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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你见过恐龙吗
作者:晓 航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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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在这个城市居然还能找到清洁的水源。
       很早以前这个城市就是依水而建的,粗犷的宫殿和房屋布满了河的两岸。后来河水不停地改道,城市也就不停地腾挪,一时在河的左岸,一时在河的右岸。直到某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结束,人们花了大量心思把城市扩大完毕,各种湖泊终于被包容其间,大小支流怡然穿城而过,从此河水与城市才最终和睦相处。
       我喜欢这个城市,更喜欢这个城市的水。我常年与水为伍,在很多的清晨和傍晚,我都会跃入水中,潜到河底与河水秘密地交流。城市的水质是那么洁净清亮,水网又四通八达,因此我常常能从一个支流,游向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在这样无边无际的漫游中,我看到过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它们让我思考与想象。比如,我曾在一个宁静的夜晚,从河流之中偶然仰望星空,在那个连银河都寂然无声的时刻,我看到一颗流星灿烂无比地划过夜空,我当时就断定,它就是上帝的一滴眼泪。我如此的断言能够被证实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是我在另一个时代的某一天,终于在墨绿的湖水中听到一阵隐隐传来的闷响,我当时就想:那滴迟来的泪水,最终到达人间了……
       在这个纷繁而庞杂的现代化都市,临竹苑宛如一颗被人遗忘而默不做声的明珠。
       从闹市中心一直向西行,穿过层层叠叠的环路,在到达绵延的西山前,不期而遇的就是临竹苑。进入临竹苑白壁黑瓦的矮墙,迎面而来的是密密丛丛的绿竹。绿竹青翠修长,竹叶宽厚圆润,微风袭来,竹叶轻轻作响。徜徉其间,恍惚中如浮生飘荡,令人茫然不知归处。
       依坡势而下,走过精巧的呈秀馆,面前就是一片宽阔而碧绿的湖水。湖面大而广阔,湖水之上大片的湖鸥振翅飞翔,洁白纷叠之中,但见湖水中间一个湖心亭悠然独立。
       程宇每当没事的时候就会来到临竹苑,穿过竹海去湖心亭喝茶。茶楼就在湖心亭的二层,远远望去,飞檐之下一只杏黄的茶幡在风中飘扬,分外显眼。茶楼的外部整体上是一副古典气派,而茶楼的四周则全是巨大的西式落地窗,坐在茶楼中间可以毫无阻拦地尽眺湖水。
       程宇来到湖心亭,推门走进茶楼之际,屋内正是热闹之时。茶楼的两个小姑娘小秦和小井正在茶楼的一角悄声说话,茶楼中间一张大桌子前几个茶客正围在一起,老杨和小齐站着,另外一位茶客王前途端坐在桌子前,手握毛笔,抖动着八字胡,认认真真地画着什么。
       程宇笑嘻嘻地走过去,加入围观的两人。这时王前途恰恰停了笔,他捋捋八字胡,然后神清气爽地拎起宣纸,得意洋洋地把画面展示在大家面前。
       画面正中是一只神气活现的绿毛龟,正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畅游。
       “好,真个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啊——”茶客们一起高声赞道。
       “那是,那是——”王前途晃着脑袋,显眼的八字胡都高兴得翘起来了,“这就叫功力,瞧这乌龟画的,‘习习’如生吧?”
       “习习,确实是习习。”老杨与小齐一起笑道。
       “列位,怎么今日想起画乌龟来了?”程宇笑着问。
       “嗨,湖中不是有一只爱出来在湖石上晒太阳的小乌龟吗?今天大家聊起来,心有所感,就让老王画上一画。”老杨与小齐回答道。
       程宇听了频频点头,确实他也见过那只物以稀为贵的神龟,据说是很有些年头,而且别人还说这湖水甚深,说不定还有其他宝物。这时只听王前途又得意地挥着笔说:“画乌龟是小事,简单练笔罢了,我最近准备开始画土匪,用土匪创造经济效益。”
       “哦,土匪也能挣钱?”众茶客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然,连画一百零八个,一个老外订的货。”王前途炫耀地说。
       “噢,原来是水泊梁山的好汉啊,那是能挣钱,这钱挣得有文化。”众人说着,纷纷回到原位落座喝茶。王前途拿着绿毛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一会儿突发奇想,想把它挂在茶楼正中的墙壁上,坐在一旁的两个小姑娘一时犹豫,笑嘻嘻地谁也不接话。
       纷乱之中,程宇问道:“小齐,最近股票如何?”
       小齐闻言,喝了一口茶,呲着牙得意地笑道:“这股市现在可火了,最近社会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拥抱过改革的春天,拥抱过科学的春天,现在该拥抱股票的春天啦——”
       小齐说完,刚刚落座的众茶客又一起笑了起来,纷纷议论最近真是全民皆炒股,连小姐都不坐台直接奔股市了,果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抢钱景象。正说着,门又开了,茶馆的老板宋枫适时地走进来,她进屋之后环视一下屋内,一看老茶客皆在,就用她的南方普通话大声宣布道:“今天人齐,我请大家喝茶。”
       “又是红杏出墙,春风得意吧?”众茶客一听又有免费好茶可以品评,就一齐吹捧道。
       “不是啦,”宋枫听了嘎嘎地笑起来,“我有另外的事情要宣布。”
       “到底是什么好事啊?”众茶客问道。
       “我准备进行改革,我要聘请一位职业经理人,让她来管理茶楼,我当董事长。”宋枫雄心勃勃地说。
       “什么,你这么个小生意还当董事长哪?”大家一听,不禁失声笑了起来说,“有那个必要吗?你不就是为了自己省事,想腾出时间炒股票逛街吗?”
       两周之后,当程宇再次来闲坐时,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茶楼。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面容清丽舒缓,身材婀娜多姿,身穿一件碎花连衣裙,当程宇走进茶楼时,她已经静静地坐在窗口,替代了宋枫的位置。
       她叫林清,是宋枫聘请来的职业经理人,程宇曾很偶然地见过她一次。那一次,程宇也是来茶楼喝茶,她当时正和宋枫一起聊天。程宇记得林清用轻蔑的态度谈到钱,她谈了很长时间,但是她最后的结论却是,她并不痛恨钱而是痛恨没钱的人。程宇一直在一旁看闲书,他不可能不受到她们谈话的影响,尤其是林清的冷言冷语和相当的市侩与她清丽的形象反差很大,这使程宇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
       但是不好的第一印象并没有成为交流的障碍,因为林清恰到好处地对程宇表现出很职业的热情和礼貌,两人很快混熟了。林清确实与那两个单纯得如同白纸一样的小姑娘不同,她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也有不错的教育背景,因此程宇竟然很和她谈得来,两个人有时能在清静的上午聊上一个多小时。
       有一次,聊得兴起,程宇看着不远处茶架上一块标价很贵的茶,开玩笑地说想免费尝尝,林清很爽快却出乎意料地说:“尝当然可以,可是不尝这一款也罢,它未必名副其实。这样,程先生,我请你喝另一款茶,我自己的茶。”
       林清说完回到柜台,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走回来。袋里只放着薄薄的一片普洱茶,她熟练地泡好,沏上一杯之后双手奉上。程宇接过茶细细地品了一口,一股柔和醇厚的味道顿时盈满口腔,他忍不住赞叹道:“好茶,真的是好茶,好像比之前喝的都好。”
       “这才是真正的普洱茶。其实这个茶楼没什么人懂茶,那茶架上摆的多半是假货。”林清刻薄地笑了一下说。
       程宇听了笑而不答,他觉得林清这么说并不厚道。
       林清的改革也确实在进行。小姑娘们的工作服很快换了,从有点老气变得更现代更柔和。茶楼里的音乐也改了,从一色的流行钢琴变为新世纪音乐和中国古曲的混合。更
       令程宇惊讶的是,他中午竟然有饭吃了。本来,每天中午看完一段书后,程宇都是去临竹苑里的听风轩吃上一顿简餐。忽然有一天林清告诉他小姑娘们为他准备了午饭,程宇惊讶之际,几样精致的小菜被端上来,程宇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一尝,居然还不错。程宇一边吃一边想,看来林清真是用心了,给客人做饭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既方便了客人,又卖了人情,而茶楼还多挣了一份钱,三全齐美。
       几个星期过去,茶楼的客人慢慢多起来,有一部分客人明显是来找林清的。从林清和他们的谈话中,程宇听得出他们似乎都是老相识,林清之前好像一直在做茶,这部分向她聚拢过来的客人,摆明了是她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在人来人往之中,还有另一件事给了程宇深刻的印象。那是在一个晴天,林清领来一个十来岁胖乎乎的小男孩,她拿着一个大大的色彩斑斓的风筝,和小男孩站在茶楼外的平台上一起放风筝。当时微风轻轻,水波不惊,碧水蓝天之间一只风筝扶摇而上,那种美景竟然让程宇颇为心动。
       一天上午,阳光灿烂之时,程宇正无事闲坐,懒懒地看了一会儿书,茶楼的门开了,宋枫窈窈窕窕地走进来,随即还带来一股扑鼻的香气。
       “哎哟,稀客啊,好久不见,怎么今天捯饬得如此风骚啊?”程宇打趣地说。
       宋枫笑嘻嘻地坐下说:“这一阵回南方老家啦,故地重游一番,还见了不少过去的老同学。”
       “嘿,好啊,同学好,这可不是左手摸右手,是后悔当年没下手,怎么样,来劲吧?”程宇调侃地问。
       宋枫听到这儿一挥手,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说:“没有啦,哪里有你想的那么龌龊。”
       程宇不依不饶接着逼问她到底吃没吃上肥肉,宋枫听了不禁回过头,对两个小姑娘说:“我们聊天你们别听,你们先回宿舍呆会儿,这儿我来照顾。”
       两个小姑娘捂着嘴笑着离开,待她们一出门,宋枫就叽叽嘎嘎和程宇大侃起来。由于没有人旁听,宋枫毫无保留地把这一阵的经历和盘托出,她说得兴奋程宇也听得来劲,说到暧昧处宋枫想一带而过,却遭到程宇的刨根问底,宋枫百般抵赖,就是不肯完全坦白。
       正闹着,宋枫忽然想起来问道:“咦,小林今天怎么没来?”
       “哦,好像林小姐今天去火车站送人了。”程宇说。
       “小林这一阵做得怎么样?”宋枫又问。
       “很不错,她很能干的,你没看错人。”程宇由衷地夸奖道。
       宋枫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程宇又说:“不过有一次我看到林小姐带着一个小孩过来玩,而中午的时候却又看到她在宿舍里偷偷掉眼泪。”
       “是吗?”宋枫听完一愣,然后忍不住悄悄附向程宇耳边道:“那是她儿子,在老家放着。小林早就离婚了,她心里苦着呢。”“噢,原来如此。”程宇点点头。宋枫接着告诉程宇,林清是后来来北京的,目前和一个王先生同居,那个王先生其实也是有家室的,在南方。林清和王先生是她的邻居,她和林清就是那么认识的。
       宋枫又说,她和那个王先生蛮熟的,最近总听王先生抱怨说,这小林脾气忒大,动不动就跟他吵,一吵还就砸东西,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砸得粉碎。
       程宇听着不禁哑然失笑,他说:“这个林小姐高傲是有一点,没想到还这么泼辣。”
       正聊着,宋枫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宋枫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是发错了吧?”
