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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河行]“千奇百妙说庄河”等
作者:邓 刚 陈世旭 韩小蕙 孙惠芬 邱华栋  马晓丽 周晓枫 刁 斗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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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庄河,山青翠水清澈海辽阔。歇马山庄酒香歌甜。由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的中国作家采风团一行来到辽宁南部的庄河市,他们游走冰峪沟,荡舟英纳湖,揽胜海王九岛。
       他们走着、看着、谈着、想着,情趣意趣油然而生,于是便有了下面这组文章。
       ——编者
       千奇百妙说庄河
       当我第一次听说庄河这个名字时,就奇妙得两眼放光,因为人家说,庄庄有河才叫庄河,后来听说庄河市共有三百多条河,面对当今日渐干枯的世界,这不仅是奇妙,简直可以说是绝妙。
       我第一次当“海碰子”时,手持鱼枪,脚蹬鸭蹼,潜进犬牙交错的海底暗礁里捕捉海参海螺。为了能有更多的收获,我们沿着辽东半岛黄海边,一路北上,来到一个岛屿丛生、海参肥美的宝地。因为我们这些山狼海贼式的海碰子们,都是夜行昼战,所以,当到达这块宝地之时,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浪涛撞击礁石的轰鸣声。可是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海面掠过,雪白的浪花中升腾出奇形怪状的礁石,有的像展翅欲飞的雄鹰,有的像缓缓爬动的巨龟,有的像仙女起舞,有的像狮虎相斗……在晨曦白雾的衬托下,分明是一幅幅写意挥洒的国画、色彩分明的剪影。群岛四周的水下,鱼虾丰富,海参肥美。伙伴们都发了疯般地扎着猛子,我却不断地将脑袋探出水面,欣赏四周涌动的浪花、升腾的雾气、鬼斧神工般的礁石奇景。每次从水下冲出水面,四周的景色都在莫测地变幻,我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在岛屿之间的海湾扎着猛子,突然就发现一条龙状的长形礁石在我面前横卧。摇船的老渔人告诉我们这是瘦龙岛,接着他对我们讲了一个迷人却忧伤的传说:一条蛇妄想成龙,而成龙的唯一条件就是能“过海”——蛇过海才能成龙。然而上天的皇神们绝不会让低贱的蛇成为高级的龙。但这条蛇不服气,它勇敢地挑战不公平的命运,全力飞越大海,但严酷的神道绝不会有一丝疏忽,就在这条蛇即将接近陆岸之时,被上苍派下的“错鱼”斩杀在浪涛中,化为今天这细长的礁石。老百姓同情地称它为“瘦龙”,即今天的瘦龙岛。在老人的讲述中,我想起我当时的“狗崽子”身世,于是我对瘦龙岛肃然起敬,因为我看到瘦龙的脑袋还顽强地朝向陆岸方向,不屈不挠,死不瞑目。后来与庄河人交朋友,发现他们性格几乎普遍都有着种倔强,这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十多年后我开始写小说,瘦龙岛的传说也成为我写作和奋进的精神动力。我的一篇小说题名就是《瘦龙岛》。
       后来我才知道,瘦龙岛是庄河市海王九岛的一处风景。当今天我再次来到海王九岛时,风光依然,不仅更加心动。
       八十年代初,我随作家代表团到日本,一个日本作家对我说,大连庄河有一个“亚洲蚬子(蛤蜊)库”。回国之后,我急切地搭车来到庄河蛤蜊岛,正巧赶上退大潮,大漠一样空阔的沙滩,泛起一缕缕淡淡的烟气,使人想起湮灭的远古。然而,就在这平坦无奇的大漠里,却是一个充满旺盛生命的世界,融着海水的细沙里埋藏着亿万万个蛤蜊——白亮的,油黑的,澄黄的,淡灰的,花纹奇特的,光滑似玉的,仿佛五光十色的珍珠。十里地开外,那成津津的鲜味儿就扑鼻灌嘴,能鲜得你翻一个筋斗!我什么也不顾了,脱下鞋就飞奔下滩。在奔跑中,我就能感觉到脚丫下踩着圆乎乎的蛤蜊,我立即放慢了脚步,渐渐就小心翼翼,因为我怕踩碎了这些小生命。这就是当今名震世界的蛤蜊滩——退潮八里宽,蛤蜊堆成山。在蛤蜊成熟的季节。一步见方的沙土下面,就能挖出几百斤蛤蜊,最厚的地方,蛤蜊挤成上下两层,甚至三层。
       我不仅享受了蛤蜊的美味,还为此收获了一个给我带来美好声誉的海味小说《蛤蜊滩》。文坛上称我为写海的作家,其实我绝大部分写的是庄河海景。
       今天的蛤蜊滩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大自然的魅力和人工的魅力一齐在这里施展。当年大漠一样的荒疏,人们只能遥望海里的蛤蜊岛遐想;今天却可以驱车直上岛端,放目更远的海景,自然的海鲜味和烤羊肉的香味和谐相融。
       然而,上帝对庄河不仅赐予海味景色,还有山珍风光。
       如果你想在辽阔的北国欣赏到江南的精巧,如果你想在酷热的夏日寻找一种宜人的清爽,如果你想在闹市的烟尘中渴望呼吸到绿色的新鲜,如果你想在喧嚣和浮躁中求得抚慰心灵的宁静,那你就到著名的景区冰峪沟来吧。这里天空明朗,生命纯净;这里青山碧水,花红叶绿;这里是庄河怀里的明珠,也是北国的骄傲。
       如果你是在蛋青色的黎明中来到冰峪沟,你会发现你是走进一幅轻描淡抹的山水画之中:平滑的湖面镀一层银光,玲珑的峰峦飘一缕乳雾,一片黛色的缥缈里,你身轻如燕,飘飘若仙。如果你是在五彩的霞光中来到冰峪沟,你会觉得你置身于一幅润色透明的水彩画里,山林翠翠,水光闪闪,蓝天泛红,绿草染金,所有的空间都在流动着色彩,让你心旷神怡。如果你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刻观看冰峪沟,那分明是站立在一幅巨大而笔墨浓重的油画面前,无论是林木是山石是湖水是别墅是游艇,全是斑斓的色块组成。那种夸张的明暗对比,那种真实的线条凸现,会令你惊叹不已。然而,最使你感到刺激的是在夜里来到冰峪沟,特别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黑漆般神秘莫测的湖水,鬼怪样朦胧变幻的山峰,还有忽而飘进耳鼓里的鸟吟虫鸣,让你不时地产生美丽的恐惧和愉快的惊慌。
       我第一次去冰峪沟时,正是冰峪沟的初级开发阶段,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自然流淌的河水,还有略带蛮荒的山间小路。这种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自然风光固然会给我带来一些情致,但我不因为这就是令人流连忘返的景区,也就是说它没有给予我一种强烈地想再度回游的欲望。但我当时还是为之大吃一惊,因为在粗犷的北国大地,你确确实实能看到桂林山水。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其间越来越多地听到人们对冰峪沟的赞美,然而,我不能想象那条自然流淌的河沟会能美到什么程度。于是我带着疑惑和好奇,再次来到冰峪沟。这才让我从多年前的大吃一惊到今天的大吃一惊。当年潺潺流淌的小河,一下子变成宽阔的湖面,而且还有无数漂亮的游艇在上面奔驰,我简直就目瞪口呆,这令我一下子就想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大自然并没有因这种改变丧失美丽,而是更感到这是人类对自然美的尊重和创造。也许有人否定自然景色的人文概念的参与,但我宁愿更宽宏地理解,因为我到过世界各地的一些风景名胜地区观光过,几乎全部的景区都融进入文的理念,也就是有着人类对自然的关注和理解。中国各大名山,如果没有著名的寺庙和文化建筑,很难有人光顾;一棵松树,一块怪石,没有人类文化的标识,那将永远会被埋没。“冰峪出平湖”的大手笔景观使作家们大为赞叹,这说明人类对自然景色的人文理解和艺术关注是多么的重要。我认定,没有人类美丽心灵的滋润,无论多么美丽的景色也
       美不到哪里去。
       那次重返冰峪沟,给我更深的印象是管理冰峪景区的人,今天已经荣升为副市长的王鹏先生,当时正坐阵在冰峪沟。他亲自为我们当“导游”,如数家珍似的为我们介绍冰峪沟的山山水水。从他的热情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他的艺术气质。这种艺术气质不仅来自他对艺术的热爱,还来自对冰峪沟景色的感悟。当他在游船上用浪漫的歌喉唱出优美的旋律时,你会觉得他对冰峪沟的爱是骨血相连,灵魂相融。正因为有爱家乡美的庄河人的心血滋润,大自然才突显活灵活现的风光。
       艳阳七月的今天,当我陪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作家采风团队伍,又一次来到银石滩、歇马山庄、绿色生态园……我们大饱山珍海味的口福,大饱山清水秀的眼福。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无论春夏秋冬,为什么几乎每隔几个月我都要和朋友们来庄河,有时只是到路边的林间小坐,品味一下庄河的湿润,有时是到海边走走,呼吸一通鲜味的海风,然后再匆匆赶回一百公里远我住的城市。现在我明白了,我到庄河是来吸吮美的能量——这是庄河风光美和庄河人心灵美的共同的硕果。
       自然之冲的恩赐
       月前,我很敬佩的作家邓刚、孙惠芬和人民文学杂志社的商震先后来电话,命我往大连一行。我自是欣然。除了从好友之命,还因为我在整整四十年前到过大连。
       初冬,地上结着冰,天上撒着雪粒,寒冷封锁着大连。我想起艾青的诗:寒冷封锁着中国呀。这是整个民族的冬天。满大街是充满了硝烟和血腥气息的大字报:顶礼膜拜和恶毒诅咒、声嘶力竭的欢呼和你死我活的仇恨,交织成疯狂的激情。不知为什么,我在这样的狂热中,感觉到的一直是彻骨的寒冷。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人与人之间——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冷血地伤害。
       因为等待从大连往上海的班轮,我那次在大连逗留了一个星期。我后来能记起的只是一条结了冰、飘着雪、充满了硝烟和血腥气息的异国情调的大街,简陋但温暖的火车站地下室,挤满了人、散发出恶臭的轮船码头,还有很糟糕的排档上难以下咽的朝鲜冷面。再后来,在媒体上,大连越来越像是一个搔首弄姿的明星——很炫目,却让我这样生活在落后地区的封闭保守者疑虑。我这次旅行的动机中,也许还不能排除这疑虑引起的好奇。
       但到达大连机场后我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大连下辖的庄河市。因为孤陋寡闻,这之前我对辽东半岛、黄海北岸的这座城市闻所未闻——
       因为山上的土岗在旭日东升时远望若丹霞,它在清初以前被称作“红崖子”;因为淡水丰富,庄庄有河,故名“庄河”,是哺育大连市的水源;因为两百多公里的海岸线,近三万公顷滩涂,近七千公顷港圈,这里港养对虾产量居全国之首,更有“东方贝库”之誉;因为自然条件优越,是国家商品粮生产基地,盛产大骨鸡、绒山羊、辽南苹果;因为工业基础雄厚,近年来又形成了家具、化纤、电子等新的产业优势,其中大连华丰木业家具出口量居全国第一,大宇电子硅塑封二极管产量居世界第三;因为地理和经济的优势,它成为通往韩国、日本及东南亚和俄罗斯的新口岸。
       而我在这次旅行中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它的神奇与美丽。
       你也许在峡谷感受过幽深,在森林感受过神秘,在温泉感受过蒸腾,在乡村感受过淳朴,在古城感受过苍凉,在大海感受过辽阔,而在庄河,你可以在一次旅行中感受所有这一切:冰峪的山环水绕带着南国的妩媚;歇马山的一川巨石藏着天地崩裂的呐喊;黑岛的古人类遗址上高昂着民族灵魂的头颅;海王九岛的万顷海涛间罗列着千姿百态的画屏……
       预定的日程有限,但已经经历的这些,已足让我感激这次旅行的组织者,让我忘却未能在四十年后仔细领略旧地而多少会有的遗憾。
       生于斯长于斯乃是一种福气!
