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对高原的怀念和记忆
作者：李 瑛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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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写牦牛
不知什么时候
爱发脾气的风
把雪山上的石头吹落
草滩便有了牦牛
它披散的长毛
就是风的样子
它骠悍的体魄
就是山的样子
这里所有的肺
都在喊氧气太少
胃都在叫，吃食太少
可它们却活得多么快乐
不怨尤孤寂
不畏惧荒寒
甘愿与闪光的沙碛和
干瘪的草籽一起生长
倔强又乐观
像不倦的风的样子
坚毅又憨厚
像沉默的山的样子
抽动的肌腱
是黑色的铁块
奶却白得使人惊异
香得使人哀伤
粗犷的野性
流出无限温驯和慈祥
用不着走近它就能听见
雄壮的身躯中
滚滚的河流
就像风的样子
隆隆的雷声
就像山的样子
可不要对它说怜悯的话
它弯角上垂挂的
骨缝间流淌的
长毛上滴落的
都是尊严，使人敬畏
是活在世界最高处的牦牛
高燃着烛天的生命之火
是人间真正的美
黎明
雪山绛红，染透黎明
辽阔的草滩青草拂动
初醒的炊烟轻怯地飘出帐篷
卓玛的歌声
催开片片小黄花
是金纽扣
是摇响的铜铃
雪山绛红，染透黎明
苍穹，飞着一只闪光的鹰
把翅膀藏在云里，把影子埋进草丛
卓玛的歌声
溶进奶桶
空气更香
奶汁更浓
雪山绛红，染透黎明
火车就将驶过，载着远方客人
大睁的惊异的眼睛
卓玛的歌声
又有艰辛
又有憧憬
是真实的梦
高原的根
白色的，红色的，褐色的
粗粝的，皴裂的，扭曲的
高原上野草的根
这形象该不是生命的，痛苦
一条条钢丝铁线
一根根坚韧的手指
缠着碎石，攫住沙粒，穿透石子
它不愿人看见它的辛劳
听见它的喘息，只埋头
在漆黑中咬紧牙
拼命地挣扎着向下生长
它的生活是艰苦的
却又是快活的，骄傲的
只为喂养大地上一棵野草
一棵野草的茎
茎上的枝条
枝条上的叶子
叶簇间的一朵小红花
像红钻石，像红玛瑙
深情地，深情地微笑着
照耀着大西北
一天中午偶见
舒卷的云朵
向大地尽头倾斜
垂落的云
是远方的海
忽然，从一只老绵羊
毛茸茸的脖子下
流出一串溪水的声音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紧跟着它
使荒滩有了心脏和脉搏
附近有人家么
到哪儿去呢
脚下是小小的影子
头上是烈日
后面是点着火的旱风和
扬起的尘土
全不怕被烧干、被吞没
到哪儿去呢
一只羊
一个孩子
一湾勇敢的流水
缓缓移动在荒野深处
像一则寓言
可是要汇入大地尽头
远方的海
想起历史
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比在青藏高原使人更多地想起哲学和历史
——采访手记
在这儿
亿万年的过去并没有死去
它们仍活在今天
在翻卷的云下面
在冰雪紧锁的门后面
在云缝泻下的大河中
在地火奔突的涌动中
它们的心脏没有死去
翅膀和脚趾也没有死去
它们仍活在今天
眼睛，注视着倾斜的大地
包括大地上生活的我们
在它们，死去的
只是影子和梦
而在我们
对创造了辉煌今天的我们
活着的是今天的
站在黑夜与黎明肩头的
我们迎接的未来
时间的声音
在高原，从明天到昨天
烈日刚刚敛起翅膀
严寒便马上来袭
这时就会听见
星斗滑行的声音
地轴转动的声音
河水奔泻，山岩炸裂
人间一切都在战栗
风起云横，有风有雨
闪电追逐闪电
金属折断的炸响，使人心悸
我真实地听见了那声音
没有终结，没有开始
在苍漠与大地之间
这是时间飞掠的声音
生与死便发出无穷的追问
也许是悲，也许是喜
一切都跃动在喧嚣中
一切又都埋在无边死寂里
形而上的沉思和历史
在这里得到了统一
我的另一半心脏
我的另一半心脏
二十年前留在了大西北
它随风和乌鸦大翅膀
扇起的沙粒一起
滚动在地平线上
栖息在沙棘丛中
倾听玛尼堆上经幡的飘动
和众神成为邻居
它见证山上的石子孵出小鸟
水底流沙变成小鱼
它和被猎杀的藏羚羊一起淌血
和牦牛群一起游动
腾上云霄高过鹰的翅膀
也曾和戈壁石缝的蜥蜴相识
在干河滩被流沙半掩的白骨叫住
让它看染血的箭镞虽已锈蚀
铿锵的边塞诗仍钻石般闪光
我的心脏有一半跳荡在那儿
二十年前留下的那一半
它听见青草生长的声音多么快乐
冰雪生活得多么聪明
雪豹的叫声是大西北的精神
瘦小的红柳花给它温情
蜜蜂给它唱甜的情歌
苦荞给它唱苦的悲歌
都是生命的营养
是锌，是钙，是铁
它在那儿思考世界、宇宙、生和死
迎接了今天玫瑰花开放——
比起到处都是牙齿的城市
那里思想更单纯，更率真
感情更透明，更干净
虽然生活朴素得像野草
但却是真实的生命
我的心脏有一半跳荡在那儿
它已成大西北血肉的一部分
如今，我胸中的这一半已经变老
那一半却依然年轻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