       “怎么了?”程宇问。
       “有人管我要钱,”宋枫说着把短信念给程宇听,“老板,最近家里实在缺钱,不知能否帮助我们一下,我们一家四口会终生感激的。”
       “嗨,”程宇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最近这种垃圾短信太多了,别理他。”
       “是嘛,你收到过吗?”宋枫问。
       “收到过多次,你只要不理他就完了。”程宇说。
       夜晚,临竹苑里静悄悄的。半轮新月如钩而升,从竹梢间照射着墨绿的湖水。空气清新,微风吹过,密竹摇曳不止。
       在这样的夜晚,我正好出来透透气。盘桓之间,路过茶楼小姑娘们的宿舍。宿舍的门半掩着,明亮的灯光透射出来,照在竹间的小径上,小秦与小井分别坐在各自的床上,一个有些落魄的小伙子坐在小井的旁边,宿舍里传来清晰的谈话的声音。
       “这是小远。”小井介绍说。
       “是你呀,我可是久闻大名。”小秦上下打量着小远,小远虚虚地一笑。
       “听说,你老花我们小井的钱哪。”小秦有点尖刻地说。
       小远愣了一下,又尴尬地笑笑,小井连忙说:“他不是一直没找到工作嘛。”
       “来北京多长时间了?”小秦问。
       “一年了。”小远说。
       “啊,一年了你都没找到?”小秦夸张地叫了起来。
       “姐姐,工作不好找啊,人又那么多。”小井无奈地为小远辩解道。
       “所以还是想请姐姐帮忙,给找个工作吧。你来北京时间长,人也比我们熟。”小远这时说。
       小秦听了皱起眉,想了半天才说:“我也没什么办法,要不去找老大?”小姑娘们口中的老大指的是宋枫。
       “老大对我们已经很不错了,我真不好意思再张口麻烦她。”小井有些犹豫。
       小秦点点头,这时她侧耳听听窗外的动静,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我下意识地往黑暗里躲躲,因此小秦只看到一片夜色。
       “我怎么老是觉得有人在偷听似的。”小秦自言自语着,然后转身回到床边坐了,接着说,“其实阅问也没什么,前一阵听说老大的爱人张总那里在招人。”
       “是吗?”小井与小远的眼中同时放出希望的光。
       “是,张总是大老板,公司很大,需要很多人。”小秦肯定地说。
       小井与小远对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欢喜也有些复杂。
       “不过,要是我帮你去说这件事,你也得和我一起去说另一件事。”小秦开出了她的条件。
       “什么事?”小井问。
       “就是林小姐的事,她管得太宽了。”小秦说。
       “是,连我们吃什么,穿什么都管。”小井附和道。
       “她还老和客人们讲茶的故事,永远不一样,永远没个完。这就是和客人沟通吗?要我看,她的茶故事没有一个是真的。”小秦接着说
       “是,老大从来就不会编那些没有影子的事情。”小井说。
       “所以,我们一定要找老大去说!”小井听到这儿,看了一眼小远,就没再接着搭腔。
       随后门关上了,几个人的谈话声被掩住。我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风过竹林的声音,我只好摇摇头,笑了笑,继续往黑暗深处游荡而去。
       小雨霏霏,整个天空阴阴的。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湖水被笼罩在一层飘渺的雨丝之中,雨丝又织成更无边而动荡不安的薄雾。
       警察老苏与冯关就在这样的雨中缓缓踱步而来,他们各打一把伞,一前一后沿着湖边神态信然地前进着。信步中两人渐渐走入湖心,迈步上到水榭的二层,当雨中的湖完整地呈现在两人面前时,老苏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从伞中回首对冯关说:“这雨不错,这湖水更美。”
       冯关淡淡地一笑,说:“是,我也想起了一句话,斜风细雨不须归。”
       两个人来到茶楼,收伞之后推门而进,小秦与小井正在值班,一看见两位警官到
       来,就马上乖巧而恭敬地叫了起来,“苏警官好。”
       “好,好,好——”老苏点着头应着,然后向后一指说,“这是我同事冯关,他第一次来。”
       “冯警官好——欢迎您。”两个小姑娘又立刻热烈而欢快地叫起来。
       冯关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收起的伞靠在墙边。
       程宇正在心无旁骛地念书,两个警察走过他时看了他一眼,就走到角落里坐下。小秦随即拿着茶单跟过来问喝什么茶,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喝普洱,一会儿小井端着茶盘过来泡茶,两个人认真地看小井泡了好一会儿茶,才听苏警官对她说:“姑娘,公园附近的飞腾大厦有个重要的国际会议,我们负责保卫工作,所以我们得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您随便坐,坐多长时间都行。”小井憨厚地说。
       听了这话,程宇不禁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他想,这警察的保卫工作也真好做,竟然能跑到公园里喝茶。音乐随即响起,程宇继续读书,两个警察喝着茶闲看风景,小井与小秦坐在柜台里窃窃私语。半个小时后,门再次被推开,细雨首先飘进来,然后是一阵冷风,林清打着一把蓝色的伞走进来。她的长发有些湿,连裙子都带着雨滴,小井马上过来接了伞,然后又递给她一沓纸巾。她慢悠悠地擦着脸和头发,收拾片刻忽然扭头看到程宇,嫣然一笑说:“程先生早啊。”
       “林小姐早啊。”程宇笑着回应。
       收拾完毕,林清侧耳听了一下就把音乐停了,她换上一张程宇最爱听的CD,然后又低低吩咐起小姑娘们什么。
       这时,角落里的椅子响了一下,冯关忽然从屏风后站起来,他下了台阶,慢慢走到柜台前,对林清说:“原来你在这里啊——”
       林清一愣,抬起头仔细看清来人,方才浅笑一下说:“真巧啊,冯警官。”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冯关感叹一声。
       “怎么会,人生何处不相逢。”林清礼貌地应道。
       冯关听了,笑了一下,一时无语,就转过身往回走,走到一半时冯关忍不住回过头说:“何时再讲讲茶的故事吧。”
       “好啊,我做了十年茶,故事多着呢。”林清回答道。
       林清与冯关一来一往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使程宇留了心。过了两天,在一个清爽的上午,程宇闲着无聊,就随口向小井打听冯警官与林小姐是否有什么渊源,小井说,根据林小姐的说法,冯警官与她确实是老相识,这个冯警官一直跟着她,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程宇听了不禁笑起来,看来这林小姐是挺招人的。正闲话间,程宇的手机响了,一接,是有人和程宇说生意。程宇本是一个商人,就是靠倒买倒卖过活的。两个人认真地谈了一会儿,可一涉及到价格问题,就卡壳了。对方说高了,程宇说低了,彼此不肯让步。此时,茶楼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理着光头的家伙斜背着一个棕色的挎包走了进来,他打扮得挺时尚,左耳还挂了一个耳钉,一脸倨傲。
       来人领导一般环视了一下茶楼,当他看到站在柜台里的小井时,就帅气地竖起了中指,坚决地说了一个字:“茶!”
       “您喝什么茶?”小井笑容可掬地问。
       “茶!”他坚决地又说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坐在茶楼最中间的那张桌子旁。
       小井诧异之间不敢再说什么,想了想给来人沏了一杯绿茶端了上去,来人端起来喝了一口,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而是仰头凝视窗外的湖水。
       程宇和对方说了半天才挂了电话,看来这单生意又难做成,现在做生意利润真是薄。叹息之间,他让小井换一下音乐,又回到座位上看书,可是没读一会儿,只见刚才进来的那个人站起来,很冒失地走到他面前,郑重地问道:“你见过恐龙吗?”
       程宇愕然地抬起头来,他看看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就认真地回答说:“没有。”
       来人盯了程宇一眼就转身回到座位上,继续凝视湖水。没过两分钟,他又转过头问柜台里的小井:“小姑娘,你见过恐龙吗?”
       “没有啊。”小井听完也十分惊讶地说。
       来人点点头,一副事态严重的表情。果然,当他又喝了几口茶,他再次深沉地站起来,对着小井说:“这个湖里确实有恐龙,据说它晚上会出来吃园子里的工作人员。”
       小井眼睛立刻直了,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这时看书的程宇已经觉出了不对,他偷偷从屏风后面观察来人,只见他紧锁眉头,背着双手凝望湖水,一副无限愁绪无人诉说的样子。
       看了一阵湖水,来人开始围着桌子在房间中间绕圈,绕到第七圈,他又抬起头对小井说:“你是大学毕业吗?”
       小井马上摇摇头。
       “据说这里的恐龙特别爱吃大学毕业生,现在大学生也多,都闲着没事干。恐龙吃起大学生的声音是这样,咔哧,咔哧,咔哧,非常简洁。”来人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边还用手形象地比划着。
       小井这时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先生,我们都没有什么文化,我们只是小学毕业。”
       程宇此时完全听不下去了,他叫了一声,“小井,过来给我添点水。”
       小井腿脚发软地走过来,她的手直哆嗦,倒水时水还洒了出来。程宇低声安慰她说:“别怕,有我呢,他是一个精神病,有点幻想狂。”小井感激地点点头,轻轻喘了一口气,然后又端着水壶哆哆嗦嗦地走了。
       茶楼里大概安静了十分钟,来人没再讲话,但是他好像还在思考什么。这十分钟似乎很漫长,对程宇和小井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小时。十分钟之后,来人再次站起身,他又走到程宇面前。
       “我是记者,我叫高坤。”高坤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接着说,“以后你要是见到恐龙,就请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到。”
       “好的,一定。”程宇收了名片硬着头皮说。
       高坤扰乱了茶客们的生活节奏。
       他接连来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使茶楼的气氛骤然改变。他先是见到老杨和小齐,那一次老杨正抽着雪茄喝着咖啡与小齐大谈宋词,老杨自恃国学功底深厚,算是半个业余诗人,小齐除了在股票方面被大家追捧为技术大师,也对自己在西方哲学上的研究十分自负,两人正旁若无人东刀西剑地侃侃而谈,高坤忽然跳出来搅局地问道:“你们见过恐龙吗?”
       小齐听了一愣,呲起牙想想说:“你是在说一个很丑的女人吗?”
       老杨抽着雪茄,也眨着眼不明所以,他愣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宋词里恐怕是有龙的。”
       高坤听完神秘地一笑,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清澈的湖面说:“这里一定是有恐龙的。”
       小齐与老杨听到这儿才明白过来,这人似乎有点不对。
       高坤再次光临的时候,碰到的是画家王前途,那天王前途正铺开长长的画卷,躲在屏风后面认真地工作着,程宇在另一边读一本经济学的书。王前途每画完一个人物就叫小秦给添一次水,小秦每次添水时,都不禁高声赞叹道:“哇,王先生,又一个土匪。”
       “嘿嘿嘿嘿,土匪越多越能挣钱啊——”王前途晃着八字胡得意洋洋地说。
       高坤依然是悄悄进来的,他进来以后就如同以往耍酷一般竖了中指。小秦早已听过他的大名,只是没见过,这次猛然一见,这个骨头很硬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服气了。“茶!”
       高坤冲着小秦坚定地说,小秦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茶壶掉地上。高坤在老位置坐下,小秦磨蹭了半天,才硬着头皮把茶端上来。高坤端起茶神态严肃地喝了起来,没安静五分钟就又起身踱起了步。他先来到程宇面前看看程宇的书,端详一下没说什么,然后就走向王前途。他围着王前途的屏风转了好几圈,王前途因为忘我地工作而毫无知觉。
       “你在画什么?”高坤终于问道。
       “在下在画《水浒》里的一百零八将。”王前途得意抬起头说,“这是一个老外哭着喊着管我要的。”
       “水浒是什么意思?”高坤继续请教。
       “水浒就是水边的意思。”王前途朗朗地回答道。
       “那水里有恐龙吗?”高坤又问。
       王前途一愣,八字胡一翘说:“哎,这位兄台说话透着有艺术感啊,这我倒没想到。”
       高坤很少受到被询问者如此的重视,他立刻机警地坐在王前途的对面,然后看看四周,神秘地问王前途:“你见过恐龙吗?”
       王前途眉头一皱,思忖着说:“我土匪见过不少,但是恐龙嘛似乎没见过。不过梁山好汉里有一人云龙公孙胜,我还没画到他呢,他恐怕是那个时代的恐龙。”
       两人正热议着,门声响处,林清走了进来。她看到程宇笑了笑,过一会儿端着茶壶过来给程宇续水,这时程宇悄悄地指着那边说:“那个著名的恐龙记者又来了。”
       “噢,就是你上回说的那个人。”林清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看看那边。
       “这老王糊涂到家了,聊了半天还没弄明白那是个神经病呢。”程宇又悄悄地说。
       林清一听忍不住笑了,但也没说什么。她走回柜台,过了一会儿。她声音响亮地问小秦:“小秦,那边喷水的是一对恐龙吗?”