       如果说临别时我还有什么想说的,那就是:这是一片充满了希望的土地,因而也是对人们的品德、智慧和创造力充满了期待的土地。
       不要牵强附会的传说,不要浅薄拙劣的神话,不要画蛇添足的修饰,不要粗俗不堪的伪装,更不要胆大妄为的涂抹,丧心病狂的玷污。不要自作聪明,不要矫揉造作,不要急功近利,多一些敬畏,多一些虔诚,多一些谦恭,我们神奇因而美丽的家园,是自然之神的恩赐啊!
       人们啊,珍惜!
       庄河的问题
       每个地方的名字都是有根底的,或者用文化的名词叫做“出处”。比如北京的“王府井”、“四牌楼”、“禄米仓”,还有那在读音上让外地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大栅栏”(它的发音绝不能念成“da-zha-lan”,而必须是带着北京儿化音的“da-shi-laner”。再比如天津的“马场道”、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乌衣巷”。以及遍布全国的“四孔桥”、“八里庄”、“二十棵树”、“三十里堡”等等。
       那么,“庄河”为什么叫做“庄河”呢?
       庄河市是辽宁省属下的一个城市,位于辽东半岛东侧,距大连市不到两个小时车程。下辖六乡十六镇,人口接近一百万,地貌大部分是被概括为“五山一水四分平地”的低山丘陵区。不过,我觉得这概括有点儿绕嘴,又干巴巴的失去了温润,还不如就直截了当说:“依山,傍海。有森林,有峡谷,有溶洞,有温泉。有城市里没有的青山、碧水、蓝天。还有更让外地人羡慕死了的大海、阳光、沙滩。”庄河市区也建得很有一座现代化中等城市的规模,无数的大玻璃幕墙楼宇;无数的绿地、鲜花和街头小公园;还有无数的人流和车流,在一刻不停地熙攘,欢歌,川流不息……最重要最有意味的是,庄河竟然有着三百六十五个村庄,又神奇地拥有三百六十五条河,简直就是过去老辈人说的“天上有多少大罡星,地上就有多少地煞星”。而且,还绝对是循着老祖宗女娲造人的思路走的,给每个村庄都配置了一条河。更加上,这数字刚好和我们的日子神秘相合,因此老百姓们的口头上,就更愿意说“庄河是每天都有一条河的大庄子”。古往今来,代代年年,就简称了“庄河”。
       这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因为对中国来说,若是在“南为橘,北为枳”的淮水以南,河算什么,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常用符号,好比餐桌上的白菜、豆腐而已。可是在这遥远的北国,在让人一听省份就要联想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地区,怎么会流淌着这么多河呢——特别是在越来越近的年代,在我们一般人的印象里,北方大地似乎像操劳过度的母亲,乳汁早就干涸了,似乎只能提供成片成片的黑土地,和广阔无边的大豆、玉米、高粱,似乎最缺少的就是河啊。
       说到这里,我得回过头来检讨:地理没学好,在二〇〇七年走访庄河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有“庄河”的存在。及至出发前,匆匆忙忙查了一下地图,才大略知道了它的位置。此外,还知道了著名女作家孙惠芬乃庄河人,她的成名作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写的就是家乡人和家乡的事。
       因此可以说,踏上庄河大地时,我是一张乖乖的白纸,人家怎么告诉我,我就怎么涂抹关于庄河的图像和色彩。
       不过走着访着,我的心就复杂了起来,涌上心头的问题仿佛田野里的玉米棒子,成串成串的越来越多,最后是数也数不清了——
       等待进入冰峪沟的时候,庄河旅游局齐宏升局长告诉说:“这是东北的小三峡。”我一听心里就有点儿那个:走到哪儿都听到这种比附,真俗!你黑山白水的东北,怎么能跟人家阿妹一样婀娜的三峡比呢?可事实证明了是我真俗。刚登上渡船,还没走上三分钟,我的眼睛就直了——但见船底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因其深厚和憨直,从水面到水深,都呈现出北方特有的厚重的幽绿色。两岸是一座又一座凸起的山峰,大多呈锥体状,也有圆厚形状的,其质地用地质学名词来说叫“石英岩”。去年我在贵州荔波采访“中国南方喀斯特”申遗,知道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属于锥状喀斯特“峰丛景观”和“峰林景观”的相互演化与递交,世界所存甚少。眼前这些连绵的“喀斯特”夹峙着宽阔的大河,像赛场的跑道规范着运动员,把一个个桀骛不驯的冲刺,制约为对规则的无条件遵从。抬眼看两岸,除了大片大片原生型赤松林、世界罕见的麻栎林生态系统,还有天女木兰、三桠吊樟、灯台树等茂盛的植物外,别无他路,因此行船还真像驶于三峡间,使人有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联想。我的问题就来了:锥状喀斯特景观是大陆热带一亚热带地质的演化过程,它怎么搬到寒带的北方来了?这条宽阔的大河又是怎么形成的,怎么浩浩荡荡地流到了这里?这条叫做“冰峪沟”的小三峡,冬天里结不结冰呢?结了冰,人们又怎么进来呢?
       步云山号称辽南第一高峰,人走在山上,白云就在脚下飘摆,故得此浪漫的山名。远远地仰望着险峻的山峰,我们都面露畏惧,虽然“无限风光在险峰”,可是依各人的能力、条件、志向、追求,也不是人人都能够、都愿意做成人上人的。主人一笑,车子一转,把我们载入步云山温泉生态园。这里的人生就舒缓多了,露天的池子一大排,从五十二度到五十八度,或冷或烫,自由选择,没有了官场、职场的争斗,也能逃避人际场的芜杂。人人一件泳衣,跳进去参与就是了,这时哪怕天上飘来鹅毛大雪,也有温热的泉水保护着,或吹牛神侃,海阔天空;或寻欢作乐,开怀大笑;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或静静反思,咀嚼沧桑——总之,可以回到人生最初的起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按说人的这一辈子当中,是很少能享受到这样“停顿”的时光的,不论是大官还是小民,我们每个人、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像屁股后面有狗追着,不停地驱赶着自己,一个个累得疲惫不堪。现在,看着一车又一车从庄河、从大连、从丹东、从全国各地来泡温泉的男女老幼,一扫平日的矜持,一哄而下,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乐此不疲,于是我的问题就来了:这是他们的常态呢还是偶然?是他们的本来面目呢还是激情大释放?我们是应该像那位吃饱了喝足了就在海边晒太阳的渔夫呢,还是应该像硅谷的美国白领那样疯狂地工作?这温泉、这浓烈的五十二到五十八度,是否可以成为我们的永恒?
       海王九岛,顾名思义是由九座具有王者风范的海岛组成的,俱是国家级的海岛森林公园,享有“海上盆景”的美誉。上岛的前一天晚上,庄河市一位领导神秘兮兮地替我们祈祷,盼望明天能风平浪静,云开雾散,好让我们尽览海上仙山的天国容颜。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方知赶海也是要求虔诚的,遂一起合十祷告。第二天还真算好,天蓝海蓝,风不大浪也不大,只是王母娘娘略施了一层薄雾。我们顺利地乘上快艇,向四十海里外箭射而去。真是让人不敢相信的奇妙,在茫茫的大海之上,礁石不但能长成山峰,也能长成各种人世间的万象:我们看到了把鼻子插进大海里吸水的大象,看到了酷似贝多芬的欧洲音乐家头像,看到了骆驼奇峰、双狮争雄、猴王镇海,看到了海神娘娘、如来睡佛、宝马巡滩,还有铁拐醉酒石、天母绣花洞、鲤鱼跃龙门、薛仁贵征东等等。在太阳光线恍恍惚惚的“忽悠”里,一会儿这座小岛来了,一会儿那座小岛去了,时隐时现中,黑礁白石跳上舞下,天光水色互放异彩,耳畔的海风在猎猎作响,身后的涌浪在犁开蓝田。大海啊,每一次见到你就激情燃烧一次,就抑制不住地想要放声高歌,就想要升天入海地飞翔,就期冀驰骋最壮丽的人生。于是我的问题又来了:大自然最伟大的杰作是海吗?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又是什么呢?海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天,人类应该把灵魂交给谁呢?我们最终的皈依地能够是海吗?而我的——能够是这绝美无双的海王九岛吗?
