心思而感到难堪和气愤,可是后弄里满是下午的金晃晃的光,对面院墙上的夹竹桃影都摇曳到他脸上。他心跳着,站了一会儿,定定神,推门走了出去。他带着一种故作的轻松,好像本来就要出去的样子,一只手斜插在裤兜里,甚至,另一只手还抬起来理了一下鬓角,就像二阿哥习惯做的。小孩并没有迎上来,而是退开去,表示与她无关。这一个小伎俩,表明了他与她之间有着一种默契。
       他向他的玩伴们走过去,走进他们中间,没有人特别留意到他的出现。很显然,他们也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不在场。他略有些失望,但总的来说是轻松了。他们聚在一起,没有特别的事要做,甚至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头抵头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的鞋尖。这就是少年人的玩耍,他们都是将成未成的少年人。二阿哥果然不在,设有人提起他,非常隐约地,人群里传递着一种欣悦的情绪。人们克制着,但还
       是透露出笑容,在他们的年龄显得有些世故了。他一加入他们,很自然地,也浮上了这笑容。这时候,夹竹桃花叶间的光携了影,直接倾在他的身上、顶上,花蕊里那一股辛辣的气味,对驱除隔宿气特别有帮助。好像听到一声号令,低着的头全抬起来了,朝向一个方向。弄底一扇后门内,走出了二阿哥,后面走着他的母亲。
       二阿哥穿一件咖啡格子衬衫,束在灰色哔叽呢西装裤腰里,肩上还挂着一副吊带。头发斜分,梳平,上了发蜡。这一身花哨时髦的装束并没有让他变得成熟,反是衬托出他的稚气。他低着头,不朝人们看一眼,在他这样的年龄,跟母亲出行是一件窘迫的事情了。他一改平素的油滑,老实得畏缩起来。人们不发一言,连幼小的孩子也都收起了游戏,敛声屏息,一起看他走过去,留下一个背影。忽然间,没有任何人起头地,人群爆发出哄笑。笑声里面是对权威的识破和反叛,那些小孩子也跟着笑,还跳起脚来。在众人的笑声里,二阿哥的背影转过横弄的墙角,消失了。
       之后的日子里,小孩看见他,脸上是一种佯装的冷淡。她拿着自己的玩具,煞有介事地从他跟前走过,就好像没他这个人。可是,冷不防扭过脸,向他笑一笑。那笑容十分诡秘,似乎他与她的默契已经确定无疑了。他无从否认,也无从拒绝,只是不理睬,也装看不见。这样倒安静下来,两厢无事。
       九月里的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小孩走在前面,肩上斜挎了书包,晓得她上学了,做了学生。他的脚步大一些,很快就要超过她,她偶一回眸看见他,一下子绽开了笑靥,好像是为她的上学又高兴又害羞。她笑着转回头,改成一种跑跳步,一步一跃,速度加快,跑在了他前面。她跑几步,回头看看他,他扭过脸,装没看见。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弄堂这么清寂,其他人都没有来得及回家,只有他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她又回头看他,然后再继续跑,一转身。进了一扇后门。他这才发现他拐弯早了,走进前一条横弄,这条弄堂里所有的横弄都一模一样。他气恼地转身向回跑,却与看管小孩的女人撞个正着,原来她是接小孩回家的。他狼狈地让开,不顾那女人看他,向自己的横弄里跑去,心里庆幸二阿哥不在场。二阿哥有一阵没出来了,即便从弄堂走过,也步履匆匆,一歇不停留,也不看大家。其实,大家都在等他,等他继续来统治他们,可他却拉不下面子。年长的人比年幼的更容易受伤,受了伤也更不容易痊愈。
       新开学的日子,是弄堂里的淡季。经过一个散漫的假期,学校生活重新又充满了吸引力,小孩子们都在校园里活动。早上升旗仪式,在低年级的队伍里,也站着小孩。她对他显然淡薄了,因为有了新的同伴,还有老师,一年级的学生总是对老师无限巴结,而对其他人无限轻蔑。有几次,他看见那帮佣的女人跟在小孩身后,小孩跳着脚,不要她跟。女人欺骗地停下脚步,等小孩向前走时再又举步,小孩警觉地回过头来,于是又跳脚。周而复始,进一步,退两步,一直到校门口。和这样的人同处一个学校,他实在感到羞耻。幸好,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升入中学。
       现在,小孩是骄傲的,她不是佯装,而是真的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她那些同年级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进出,所玩的游戏也像样起来。她们的皮筋是双股的牛筋,一环一环穿起来,套着木头线轴,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皮筋和歌谣都是从她们的姐姐那里传下来的。她们自己也会制造游戏器材了。跳房子的纽扣串是整齐均匀的莲花似的一盘。在吃螺蛳的季节,就见她们四散开,埋头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磨着螺蛳壳,磨出一个洞,好穿成溜滑的一盘。橄榄核是最上乘的材质,滑而坚硬,但磨起来的功夫也比较艰深,她们几乎是咬着牙,滴水穿岩地磨着。她们开始和男孩子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当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们的地盘,她们一边迅速让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这一点抱怨之色说明她们长胆子了。就这样,弄堂生活再度兴起高潮,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消长变化着,恩怨情仇也消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翻过了一个坎似的,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情,想起来却好像隔世。