       众人闻声顺着林清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湖面上一直有些画舫小船在游戈,每当路过湖水狭窄转弯之处就会有两个机器龙从两边的山石中钻出来喷水,这是一个简单得有点陈旧的娱乐项目。
       “是吗?是吗?”高坤听了马上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仔细观看。这时恰好一条小船划过机关,两条巨龙立刻钻出来喷出两条巨大的水柱。水柱过后,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艳丽的彩虹。
       “哇,好正点啊。”高坤尖叫一声,哧溜一下钻出了茶楼,向着湖边飞奔而去。
       小秦和程宇看见高坤一走,都一起松了口气。林清无所谓地笑笑说:“看见了吧,没事的,我看他就是想象力有点丰富而已。”
       高坤就这样成为了人们的眼中钉,他的凸现让茶楼悠闲轻松的氛围出现了一丝不安。众茶客议论纷纷,大家都不经意间与高坤交过了手,感觉到此人煞是难弄。程宇还把王前途那天的表现添油加醋地告诉给大家,大家听完之后十分不满。
       “老王,精神病与艺术家你分不出来吗?”大家问。
       “不是,我就是一错神儿,疏忽了,实在是疏忽了。”王前途向大家真诚地解释道。
       “人家都是从《水浒》里读出了招安,读出了投降,你怎么会读出了恐龙呢?这是不是一个艺术水准的问题?”老杨以一个业余老诗人的率直以及退休人员的无所顾忌问道。
       “是啊,你被他语言中的暗喻误导了,恐龙与一百单八将明显是两个话语系统。”小齐以他的绝对理性说道。
       “大家别说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我给大家鞠躬吧。”王前途此时都快无地自容了。
       “好吧,就鞠躬以谢国人吧,咱们既往不咎。”大家宽容地说。
       鞠完躬开完会,茶客们指派程宇向宋枫正式反映了高坤的情况。宋枫听说之后马上和林清商量,林清认为没什么,她觉得其实高坤没有危险性,又一直付账,只不过有点妄想狂罢了。当然她也认为高坤的出现确实影响了茶客们喝茶时清静优雅的心态,这倒是应该管一下,不然茶客们也许会因此转战园子里的其他茶馆。
       商量来商量去,宋枫最终决定报警。她给派出所的老苏打了电话,老苏哼哼哈哈地应承着,有点油滑地答应有空可以来一趟。但是,当高坤再次出现时,来的人不是老苏而是那个有点不阴不阳的冯关。
       那一天,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家分布在各个角落,各忙各事。高坤进门之后,依旧坐在中间的桌子前双手托腮,凝视湖面作沉思状。小井悄悄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不久冯关就来了。他走进来,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把目光准确地锁定在高坤身上。高坤剃着一个光光的脑袋,有一张胖乎乎的脸,他的眼睛特别大特别深,看人与看东西的表情异常专注。
       冯关直接走过去,拉出一张方凳坐在高坤面前。高坤毫不理会,继续深情地凝望着湖水。过了很长时间,当众人对冯关的无所作为将要失望时,冯关才问了第一句话。
       “你见过恐龙吗?”冯关问。
       “嘘——”高坤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过一会儿,他指着静静的湖面悄声对冯关说:“看那边。就在那边。”
       冯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见墨绿色的湖水轻轻荡漾,一群白色的湖鸥在空中尽情飞翔。
       “哪儿?”冯关问。
       “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湖边,一个北方的湖边,思念着一只恐龙。”高坤认真地说道,“我想抱着满山火红的杜鹃花,走人静静的跳伞塔……”
       “你说得不错,能把你思念的那只恐龙画给我看看吗?”冯关问。
       “笔!”高坤闻言竖起中指尖叫一声。小井与小秦看着他互相推诿着。最后小井哆哆嗦嗦送来一支笔。高坤接过笔,从背包中找出一张白纸迅速地画了起来。画完之后递给冯关,冯关拿着纸十分认真仔细地看着。此时王前途忍不住了,他从一个角落里站起来,手搭凉篷向冯关的手上张望,远远望去,那是一张非常古怪的漫画,好像画的是一只动物,王前途认了半天也认不出来,最后他只能认为那是一只恐龙。
       随后的两个小时,冯关表现得非常有耐心。他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一直和高坤聊着,并且又设法让他涂鸦似的画了另外几张画。直到最后连高坤自己都聊累了,他终于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付完账背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看着高坤出门,冯关轻轻喘了口气,他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会儿,然后起身向站在柜台里的林清走去。
       “全听到了?”冯关问。
       “刚进来一会儿,只听了一部分。小姑娘们都吓跑了。”林清笑笑说。
       “据我看他没什么危险性或者攻击性,从刚才的几个投射实验来分析,他只不过有点妄想狂罢了,有趣的是,他竟然还有点艺术气息。”冯关说到这儿不禁笑了一下。
       众茶客一听,立刻纷纷撇起了嘴。冯关似乎是知道大家的心情,他转过身对着大家又说:“众位,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只是和我们有一点点不同罢了。我建议,我们最好宽容一些,允许别人对这个世界有些不同的看法,而且我来之前查过资料,这里在远古时代确实是恐龙的栖息地,他说不定还真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呢。”
       “所以,你觉得他也许是对的,可能这湖里真会有恐龙?”王前途这时愕然问道。众人听了立刻哄笑起来。
       冯关看着众人不怀好意的哄笑,有点尴尬地说:“不,我并不这么认为。”
       “总之,一句话,你是不是拿他没办法?”小齐问。
       “是的,你说得对。他没做任何犯法的事儿,也不具有潜在的攻击性,所以我们没有
       理由拿他怎么样。”冯关认真地回答道。
       其实那天的结尾还不止于此,就在冯关要走的时候,他忽然问了林清一个有些冒失的问题,他问:“林小姐,你整过容没有?”
       林清听了一愣,然后带笑不笑地回答说:“没有,我是自然灾害。”
       两天之后,程宇独自在茶楼外的平台上临风喝茶,想起这件事时,他还忍不住乐出了声。他觉得这林清有时说话是挺噎人的,可那个什么冯警官也不是特着调,他不仅认为高坤毫无问题,而且还去招惹脸皮甚薄的林清,真是找不自在。
       更有意思的是那天在大家走了之后,只剩程宇时,林清给了他一个建议。她说:“其实对付高坤还不容易,你们要是真烦他,等他下回来就一起把他扔到湖里去,让他去湖里找恐龙,不就完了吗?”程宇听完简直可以用愕然形容他的感受了。
       闲坐许久,小井从屋子走出来续水,她问程宇要不要换新茶,程宇说不必,她又问要不要换个座位,程宇抬头看看,下午的太阳已经穿过遮阳伞晒过来,就依言换了座位。小井勤勉地弄了好半天,重新支上伞,又从屋子里拿出一盘瓜子,一盘山楂片,摆齐之后,忽然对程宇说:“程先生,以后有空去我们家乡那边玩吧。”
       程宇听了小井的话感觉有点突然,这个忠厚老实的小姑娘平时很少说话,他看着小井诚恳的圆圆的笑脸回答道:“好啊,当然好啊,你家乡在哪儿呢?”
       “就在北京北边的一个山里,不远。”小井抬起手指着北方说。
       程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但是那个方向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早已被城市的高楼大厦挡住了一切。
       傍晚,夕阳西下。游人渐散,园子渐渐变得安静起来。霞光沿着湖面曲折而来,清风拂面,杨柳随之轻舞,一丝幽远的歌声从雕梁画栋之间徐徐而来。
       程宇坐在阳伞下读书,此刻正是读书良机。茶喝饱了,游人散尽周围安静,另外现在的头脑又是一天中的第二个高峰,理解东西也快些。正当他用功之际,宋枫忽然出现了,她一现身平台就冲着程宇失魂落魄地喊道:“程宇不好了,出事了。”
       程宇闻言放下书,问道:“怎么了?”宋枫坐过来,只听她说:“两个小姑娘刚才忽然提出要跟我辞职,小井正在收拾行李,她死说活说只再干一周,小秦再干两个星期。”
       程宇一下子愣住了,他马上想起下午小井那突如其来的类似告别的话。十分不解地问宋枫:“为什么啊,怎么这么突然?”
       “我也不知道,”宋枫摇着一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得跟她们好好谈,她们要是一走,我这个茶楼就垮了。”
       第二天下午,程宇依旧来茶楼读书。由于天气晴朗,他还是选择了坐在茶楼外的凉亭。认真读了一段,只见林清面色凝重地走过来。
       “程先生,我有事想和你谈谈。”林清直截了当地说。
       程宇点头,林清坐下,她向茶楼里张望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小姑娘们的事你知道了吗?”
       “哦,什么事啊?”程宇装作不知地问道。
       “她们要辞职。”林清说。
       “为什么?”程宇问。
       “她们不满意我的管理。”林清说。
       程宇沉吟了一下,问:“此事还有挽回的可能吗?她们一定要辞?”
       “好像不可挽回了,昨天她们闹了一天,我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晚上,她们怎么也不松口。”林清说。
       “最好还是能够缓和一下,双方找个折衷方案。”程宇掂量着说。
       “那怎么才能缓和呢?”林清问。
       林清这么一问,程宇倒一时无语,此事突然,他也没有现成的办法。
       “林小姐,那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程宇反问。
       “照我看,把她们开除即可。”林清淡淡而坚定地说。
       程宇听完一愣,这时林清轻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道来:“我从来不会允许我的员工造我的反,造反的必定滚蛋。当然,从步骤上可以分开来执行,瓦解分化她们,比如稳住小井,先让小秦走,然后再处理小井。”
       程宇听着颇觉心寒,林清显然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却丝毫不以为意,她接着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小秦在捣鬼,我听小井底下告诉我,是她接连几天在宿舍里大吵大闹让她跟着她一起离开的。”
       “如果小秦执意要走,也只好任她自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嘛。”程宇和缓地说,“但是小井还是应该挽留一下吧,我想她对这儿是有感情的,人也确实忠厚老实。”
       “留也只能是暂时留一段时间。”林清挑起眉毛又一笑,说,“她的错就在于不该跟着小秦胡来,要知道现在市面上这样的小姑娘好找,只要度过这两个星期,我就可以找回三十个这样的小姑娘。”
       “看来,林小姐是早已经想好了一切。”程宇听到这里不禁感叹一声,他的心里着实有点不好受。
       “是,我想好了。”林清说。然后她看看自己洁白的手指,在阳光下照了一下,又说,“我当然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不过我想,妇人之仁是不能要的。”
       一个有些闷热的夜晚,天气已悄悄进入夏季。这个夜晚没有星光,也没有风,云似乎很低,看样子不久就要下雨。我出来散步,清醒一下这两天快要昏昏睡去的头脑。
       远远望去,在竹林间起伏的小路上,我看见小秦正打着一盏灯笼,小井拎着几个口袋迈着沉重的步子在走着。周围是浓浓的黑暗,还有零星的夏虫的鸣叫。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小井不无遗憾地问。
       “走,你先走,我后走。”小秦咬着牙说。
       “我们还能回来吗?”小井又问。
       “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小秦恨恨地说。
       “可我不想离开这里。”小井声音沉重地说。
       “可是没有办法,我们也是人,不能任人欺负。”小秦说。
       “要是还是原来的样子多好啊,什么也没发生,平平静静的。”小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灯笼中的火光颤抖着,小秦忍不住心潮起伏,过了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然后说:“小井,你要好好的,记得以后去找我,不过是多翻一座山。”
       “你也是啊,要多保重,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呢。”小井也有些难过地说。
       小秦听到这儿,使劲地摇着头,但她的眼泪还是禁不住偷偷地流下来,可是黑暗中小井并没有发现,过了好一会儿,小秦才又问:“这么晚谁来接你?”
       “我表哥来,先把行李放在他那儿,走的那天最后一起运回去。”小井说。
       小秦和小井走到公园的门口处分了手,小秦用力抱了一下小井的肩膀,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打着灯笼独自返回。小井拿着几个口袋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向前走着,一会儿。竹影之中,小远的身影显现出来。小井看到他,马上放下袋子,一下子扑过去,投入到他的怀抱中。小远紧紧地抱着小井,抚摸着她的头发,任她在他宽阔的怀中尽情依偎。
       “终于要回家了。”小井说。
       “是的,我们回去,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去。”小远声音沉沉地回答道。
       “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些烦人的事情了——”小井继续说。
       “是,离开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城市,不再给这些有钱人干了,他们凭什么一辈子占我们的便宜。”小远说。
       小井与小远相拥了很久,他们的谈话我也一直在黑暗中认真倾听。有些话我不明
       白,似乎他们所说的事情与小秦所讲的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又听了一段时间,怎么也弄不清原委,就向着黑暗掉头而去,到了很远的地方,当我再次回头时,我依然看得到竹影间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身影,他们好像正在共同抵抗某种并不确定的威胁一样。
       宋枫度过了这一段时间里最难受的几天。她没想到她原本以为可以使她大松心的改革,竟会带来这样的结果——不仅使她更糟心还更加的手足无措。
       两天之后,宋枫把情况通报给程宇。她告诉程宇她跟两个小姑娘好好谈了,问到要走的理由,她们什么具体的也没说,只说心累,现在小井已经快把行李收拾完了,下面就该小秦忙活了。
       “唉,怎么闹成这样?”宋枫懊恼地说。
       “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啊。”程宇说。
       “有什么办法?”宋枫反问。
       程宇嘬嘬牙花子想想说:“也许从管理上看林小姐并没有大错,但是要说小姑娘们的感受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看你最好还是调和一下吧。”宋枫听完无奈地一摊手说:“我当然想调和,可是谈何容易。两边顶牛得厉害。尤其是林清较劲。”
       几天之后,天又下起了雨。雨丝依然是细细的,笼住整个阔大的湖面。茶楼里轻曼的音乐依然在放着,可柜台里只孤零零地站了小秦一个人,小井不知去处。程宇坐在屏风后面读书,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不时地抬头望着湖面发呆,屋子里弥漫着一点点凄凉的意味。
       临近中午时分,茶楼的门被推开,一个长圆脸的胖大男人和一个俏丽的女人走了进来。这时小秦走过来,有点颓丧地招呼了一声:“两位坐啊?”
       “请问林小姐在吗?”女人环视了一下茶室的环境客气地问道。
       “林小姐已经好几天没过来了。”小秦恹恹地说。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一时有些踌躇,“那她今天会来吗?”女人又问。“不知道。”小秦回答道。
       女人愣了一下,看看那个男人,又对小秦说:“那我们等等她行吗?”