       瞎想得有点远了,不过马上,我的心就被一只大鸟掠了回来。这是一只神仙似的大鸟,在海极限和极限天之间翱翔着。看不清它有多高多大,但能看出其自由自在的心态,使它的身体开出了花儿绽放一样优美的姿态。它的全身呈雪白色,短短的黑脸上,镶嵌着一双又红又亮的红宝石眼睛。眼帘直接连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大鼻子,那鼻子奇特极了,长度几乎是它身体的一半。脖颈背后飘着一串长长的羽毛,威武雄壮地乍开着,就像奔跑的骏马那样飘逸。这大马一样的大鸟名叫黑脸皮鹭,是世界已经濒危了的珍稀鸟类,石城岛是它们在中国大陆唯一的繁殖地。我们惊喜地看到,远远的,在呈鲨鱼背一样形状的小小石城岛上,一只只黑脸皮鹭像一队拿着舞姿的仙鹤,一只挨一只排着队,等距离地站在那里,向我们这边瞭望,发出响亮的鸣叫,似乎是在和我们对话,又像是在对天空和大地发出呼唤。由此而构成的一幅“海上鸟若荠”的剪影,比画家的画面多了真实感因而更其瑰丽无比;那奇特的亦真亦幻的故事性,也是小说家们无论如何也编不出来的。于是乎我的问题又来了:庄河用了什么环保手段、施展了什么魅力,能独将这些本应是天堂里的大鸟留在了人间?这些王子和公主一样高贵的黑脸皮鹭,又是看中了庄河的什么优点,甘愿从天庭下凡到了人间?而天堂与人间,王公贵胄与凡人,谁的日子更幸福呢?我们人人,又该怎样走好自己幸福的一生呢?
       生命确实是一个颇为艰辛的过程,对人对鸟,对海对山,对身体对灵魂,都是如此。生活中不总是鲜花、美酒、笑脸盈盈,沉重的命运交响曲似乎是更主要的旋律。所以,庄河最让我动情的,还不是以上那些美丽、神奇的自然景物,而是世道人心。
       黑岛是一座英雄的岛屿,三面临黄海,一面是群山,六千五百年前是北吴屯古人类的繁衍生息之地。登上其岛,沿着起伏的山峦走向大海,周遭尽是嶙峋的巨石,颜色褐深,呈现出一股酷烈之气,空气都为之凝重起来。我不禁问起为何叫做“黑岛”?答案不一,有说是因为岩石深褐色;有说是因为远航人从海上归来时,远远看到的是一座黑压压的岛屿。登上山顶,来到一块平坦的坡地,但见一座巨型纪念碑立于正中,人物雕像有十数丈高,身着前清官服,顶戴花翎,面容刚毅坚定,双眼凝视着远方的大海。看他脚
       下的基座,上面有碑文,哎呀,原来他就是抗倭名将林永升!原来这里就是当年甲午海战的古战场!原来林永升就是在这里沉舰殉国的!我再一次检讨自己没有把地理学好,竟然来到了甲午海战战场都蒙昧不知。我赶紧在纪念碑前立正站好,向不屈的先辈三鞠躬。泪眼朦胧中,我看到“辽宁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高悬在墓碑一角,看到身后正有老师在给一群中学生讲述当年的历史,看到了孩子们脸上肃穆的表情和眼里闪闪的泪花——于是,我在心里发问了:这古代与近代浓缩的英雄的黑岛,你在此耸立多少年了?你是怎样叹息当年衰败的旧中国的?又怎样目睹了新中国的历史进步?更怎样评价改革开放二十九年来,我们当代中国的巨大发展?你是否还在坚持认定——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历史的经验不能忘记?
       是的,反正我是坚持认定:不能只埋头今天而忘却了历史;不能只顾发展经济而忘记了政治;不能只重物质而忽略了精神;不能只追捧“全球化”而丢弃了民族的优秀传统。我们中华民族煌煌烨烨五千年,不仅在经济上要对世界作出贡献,更要在文化上、精神上、文明上,走在人类的前列。
       在歇马山庄流连时,我们见到一群圈养的大骨鸡。这是庄河有名的特产,喂农家饭,个大肉厚,保有乡村土鸡的醇香,据说每年都直送北京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说是圈养,其实就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栅栏,只防鸡外出,防野兽来袭,不防人偷盗。我不由得说了一句:“这鸡也不怕偷啊?”话音未落,旁边走出两位老大爷,一胖一瘦,一黑脸膛一红脸膛,应声接过话茬:“不怕。俺们这疙瘩就是人好,实诚,忠厚,老实,靠自身卖力气吃饭,没人干偷鸡摸狗的事儿。再说家家都有老些鸡,偷人家的干啥呀?”另一位接着说:“你们到俺这庄子来,买东西也尽可放心,俺庄的老少爷们都不乱要价,斤两也足,绝不会亏了客人。做人嘛,得行得端做得正,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俺庄的老理儿。”一席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对远近闻名的歇马山庄印象更好了。传说这庄子可有历史了,一直可追溯到唐代,当时北方的高句丽国来犯,唐太宗李世民派大将军薛礼征讨,一直把来犯者赶到了海边,从此再也不敢来犯。薛礼即薛仁贵,当时曾在此驻马歇脚,至今有山顶巨石上的马蹄印为证,故留下了千年的美名。今天这小庄子里有两千四百多位村民,百分之八十是满族,祖辈相传他们的祖先自清朝乾隆年间,从长白山脚下迁居到这里,开拓疆土,建立家业。对此,他们至今都极富有历史荣誉感,并把这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绝不干辱没祖宗的囫囵事。著名学者李小江为我们证实了这一点,在去年的一次来访中,她只身到庄子游走,只半个小时,就向一对淳朴的农民小夫妻买了一座农家小院,把后半生做学问的家安到了庄民中间。现在,她的小院差不多快要完工了,都是庄民们帮她拾掇起来的,她已经和他们建立了极其亲密的关系,融入了歇马山庄日常的平实日子。看着她那张因成功而喜悦、而带劲、而激情的脸,我不由得想起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到北京近郊,在一家农户吃饭,一共两只鸡、四条鱼、几盘青菜,外加棒子面野菜团子。谁知饭后,那农民一口咬定要一千二百块钱,而当时即使在北京贵宾楼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于是我的问题又生起来了:为什么同样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汹涌中,歇马村的农民们就能把持住自己的操守和良心?为什么同样是在金钱的诱惑下,他们却仍能坚持住“这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是“天远地自偏”,商品经济还没“腐蚀”到这里,还是因为他们的“中华脊梁”特殊的硬一些?而我们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摆平发展——坚守,物质——精神,世俗——高尚的关系呢?
       就这样看啊,想啊,想啊,看啊,我们用了一周时间,匆匆走过了庄河的大地和山川,森林和大海。感觉越来越好,情绪是越来越兴奋,印象是越来越深刻,留恋是越来越浓烈,而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越来越在我心中翻腾着。及至到了告别庄河的前一晚,在和市领导的话别座谈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心里的真话和盘托出:
       “我可真替庄河可惜!为什么这么一个出色的、精彩的、一点也不逊于别人甚至比许多地方都出众得多的庄河,却是如此的不为人知呢?我是应该检讨自己的地理没学好或者孤陋寡闻等等,但庄河是否也应该检讨一下你们的责任呢?今天的世界,都已是进入奔V、奔VI的时代了,电子、高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别人早都学会了用商业包装拼命地把自己推销出去,可庄河守着这么好的家业却还是一声不吭,你们可真沉得住气啊!”
