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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环线车
作者:田 耳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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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常约我那天的状况,我仍有印象。云色和天光都有些异常,看似阴沉却又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王常打来电话,约我在一个地方见面,说是有活儿,工钱蛮高。去到街上,佴城的街道仍然脏乱不堪,街上那一张张纷至沓来的脸孔,我看着都眼熟,又全不认识。还有环线上那些你追我赶的公交车——没人会像我这样注意到这些车的行驶状况,七路车是按顺时针走环线,八路车则是逆时针。如果在站点上等,半天也等不来一辆,但稍一闪神,接连几辆橘黄色的七路车或者浅绿色的八路车排着队涌过来,进站前的两百米便开始冲刺,哪辆冲到前头,就能多抢乘客。落在后头的车往往不停,径直驶向下一个站点抢客。
       快走到王常约我的地方,正要穿马路,一辆七路车咣地在我眼前刹住。我听见小妍在车上问我,尖细,上来啵?她以为我又在马路上散心。我说我有事。小妍说你能有什么事?我告诉她,亲爱的,是人都要赚钱。她笑着骂句脏话。车上的乘客发牢骚了,于是这辆车在我眼前一截一截地挪开,像推开一扇折数很多的屏风,亮出对面街景。王常还没有来,我站在路这边抽烟,看着那辆车离去。在车尾,喷着半裸美女,其身体裸露的地方溅满泥点。公交车站在两百米开外,但如果认得司机或售票员,公交车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来,像打的一样。佴城的公交车全这样,有时候,我喜欢这城市杂乱无章的感觉。
       我是坐七路车时认识小妍的。环线并非绕着城市外围,而像一挂弯弯肠子藏匿在城市里面。坐环线车绕行环线一圈,需要五十分钟。
       前年我和三光合买一台铲车,想在佴吉公路上做事,但二手铲车不停出故障,十天有八天呆在维修站,弄得我俩灰头土脸。那时,我和三光租住在胡麻地,环线的西南角。铲车送修的时候,我俩成天在屋子里抽闷烟。我觉得这样憋下去早晚出问题,于是走出那屋子,逆时针沿着环线行走,想找一找消遣时间的方法。正好一辆七路车来了,我招招手。虽不是熟人,司机也踩了刹车。只要付一块钱,我就可以在环线上坐一圈,然后在原地下车。以后那段时日,我就是倚靠不停地搭乘环线车来改善自己的心情。事实证明这行之有效,而三光,他不懂得调节心情,结果在房子里闷坏了。有一晚他走在街上,无缘无故就把一个很细的细妹子搞了,这不,他一直都在蹲监。
       三光进去了以后,有一天我顺时针沿着环线走,没想清楚去哪里,或者干什么。正走到上坡路段最不适合停车的地方,一辆七路车发出嘎的一声在我身边停下来。售票的女人说,喂,你要不要上来?我前后看看,并没有别的人,确定她在叫我。她不算漂亮,但是年轻,外加丰满。她说她知道我喜欢蹭环线车,坐一整圈又下去。她说,在佴城,喜欢蹭环线车兜圈的有好几个,基本都是中年男人,有时会有个把女人。但别人我都记不住。她冲我笑一笑。那以后我就认识了小妍。小妍愿意和我谈谈恋爱,即使知道我正穷得叮当响也无所谓。我的铲车一直不能替我赚钱,心情没她那么好,只想着把她快点弄上床,以解决身体的寂寞。但她并不像我原以为的那样好弄,在性这个问题上,小妍和我外婆一样持保守态度。
       ……我看见了王常。他是三光的同乡,通过三光我们认识。王常开了侦探社,先是找老乡帮他做事,他这人乡情观念挺重。但搞了一阵王常才意识到,搞侦探是技术活,不是抬岩挖生土,有两把力气就能干。三光这人稍微有点木讷,显然不是搞侦探的料。三光推荐我去,王常觉得我还挺管用的。那以后我们就有了业务的往来。
       我走过马路,老远跟他打招呼。这个扁鼻子扁脸的男人什么都干过,但也没见有什么财运。去年他开了家私人侦探社,牌子还悬挂在大街上,生意还没搞起来就被工商局查封了,理由是没有注册。他想去注册,工商局的人说这种社团不予注册,大概是民政局的事情。王常又说,那不叫侦探社了,改叫侦探所行啵?工商局的人说,你怎么不直接改成派出所呢?王常只好骂工商局的人狗屁都不懂。那以后他侦探的生意照样做,但不能打广告,只能通过熟人介绍,暗地里做生意。
       王常为了省钱,没请我去酒吧喝酒,只是和我站在马路牙子上说事。这就有点不伦不类,私人侦探之间的工作晤谈,竟然发生在人群如流的马路上。我精力涣散,老是看路上的行人。其实谁又在乎路边两个男人在嘀咕什么?王常交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个男人。他叫我最近一段时间跟踪这个男人。如果他拽个女人干偷情之类的事,那我就得想方设法拍下来,当成证据。我歪着嘴说,又是这样的事啊,这回给我多少?王常说先给我一千块钱活动经费,相机他可以提供,别的设备由我自备。如果拍到符合要求的照片,那我将得到五千块钱的报酬;如果有狗男女裸体相拥的激情照片,他还会酌情增加报酬。我只是问,他肯定有问题吗?王常说,那还用说?没有问题他老婆花这笔冤枉钱?