       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带兄弟去苏州亲戚家,他总是不去。一是不愿随父母出行,二是不愿与兄弟轧道,宁愿和祖母在家里。到了下午,多少有些闷了,向祖母要了一角钱去买连环画。书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马路对面,就是他们抗击外来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里,与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静。底楼院墙的树影已经疏落,晒白的地面上有了落叶,天空变大了,变高了,满是太阳光。空气里含了一丝沁甜,是无花果的香气。从室内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和清澈,丝丝缕缕尽人眼睑,都看得见自己眼睛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远远看见小孩在夹弄口踯躅。他忽然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们遗忘许久了,它沉默地横陈在夹弄那一端,勿管你记不记得它。小孩在夹弄口流连,涉水似的试图向里探进脚去,又收回来。有一次,她往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受着极大的蛊惑,同时又受着极大的惊惧。她看见了他,忽然转换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招着手。他本来是装没看见的,可是她的脸和动作流露出特别强烈的激动,他禁不住走了过去。看他过去。她几乎是狂喜地奔来,差一点要扑到他身上,他让开了。兀自朝夹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后。他径直走进了夹弄,一股阴湿的霉气袭来,然后有一面蛛网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感觉到了黑弄堂的鬼魅。可是,夹弄两头都是璀璨的日光,顶上那一线天又高又蓝,身后还有一个小孩。他没回头,却知道她在身后。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衣襟,被他机敏地闪开了——即便在这夹弄里。笼罩着鬼魅的气息,他依然有着如此的机敏。以后,她就不再作尝试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脚分开踩着干沟的沟沿,这样的步子很妨碍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经走过了夹弄的一半。现在,退路比进路更远,他们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去了。
       明渠的底部覆盖着尘土,有细小的虫类被他们惊起,急促地爬行。成群的飞虫从眼睛前过去,拂在脸上,如烟一般。现在,接近弄口了,从夹弄那端遥望着不可企及的这一端,越来越接近了。终于,一片光明扑面而来。他们出了夹弄,站在又一条弄堂里,就是著名的黑弄堂,有着世代传说、扑朔迷离的黑弄堂。他们站在人家的弄堂里,茫然四顾。这条弄堂应是与他们的横弄平行,他们从夹弄出来,所面对的是这弄堂的前弄,一列黑色的石库门洞关闭着,如同惯例,人们多是由后门进出和活动,于是,前弄少有人迹。这条弄堂总体规模不像他们弄堂庞大,没有横弄,直弄亦不出十幢,但是,楼体高大,格局整肃,气象就森严许多。他们站了一时,朝弄口走去。小孩安静着,似乎被眼前景象威慑,她木木地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睛里已经没了她,也是被这黑弄堂震慑住了,并不是为它的异常,而是相反,它竟然与所有的弄堂无大异。
       他们走到黑弄堂的弄口,更大的震撼发生了,弄口的马路竟然是如此熟悉的一条,正与他们的小弄堂口相邻,他要去买连环画的书店就在斜对面。书店旁边是菜场尽头的肉摊,砧板在阳光底下,有几只苍蝇在嗡嘤,都嗅得到生肉和木屑的气味。还有碗店,小百货店,沿街的住家,日常起居就在街面展开。这是一条嘈杂的小街,生活气氛格外蒸腾,向他们进犯的孩子就是从这条街上杀来。往日里稔熟的景象在此时又显得陌生,他们重新审视着其实无数次地走过的这个弄口,弄口挂着“注射”和“编结”的招牌,原来这里面就是黑弄堂!一个魔咒破除了。他欣然地回头看看小孩,小孩完全糊涂了,不晓得这街景是陌生是熟悉,一会儿朝东看,一会儿朝西看。他伸出手,手指头钩住小孩背带裙的两条背带,向上提了提,小孩也没有觉察。他们这一大一小沿街站着,往日的离隙弥合了,可也只是这么短暂的一瞬,接着,他将进人中学,成为二阿哥那样骄矜的青年。她呢,则成为真正的女生,弄堂里再见不着她。再然后,他会长成如何俊朗的男子!而她,淑女窈窕。从此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邂逅。
       2007年12月26日 上海
       [责任编辑: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