       坐在一旁的孙惠芬解释说:“北方人的性格,还是恪守着多干少说的传统呗。我们一般还是不习惯炫耀,庄河人从来都是这么行事的。”
       我应声接道:“千年的规矩、万年的老理儿,今天早就该打破了。人家走在前边的,比如珠三角、长三角,即使哭着,嚷着,喊着,叫着,也得让世界知道自己的存在,这不但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收益,说来也是符合现代传媒原则的啊。这年头,还只是一味地相信只要埋头苦干就行了,这就可能耽误自己了。”
       ——我看到几位领导在专心地听着我的发言,也许他们在想:这是谁啊在这儿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也许他们在想:这话说得有点儿道理。
       我但愿是后者——因为我是出自对庄河的一片赤诚,我已经迷恋上了庄河。
       庄河口音
       作品后边的简介里,出生地,我一直写着辽宁庄河,填各种表格,籍贯这一栏,写的也永远是庄河。我是庄河人,这毋庸置疑,可奇怪的是,除了作品后边的简介,除了填表格,向省外的人介绍自己,从来都说大连而不说庄河。大连在外面拥有广泛的知名度,一说就能确定自己的地理方位,但我想,在我这里,还有一种本能的虚荣,这虚荣并不是说身为大连人有多么骄傲,而是作为庄河人,一开始就打下了自卑的底子。
       我自卑的底子,打在二十岁之后,是从说话口音上开始的。那时读辽宁大学中文函授,课本在方言这一章上写道,在辽南有一个地方,说话的声母里没有zh chsh,只有j q x,没有一声和二声,只有三声和四声,叫“吃”饭为“起”饭,叫“石”头为“席”头,叫“头”为“透”。辽南这个地方,指的就是庄河,小小一个庄河,说话的发音被写到大学的课本里,我该高兴才是,可是当时不但不高兴,却像被人揭了伤疤一样难受。因为面授的老师讲完这一节,就有从大连下乡到庄河的学员用庄河话取笑,说你猜庄河人说“小车拉小石头,小石头掉下来打小脚指头”怎么说?怎么说?“小切拉小席透,小席透掉下来打小觉季透。”没有人知道我当时的感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为什么庄河的方言说出来不觉得是方言,是令人发笑的土话,我无法知道。我只知道,多年来,这最初因为说话发音带来的自卑一直潜在心底,小心翼翼纠正着j q x,寻找金
       豆子一样细心地寻找着带有zh ch sh声母和带有一声二声的字,因此在人多的场合不敢说话,必须说话时,先就涨红了脸,且因为紧张,常常把不该带zh ch sh声母的字加上zh ch sh声母,把本该是三声四声的字说成一声二声。有一回,我把“自己”说成“知己”,弄得在场的人不知所云,当明白过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实际上,我的发音还没有那么土,至少在“石头”、“吃饭”这样的字眼上还是正确的。实际上,产生最土的那个有关“车拉石头”段子的地域,在庄河也就仅仅是河海交界那么一条,方圆几十公里,并且那里在十八世纪三十年代就经历了外来文明的洗礼。离我家只有十里路的沿海小镇青堆子,因为有码头,与日本、朝鲜、上海等地通游,很早就繁华得不得了,建有教堂、剧院、妓院,可这一小条地域发音的土,如何就一直顽固地存在着,不但没有被外面的庄河人和庄河之外的人影响,反而影响了庄河人的发音,难以说清。
       后来我知道,我的自卑,其实跟说话怎么发音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一个刚从土地里走出来的农民面对外面世界的虚弱所致,或者说,是我内在的虚弱,导致了我对语言的格外敏感。我相信,许多从庄河走出来的人,都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我们因此说着绊绊磕磕的普通话,我们因为一点点远离庄河话,某个场合,碰到一不小心露了土话的庄河人,跟着本能地脸红之后,一股血顿时涌遍全身。
       从家乡走出,融入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偌大个中国的庄河人越来越多,融入拥有五十几亿人口的偌大个世界的庄河人也常有耳闻,我们像一滴水一样消失了,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消失在名字后边的简介里、晋职提级的表格中。然而,就本土人开发,它坐落在小说《歇马山庄》里写到的发生过“薛礼征东”故事的历史名山歇马山后坡,当你在崎岖的石蛋林中穿过,被巨大的石蛋震撼,你根本不知道再翻一座山,更巨大的石蛋会横卧山野触目皆是,让你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洪荒时代。海王九岛,就是汇入条条河水的大海无数次冲击的奇异岛屿,它们与黑岛、蛤蜊岛、庄河小城遥遥相望,曾经是中日甲午海战的战场,如今是濒临灭绝的海洋生物黑脸皮鹭迁徙的地方……
       河从一滴山泉开始,河是文明的源头。在庄河,到底有多少山溪汇成了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看到了河样的山溪,溪样的河流。在歇马山的顶峰,一汪瀑布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倾泻而下,湍急地流向山涧;在步云山脚下,乳白色鹅卵石上水流淙淙,不远处,就是开阔的河道。主管旅游的王鹏副市长告诉说,庄河大中小河十三条,有英纳河,碧流河,大庄河,支流六十六条,小的支流数不胜数,总共三百六十五个村庄,就有三百六十五条河。河孕育的生态,是庄河最典型最重要的生态。
       河孕育了庄河的生态,庄河旅游人立志发展生态庄河。对生态的发现,需要一双热爱生态的眼睛。就像对美的发现需要一双爱美的眼睛一样。一个永远住在大山缝隙里的人,除了感到压抑,绝不会看到大山的美妙,就像我生长在河边,却要沿着河往海边走一样。我是说,是哪些人在哪一个时刻,蓦然回首发现了它们;他们发现它们,又在什么样的时刻拍板儿做出决定开发它们;他们开发它们,又是受了什么样的触动,决心保护它们,不做硬性破坏。就在几年前,去冰峪沟,还看到管理中心四周的山脊上、酒店的屋脊上,装上了一挂挂彩灯,夜晚看上去就像进了灯红酒绿的繁华市区。虽然因为各种不便,我没问任何人,但稍一留神,似乎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在河里,而在海上,答案早在海上,却犹在河里。最后一天,我们乘车没用两小时,就来到了海边,就看到河海交汇的景象。两股水相拥,并不像想象那么欢畅,河水一路而下,狂野而倔犟,可它们浩荡入海时,那么平静,不知道是河的狂放让海很早就敞开了胸怀,还是海的包容让河反而清醒。河海交汇,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可是一些年过去,它的自然状态已经能够使我产生联想:狂野和倔犟,显然是河的灵魂;敞开和包容,显然是海的品质。我在想,是不是庄河人同时具备了两种品格,才有了庄河的今天呢?人类古代文明的发祥地大都位于河海之滨或河流交汇之地,我去过埃及的尼罗河,印度的恒河,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美索不达米亚原野上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它们都是人类古老文明的血脉,我在想,是不是有了河海的交汇,才有了庄河那种上了教课书的土话呢?才有了这种土话对庄河人倔犟、朴实个性的影响呢?或者说,是不是因为河海交汇,才形成了庄河人倔犟的性格、不屈不挠的精神,才使庄河人意志不移地说着自己的土话呢?
       实际上,走过这一程,我经历了无数次的脸红,我脸红。并不是直到现在,才看到这一切明白这一切,而是拥有这些宝藏并开发出这些宝藏的庄河人,在外地客人面前,会毫无顾及地说着庄河话。下到服务生,上到风景区的管理人员,包括媒体记者、旅游局领导、政府官员。虽然那声音里没有最土的那一地域的j q x音,但少有一声和二声的深重的落音,那么强烈地震动着我。有一个晚上,一个记者用庄河话问我一些对家乡的感受的时候,我竟然有些失语,一些年来越来越操持熟练的普通话居然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就像当年在外地人面前不敢说庄河话一样。面对从容自信的庄河人,我真的有些羞愧,在我一程程向外挣扎,因为身心的虚弱不断修改着说话发音的时候,庄河人居然从就没有动摇过!从就没想在一茬又一茬庄河人从各自的角落走出,小心翼翼修改着jq x的发音,带着庄河人固有的性格在外面打拼,赢得机会填写一些晋职表格的时候,猛一回头,你会发现,庄河,这个在外游子的故乡,已经大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以无日不争新的速度,正悄悄吸引着外面人的眼球,修改着它在辽南大地上的格局,撼动着曾经因说一口土话而造成的自卑。
       猛一回头,并不是说一些年来,对庄河的发展一无所知,已经是世界品牌的华丰家具,享誉国宴的庄河大骨鸡,出口国内外的盐碱地大米、滩途蛤蜊,这一切早就如雷贯耳,而已经是国家四A级旅游景点的冰峪沟十几年来我不知去过多少回。歇马山属地歇马村,因生长一种品种奇特的杏子取名歇马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发表之后,应邀去过两次。几年前庄河政府一个官员朋友找我,说要用用“歇马山庄”这个名字,我知道在拥有历史传说的歇马山附近,又开发了新的旅游景点;偶尔回家,听在庄河工作的侄子讲,离青堆子很近的黑岛、蛤蜊岛,都变成了海滨浴场。所谓猛一回头,是说某一日,当应庄河政府之邀,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一起游览庄河,我发现关于庄河,我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这种少,不是信息上的少,而是原始概念上的少,而是这块我生长的土地,到底拥有多少宝藏,我根本不知道。
       庄河,位于辽东半岛,南临黄海,地势自北向南由高渐低,有无数条河流发源于
       峰峦叠障的北部山区,流经丘陵起伏的中部,之后缓缓汇入黄海。我就在河边的村庄长大,我居住的村庄,就在黄海北岸,大家庭里严格的家教使空气不那么顺畅的时候,狂野的心经不住风的诱惑急于逃窜的时候,以洗衣服为借口去河边撒野,向着大海的方向放浪,是我童年少年最最快乐的事情。可以说,河,从我能端动洗衣盆那天起就占据了我的生活,而因为热闹繁荣的青堆子小镇就在海边,海,从我懂事的时候就是我向往的地方。它们使我压抑的身心不再压抑,它们使我挣脱了束缚还想挣脱,它们使我一些年来,不断地在作品里,书写压抑与反压抑的苦痛,束缚和反束缚的挣扎。然而,在我一心探索人性的秘密,匍匐在人物心灵世界的时候,就从没用心想过,是哪一座山的哪一滴水,形成了我现实的河的源头,从没仔细揣摸过,从我童年村庄流过的河,穿越了哪些石罅野地,孕育了哪些茂林山冲,而那河与海交汇处,又淤出了哪些激流险滩,礁石岛屿。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庄河庄河庄庄有河的传说,可我从没想过,是不是所有村庄的河,都流进了大海,它们要是流不进大海,是不是潜入了另外的地方,它们要是被一个山脉截留,是不是就成了一个湖泊一处绝妙的风景。关键是,河是不是也像人一样,要在压抑中挣扎,要在束缚中反抗,而它们在倔犟地挣扎和反抗的时候,究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
       冰峪风光,就是两山之间的一路挣扎着的河流,就是在河流两岸无处不在的山峰剪影,在冰峪沟,跟着凉爽的风水走,能走几天几夜,可是我没转出去过,从不知道在我没有转到的地方,还有多少诱人的风光。步云山温泉,就是庄河境内海拔最高的步云山山岩裂隙水在地下的涌动,它们涌到山脚下,形成了含有多种矿物质的地下温泉,被一个大连人开发。泡在阔大的露天温泉里,那感觉不是烦恼被蒸发,而是整个身心都被蒸发。天一农场,就是庄河著名的河——英纳河孕育的一片山谷,它被台湾人开发,种植了满山遍野的歇马杏和辽南苹果,当这位谢先生告诉大家,说有一百多棵果树已被世界各地的商贾富豪认领,他们每年春秋将从世界各地飞来,亲自为果树施肥松土,亲自收获硕果,你觉得小小山谷即刻之间变大了,或者说在一座山的作用下,世界在即刻之间变小了。银石滩国家生态园,就是丰沛雨水历经两亿多年孕育风化了的花岗岩石蛋林,被庄河修改过他们说话的发音!他们不动摇,是他们对这片土地太了解了吗?是他们因此太自信了吗?还是他们更了解自己河一样倔犟的性格,海一样开放的胸怀!