       我看看照片,那男人确实英俊,如果他想搞搞坏事,那肯定有女孩飞蛾扑火般栽在他手上。但我感兴趣的是,这男人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要付出这笔钱来检测男人的忠贞度。在以前,往往是有钱的老男人让王常调查他们明媒正娶的小娇妻或者包养的小情人是否红杏出墙。调查结果说明,这样的事总是有的。
       ……还能是什么样的女人?款婆。王常这么回答我。他还告诉我有关这男人的一些情况。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王常讲述,同时想,王常给我五千,那么,那款婆给他的又是多少?我怀疑起码是一万以上。他的私人侦探社从来都干着掮客的勾当,有了生意就发包给别人。和王常分开后,我往回走,看见一伙民工站在马路边等着打零工。他们很便宜,三十块钱就可以雇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当个二包头,把王常发给我的活转包给某个民工。我想,如果付一千块钱,即使要他们去捉奸把狗男女光丢丢赤条条绑在床上,他们也敢做。但是要照相呢?如果民工把数码机捏扁了,我需要的照片一张都没拍到,那又怎么办?我抽着烟离开这堆人,脑袋里想着到哪里买一把质量好并经过OS认证的改锥。
       我要跟踪的这个男人叫梁有富。见他上了一辆七路车,我后脚也跟着上车。车内很空,稀稀拉拉地坐着五六个人,晃得厉害。扶梁垂下的拉环荡来荡去,碰撞有声。他显然是个懒散的男人,四十左右,衣裤有些皱,像电影里南霸天穿的香云纱。我怀疑那布料很贵,因为他老婆有钱。这种老婆,如果看见老公穿着一身地摊货,是会气出妇科病来的。接下来,我看见他把皮鞋后帮踩平了,趿在脚上当拖鞋穿。
       忽然对他有好感。
       他也吸烟,吸一大口然后拧开玻璃对着风喷烟圈。虽然贴着“严禁吸烟”的字样,车内的烟客照吸不误,包括卖票的女人。在“严禁吸烟”的油漆喷字下面还贴着市公安局的告示:……严禁扒窃;严禁吸毒;严禁卖淫;严禁嫖娼……
       佴城只有这一条环形线路,像是一条皮带,把松松垮垮的城市捆扎得紧凑一些。公交车频繁到站,频繁出站,车内始终空荡荡。梁有富这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车腹那个座位上抽烟。跟踪这种毫无戒备的
       人,我的一切隐蔽行为都会显得自作多情。我盯他一阵觉得没意思,遂把眼光甩向窗外。那些横七竖八忽高忽低的建筑;那些穿着漂亮衣服却耷拉着脸的女人;那些衣衫褴褛脸上却是欣欣向荣的泥瓦工;那些在正午两点钟阳光下暴晒的孩子;那些皱纹里藏得下蚯蚓永远坐在街边发呆的老人……我看得累了,刚想合眼,忽然又睁开了向梁有富看去。这个人还好好呆在那里,仿佛被焊在车椅上。
       梁有富下车的地方正是他上车的地方,一小时前我从那个花坛后面走出来,跟他上车的。他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之后走进小区的七幢四单元。我估计他当天不会再出门了,就停止跟踪,找一辆七路车搭回住处。我住向阳坝,环线正东边。
       向阳坝被铁路穿过,出租房很便宜。每晚我都会被火车闹醒好几次。小妍却很喜欢这样,每天下了班她都很累,躺下来就睡。火车的鸣声就成了她的闹钟,闹醒了以后就推一推我,问我醒没醒。如果我也醒着,那就做做爱。做完了以后她倒头就睡,等着下一次被火车吵醒。一开始那几天很兴奋,后来有一阵我很痛苦,现在既没了兴奋也没了痛苦。