       小秦听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两个人就在临近窗口的一个位子上坐下。尴尬地坐了二十分钟,小秦终于抬起眼皮懒懒地问:“要不,我给您两位泡杯茶吧,边喝边等?”
       “好,那把茶单拿给我看一下。”女人同意说。
       小秦依言把茶单拿过来,那个漂亮的女人慢慢翻看着,然后又交给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很随意而又迅速地看了一下又把茶单推回来,他鼻子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茶品很差啊。”
       小秦听了一愣,女人则看着她一笑,然后随便挑了一款普洱茶说:“就这一款吧!”
       小秦听完点头,随即把茶盘茶具拿过来,又回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块圆圆的沱茶,打开包装纸,正要掰开一块放入茶碗之中,男人忽然叫了一声:“等等,小姑娘。”
       小秦闻言停了手,男人伸手拿过茶,看了看,点着茶的上沿面说:“小姑娘,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霜?”小秦马上低头去看,细看之下茶的上面确实有一层类似白霜的东西。
       “这茶是假的,不是自然发酵,是拿药做过的,你们茶楼就拿这样的茶糊弄客人吗?”男人这时问。
       小秦完全不知所措了,此时程宇也注意地抬起头,观察茶楼那一端的形势。当小秦尴尬地拿着沱茶走回柜台时,程宇从屏风后向小秦悄悄一招手,小秦马上走过来,程宇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什么也别说,快去叫你们老大,高手来了。”
       宋枫在二十分钟之后匆匆赶来。那对男女依旧干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喝。
       宋枫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女人很礼貌地站起来笑着和宋枫握手,并且自我介绍,她叫华英,男人姓傅,叫老傅就行,他们是林清的朋友,今天来叙叙旧。两个女人客气地站着说话,老傅待听不听地坐在那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客气话说完,免不了要喝茶,程宇知道这个行里有个规矩,遇到行里人,每个人都要拿出自家的好茶来分享,既互相品味,又比比谁的茶更好,俗话叫“斗茶”。
       果然,作为地主宋枫一上来就毫不相让,她让小秦一口气拿出六款店中上好的普洱茶摆在客人面前。而那两个人不慌不忙,他们一个又一个连续打开包装,一一看过之后就非常肯定地摇着头对宋枫说:“假的,全是假的。”
       “怎么可能?”宋枫不服气地叫了起来,“这是我重金从恒源昌买下的,那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茶店,老字号。”
       “嘿嘿,宋老板,茶的好坏和茶叶店的大小没关系,有句话叫做货卖识家。”老傅嘴角一挑笑着说。
       宋枫一听,豪气更是激发了出来,她不再争论,而是冲着小秦叫了一声:“小秦把咱们的镇店之宝拿来。”
       小秦闻言,马上搬来凳子,踩在上面,把茶架正中央一饼摆得最显眼的茶拿下来。她小心地捧着茶走过来,在几个人面前打开包装,华英与老傅再次俯下身仔细端详,过了好长一会儿,老傅才不置可否地说:“目前来看还行,就不知口感如何。”
       “小秦,泡茶!”宋枫闻言立刻坚决地说道。
       看来宋枫这回是豁出去了,为了面子她也不管什么成本之类的事情了。程宇看到这一幕扑哧笑了一下,又生生忍住。很快茶泡好了,小秦分别给众人斟上,还远远地给程宇端来一杯。斟茶之后,由宋枫先饮,华英随后。宋枫一口喝下,华英先是浅尝一下,想了想,又饮了一口。她随即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老傅,老傅这时端起茶,轻轻倒入嘴中,他并没有咽下,而是让茶水一直在嘴中停留。他闭起眼,呆了足足二十秒钟,然后把茶一口吐向了脚边放着残茶的茶桶中。
       “怎么了?”宋枫睁大眼睛问。
       “这种茶不配进我的肚子。”老傅说着拍拍胖大的肚子,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
       “怎么可能?”宋枫再次叫了起来,“这是我最好的茶,在南边一万块钱一泡呢。”
       “嘿嘿,宋老板,你这块茶贵则贵矣,但是恐怕别人还是把你当外行了。”老傅说,“这样吧,你们来尝尝我们的茶,我们对比一下如何?”
       大家实际上都在等这句话,宋枫马上点头同意,同时也把程宇请过来。程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非常积极地加入进来,他知道能和道中高手切磋一下实在是机会难得。泡茶前,老傅要求换一套新茶具,小秦遵嘱马上又端来一套,但是老傅接过茶碗,打开茶碗盖闻了一下,立刻摇头说:“不行,换。”
       小秦又换,可是连换了三四套,老傅一直摇头,最后连他都有点颓丧了,对宋枫说:“宋老板,你们的茶具怎么串着泡茶,没有一套是纯正干净的?”
       宋枫尴尬地无言以对,她大概是听都没听过这种要求。这时华英推了老傅一下说:“行了,你好歹挑一套吧。”
       老傅嘟嘟囔嚷地挑了一套,并嘱咐小秦用清水冲洗。洗毕,小秦把干干净净的茶具再次端上来。
       大家这才正襟危坐,准备好好品评一下。这回是由华英来泡茶,她从包里拿出一小块包装精致的茶,据她介绍这是一款没怎么听说过的普洱茶。华英娓娓道来,讲了些这款茶的故事,但是程宇与宋枫听的故事太多了,所以也并未在意。但见华英切茶洗茶,然后用滚水把茶沏了。停一会儿,把茶水倒人圆形的茶海,立刻一种漂亮的金琥珀色就展现出来。
       华英姿势优雅地把茶海中的茶水倒入
       众人的晶茗杯中,程宇与宋枫看了都暗暗心惊。他们端起来小心翼翼地喝了,一股醇厚的气息立刻盈满口舌,舌间带有一种清晰的回甘,很快,整个肺腑也似乎通透起来。
       “好茶一”两人不禁同时叫了起来。
       “怎么样,宋老板,做茶这么长时间,终于喝到了实实在在的好茶了吧。”老傅问。
       宋枫听了脸上涌起一种潮红,又不得不点点头。
       “看来傅先生是专门来给我们上课的。”程宇笑着说。
       “这么说也行。’老傅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华英与老傅侃侃而谈,趁着他们聊兴正浓,宋枫不言不语走出茶室来到平台,她给林清打了个电话,对林清说:“小林快来,茶楼里碰到高手了,据说还是你的朋友,我是颜面扫地了。”
       林清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雨渐渐地停了,阳光从云层中显露出来,雨后的湖水一片清新翠绿。
       林清进门时,众人还在品茶聊天,此时气氛已经相当融洽,毕竟是同道中人,可以交流的体会甚多。林清亭亭地走过来,拉开屏风,忽然看到老傅,不禁意外地唤了一声“是你呀。”
       “是我。”老傅泰然自若地说。
       林清将坐而未坐,她回身去柜台边换音乐,小秦忙低头躲在一旁。一会儿她走了回来,坐下,转头对程宇和宋枫说:“程先生、宋姐请你们先去平台坐一会儿吧。”
       程宇与宋枫对看一眼,没想到林清来了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是他俩立刻明白应该事出有因,林清恐有什么不方便,于是两人起身端茶而出,小秦也耗子见了猫一般跟着走出来,迅速回了宿舍。此时屋子里只剩下老傅、林清、华英三人,三个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屋里只有音乐在随意飘荡。
       “这些年还好吧?”老傅终于先开了口。
       “还可以。”林清回答道,“你呢?”
       “我还不错,算是发了财吧。”老傅说。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林清直截了当地问。
       老傅狡猾地一笑说:“你忘了我神通广大了,我谁找不着?况且,我有一只异常灵敏的鼻子,你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茶香,走到哪里我都闻得到。”
       林清听到这儿,面无表情地瞟了老傅一眼,一会儿她又问:“那么,你们来有何贵干?”
       老傅看看华英,华英刚刚泡了一小块新茶,她给林清的杯子斟上说:“师姐,先喝茶。”
       林清十分认真地看着那透明的汤色,茶汁的美丽让她一时沉浸其中,端详很久,她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那两个人认真盯着林清,林清闭着眼沉吟半晌,方才说:“好茶,这样的茶,不用比我们已经输了。”
       那两个人相视点点头,这时只听林清又说:“你们找到这款茶也不容易吧?”
       “是,经历千辛万苦,颇为艰难。”老傅说。
       “茶也喝了,那么你们就说来的目的吧。”林清又说。
       “好吧,那我们实话实说。”老傅说,“这款茶现在已经被买家炒了起来,我弄到十饼,这十饼都是我用天价买到的,值一大笔钱,够你很多年的生活。”
       “嗯。”林清点点头,她显然相信老傅所说。
       “因此,我想用这十饼茶来换孩子。”老傅亮出了底牌。
       林清听完老傅的话,想了想感叹一声说:“你倒是真知道我爱茶如命。”
       “嘿嘿,毕竟夫妻一场。”老傅笑道。
       “可是我告诉你,这事儿没门儿!”林清语气平缓但是非常坚定。
       “那么,茶呢,这茶你不想要吗?你不是一直想找到这种茶吗?这可是做茶的人一辈子的梦。”老傅反问。
       林清盯着茶,脸上一时之间显出十分矛盾的表情。
       “况且,孩子跟着你也未必好,居无定所不说,你又不富裕,把他总放在老家,那环境也不利于他的成长。”老傅说。
       林清听着老傅的话一言不发,这时华英又端过茶海给林清倒上茶,她说:“师姐,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老傅说得也许有道理,你们两个人不都是为孩子好吗?”
       林清听了,更是眉头紧锁,她出了一阵神,又喝了一口茶,终于说:“不行,我放不下他,我知道他跟了你们会更好,但是我不能没有他。”
       “要是我坚持要走孩子呢?”老傅说。
       “你不可能坚持。”林清咕哝一声。
       “我可以去找法院,证明这些年你没有给他应有的生活,让他们把孩子判给我,我有钱我有这个能力搞定一切。”老傅又说。
       林清闻言抬起头,表情依然淡然地说:“要是那样,我就会用我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什么办法?”老傅问。
       “我会让人砍了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林清平静地说。
       茶楼的风波依然继续着,双方僵持不下。
       几天后宋枫在无可奈何之际再次向程宇诉苦,她告诉程宇,她又和两个小姑娘谈了,小井答应再留一周,小秦却没有再说什么。她也和林清沟通了,林清坚持要严格管理,杀一儆百,并且已经对她的优柔寡断表现出相当的不满。
       “看来事情很棘手啊。”程宇颇为同情地说。
       “是啊,我是两边抹稀泥,两边不讨好。”宋枫苦恼地说。
       “你会采用林小姐的方法吗?”程宇又问。
       “怎么可能?”宋枫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这个茶馆先开着,所以我不能让小姑娘们走。她们一走,谁来干这些日常的杂活儿,让小林干吗?她那么娇气怎么干?”