       答案自然只有庄河人自己知道,然而,它仅仅只有庄河人自己知道吗?
       庄河:从山至海的风景花毯
       如果有这样一个地方,她既有山川湖泊和河流的内陆景色,也有丰富的地热温泉景观,还有,风光无限的壮观海景,这样的地方,你愿意去看看吗?
       大连市下属的庄河市,竟然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在我看来,它的从山到海的起伏,仿佛在大地上铺就了一面巨大的风景花毯,让人感觉美不胜收、目不暇接,同时也流连忘返、惊叹连连。
       一般人印象里的大连市,是一个高楼林立的北方海滨城市,是一个号称“北方香港”的现代化新城。而说到大连的自然风光,人们大都会认为和大海有关系。是啊,大连除了海景,还有别的风景吗?实际上,大连市下属了好几个向东北内陆纵深地带延伸的县市,这些县市除了和大海接壤,还有雄浑壮观的山峦和宁静优美的湖泊,激流跳荡的河流和深山古刹的斑驳,像藏在深闺里的美女,值得探询寻观望。
       庄河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庄河,我想这个名字,很多人都没怎么听说过,更谈不上熟悉了。从地图上看,庄河市就有着一种独特的地理地貌,它基本上是西高东低,东边就是靠近渤海湾的海洋,而西侧,则是长白山绵延的余脉。庄河市的面积比较大,大概占整个大连辖区三分之一的面积,可以说是大连市区延伸向东北的后花园。
       我惊叹庄河市风景的美丽神奇,就在庄河市竟然有内陆和沿海地区的两种景色,而有这两种景色并且汇合起来的地方,在国内实在不多见。一般都是要么有山水风景,而没有大海的风景,要么有大海而没有山水奇观,庄河市是两者都有,所以怪不得叫人感觉神奇无比、繁花似锦了呢。
       冰峪风景区是庄河山水风景的代表作,它以秀美和沉静的风格,藏身于山林里。一听到冰峪这个名字,你就会感到这个名字可能给你带来一丝夏目的凉爽。的确,冰峪风景区是非常适合夏日去那里避暑的。
       一条叫做英纳河的河水,从长白山的深处流淌出来,形成了英纳湖。英纳湖是冰峪风景区最重要的水景公园,我想,英纳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是不是满族人或者朝鲜族人起的名字呢?
       我们是在一个布满了奇特的火烧云的傍晚抵达那里的。泛舟于湖水之上,感觉四周非常幽静凉爽,像是我在瑞士某个山区见到的湖泊。湖水荡漾着闪光的涟漪,水鸟在水面上低低地徘徊。我们乘坐游船,沿着湖面弯曲的弧度,一直朝湖水的纵深而去。
       英纳湖是由人工在英纳河建筑的拦截大坝建设而成的。湖水清澈透明,碧绿深邃,四周的植被保存完好,是仙人洞国家森林公园里的组成部分。
       晚上,我们住在依山势而建筑的别墅里,可以在湖面上喝酒唱歌,还有篝火晚会,刚好碰到了很多来度假的年轻人,大家一起狂欢,喝啤酒,玩游戏,快乐疯狂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我们驱车来到了步云山温泉。步云山也是一座险峻巍峨的山峰,虽然海拔不高,可是这里有的是天然的温泉。温泉中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在这样的温泉里泡一泡,除了可以解除疲劳,祛除疾病,还可以获得一种闲散的心情,让你的肉身完全地放松下来。不过,在温泉池子里游泳是特别费劲的,需要付出比在冷水里游泳更多的体力,那也是一种独特的挑战和体验。
       庄河还有一处历史悠久的古代人文风景——城山古城,值得一看。这座古城依照险峻的山岭和要塞而建设,至今保留着一片瞭望台和军事建筑遗迹。有一段坚固的城墙,将古城围拢了起来。一开始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长城的余脉呢,实际上,它是北方古老的民族高句丽政权于公元五九。年前后建设的,也就是建设于晋代政权统治时期,距离今天已经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了。
       公元六六八年,盘踞在这里的高句丽的军队,被唐朝皇帝武则天派遣的军队所灭。城山古城占地一共有八平方公里,山上有一个道观五老宫,修建于民国时期,而明朝万历年间即一六一〇年前后修建的佛寺法华寺庙,则历史更加悠久,至今庙里还有一尊千手观音,有四十八只条胳膊,雕塑栩栩如生。
       在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里,有一种奇特的地理地质面貌。巨大的白色的石头,沿着一条三角形扇面倾泻下来的山谷分布着。这么巨大的石头,显然是远古时代某个地壳运动非常激烈的时候形成的,巨大的力量将那些基本呈圆形的石头从山上推举
       下来,形成了今天的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
       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依旧是山景,我想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主要是为了和大连的一处很有名的海景旅游胜地金石滩风景区相对照。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在大山的三面环抱当中,这里建设了一个歇马山庄,和大连作家孙惠芬的小说一个名字。一问她,竟然是她免费出让了自己那部影响不小的小说的名字,给家乡开发旅游使用了。
       在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里临时居留的有好几个团队,除了我们,还有大连工业大学的老师们,正在这里进行拓展训练。
       所谓的拓展训练,是将体育、游戏、团队精神结合起来的一种管理训练项目,成员必须互相帮助和配合,才能够完成一个个的体育训练科目,包括游泳、过绳索、爬杆、攀岩等。在山坡上,还有一个孩子们的拓展训练班,孩子们一早就起来,然后开始了一天的训练。在负氧离子特别多的地方训练,精神状态绝对会有所改变。
       很多人在游泳,我则在附近的水池里发现了一些体格娇小、腹部呈现红色的林蛙。
       我们要下山的时候,碰到了李小江教授。说到李小江教授,那她可是大名鼎鼎。她开创的女性口述实录研究,规模庞大,形式新颖。这个计划已经采访了上千个女性,使中国女性对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时间段都留存了自己个人化的记忆实录。这是对复杂历史和线形历史的别样记载。这样的工作她进行了很多年,已经积累了几千万字的资料。
       如今,她专门在银石滩国家森林公园山下的村落里,向一户农民买了一个院子,准备在这里进行更为全面的研究。我们去她买的那个农民的院子里看了看,有核桃树、柿子树等多种果树,院子里,玉米长得比人高,大家惊叹,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其实,每个作家都有一个梦,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写作和颐养天年。李教授已经提前实现了。屋子正在装修,配备了火炕和暖气,为的是她的香港学者朋友冬天里来居住。
       庄河的海景,有半岛风光,也有纯粹的海岛风景,都是值得一看的。
       半岛是黑岛,黑岛是大陆延伸向大海的一处半岛。站在黑岛最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大海上波光粼粼,轮船百帆相竞。沿着半岛最靠近海边的山崖上,开辟出来了一条上上下下的观景小道,沿着这条小道蜿蜒前进,你可以欣赏到奇特的半岛风光。
       在山顶,有一尊清代海军将领林永升的塑像,他正在沉痛而忧伤地望着大海,那里,不远处的大海上,是著名的甲午海战发生过的地方。失败的历史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的疑问也许永不能回复:为什么我们的军舰无论吨位还是装备,都比日本的强,我们的甲午海战,却吃了大败仗?