       程宇点点头,看来宋枫已经有了倾向,她必须做出最现实的选择。
       下午,林清来了。宋枫和程宇正坐在茶楼外的平台上望着寂寥的湖水发呆,林清走过来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走进了茶楼。茶楼里小秦和小井都在,宋枫十分担心地朝里面望着,但里面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林清在茶楼里呆了十分钟,然后又走出来,走到两个人面前坐下。
       “小林,气顺了些吧?”宋枫赔着笑说。
       “有什么气顺气不顺的,常事。”林清淡然地说。
       宋枫听了一时无语。林清在来之前,就在电话里要求她今天下午就表态,但是宋枫并不想马上做出决定,她还是想拖一拖。
       “宋姐,你到底怎么想的?”林清这时一点也不通融地问。
       “我一直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宋枫说了等于没说。
       “不能拖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林清说,一“我已经和小井谈过了。她答应留下来,只要。她能留下来,就可以按我的办法先开掉小秦,同时去招人,招完人再解决小井,这样主动权就一直在我们手里。”
       林清说完宋枫没有接话,程宇在一旁听着心中再次觉得林清的方案过于狠辣。宋枫则自忖小井恐怕是慑于林清的威严,才与她虚与委蛇,要不她再傻又怎么会甘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宋姐,别再犹豫了,这回这件事可是一次提高管理力度的机会。如果你任着小姑娘们胡来,这个茶楼的管理就永远上不了档次。”林清有些尖刻地说。
       宋枫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硬着头皮继续敷衍着,又说了些什么再冷静冷静,再从长计议之类的话。林清听完,默然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
       “其实,也许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做。”程宇这时插话说。
       “你也这么想吗?”林清转头问宋枫。
       宋枫点点头算是承认。看到宋枫明确的回答,林清拧起眉再次沉默了,又过了很久,
       她才终于下了决心一般地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决定离开。”
       另外两个人惊讶地对看了一眼,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林清会说出这样的话,宋枫马上说:“小林,这是何必?你没必要意气用事,我对你的工作还是肯定的。”
       “是,林小姐,自从你来了之后,茶楼的管理确实好了很多,这是事实。”程宇真诚地补充道。
       “谢谢你们,可是我并没有意气用事。这个决定是我来之前就认真冷静地考虑过的。”林清说,“我已经料定宋姐会这么做的,今天我只不过再来争取一下罢了。”
       “就没有什么折衷方案了吗?”宋枫急急地问。
       “怎么可能折衷?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对付,总得有个是非吧。”林清说。
       “要不这样,你先回去呆一阵,等过一阵再过来。”宋枫又建议说。
       林清一听从鼻子里笑出了声,她高傲地说:“怎么可能?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两人想接着再劝,但是此时林清已经站起身,不疾不徐地向茶楼走去。她进了茶楼,屋里的小井与小秦早已三步并作两步乖乖地躲在墙角里。林清迅速而利落地整理着东西,一会儿收拾完毕,她又拿过茶楼的笔记本,把她写过的这一段茶楼的日志齐齐地剪下来,然后细细地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十分钟后,林清拎着一个手提袋走出来。她走到凉亭中的两个人面前再次坐下。她没有程宇想象中的愠怒,而是语调中充满了惜别的意味。
       她说:“宋姐,我知道你为难,所以我并不怪你。其实,我要走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场内讧。”
       “那还有什么原因?”宋枫不解地问。
       “一半句说不清楚。”林清说,“不过这回我也许要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是什么意思?”两个人问。
       “就是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的地方。”林清说。
       宋枫与程宇相互看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林清接着说:“如果别人再过来问什么,别告诉他们我的下落,包括那个冯警官。”
       “好。”两个人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们似乎还没醒过神一般。
       林清想了想又说:“还有,如果那个高坤再来,你们还是得忍耐他一下。但是到了实在烦得不行的地步,你们就把他扔到湖里,让他自己去找恐龙,这是对付他的最好的办法。”
       “你真的觉得这是个好方法吗?”程宇难以置信地问,因为这已经是林清第二次提出这个建议了,看样子她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当然,这个方法最简便也成本最小。其实,对于我们不想接受的观念,给它扫地出门即可,你们不妨试试看。”
       林清说完,就站起身走了。宋枫这时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来,在林清的后面大喊一声:“小林,你就这么走了吗?”
       林清回过头,冲宋枫笑了一笑,冷静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都是走,早走比晚走强,我们后会有期。”
       她说完就在丽日晴天之下,坚决地远去。宋枫的眼中涌起一股泪水,程宇以为她会去追,但是她却没有动地方。看着林清离去的背影,程宇想起,她是在另一个晴天里来的,而这么快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湖水的尽头,这个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程宇转头看看宋枫,此时她的泪水已渐渐淡去,而脸上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放松的表情,整个人也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程宇一看之下,方才明白过来,也许宋枫一直在期待林清做出这个决定。想到这儿,程宇的心中不禁有一种复杂的凄凉,本来这种凄凉是为了小姑娘们,现在却投向了林清,尤其是林清最后一刻去茶楼收拾东西时宋枫竟然端坐不动,这更加重了他的这种感受。
       高坤开始变本加厉地出现在临竹苑之中。
       他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活动范围也从水榭茶楼扩大到整个园子。往往是从清晨开始,他就斜背挎包,顶着一个光头,如同一个时代先锋一般穿行于竹海与湖水之间。他鼻孔朝天倨傲地行走着,而每当遇到他感兴趣的人,他就会停下来,非常认真地询问:“你见过恐龙吗?”
       被询问的人有的错愕,有的莫名其妙,还有的放声大笑,他们都无一例外地什么也不回答而是迈步走开。只有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子在听到他的询问后,毅然举起手中的棒棒糖,笑盈盈地对他说:“给你这个,甜的。”
       这恐怕是高坤迄今为止听到的最正面的回答,这唯一正面的回答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在这种鼓励下以更大的勇气抵抗住世俗的目光,更加坚韧地奔向既定的目标。然而他的行动还是越来越多地影响了其他人的日常生活,特别是茶楼的茶客。因为自从那天开始,当人们面对他的问题表示错愕时,他就会对人们耐心地解释说:现在没看见不要紧,要是将来看见了,可去水榭茶楼找我,那里有一个恐龙研究会,我们一直在认真研究这个问题。
       很快,这个谣言在园子里的游客中间广泛传播起来,甚至使一些作为公园常客的大爷大妈都倍感兴趣。他们略感蹊跷地来到茶楼,他们并不进来喝茶,而是像参观动物园一样,对着坐在玻璃房里的人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有一天正在画水浒群匪肖像的王前途终于被看毛了,他不得不放下画笔,走到屋外向那个一直死死盯着他的大妈问道:“大妈,我认识您吗?您有什么事吗?”
       大妈非常镇定地望着他,又向里面看了看,然后神秘地向他眨眨眼,问他:“你见过恐龙吗?”
       “什么?”王前途一时没听明白。
       “这不是恐龙研究会的所在吗?”大妈又说。
       “谁说的?”王前途瞪起了眼睛,八字胡直晃。
       “你们那个会长啊,就那个圆脑袋,圆脸,铜铃大眼,斜背一挎包的小伙子说的。”大妈回答道。
       下午,王前途把这个噩耗告诉了陆续到来的程宇和小齐,两个人一听立刻感到事情严重了。
       “不行,这会坏了我们的名声的。”小齐断然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这儿正儿八经的学术与艺术氛围建立起来,岂容他人如此捣乱?”
       “唉,华北之大都放不下一张画桌了。”王前途也愤愤地感叹道。
       “看样子,我们得团结起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捍卫茶楼了,没有人能救助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程宇沉思着说道。
       夜晚,临竹苑里异常安静。站在水榭之上,环湖四望,灯光透过竹海摇曳而来,扑朔迷离之中分分合合,使人如同置身仙境。
       茶楼的四角分挑着四个明晃晃的灯笼,大大的旗幡上,“茶”字分外显眼。茶楼里幽静明亮,橘黄色的灯光笼罩了全屋,一股音乐若有若无地飘出来。
       警察老苏这回是一个人来的,进门时,宋枫正在认真地和两个小姑娘谈心。林清一走,一切迎刃而解,小秦和小井终于回心转意,答应干下去。两个人坐在那里听宋枫滔滔不绝地讲着,不时插话抱怨着过去的一些事情。
       “今天晚上人不多啊。”老苏进门之后打了个哈哈笑嘻嘻地说。
       “哎哟,您可是稀客。”宋枫一看老苏进来,就停了话头站起来赔着笑说。
       “今天没什么事,就是到你这儿闲坐一下。”老苏神态十分轻闲地说。
       “好啊,求之不得,您来了才是蓬荜生辉呢。”宋枫说着连忙过来,给老苏让到一个屏风后面,又招呼姑娘们上好茶。
       一会儿,小秦端上茶具。宋枫沏了一袋
       上好的铁观音,须臾之间,茶香扑鼻而来,老苏俯到闻香杯上一闻,忍不住赞了一声。这时小秦又把四色果品端过来,老苏与宋枫就边喝边聊起来。
       散淡之间,两人闲话无数。一袋铁观音将将喝完,宋枫在换茶之际似乎看出了什么,就问老苏:“苏警官,您今天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老苏嘿嘿笑了起来,说:“宋老板果然好眼力,不愧是老江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我的师妹们都叫我是现代阿庆嫂呢。”宋枫自我解嘲地说。老苏一听不禁又哈哈笑了起来。
       “宋老板,你觉得冯警官怎么样?”老苏问。
       宋枫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呆了一呆,她想想说:“我跟冯警官没怎么接触过,不好讲。”
       老苏听了摸摸下巴,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晃动着,微微笑了一下又说:“冯警官这人挺内秀的,心也细,他在我们单位的种种业务竞赛中总是名列前茅。”
       “哦,是吗?”宋枫随口应付道。
       “不过,冯警官似乎对你们这儿的林小姐很感兴趣。”老苏忽然说。
       宋枫斜了老苏一眼,然后半笑不笑地问:“您什么意思?”
       “我想保个媒。”老苏说着拿杯子磕了一下桌子说。
       宋枫听到这儿实在感到出乎意料,她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说:“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两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年轻人的事儿您根本不懂。”
       “哦?是吗?”老苏不相信地问。
       “您也不想想,那林清是什么人。她心特别高,脾气又大,况且经历复杂,阅人无数,冯警官怕是比她的标准差了不少。”宋枫连连摇头。
       “我倒也听说林小姐涉世颇深,但据我看,他们两个还是合适的。”老苏说。
       “嘿,你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不是合适而是在暗中较劲。”宋枫一语中的地说。
       老苏咦了一声,琢磨一下没有明白,但没再说什么。宋枫又顺着话头提起冯关,她认为冯关有点阴沉,似乎总是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老苏倒不这么看,他觉得冯关是一个非常好的警察,只不过有点抑郁。
       宋枫听到抑郁这个词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望着老苏奇怪地问:“抑郁?抑郁的人能当警察吗?”
       也许是宋枫的声音太大,或者笑声太突然,这时只听到柜台那边“啪”的一声响,宋枫从屏风后探出头一看,只见小井刚刚失手打碎了一个盖碗,正惊慌失措地收拾呢。
       “小心点哟,小姑娘,别把碗都给我砸完了。”宋枫笑着抱怨了一下,并不敢深说。
       晚上十点,距离正常的关门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屁股很沉的苏警官这才尽兴离开。宋枫送了他一小段,然后反身回来。她让姑娘们打扫收拾,半小时之后,一切收拾停当,宋枫就熄了灯,把茶楼的门锁上,然后催小姑娘们赶紧去休息,自己也匆匆离开。
       此时,一轮皓月已然升起,它清冷地照着水榭、湖面与竹海。园中安静异常,两个小姑娘回到宿舍并未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穿过园子去园子外面取回已经搬走的部分行李。两人在起起伏伏的小径上一边走着,一边随口聊着天。
       “这苏警官今晚到底来干什么?”小井奇怪地问小秦。
       “听老大说,是来保媒的,给冯警官和林小姐。”小秦撇着嘴笑着说。
       “人不是都走了吗?还保什么媒?”小井问。
       “谁说不是,估计是苏警官不知道她已经走了。”小秦说。
       出了园子东门,园子外也是静悄悄的。这么晚了,门外的马路上已无车流,只有公园侧旁大片的竹林在风中摇动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两个人手挽手向前走着,就在她们即将踏上不远处的那座过街天桥时,月光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定。
       “小姑娘们,去哪儿啊?”来人是冯关,他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们去取行李。”两个小姑娘这时看到冯关很是诧异。
       “为什么去取行李啊?”冯关问。
       “我们前两天把行李放在一个朋友那儿,今晚想取回来。”小姑娘们老实地回答说。
       “不是去取钱吧?”冯关阴阳怪气地问着,并且在月光下清晰地冷笑起来……
       王前途关于梁山众匪的创作几乎到了尾声,但是关键时刻买主不见了。
       这让王前途非常着急,也非常气愤。本来他是打算用这笔巨款请茶楼里的众位茶客吃海鲜的,他已经言之凿凿地说了很久,可现在买主失踪,茶客们却已经磨了好几个月的牙。这人可就丢大了。
       王前途这天来到茶楼,恰好小齐在,因为情绪不佳,他就向小齐抱怨起来。王前途先是深情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当过工人,因为枯燥不干了;然后上山当过道士,因为爱喝酒不干了;后来又当画家,这回倒是一往情深,多年来主攻中国画中的大写意,不过画卖出去的并不多;现在看好导演这个行业,未来想拍出中国最伟大的艺术电影。回顾完毕以后。王前途马上又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就这样,话题慢慢地从个人命运转向哲学。小齐最喜欢哲学,于是他就用自己熟知的黑格尔来分析王前途整个失败的人生。王前途虽对哲学不甚了了,但对小齐的说法相当不服气。于是两人就争论起来,也许是两人争论的声音太大,也许是两人争论的时间过长,这就惹怒了另一拨在茶馆里打牌的客人。
       这一拨人是他们聊天之前进来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嘻嘻哈哈搂搂抱抱一阵儿后,就开始打牌,并且一边打一边互相往脸上贴纸条。
       这拨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一个脸上贴着纸条的小伙子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两位,声儿小点好不好?”
       “怎么了?”王前途瞪大眼睛问。
       “没看我们打牌呢吗?需要安静。”小伙子说。
       “打牌有什么了不起,没看我们在讨论哲学问题吗?”小齐义正词严地反问。
       “我靠,大哥你谁啊?山顶洞人?现在谁还讨论哲学问题,有病吧?”小伙子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王前途与小齐受到年轻人的迎头痛击,正要起身发作,就被刚刚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的程宇笑着挥手制止了。程宇最近出差,大家有一阵儿没见了,两人马上转怒为喜,拉着程宇聊了起来。聊了一会儿,只听打牌的大学生鬼哭狼嚎叫起来,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均摇头皱眉,王前途用手指着后面悄悄说:“唉,现在的教育真是失败,教出来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啊——”
       “是,连哲学都不让讨论了,难道每天就是胡闹乱搞吗?”小齐说。
       另外两人一听立刻笑了起来,又说了几句闲话,程宇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宋枫发的信息,问他是否在茶楼,程宇回答在。于是宋枫马上又发信息说:“你自己先出来坐,我十分钟之后到。”
       程宇依言出来,坐在凉亭里喝茶。果然不久就看到宋枫急匆匆走过来。宋枫一改往日的欢快,脸色十分凝重,甚至有些惊慌。她走到程宇面前坐下,又遥望了一下在茶楼里独自工作的小秦,然后压低声音说:“不好了,出大事啦——”
       “又怎么了?”程宇奇怪地问。
       “小秦和小井被捕了。”宋枫说
       “什么?!”程宇大吃一惊,然后回头看看茶楼,说:“小秦不是在吗,你瞎说什么?”
       “不是,事情是这样。就在几天前的一个
       晚上,小秦与小井夜里十一点左右一起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小秦还好,问了问话就给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让她在一个沙发上凑合了一宿,清晨才让她回来。她回来之后马上到我家找我,告诉我说小井回不来了。”宋枫说。
       “为什么?什么事?”程宇问。
       “敲诈——”宋枫说。
       “敲诈谁?”程宇问。
       “敲诈我!”宋枫说。
       程宇啊了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如果不是听宋枫亲口说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前一阵我不是一直接到短信管我要钱吗?一开始我没当真,但是后来短信越来越多。我有点害怕就换了手机,谁想到换手机的第二天短信又来了,还是那些话,说帮帮我吧,我们一家四口会报答你的。更有甚者,又过两天,我傍晚回家给老公做饭,看见门前放了两包莫名其妙的糕点,晚上短信又来了,说那是礼物用来提前感谢你的,请帮帮我们吧,你们是有钱人啊。我一看这短信终于害怕了,人家连我家地址都知道,于是马上向苏警官报了警,苏警官听完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我先别声张。”宋枫说。
       “那这个案子怎么破的?”程宇问。
       “苏警官他们没明说,只是说后来辗转查到一个手机号。前几天苏警官晚上莫名其妙地来这儿闲聊,聊了特长时间,我当时还感到奇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来这儿就是为盯住小姑娘们的,因为他们那天知道拿那个手机的人会回来给他们送行李,而冯警官就一直在园子外面等着,准备在那个人和小姑娘会合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后来抓到之后,警察把小秦放了?”程宇问。
       “对,没她的事儿。”宋枫说。
       “那看来是小井了,她是怎么牵连进去的?”程宇问。
       “情况是这样,苏警官今天告诉我说,小井来我这儿之前在她家乡山外的一个小饭馆打工,老板就是这回这个事儿的主谋,叫小远。小远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但是开饭馆的时候就和小井搞到了一起。饭馆倒闭后,小井先来北京,小远是后来的。可小远这人不打工不学好,天天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据说,最近家里孩子病了,没钱治,逼急了就想起这一招来,想弄点钱。”宋枫说。
       程宇点点头,他回想起有一天早晨他独自来茶楼看书,当时看见一个挺落魄的男人坐在角落,小井坐在他的正对面嘀嘀咕咕地在跟他说什么,两个人一见他进来就什么也不说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就走了。
       “小井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到一起?她多老实啊。”程宇问。
       “不知道,刚才那些情况还是苏警官今天告诉我的,他说这个案子是冯警官破的。”宋枫说。
       程宇皱着眉沉思不语,这个世界真是太难以理解了,那么淳朴忠厚的小井怎么会敲诈自己的老板?程宇自以为在商场上打滚多年,不敢说火眼金睛,但是知人之明也总有一些。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个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转的小姑娘心中竟会有这样的弯弯绕。
       “唉,真应了那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得多,这写小说的打死也编不出来呀。”程宇感叹道。
       “谁说不是,而且我觉得这个小井实在是太傻了,她怎么会迷上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远?”宋枫有些恨恨地说。
       隔天,冯关又来到茶楼,这回是宋枫专门请他来的。茶楼里相当冷清,小秦孤独地站着,她的精神十分萎靡,两眼还是红红的。
       冯关进门之后,宋枫挥手叫小秦先出去,回宿舍休息一下。她自己给冯关沏上一包上好的铁观音,特意端上四色新鲜的果碟。
       “小秦已经好多天没怎么睡了。”宋枫看看不远处小姑娘们的宿舍说。
       冯关听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小井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两个仅隔一个山村。”宋枫又说。
       冯关依然喝着茶,一言不发。
       “冯警官,还得感谢你-,听苏警官说是你坚持不懈地盯着一个又一个手机号码,最后抓到了小远。”宋枫说。
       “这没什么,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他们的方法也太笨了,这个案子破得没一点智力成分。”冯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他们是初犯吧?”宋枫试着问。
       “是——”冯关说,“那个小远的孩子病了,需要钱。”
       “冯警官,我有个不情之请。”宋枫终于鼓起勇气说。
       “什么?”冯关问。
       “我想救救小井。”宋枫说。
       “你没搞错吧。”冯关听到这儿终于有点认真地看了一眼宋枫,他说,“我原来猜你找我肯定有事,可没想到是这事儿。”
       “我觉得她太单纯,是被骗了,而且他们后来也好一阵不骚扰我,我本来都快忘了,没想到你倒把案子破了。”宋枫说。
       “我还真没听说过事主埋怨破案的呢。”冯关哼了一声,接着说,“这事,不是你说帮就能帮的,小井的案子已经向别的部门报批了,她现在在看守所里羁押,等着判吧。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你说怎么办?”
       由于公园里大爷大妈们成群结队地光临茶楼,并且以讹传讹持续散布谣言,众茶客在十分严肃的情况下召开了一次全体正式会议。会议上小齐先是向大家汇报了茶楼清誉直线下降的情况,认为其程度显然超过了“半夜鸡叫”后的股市跌幅,然后大家回到问题根源,认真回顾了麻烦制造者高坤的出现,以及随后与之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大家纷纷指出,现在斗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虽然大家努力抗争无奈对手坚韧狡诈,致使形势日趋严峻。如果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临竹苑将不再是一个清静的品茗之地。
       议论中,大家总结了以往的经验和教训,纷纷畅所欲言献计献策。不用说,由于茶客们涉猎行业众多,所以各种主意层出不穷,确实做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是,一旦把每个主意加以仔细分析,就发现不是操作难度大,就是效果甚微,这倒是充分体现了众茶客酷爱纸上谈兵却无行动之能的现状。
       纷扰之间,大家的思绪陷入困顿。程宇不禁慨叹道,要不就破釜沉舟吧,实在不行就用林小姐留下的锦囊妙计,等高坤来了,大家一齐把他扔到湖里去。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然后均频频摇头说,这算什么方法,分明是在开玩笑。正在议论时,岁数最大老奸巨滑的老杨,忽然拍了一下桌子,高叫一声:“众位,我有一计。”
       “哦,是什么?”大家问。
       “我们可以让高坤那厮自投罗网。”老杨晃着花白的头颅思考着说道。
       “真的吗?”大家不相信地反问。
       “嗯,试试吧,也许管用。”老杨说。
       茶客全体大会两天之后,高坤迈着泰然的步子再一次走入临竹苑。众茶客依旧都在,大家都躲在一个屏风之后,如同躲在阵地之后一样等待着。高坤进来之后,自信地扫视着大家,随即以一个领袖的口吻,向大家问道:“你们见过恐龙吗?”
       “见过——”大家毫不犹豫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这回轮到高坤发愣了,这是一个他追寻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得到的答案。但这一次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轻易得到了回答,在愣了几秒之后,他的眼睛骤然亮了,放射出崇敬的光芒,他有些激动地问大家:“在哪儿?”
       老杨沉稳地站起来,他以一个诗人的气质以及一个老同志的牺牲精神坚定地走过去。到了高坤面前,他拿出一张详细的本市
       地图,指着最偏远的郊县的一个地点说:“在这里,就在这里——”
       高坤拿着老杨给的地址去了。那个地址所在是一个高档别墅区,据说里面住了不少隐退的名流显贵,戒备森严。如果高坤按照老杨的指点,从侧面翻入别墅区高大的围墙,他多半会被那些五大三粗的保安抓获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阴损的主意,把高坤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人推向一些打手,他的幻想之路一定凶多吉少。然而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几天之后,高坤安然而返,当他再次出现在茶楼时,众人无不有梦里花落不知多少。世事无常常出意外之感。
       “你,你,你见到恐龙了吗?”王前途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高坤痛苦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大家念叨着彼此相互看着。
       一会儿程宇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按照我们的方法去找的?”
       “当然是。”高坤说,“那天,我翻墙而人,本以为会碰见恐龙,没想到却看到了人。我刚要张嘴问问题,他们就把我扣了起来。我和他们辩论,他们被我问得晕头转向。一会儿来了几个老爷子,挺和蔼的,于是我抓住机会问他们,你们见过恐龙吗?老爷子们听了连连摇头说,这种事我们不再管了,我们已经退了。第二天我又去时,碰到另一拨老爷子,我又问他们同样的问题,他们就反问我,这儿有恐龙这件事是哪个部门通知你的?我说是恐龙研究会的专家们说的,他们听了立刻熟练地回答说,噢,那就先去找那个部门再研究一下吧,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打个招呼。”
       高坤说完,大家面面相觑。本以为老杨的这招请君入瓮多少会起些作用,没想到就这样被轻易瓦解了。众茶客自以为是的聪明,在经验丰富的老爷子们面前简直不值一哂。还好,大家之前就对斗争的艰苦性有所准备,知道不会一帆风顺,因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回按照商量好的,由程宇出马。程宇拿出一份准备好的最近新出炉的财富风云榜,递给高坤。高坤拿着那个榜单反反复复地看着,眼光中透露出研究的意味。
       “这是恐龙排行榜。”程宇坚定地说。
       “真的吗?”高坤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程宇说,“这些人都是各行各业里最大的恐龙,他们吃的人可是不计其数的,他们应该属于统治世界的霸王龙。”
       高坤在众人的煽动下,拿着排行榜以及同时曝光的名人地址再次出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一次他是抱了必胜的信念,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众人也对他的这次短途旅行满怀期望,他们想,总会有人出来行行好吧,那些常年颐指气使的大老板们以及他们周围哈巴狗似的职业经理人们总不会让高坤这样的草民再横行霸道了吧?怎么着也得给他安排一个一天二十四小时小煤窑上班的活儿吧?
       但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人们的算计碰壁碰得更纯粹,高坤竟然一个人也没找到。因为他在每一个公司都得到了一个千篇一律的答案,公关部职员对这个热血沸腾的想求见老板的记者说,第一,别问了,我们不欢迎记者,其次我们无可奉告,所有的那些偷税漏税,行贿诈骗,走私贩私,草菅人命,还有环境污染都不是我们干的。
       高坤再次回来时,他是带着怨气和委屈的。当他风尘仆仆地一进门,大家就明显看出了他的颓丧。
       “怎么着,老高,恐龙凶恶吗?”大家问,心想即使恐龙不凶恶,他们身边的小鬼儿也应该够你喝一壶的。
       “呸,什么玩意?”高坤愤愤地说,“就那些鱼兵虾蟹,凭什么不让我见恐龙,恐龙就全世界最大吗?”