       随着我们进一步地向大海靠近,海岛风光不断地显现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岛叫蛤蜊岛,据作家邓刚讲,他多年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在海滩上随便挖滩涂上的海泥,就能挖出来几十斤的蛤蜊。乘坐快艇,环绕整个蛤蜊岛转圈,是最刺激的事情了,正在拍摄婚纱照片的一对新婚恋人,也在快艇上弄姿。不过,这里的海岸美中不足的是,沙滩上的沙子里,到处都是蛤蜊的碎片。据说大连的海滩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在海滩上,可以看见大量的游人在惬意地吃烤肉和西瓜,海水中浮动着游泳者的黑色头颅,被浪头所抚弄。
       我们继续向大海进发,我要到海王九岛——由九个小岛组成的群岛去看看。从岸上到海王九岛的距离是二十八海里,合四十公里左右。乘坐快船,我们在大海上披荆斩棘,大海上的雾气弥漫,波浪滔天,可以听到快船和波浪的浪头相互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海王九岛是非常纯粹的海岛风光,也是庄河旅游的高潮。海面上有大量的圆形浮标,浮沉在海面上,据说都是渔民们的杰作。这里的渔民很富有,年收入几十万的不在少数。他们把那些网箱养鱼当作是海上银行。海面上和海岛附近,到处都是海上养殖。
       在海王九岛主岛上,有一个日本人过去建立的灯塔,至今仍旧可以使用。海王九岛的九个岛屿,互相联系,姿态多样,真是大海上的奇观。有的像喝水的大象,有的从侧面看,就是一张贝多芬的脸,以及各种像狮子、老虎的礁石,令人眼前一亮。至于海产品,那些螃蟹、海胆、蛤蜊、蛏子、大虾、扇贝、海参、鱿鱼、文蛤、海肠子、河豚、多宝鱼、海鳗、海螺、毛蚶、牡蛎等等,都是这里的特产。
       我们回去的时候,天放晴了,海面的雾气也消散了。大海非常平静美丽,一览无余,开阔无比,湛蓝地映照着天空,令人胸襟也大了起来。只有浮动的灯塔,标识着你仍旧奔行在大海之上。
       寂寞岛
       最初听说此行要去海王九岛的时候,我毫无反应。因为对我来说,海王九岛是个陌生的名字。我敢断定,我没去过那个地方。但当游艇驶入大海王九岛进发之后,我却突然听说海王九岛是近几年才命名的,其实就是庄河所属的黄海海域上的大王家岛、海龟岛等九个岛屿的合称。那一刻,心忽然被搅动起来了。我蓦地想到了小王家岛,想到了多年前的那次海岛之行。
       说起来,我曾经走过许多海岛,南到南海第一哨,北到黄海第一哨,都是些赫赫有名的海岛。但我却唯独在心里记住了这个最不起眼儿的小岛——小王家岛。
       小岛极小,有歌为证:小王家岛,零点三七三,东滩拉屎西滩臭,叼根烟卷转一圈。
       小岛寂寞,有史为证:有史以来小王家岛上只长住过三种人,第一种是麻风病人,第二种是犯人,第三种是军人。
       一位在岛上当过兵的成功人士曾红着眼圈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岛上有两样东西是任你怎样也躲不掉的。第一样是海。只要你睁开眼睛,无论站在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海。有一次,我跑进房间背对窗户站着,满心想着这下可看不到海了。但一抬头,却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又看到了海!那一刻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第二样是涛声。那岛上的涛声昼夜不息,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耳边拍打着,哪怕是睡梦之中。刚回陆地那会儿,我几乎夜夜失眠,因为听不到涛声我无法入睡……
       那时我还没去过小王家岛,但却不断地从军人们的口中听到这个小岛的名字和关于小岛的故事。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条北京路,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座天安门,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棵情侣树,他们还说这个岛上有一种靠喝海水生存的海岛羊……
       后来就有了一次下部队去海岛的机会。在走了几个驻岛部队之后,我提出要去小王家岛。当时,小王家岛上的连队已经撤防了。人家问我,撤防了还要去吗?我说去。人家不解地问,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还要去吗?我说去!
       我那次乘坐的是艘登陆艇。在岸上看起来挺雄壮的一艘登陆艇,一驶入大海立刻就变得如纸船般渺小了。记得那天天气晴好,海上能见度极佳。我登上前甲板,看到军犬古力正匍匐在那里沉思,就怯怯地上前跟它打了声招呼。它没理睬我,甚至连眼珠都没转过来。那一程,古力一直比较蔑视我。大概因为它在海岛部队服役多年,多次去过各个海岛,所以觉得自己很
       有资本。而且它一定也看出我没什么见识,正好可以在我的面前摆摆资历。不服不行,古力果然经验丰富。我殷切地向海一上眺望的时候,古力根本不屑于抬头看一眼。但就在我看得眼睛发疼刚想缩回去的时候,古力却突然挺直身体,昂着头朝远处狂吠起来。我看到,在古力兴奋的吠叫声中,海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随着登陆艇的驶近,那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清楚了,那是个海岛,是小王家岛。我终于看见了小王家岛!
       小王家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寂寞。原来住着一个连队的营房,此时空空荡荡地只住着一个管教和几个犯人。中午很晚的时候,那几个去海上养殖作业的犯人才回来吃饭。他们只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闷头在一边吃起饭来。做饭的也是个犯人,手脚勤快,但话语很少。我试着与他聊天,他却躲闪着不停地向管教脸上看。我无趣,只好去纠缠管教。我问管教一个人看得住这些犯人吗?他撇了一下嘴说,不用看,这鬼地方你拿鞭子赶都没人跑。四周都是海,谁跑得出去呀?我问他在岛上呆多长时间了?他说快三个月了,说在这里的管教干部三个月一轮换。说完突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三个月,妈的都快把人憋疯了。真不知道当年那些当兵的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住?怎么能一呆就他妈整整三年!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平静地说,不止三年。我听说,有一个兵在这个岛上呆了整整三十多年呢。他愣了一下,避开我的目光,抬头向岛西面的山崖顶上望去。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着问我,你是说他吧?
       “请大家向右侧看……”
       “请大家向左侧看……”
       “请大家向前方看……”
       导游员在热情地介绍着一处处巧夺天工的海上景观。原来,不觉间快艇已经驶入了海王九岛海域,正在各个岛屿、礁陆之间穿行,让大家从不同角度尽情观赏这个国家级海岛森林公园的自然风光。
       我随着导游员的示意机械地转动着头,但心里却一直恍惚着,总忍不住在想,海王九岛里有没有小王家岛呢?应该有,我想,因为我知道小王家岛就在这片海域上。那么,这么多美丽的海上景观哪一处是小王家岛呢?我仔细回想当年站在登陆艇上,和军犬古力一起大声喊叫,看着小王家岛在海面上出现时的情景。觉得哪一处景观都有点像,但哪一处又都不太像。踯躅再三,我终于没敢开口问那个口齿伶俐的导游员。我怕她会告诉我海王九岛里没有小王家岛。我更怕她告诉我虽然有,但那些美丽的景观中却没有一个是小王家岛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在我心里,小王家岛是一道最美的风景。
       我知道小王家岛有多美。
       我见过那些美。
       我懂得那些美。
       那次上岛,我转遍了小王家岛的每一个角落。记得在树丛中间,我看到了麻风病人曾经住过的老屋。我知道在部队上岛之前,这里曾经是麻风岛。但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军人们竟然把老屋一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老屋是低矮陈旧的土坯房,面容苍老斑驳,神情寂寥无奈。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老屋显然被多次修缮过。屈指算来,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部队上岛至今,已经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了。不知道军人们为什么要一代一代地把它保留下来,而且保留得如此精心。肯定不只是为了实用,我想,因为这样的老屋实在没有多少使用价值。那么,军人们保留下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好奇地贴近老屋那破败的窗口,向里面张望。一股腥潮的腐气扑面而来,踉跄间眼中已挂满了陈年的蛛网,满目尽染了些旧日的沧桑。目光一时恍惚起来,我似乎看见了居住在老屋里的麻风病人。那些肥鼻厚唇的狮面人正用空洞的目光回望着我,神态落寞,表情木然。我心中不由得阵阵发紧,赶紧逃离,心却再也无法宁静。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那些肥鼻厚唇的狮面,晃动着那些寂寞呆滞的目光。他们是我们的同类,是一群被同类驱逐了的无望之人。他们被放逐在这个荒芜的小岛上与孤独为伴,注定要在寂寞中了此一生。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把这份寂寞独饮了下去,但我知道寂寞肯定不是他们的主动选择,而是他们的无奈。
       主动选择寂寞的只有那些驻守海岛的军人。上岛之前,我曾去过从小王家岛撤防的那个连队。令我不解的是,这个连队现在的驻防条件不知道要比小王家岛好多少倍,但我问过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他怀念小王家岛,说他怀念在小王家岛上驻守的日子,说他希望连队能够继续驻守在小王家岛上。说老实话,我不理解他们。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坚持要上小王家岛的主要原因。我想知道,这个小岛为什么会在一代代军人的口中相传?我想知道,这个小岛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军人们这样难以割舍?我想知道,这个小岛何以会让每一个曾经驻守过它的军人永远感到自豪?我忘不了那位成功人士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干到今天吗?因为我在小王家岛上当过兵!