       大家听完相对无言,看来这一回还不如上一回,连正主儿都没见到。痛定思痛,大家第三次出招时,为了一举成功,决定痛下杀手,事不过三,这回一定让他有去无回。
       这次大家推荐得最狠,高坤被指引去寻找一个广告做得很好的公司。这个公司常常向人们的手机上发出这样的信息:兴旺集团,替人了仇,放高利贷,出售黑车,以及办理其他欺行霸市狐假虎威业务,地址,幸福大街××号,祝大家幸福平安。
       高坤无知无觉地再次去了,几天之内音讯皆无。大家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星期内高坤还是无影无踪。众人渐渐高兴起来,都认为高坤这次让人收拾的概率很大。可是过了两天,事情还是出了岔子。在一个众人纷纷散去之后的傍晚,一个穿着西装革履非常斯文的人来到了茶楼。他走进茶楼时,只有小秦在,来人进门之后并不点茶,而是认认真真环视了一下茶楼,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这儿就是恐龙研究会吗?”来人问。
       “什么?”小秦没听清反问一句。
       “我是说,这里是恐龙研究会吗?”来人礼貌重复道。
       小秦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她皱皱眉说:“先生,我们这儿是茶楼,没有什么恐龙研究会。”。
       来人温和地笑笑说、:“但愿这儿仅仅是茶楼。”他说着递给小秦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兴旺集团,×××。下面有一句口号:兴旺,兴旺,您幸福我兴旺。
       “我是兴旺集团的,”来人非常职业地说,“我们从事的是正经业务,比如替人报仇替人追债,买卖各种被盗奢侈品。如果研究会存在,请你告诉研究会的人,我们不希望被别人打扰,也不希望被别人讽刺。我们不会替别人去找什么虚无飘渺的恐龙,当然如果他们指的是丑陋的女人,我们倒是可以效劳,我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次合作的机会。另外,我们已经决定放过那个恐龙研究会的使者,我们认为虽然他无端打扰了我们的工作,但是目前还是让他在社会上自由自在地翱翔为宜……”
       来人彬彬有礼地说完,骨头很硬的小秦早已经吓得脸都绿了。
       把高坤从园子中放到社会上的影响并不止这些。过两天,小齐与老杨在凉亭中下围棋之际,宋枫来了,她一来就打断了他们的棋局,向小齐他们抱怨道:“你们是不是又搞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小齐不明所以地问。
       “今天园长给我打了电话,说上面有人来查,问园子里有没有一个什么恐龙研究会,问这个研究会登记过没有,没登记可属于违法,他还说,听说这个研究会就在茶楼。”宋枫说。
       小齐和老杨一听就明白过来,看样子是高坤那厮这一阵在社会上闯荡,结果又把屎盆子扣了回来。
       下午,小齐把宋枫的话转告给大家,还说园长借此要给茶楼提高租金,大家听了都挺压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怎么这么多思维缜密的现实主义者就无法在任何层面战胜一个不着四六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是高坤这厮再次出现怎么办?”程宇哀叹一声,十分悲观地问。
       沉默,长长的沉默,无人回答,因为没人有能力回答。两分钟之后艺术家王前途终于拍案而起,他大声说:“丫要是再来,我就把他扔到湖里去。”
       “对!”众人一齐喊叫起来,“就这一招了,给王八蛋扔湖里头去!”虽然宋枫管理上的改革无疾而终,可茶楼还是在短时间内恢复了老样子。宋枫最初的一段有些无精打采,但是还好,她快乐的天性又使她很快振作起来,并且不得不比前一阵更勤奋地出现在茶楼,因为她要打理林清留下的那些活儿。
       
       这天,宋枫很早就来到茶楼,忙完一些琐事,她想起已经有一段没见程宇了,就发短信问他今天来不来。程宇隔了很长时间才回复说现在有事,等办完之后下午再过来。宋枫看完短信就懒懒地吩咐小秦,中午只做两个人的午饭即可。
       中午时分,茶楼的门第一次被外人推开,宋枫忙起身去招呼,谁知进来的竟然是华英。华英依然打扮得很精细,她依然客气地笑着,那种礼貌使她好像是个假人。
       “华小姐你好啊。”宋枫笑着说。
       “宋老板好。”华英礼貌地回应。
       “怎么,是来喝茶吗?”宋枫冒冒失失地问。
       “不,我是来找林师姐的。”华英笑笑说。
       “噢——”宋枫闻言顿了一下说,“小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去哪儿了?还回来吗?”华英有些惊讶地问。
       宋枫听了笑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我转告吧。”
       华英点点头,面露迟疑之色。宋枫看了她一眼揣测地问道:“难道是关于小孩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华英反问。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小林走之前她跟我模模糊糊地提过。”宋枫说。
       华英摇摇头,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饼精装的茶递给宋枫说:“这回我是来告别的。既然她不在,那么宋老板,这饼茶请代我转送给林师姐吧。”
       宋枫双手接过茶,一看之下,有些惊讶地说:“这不是上回那款天价茶吗?”
       “是。”华英点点头说,“不过,现在它不值那么多了,普洱茶市最近崩盘了,一周之内跌了百分之五十。”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宋枫大惊道。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华英苦笑道,“我们手里攒了一大批货,钱都押在那上面,老傅已经回南边处理去了,再这么跌下去,我们可能要破产了。”
       宋枫听得惊心动魄,不禁感叹道:“怎么这茶市也同股市一样,今儿个天上,明儿个地下。”
       “天底下的事可不都这样。”华英说完,收了习惯性的笑容,茫然地望着窗外。
       “华小姐,我们坐下来聊吧,你没事的话在我这里吃午饭。”宋枫诚恳地邀请道。
       “不用了,不用了。”华英回过神来连连说,“其实,我这回来送茶,不仅代表我,也代表老傅。他这个人有话不会好好说,而林师姐呢,性格又太过刚强,做事不留余地,所以他们两个一直处不好。实话说,当年的事也赖不得我,不过,我依然感到内疚,觉得欠了师姐一个大人情,所以这回我就用这饼茶来略表寸心吧。”
       “华小姐,我先替小林谢谢你,其实我觉得你人还真是不错。”宋枫由衷地赞扬道。
       “谢谢,我们每个人在某些人眼里都是好人,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又都不是。”华英说,然后又和宋枫客套几句,就不顾宋枫的挽留,执意地推开门遥遥而去。宋枫站在玻璃房中,看着翠竹之中那个远去的俏丽的身影,觉得这个情形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隐隐的无奈与黯然。
       下午,程宇过来了。他和宋枫打个招呼就忙着准备一份商业计划,屋子里小秦和宋枫相对闲坐。一会儿电话响,小秦接了之后答应几声马上出了茶楼,原来是超市来送货让她去接。
       宋枫看小秦走了,就凑过来给程宇倒水。又上瓜子。程宇看出她有事,就问:“又怎么了?”
       宋枫马上说:“小井运气真好,她怀孕了。”
       “怀孕了,谁的?”程宇问。
       “是小远的。”宋枫回答说。
       “那为什么运气好?”程宇不解地问。
       “当然好了,这样小井就有保外就医的机会。冯警官正为这事儿跑呢。”宋枫说。
       程宇听了点点头,吁了一口气说:“那倒是好,她至少可以见见天日。”
       “可是等她出来之后,就得赶紧去打胎,这个小孩子是不能随便出来的。”宋枫说。
       程宇无言,他明白这个决定是对的,完全是为了小井着想。可小井的爱情呢?就这么结束了?据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次为了爱情出生入死,那才算当过女人。可是她们不顾一切付出的青春与情感,就能换来长久的幸福吗?
       “唉,这件事其实就是坏在爱情手里。”程宇想到这儿不禁感叹道。
       “谁说不是?谁年轻时不曾为了爱情疯狂过呢?”宋枫也感叹了一声。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我照例出来遛弯。园子里依然非常宁静,湖光竹影之中有一种夏夜的味道。小姑娘们宿舍的门斜敞着,我非常惊讶地看到小秦与小井两个人又重新坐在了一起,这种情景好长时间不见了。
       两个人都哭得非常厉害。
       “你骗我,我把你当最好的姐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远,取行李那天晚上我简直吓死了。”小秦说。
       “都是他让我做的,他的孩子快死了。我不知道那是犯法的,我以为他就是要向老大借钱呢。”小井哭着说。
       “怎么那么笨哪,那就是犯法,有那么借钱的吗?”小秦哭着说,“你以后别再提小远了,那个没有本事的男人,既不能照顾家,也不能对你负责,你怎么能和这样的男人好,缺心眼啊?!”
       两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我听了她们的哭声,心中也不禁泛起阵降陇伤。我想,尘世间的生活真是这样的痛苦吗?所有的人一直在追寻幸福,但现在看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幸福极其稀少或者根本不存在啊。
       当高坤再次以高蹈的姿态出现在临竹苑时,众茶客已经等待了好几天。等待期间,他们多次演练,单等高坤一来,只要他一开口提出那个古怪的问题,大家就会一拥而上,在一分钟之内把他抛进湖中。因此当高坤一进门,人们就按照排练好的,迅速走到固定位置,程宇老杨打头,王前途与小齐殿后,众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高坤左右看了一眼,颇感奇怪地皱了皱眉,然后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众人一听愣了,怎么意思,怎么改词了?
       在众人愣怔之际,高坤又耐心地问:“你们见过恐龙吗?”
       大家一听,马上知道自己差点上当,立刻拥上去,一下子把高坤抬了起来。程宇与老杨一人拽一只胳膊,王前途与小齐一人抄起一只腿。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我是记者。”高坤着急地嚷着,这是他少有的比较靠谱的话。
       众人听也不听,推开门,像拎死狗一样把他拎到了平台。
       “注意,听我口令,大家一齐使劲,争取扔远点。”王前途兴奋地叫道。
       “等等一”随着一声尖叫,小秦从茶楼里冲出来,她着急地说,“程先生、杨叔、齐先生、王先生,你们就饶他这一回吧,我们老大那天吩咐过,咱们茶楼不能再出事了。其实现在的恐龙那么多,总有适合高先生的吧。”
       “是吗?”高坤一听伸起了脖子,身子打着挺儿,眼中放出了光。
       “恐龙在哪儿啊?”大家问。
       “到处都是啊,”小秦不解地看着大家说,“不是有好多好多的大明星吗?何不让高先生去试试?”
       小秦的这句话非常有效,众人一下子都觉得这还真是个选择,怎么原来没有想到?就在发愣的一瞬,高坤如同一条泥鳅一般,哧溜一下挣脱出来,落荒而逃。
       高坤就这样在小秦好心的建议下以及众人的犹豫间再次从临竹苑奔向广阔的社会。表面上看,高坤的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
       特殊,他只是如同标准的粉丝们一样坚韧地奔向那些水陆多栖的明星。他因此也如同一个为此跳海的小姑娘一样,并无幸运接近明星们甚至看清他们的面貌。他被种种强大的人群阻挡着,人群中包括保镖、保安、警察、经纪人、记者,还有更多的闲散群众。
       他唯一一次比较接近成功,是因为起得太猛又走错了队伍,所以茫然混入了庞大的欢迎人群。可是当那个从海外飞来的明星甫一亮相,高坤一看她涂满脂粉的脸,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这不是恐龙吗?”
       耍惯了大牌的明星,从未听过有人如此中肯地夸赞自己,她立刻勃然大怒,指着高坤冲周围的人大叫道:“他骂我。”话音一落,明星的绯闻男友之一,一个刚刚从某种选秀中脱颖而出的年轻男人立刻像贾宝玉对待袭人一样,一个窝心脚奋力踢过去,高坤马上如同面口袋一般被踢飞。随后围过来七八条大汉骑在高坤身上抡起拳头一顿暴捶,三五分钟之内整个机场充斥着劈劈啪啪的皮肉挨揍的声音。打完之后,众人神清气爽地起身,大踏步离去。此时,高坤艰难地从人腿丛中,伸出打得像西红柿一样的脑袋,冲着明星远去的背影,带着哭腔问道:“凭什么啊,我不就说了句实话吗?”
       但是先锋毕竟是先锋,高坤虽然遭此重大挫折,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更加昂然地奔向其他新的恐龙,就好像整个社会中只有他一个人类个体在广大无边的侏罗纪公园中奋力追寻一样。
       不幸的是,这次挫折开了个坏头,高坤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全身而退过。他不断地探索,又不断地被暴打,直至最后他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中犯下了大错,他在浑沌之中决定去见著名的精神偶像:昙花姐姐。
       可以肯定,高坤的自我毁灭就来自于他刹那间的错误决定。他见完昙花姐姐之后,并没有去茶楼,而是立刻去找了冯关。他脸色发青,目光呆滞,当他在派出所的房间里见到冯关时,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风雨肆意蹂躏了的茄子,完全丧失了时代先锋的本色。
       “冯警官,救救我吧。”高坤哭丧着脸说。
       “怎么了?”冯关上下打量着他冷静地问。
       “我要住院——”高坤喊道。
       “为什么?”冯关好笑地问,“是恐龙吓着你了吗?”
       “不是,是昙花姐姐。”高坤说。
       冯关同情地点点头。因为他曾经在一场昙花姐姐的商业秀中警戒过,那种地动山摇心惊肉跳的感觉他是经历过的。
       “她确实是某个公园里放出来的,”冯关耐心地安慰着高坤说,“但是你也没必要如此战战兢兢。”
       “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了啦,她本来就是一条让全国人民恶心并麻爪的母狗,怎么能变成偶像呢?”高坤说到这儿忍不住委屈,像一个受了骗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茶楼的落地玻璃上贴上了一张引人注目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招聘服务员,女,二十三岁以下,要求,身体健康,容貌俏丽。
       小井走了,她在宋枫的安排下去另一个地方上班。而小井一走茶楼就真的需要再来一个小姑娘,应付那些与日俱增的茶客。
       茶楼中依旧热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王前途每天卷着土匪画儿过来,等待着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出现的画商。程宇一直算计着自己日渐清淡的生意,偶尔看看歪书解闷。而小齐还是专盯股票,享受着人生中不可预测的起起落落,间或与老杨下下棋并且斗嘴取乐。
       中午十一点半,股市收盘,在经历了“半夜鸡叫”的疯狂下跌之后,大盘又坚韧地涨了回来。小齐忍不住浴火重生后的喜悦,他高叫着笔墨伺候。小秦依言送来纸笔,小齐拿起笔一挥而就,然后向各自忙碌的众人叫了一声:“列位,打扰一下如何?”