       那一次我在岛上寻到了许多守岛军人留下的风景。
       据记载,第一代守岛军人上岛时,岛上乱石遍地、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没有路,站岗放哨得用棍子开道。没有平地,上课训练得等大海落潮让出一片海滩。战士们决定自己动手修路。他们每天早晚利用工余时间从海边扛石头、背沙子。连下岗的路上都要扛回几块石头垒路基。他们连续干了几个月,终于从前滩到后滩修出了一条一公里长,能跑一辆车的路。战士们说,我们黄海前哨是京津门户,我们守卫的是首都北京,这条路就叫“北京路”吧!修完北京路,正巧是国庆节。收听国庆节天安门前的庆祝实况时,有个叫王思昌的小文书灵机一动提出建议:在北京路边上建一座天安门!大家齐声叫好,立刻到海边选贝壳、挑卵石,几天工夫就垒起了一座精巧形象的微缩天安门。从此,战士们每天唱着军歌从“北京路”上走过,每当重大节日、重要活动都要在“天安门”前聚集。
       我走在这条短短的“北京路”上,看着那座微缩版的“天安门”,想象着守岛军人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想象着军人们是怎样把寂寞从海滩上捞起,铺成了这条不寂寞的北京路;想象着军人们是怎样一粒粒地捡拾起寂寞,精心地垒起这座不寂寞的天安门;想象着寂寞的军人们是怀着怎样的不寂寞的心情,在这个寂寞的小岛上留下了许多不寂寞的风景。
       从寂寞中生长出来的风景在这个岛上随处可见。记载中说:战士们还在岛上修建了爱岛园、爱岛亭、爱岛池。土是从陆地上一捧捧带来的,种子是从四面八方一包包捎来的。一代又一代的守岛军人同花草树木一起,在这里生根发芽,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一茬又一茬清一色的男子汉把爱的种子播撒在这里,用阳刚培育出一片充满深情的温柔之乡。
       其实,并非只有清一色的男子汉在岛上留下了风景。还有女人。一个叫杏梅的女人就为这个小岛留下了一道最深情的风景——情侣树。
       杏梅是一位守岛连长的女人。确切地
       说,杏梅是专程上岛来当连长女人的。因为连长忙,忙得下不去岛,杏梅只好巴巴地跑到岛上来结婚。那一年是一九六五年。不知道好不容易做上了新娘子的杏梅在小岛上住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那些日子里杏梅都看到了些什么,想到了些什么。只知道临行前杏梅提出要和连长一起种树,说要让树替她在岛上陪伴新郎,这样她的新郎就不会感到寂寞了。连长很高兴,心里明白杏梅是以这种方式支持自己、爱自己,就与杏梅共同在爱岛园旁种下了一棵槐树和一棵银杏树。谁也没有料到,杏梅离开后,这两棵树在寂寞中相拥而立、难舍难分,竟然逐渐长到了一起,长成了一棵同根同干的连体树。
       那真是一棵奇异的树。从下面看,它是一棵树,因为两棵树的树干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但顺着树干向上看去,就看出是两棵树了,因为一半的树枝上摇曳着扇形的银杏叶,而另一半的树枝上则散发着醉人的槐花香。
       我是在过了几天之后,才揣着忐忑向庄河方面的有关人员询问海王九岛是不是包括小王家岛。当确认了小王家岛也划入了这个国家级海岛森林公园之中后,我的心才稍稍地感到了一些安慰。那感觉就像小王家岛是我的一个亲人。我了解它,知道它多年来的寂寞存在,希望有一天它能受到足够的关注。但接下来我很快就知道了,我们看到的所有的海上景观没有一处是小王家岛。人家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从海上看,小王家岛的确没什么可看的。
       我明白了,小王家岛的外貌实在是太平凡了。既没有奇崛俏丽的山崖,也没有形似人物、动物的海礁。所以,它虽被划进了这片海上自然景区,但在一片热闹之中却依然孤独地寂寞着。
       对于有些存在,寂寞几乎是一种宿命。
       小王家岛的最高处是西面的山崖。在那座山崖的顶端有着一座孤坟。我寻找到这座孤坟时,眼前一片荒芜景象,坟几乎被杂草埋没了。拨开草丛,我才看到了一块墓碑,但墓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
       张洪喜烈士之墓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事迹记载,没有立碑说明……什么都没有。
       我在孤坟旁坐了很久。我想尽量陪陪他。他是我的老乡,沈阳人,甚至与我同属一个区——沈河区。我知道他是连队的通讯员。知道他是一九六四年在一次执行海上任务时牺牲的。据说死后三天战友们才在礁石缝中找到他的遗体。我还知道牺牲那年他刚满二十岁。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葬在这里,为什么不肯回到亲人身边,回到我们那个城市。是因为海上风浪太大难以行走呢,还是因为舍不得连队,舍不得战友?也许是战友们舍不得他吧,我想,是不是战友们把他留了下来,希望他永远留在连队,留在战友的身边?
       我摘了很多野花放在他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好多的话。
       我说,你看,春去秋来,潮涨潮落,你已经在这里陪伴着战友们守了几十年的海岛了。几十年来,守岛军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你始终坚守在这里。以你永不衰老的面容迎接着每一个来到小岛的战友,用你永远年轻的生命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守岛军人。我知道你从前一定不会寂寞,因为你一直在连队,一直在战友中间。但现在连队离开了,只留下你一个人独守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有风吹来,我听见了他平静的声音:寂寞其实是人生的常态。
       我一愣,问:但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喧闹,害怕寂寞呢?
       因为他们误以为独处最寂寞,其实跻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往往更寂寞。
       怎样才能不怕寂寞?
       学会与寂寞相处。
       怎样才能学会与寂寞相处?
       接受寂寞,承认寂寞也是一种生态,甚至是一种更好的生态。
       更好?
       更好!对心灵来说,寂寞是最好的精神土壤。寂寞能催生精神,催生出绚丽夺目的精神之花。
       不,寂寞也能催生空旷和荒芜,催生速朽和死亡。
       当然,同样的寂寞,会生出截然不同的风景。关键要看你内心里有没有精神的种子,有什么样的精神种子。你看……
       我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羊。几只羊正从陡峭的崖边向下攀跑。它们个个精瘦灵活,如猴子般在崖间跳跃着,很快就蹿到了崖下。在崖下的海礁上站定之后,它们立刻把脖子长长地伸进海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些靠喝海水生存的海岛羊!原来这些羊真的能喝进海水!我激动得一下站了起来。
       据说,最初这些羊并不是现在的模样,它们也是普通的羊,是连队从陆地上带到岛上来放养的。后来有几只跑散了,找不回来了,就没再管它们。以为它们渴了没水喝了自己还能回来,但它们却再也没回来。后来就发现常有羊跑到崖下的礁石间喝海水,再后来就发现羊的数量逐渐多了起来。
       如此看来,任何环境都是可以适应的,只要你心存信念。谁能想到,那些看起来最软弱无能的羊,为了生存竟能逼迫自己喝下又苦又成的海水,生生地改变了自己体内的生理环境。谁能想到,偶尔跑丢的几只羊竟会在与生存环境的抗争中繁衍出一个新的族群——海岛羊。如今,经过一代代的痛苦蜕变,海岛羊早已挣脱了原有的凡俗躯壳,恢复了自在的灵性和激情,成为了海岛的精灵。
       离开小岛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军犬古力去看另一座孤坟。那座孤坟在东山崖上,与西山崖上的孤坟遥遥相望。那里面埋着一条名叫阿丽的狗。
       阿丽不是军犬,只是一条草狗。没有人能给我讲出任何关于阿丽的故事,只听说阿丽死后,全连战士为阿丽送葬,一起把它埋在了这座山崖的顶上。我是在看到了战士们为阿丽写的碑文之后,才深切地感受到阿丽在战士们心中的分量。正面的碑文是:爱犬阿丽之墓。背面的碑文则是这样一句充满了感情的话:忠诚与灵性永远活在士兵心中。不难看出,这只叫阿丽的爱犬生前曾给守岛战士们带来过怎样的欢乐。
       记得登陆艇驶离小王家岛的时候,我和古力一直站在后甲板上向小岛张望。这会儿古力一声不吭了。它开始有意贴近我,很有一点礼贤下士、平等相处的意思。看着小岛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我心中不由浮起了一些说不清的伤感。当小岛的身影在海平面上消失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军人们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岛如此留恋了——因为它寂寞,因为它能从寂寞中生出精神,因为它是一个生长着精神的寂寞之岛。
       此刻,我真想大声告诉我所有的朋友:我知道在海的那边有个小王家岛,那里生长着许多的精神风景,那里的风景可以直抵你的内心,你想不想去看看?
       庄河看海
       我对海怀有难以名状的激情。除却悬在钟摆上的时间,也许大海,是剩下的唯一早重复中让人永远不厌倦的事物。那则优美与凄伤的安徒生童话:哑言的小人鱼,她的故乡,就在多么长的锚链都无法触及的深海之国。多年前放映过美国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我一直记得杰克·哈里森那双湿蓝的眼睛,与女科学家珍妮之间难以言明的依恋——那是工业时代另一性别版本的人鱼故事吧,只不过,他
       们互为拯救。我喜欢的两个角色,都具有高度克制的深情和自我牺牲倾向,我想,只有大海,才能给予他们那种爱的天赋。
       位于辽东半岛的庄河,对我来说,是个分外陌生的地名。但那里有海,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绿化率,在闷热的熟夏,听起来,就像有清凉之风吹拂。短短数天的旅行,我领略了冰峪沟奇峰、步云山温泉,还有童话仙境般的天一农场,当然,迷醉我心的,还是长达二百八十五公里的海岸线。
       无论是在神秘的海王九岛,还是人迹寥寥的黑岛,我看到的是那么优美的大海,那么沉静的大海,那么孤旷的大海,那么狂寂的大海……我看到它永不驯服的野力。雨中的大海,如同裁缝乱针下积拥的蓝布。阳光下的大海,灿烂辉煌——光线进入水之后会发生折返,这是大海之力,甚至能使来自太阳的神谕屈服。当快艇环绕,导游员向游客热情推介着海王九岛上那些象形的巨礁:像马,像龟,像情侣,像贝多芬。人类尽可以在这些地老天荒的石头前轻慢地描述他们的想象,而它们,听任岁月的风蚀雨剥。潮汐中,有多少天地间的遗忘与宽恕,放逐与收容,狂怒与宿命中的从容。
       云水襟怀的大海啊,吐纳,承受,创造……这是养育众生的大海。在无人的礁岩,退潮后残留的水洼保护着暂时滞留的鱼苗,以及和它们一样害羞的紫红色或棕绿色的藻葵。虾特别精巧,矿物质般剔透。小得像蜘蛛的螃蟹,虚张声势,随时高举透明的小螫示威。我注视着远方,想着海平面下,水母就像新娘纯洁而又蓬松的裙裾,鱼群烁动着丰富变幻的鳞彩。我也知道,大海内部,很多领域并非像电视镜头呈现得那么绚丽丰富,可能什么灵动之物也没有,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空腔。但正因为,大海才能养育蓝鲸那样的巨兽。海底的哺乳动物,往往具有奔波陆地的动物所不具备的缓慢和雍容。每当波浪之中,隐隐露出宽阔发亮的鲸脊——那背脊,仿佛浮动的地平线,令人联想起古老得令人震撼的旧纪元。
       再往深处探寻,就会目睹大海的黑暗。平展或褶皱的海床上,鲸在漆黑中独自发出闪烁的电量和微光。潜伏沙砾中的捕食者,姿态懒散而眼神警觉。幽灵般飘移的海蛰。只剩眼眶的盲鱼,它等待着经过几个星期才能从海面缓慢下降到这里的碎屑。
       但大海并无偏颇。当月亮,如一片金黄的大鱼鳞辉映天空,我设想那涌动的浪啊,正是催拍着抚慰入眠的温情之手,在它温暖的寝被之下,睡着无数全是它恩宠中的孩子。大海,仿佛深蓝的教堂,巨浪澎湃,组成巴洛克式的白色塔尖。它的护佑那么宽广。有时,我也愿意猜测,坐在海秋千上悠闲的大神,你会为谁带去伟大的安慰?