       “哦,股票大师有何见教?”大家闻言一齐抬起头。
       “最近股市形势再次大好,全国人民再次喜出望外。鄙人股海之中畅游多年,多有挫折,今日方有扬眉吐气之感。因感怀生活、爱情、股市,写就了一首歪诗,请大家品评一下如何?”小齐说。
       “好一”众人一齐叫道。
       “诗的题目叫《我的老婆王有才》。”小齐说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然后走到中间的桌子旁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站着我的老婆王有才/我走过去/向她说/王有才,我爱你/她竖起手指/神秘地冲我眨眨眼/对我说/涨停/只有所有的股票都涨停,包括你的爱情/我才爱你/才是王有才,你的田野中的王有才。”
       “好啊,太好了——”众人听完一起叫好起来,“小齐你真是太有才了,这是标准的梨花体啊,现在最流行的。”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啊。”小齐得意地向众人拱着手,“不过是有点感受而已。”
       中午宋枫来了,因为夏日清凉,宋枫就把程宇叫出来坐。在凉亭中,宋枫给程宇泡了一片十年的老茶,程宇喝着茶,觉得确实是茶中精品,瞭望湖水,惬意之下程宇深感人生之舒适快活不过如此。
       “林清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宋枫忽然说。
       “哦,是吗?”程宇问道。
       “她自己悄悄开了一个茶楼,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们两人和好如初了。”宋枫笑笑说。
       程宇听了也微微一笑,他赞赏地看着宋枫,觉得她实在是心胸开阔,很多男人都未必及得上。
       “估计是林小姐确实爱茶,而且这个城市茶的氛围也浓,她离不开这里。”程宇说。
       “是,她本来就是一块做茶的材料,这回是得偿所愿。”宋枫说。
       程宇点点头,又不禁想起林清在的日子,那些日子不能说比现在好,也不能说比现在不好,只要是过去的日子就值得怀念。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林清说的是对的。”宋枫这时又说。
       “什么意思?”程宇问。
       “小姑娘要辞职都是小秦折腾的。”宋枫有点沉重地说。
       “你怎么知道?”程宇问。
       “我这儿一直存着一个小井给我的短信。”宋枫说着递过手机来,上面有一个小井长长的短信,在短信中小井非常悲痛地表示:她太过分了,又哭又闹逼着我走。
       程宇看完短信陷入沉默。他现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这件表面简单的事情背后确实颇多复杂,小秦走是为了和林清斗,小井的走虽然托辞是小秦的威逼,实际上多半是因为害怕她和小远的事败露,所以才不得不逃离。
       “那你想怎么办?”这时程宇问。
       “能怎么办?”宋枫摇摇头说,“就这样吧,这样下去挺好,反正她们喜欢跟着我。”
       下午,在宋枫的邀请下,程宇和她一起去了林清新开的茶馆。
       到了茶馆,屋子里果然清净优雅。四周的竹帘已经拉下,遮住了下午的阳光。音乐轻悠缓慢,是一种久远的古曲,整个茶馆显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氛围远胜于水榭茶楼。三个人见面少不得一阵寒暄,落座之后,林清依然非常职业地问程宇喝什么茶。程宇想想就说还是喝普洱吧,普洱最让人回味。林清点头称是,一会儿,一个小姑娘拿着一块普洱茶过来,林清接过茶,亲手泡起来。
       “林小姐,你不是说要离开这里吗?”程宇这时问。
       “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这个茶馆的老板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我走之前,他正好想换行不干了,随口问我是不是愿意接手,我开始挺犹豫的,可来了一看,我立刻喜
       欢上这里,于是就决定不走了,干。”林清说。
       “那现在生意还好吗?”程宇又问。
       “还可以,刚开张,人不是特别多。”林清说。
       “嗯。”程宇点点头,“无论如何,你终于有了自己的茶馆了。”
       “是啊,我本来就喜欢茶,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了。”林清甜美而认真地笑起来。
       “我怎么看着刚才那个上茶的小姑娘神态和小井很像。”宋枫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小姑娘,有些感怀地说。
       “是吗?我没注意。”林清打量一下那个小姑娘,摇摇头,又说,“我不是说过嘛,其实社会上像这样的小姑娘多的是。”
       宋枫喝了口茶叹了一口气说:“小井还算运气好,她能保外就医都是冯警官帮的忙。法院的人说了,她估计没多大的事儿,只要她在北京呆着随叫随到就可以。我后来又给小井找了一个工作,是在一个桑拿,上夜班。”
       程宇听了频频点头,只有林清哧地一笑说:“你就是爱做滥好人,你这样是非不分管理不好一个企业。还能让员工敲诈老板?真是不可思议。”宋枫听了笑而不语,程宇连忙笑着把话题岔开。
       正说着,茶馆的门被推开了,冯关竟然现在门口,林清赶紧起身去迎接。程宇想起林清以前的叮咛,一时颇感诧异,这时宋枫低声笑着说:“是林清主动请的,她想让冯关来捧捧场,再带点其他客人过来。”
       “唉,看来自己干就是压力大,什么都得忍着。”程宇不禁感叹说。
       说话之间冯关走了过来,大家又纷纷起身打招呼。落座后,重整杯盘,喝了会儿茶,冯关问大家聊什么呢,大家说在聊小井,还说小井的事儿还得感谢冯警官的帮忙,冯警官真是好人。
       “我帮的忙也是在法律范围之内,关键是他那个男友还行,帮她扛了一切。”冯关说。
       “哦,是这样啊。”大家听了点头,又说,“那人还算够意思,那他的孩子呢?”
       “已经死了。”冯关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众人一时无语,满心惊讶和黯然。这时冯关又说:“据我所知,小井现在过得也并不好,她那个桑拿的老板是个黑道,只让员工上班,根本不给钱,谁要钱就得被砍。”
       宋枫一听不禁啊了一声,连忙说:“那我岂不是又害了她,冯警官这事儿你可得管管啊。”
       冯关听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宋老板。我只是一个小民警,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儿?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听说小井又谈恋爱了,所以她的状况也不会太坏。”
       这一说又轮到宋枫与程宇惊讶了,两个人不禁一齐感叹道:“不会吧,这也太快了吧,上回就是因为谈恋爱出的事儿,怎么现在又谈上了?这才几个月?”
       冯关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说:“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像小井这样的女孩子,她这辈子的命运就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冯关说完,大家不由得点头。此话虽然刻薄却丝毫不错。沉吟间冯关又说:“各位,我可能要调走了。”
       “哦,去哪里?”大家问。
       “去另一个区,也许未来不干这一行了。”冯关说。
       “为什么?”大家问。
       “不为什么,也许我不适合干警察,只适合坐在某个地方天天空想直到老去。”冯关说着苦笑了一下。
       大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却都想谁不是一直在这个社会上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呢。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冯关又说:“有一件陈年往事,我一直没弄明白。我有一个警校毕业的师姐,她是一个口口相传中的高手,她来自于北方,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城市。听说她不仅很美,而且屡破奇案。但是有一次为了执行任务,她化装成一个拓展训练培训师去了外地,可后来却再也没回来。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探究过为什么,我拿着这个案子琢磨了很久,有一天,我忽然豁然开朗,我想,也许她是累了,她想投入到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当中去。”
       “没有人向你解释过她为什么失踪吗?”程宇和宋枫问。
       “没有,我问过所有的人,但是大家都讳莫如深,包括一向嘻嘻哈哈的老苏。”冯关说。
       程宇和宋枫听着不禁心中也暗暗奇怪。
       “所以林小姐,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觉得你就像她的整容版,我见过她的照片。而且我的师姐和你一样,也有一个男孩,恰好同龄。”冯关说。
       林清听到这儿微微一笑。说:“你对我了解得还挺清楚。不过我认为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我,她就是她,怎么可能那么巧?”
       冯关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没错,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谬。我自己适合当警察是愿意猜谜,不合适当警察是愿意没完没了地猜谜。在我师姐的这件事情上,我猜是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放她一马,让她投入到另一种生活之中去了。我想见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向她请教,一个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你有点走火入魔了,这其实是一种奇怪的暗恋,对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暗恋。”林清笑道。
       众人听了也不禁莞尔,原来听说过一个人爱上一座自己完成的雕塑,还没听说过有人能爱上一个口口相传中的人物呢。
       “可能,有这种可能。”冯关很无奈地承认道。
       “天底下的叶子有很多是相似的,但是没有一片是相同的。”宋枫与程宇劝慰道,同时又不约而同地想起,其实,人们真的从来没有清晰地了解过林清的过去,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畅谈许久,天色将晚。冯关由于有事要先走,林清站起身送客。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在门外他们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随后,林清才折身返回。可是当林清坐下时,宋枫与程宇还是发现她的眼中隐隐含着泪水。
       “怎么了?”两个人不明所以地问。
       “没什么,最近累的,眼睛发酸而已。”林清擦擦眼角的泪水滴水不露地说道。
       夏日的傍晚,夕阳西下。
       暑热渐去,霞光布满湖面。凉风习习而来,从竹林间穿过时飒然有声。游人不多不少,均匀地散落在沿湖的路边或者林间的小道上。
       茶楼的玻璃窗全都打开,风畅快地涌进来再涌出去。屋子里很宁静,小齐在和老杨下棋,王前途则在奋笔作画。
       由于凉亭中喝茶的客人较多,小秦一直在外面忙着应付。这时,一个细高挑的小姑娘走进了茶楼,她一身翠绿的打扮,显得鲜活灵动。
       “请问这儿的老板在吗?”小姑娘清脆地问。
       “什么事,找我吧。”小齐看看没人就自己站起来。
       “听说您这儿招人是吗?”小姑娘笑着大大方方地问。
       “没错——”小齐说,“你应聘是吧,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丽丽,二十一。”丽丽说着,眼睛灵活地转了一下,其余两人闻言都抬起了头,他们认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清纯而漂亮的小姑娘,心里在想,又来一个小姑娘,她会在这里停留吗?停留之后,她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二天上午,当程宇刚刚参加完一个商务谈判,从大厦中走出来时,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高坤。高坤依然是传统打扮,他光光的头,斜背着挎包,头上系了一根白布条,面目表情中没有丝毫受过冲击的颓废。他站在大厦前的广场上,神态异常壮烈地守护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保护恐龙,共享地球。有不少人从他身边走过,人们都下意识
       地驻足观望。高坤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中,以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依靠着支撑条幅的一根竹竿,眼睛望向远方。
       几个月后,出人意料的是,高坤成名了。他所在的广场人越来越多,人们如同见到偶像一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受到了极大的追捧,欢呼声远远超过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商业明星。
       后来在一个现场直播的采访中,一个美丽得如同一张白纸的女主持人,在和高坤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毫无实质内容的对话后,深情地问了他一句话:“你见过恐龙吗?”
       高坤认真地沉思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向远方的落日幽幽地说:“你看,即使夕阳再温暖的照耀,也被我柔和地超越了,我将迈向永恒,刹那间永恒。”“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女主持人再次深情地问。
       高坤白了她一眼,更哲学地回答道:“上帝给了我们心灵的自由,谁也没有权力放弃这神圣的礼物。”
       主持人终于明白了,她一下子涕泪横流地哭了,这恐怕是她这一辈子能听得懂的最具召唤意义的话语。于是,她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偶像,我们找到你了,我们太需要你这种拥有信仰的偶像了——”
       几天之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中午,在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在沉睡非常安静的时刻,我从湖水中蹿出,腾空而起。
       到了,时间终于到了,我挥动着刚刚长出的翅膀,在空中尽情地翱翔着。白色的成群的湖鸥,就在我身下,像我曾经的伴侣湖水一样起伏跌宕。
       我在这个城市的水系中已畅游很久,并一直潜伏在这个安静的湖泊里,现在是我离开它们,飞向令人向往的世界尽头的时刻。我振翅摆尾,奋力直上云霄,此刻,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坐在湖边凝望着湖水缓缓地沉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也许在生活中有人愿意向左,有人愿意向右,但是他们都只是走到生活的某一个方向,而真正的生活完全出乎于人们的想象,它的不确定性也许才是生活具有魅力的根本原因。想到这儿,我在空中盘绕数周,然后发出一声尖厉的鸣叫,展开双翅向着九天之外缓缓飞去……
       附记:几年来一直想写一个茶馆题材,苦于没有时间。下决心动笔时偶翻资料,发现老舍的《茶馆》自创作完成到上演至今已近五十年。因感怀时光流逝,特以此篇奉献前辈,聊表岁月中无限的敬意。
       2007-8-5 第四稿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