       号称“世界蚬库”的蛤蜊岛位于庄河东南,东西长一点五公里,南北宽只有零点五公里。在这里,我惊喜于自己的发现。当大潮涌来,我不能像在其他海滩那样高高跃起,或者轻易地逐浪而行,因为脚下,在海水与沙地的衔接地带,堆积着宽达数米的贝壳,它们厚厚地摆在一起。随手捧起一把,有大而圆整的鸟蛤,也有造型别致的螺贝。我把一只锥螺举到强光下,隐约看到它内部通透的光晕和完美的螺轴。螺线具有不可思议的数学之美。我知道,这种融合极端感性与理性的螺线设计,体现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从猎犬座的涡旋星云、漏斗型的飓风,到盘羊坚硬而对称的巨角、植物向上攀援的触丝,再到巴特农神殿的陶立克柱,乃至人类听骨之后袖珍的耳蜗。这只锥螺里的完美轴线,藏了神创世时的一个元音。
       我愿意驻足庄河的沙滩,长久凝望大海——那喘息的胸膛。它亘古不变。我仿佛看见曾被礁石撞击的船头挂上盐霜,看见渔民把三叉戟插入鱼脊上结实的脂肪,看见荒凉的岛屿上停落热烈逐爱的鸥鸟,看见千百万破损的贝片依然闪耀珠母光泽,被潮汐的巨力一次次堆积在沙线边缘……而远方,鲸的歌声正搭建起一座圣殿。
       非上路不可
       每次出门,都要带本书,用于路上打发时间。这回去的庄河,是个有海的地方,我就把《大海与撒丁岛》塞进了包里。它是一部长篇游记,作者D·H·劳伦斯,是个对现代工业文明充满敌意的英国人。
       长途大巴穿行市区时,我没急着去撒丁岛观光,我先看沈阳。窗外的沈阳路阔楼高,一副日日新的现代气象,到处都能感受到快捷、方便、舒适等多姿多彩的人工文明。我喜欢人工文明。小时候,一学习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同类奋斗的课文,我就有种创世的快感。奋斗就是制造文明。当然也摧毁文明。我是在大巴爬上高速后捧起劳伦斯的。可没看一页,发现大巴忽然停了,然后调头,原路回返,与另外许多车辆一道,被几个警察赶下了我们已交过买路钱的高速公路。警察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宣布避让时限。是大巴司机经验丰富,说看这架势,是过领导车队,估计一小时左右就能放行,别急。没人不急,但急也没用,四十多人集体烦躁。看书需要心境,此时我已没了心境。这样,陪我一道去庄河的,就不再是劳伦斯的大海和撒丁岛,而是一片谩骂之声:车上的乘客骂领导车队,车载电视中的小品演员骂日本人。不知车上有无领导或日本人。
       车抵庄河,我的《大海与撒丁岛》仍翻开在第一页上,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开头那一句话:“一种非上路不可的欲求向我袭来,而且是非要朝某一特定方向而去的欲求。”哈,说前半句话的劳伦斯竟与我一样,常常要躁动不安地“非上路不可”;可说后半句话的劳伦斯就与我不同了,我出门,从不“非要朝某一特定方向而去”,有时对目的地的选择,只根据机票的打折情况。
       我知道,如今人们离家上路,除了公干,还讲究旅游,许多有条件者的公干本身就是旅游。旅游都有具体目标,小具体为名目不同的某一地点,大具体则众望所归众目同瞩:那旅游胜地,必当山光秀丽,水色旖旎,兼有传说神奇,古迹堂皇。我还知道,亲近山水自然,追寻人文履痕,这是一张文明的胸卡,作为读书人,我太希望戴着这张胸卡招摇过市了,以疗治自己情感粗糙心灵顽硬的内疚外伤。可不行。多年来,我去哪里,唯一的乐趣是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聊天,有那种朋友,穷山恶水也美不胜收,没那种朋友,山清水秀也兴味索然。倒不是我对山光水色没有感觉,看不出好赖,以为沈阳城的细杨树与兴安岭的大森林是同一道景观。我对山光水色敬而远之,原因无他,就是我始终找不到与它相处的规范化方式——与浩荡山风如何沟通?与不倦海浪怎样交流?在呼伦贝尔,我看到条条车辙将茵茵绿草碾得一片狼藉;在三亚海滩,我看到银白细沙上点缀着星罗棋布的生活垃圾。这肯定是人类和大自然沟通交流的记号与证据,但这样的记号和证据,只符合打是亲骂是爱那种骗人逻辑,它记录证明的,其实是人类的妄自尊大。妄自尊大,这是人类荒谬的渊薮。人类从不承认自己与青草或海水是同一样东西,都由大自然创造并排列组合;他自作主张地赋予了自己许多资格和权力,去主宰草木荣枯,去号令海潮涨落。也许,较之没有沟通和交流相比,碾轧草地
       和污染海水也算进步,它表达了人类回归自然的初级愿望。但这种进步,完全就是旧式家庭中对夫妻关系的想象式定位:丈夫肯定比妻子高明,他是主人;妻子当然比丈夫低贱,她是奴仆。把这样的定位作为前提,包括那些以山为友视水作朋的人,他们不碾轧草地不污染海水的出发点,也仍然是傲慢而又偏狭的“我”:对于需要休憩玩乐的“我”来说,大自然有审美意义,所以应该善待它;对于需要旅游创收的“我”来说,大自然有经济价值,所以不能破坏它;对于需要不冷不热要啥有啥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我”来说,大自然可以调节温度奉献资源怡情养性,所以……精明聪慧的人类对待听天由命的大自然,与君王政客对待黎庶百姓的态度不谋而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注的重点永远是“舟”,而不是“水”,如果“水”也值得关注,那仅仅因为它有“载”“覆”的功能。
       去撒丁岛的劳伦斯是否也带去了种种问题,我不知道,但享受庄河的山光水色时,我却属实揣了堆困惑。可山水无言,它们不给我提供答案,与大自然沟通交流该取怎样的方式,我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能想到的只是,我自小生活在沈阳这样一个工业城市,我的耳畔眼前思想意识中,全是烟囱林立马达轰鸣,全是铁水奔流钢花怒放,这样一个被钢筋水泥铸造的我,成年以后,即使每年有那么三次五次,每次有那么三天五天,去结伴飞鸟游鱼,去为伍茂林修竹,那结伴与为伍的方式,也总显得机械呆板,且不得要领,像极了一个从未与异性搭讪过的莽撞汉子,开口就和女人谈情说爱。或许这就是我的症结所在吧。世界上不存在无根的树木,思想里不生成无端的情愫,人的一切兴趣修为,都需要习惯的养成与经验的累积,像爱,像节俭,像尊重与礼貌,像少贪欲与知廉耻,这些良好的习惯与有益的经验,更离不开行动上和思想上的双重训练,彼此滋补。人与自然的举案齐眉,是同一道理。如果省略掉习惯与经验的潜移默化,只依顺权威的指挥或时尚的裹挟,凑着热闹去沟通山光交流水色,那只能是敷衍和表演,是言不由衷和矫情做作,一如对牛弹琴,或则买椟还珠。一个只从巴尔扎克那里见识过“时代”的人,要转而见识普鲁斯特的“时间”,必须先练就别样的目光;一个只追随哈克贝利·芬经历过荡舟之险的人,要掉头追随帅克经历从军之险,也需要先磨砺另类的脚板。
       我没有给自己的粗糙顽硬开脱的意思,我只想说,要把钢筋水泥与山光水色调和起来,那过程肯定艰辛并漫长,高速路和旅游假只解决技术问题。小国寡民的桃花源时代已一去不返,自说白话地对比钢筋水泥与山光水色的孰优孰劣,就如逼着关公迎战秦琼。人类的前行没多少理性可言,声称我们避免了盲目选择了正途,只是事后诸葛的自我表彰。今天由钢筋水泥走向山光水色,和昨天由山光水色走向钢筋水泥一样,都更受制于“非上路不可的欲求”的左右,这欲求的可行性仅仅在于,多数情况下,它出自人类良好的习惯与有益的经验……这么一路想去,我忽然发现,表面看,是人类正在逐渐觉醒,开始摆正自己的位置,所以有了对钢筋水泥与山光水色调配整合的意愿与努力,可实质上,还是大自然的伟力在发挥作用,它假人类之手来拯救人类,它不想轻易抛弃它的任何产品。由是我一下想明白了,我原本的那个念头,那个一定要与山光水色建立某种规范化相处方式的形式主义念头,有多么刻意多么教条,而刻意和教条,折射出的正是我的妄自尊大。我敢说,黑尾鸥肯定没想过如何与虎头蟹称兄道弟,鸡腿蘑也不试图与玉玲花握手言欢。大自然在它统辖的属地上,早为它的臣民创建出了沟通交流的基本原则:万物同体,众生归一,既休戚相关,又自成格局。明了了这个基本原则,即使我只与一处最具体的山光水色邂逅相遇——比如歇马山之光,比如冰峪沟之色,也能建立起成百上千种相处的方式,而这些方式,将会同样的好,同样的恰如其分,同样的变动不居而又殊途同归。哈,有时候,如果只赋予文明胸卡的使命,一个人即使已“非上路不可”,也很容易画地而趋。
       在离开庄河返回沈阳的高速路上,车外没有拦路的警察和需要避让的领导车队,车内电视里也没有主要从性的角度拿日本人开涮的小品演出。象征着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坚牢顺畅,泛着漂亮的银灰色光芒,完全不像是豆腐渣工程,眨眼工夫,就把我由山光水色中又送回了钢筋水泥里。这时候,我手中的《大海与撒丁岛》已翻过了不少页码,我也明白了撒丁岛何以让劳伦斯那么着迷:“撒丁岛没有历史,没有年代,没有门第,也不会给人什么东西。”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