       小妍进屋时我在看电视。她一边换衣服一边问我今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她,又在七路车上蹭了一圈。小妍问,早上你不是说是在赚钱么,怎么又蹭车玩了?我把大概的情况讲给她听。其间她老岔话,问我那有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丑,所以担心自己的男人外遇。我说我怎么知道,这活是王常转包给我干的。我很详细地说起了那男人的样子,我没想到他也喜欢搭公交车在环线上兜圈子。小妍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问,这个男人喜欢把皮鞋后跟踩扁了当拖鞋穿,是吧?我告诉她是这样,并问她怎么知道。小妍回答,他上车老坐在那个位置,偏着脸往外面看,绕了一圈以后他总是在西塔小区那里下车。有三四次,我就对他有印象了……我说,你说过,蹭环线车兜圈的人里头,你只对我一个人有印象。
       ……这话也没有讲错,当时我只对你有印象,跟你讲过这话以后,我才注意到这个人。小妍忽然变聪明了,很好地躲避我的问话。我问,那你有没有专门把车停下来,主动把他叫上车?她并不瞒我,说,有,只有一次。我看着她细长的眼睛,又问,结果怎么样?
       结果他就上来了,我多卖出一张票。她扑哧一笑,问我是不是吃醋了。我在回忆那个叫梁有富的男人。他和我有着相同的爱好,跟踪他我不觉得累。我愿意进一步去了解这个男人。
       另一天王常把说好的一千块钱付给我,并问我有什么进展。我告诉他,连日来我兢兢业业地蹲守那个男人,暂时没发现情况。王常说,不要急,款婆既然肯花钱,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谁的钱都不是自给的,何况一个靠精打细算起家的款婆。我问那款婆是不是长得丑。王常说,怎么啦,是不是不想干活,想去泡款婆?我说,不是,我只是在猜这款婆长得什么样。王常说,不太年轻,但长得不错,反正不丑。王常说了等于没说,我仍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女人。他走后,我把钱点了一遍,又逐张辨真伪。上一次他给我的钱里头有一张是假钞,事后他翻脸不认账。
       以后几天,梁有富没有去蹭环线车。他所在的西塔小区附近新开张一家电玩店,他一改以往死气沉沉的面貌,像个半大小孩成天泡在里面,想玩哪台机玩哪台,在电玩店果久了,我手痒得不行。反正梁有富丢不了,我也就玩上了。我不喜欢游戏机,但喜欢投币机。那天我在投币机前占一个位子,用五十块钱的游戏币作注,不断地挤占置奖品的平板,想把里面那张一百块钱挤出来。五十块钱的游戏币用光了,那张一百块钱已经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也许再有十块钱的币,那一百块钱就属于我。于是我很犹豫,如果离位去购币,位置肯定被别人占了。我扭扭头,想找个小孩替我买十二块钱的币,让他回扣两块。这时才发现梁有富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我怎么玩。他知冷知暖地递给我一把游戏币,我也不多说,接过来继续往平板上投,不多久那一百块钱就从槽子里掉出来。我拿到了钱,一扭头,他在那边玩篮球机,拉一个小孩跟他一块投篮。小孩总是将他已经投进筐的球砸出去。
       王常平均两天给我挂一个电话,老问拿到了照片没有。我跟他说,梁有富并没有在外面乱搞女人,照片怎么拿到?王常说,守株待兔的搞法要是不行,就要想想办法。我说,想什么办法?我甚至都想变成女人把梁有富勾引了,只要他上钩我就猛搞自拍,然后,OK,有照片交差了。王常在那头嘻嘻哈哈地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思路。
       那段时间我每天跟踪梁有富,暗自惊讶单调的生活竟如此趋同。在这种人身上,实在看不出来还能有意外发生。我跟了他个把月,跟踪正变成我的日常生活。开始那几天,小妍每天都打听我跟踪的情况,过几天就没兴趣了。她迷上了买彩,把几个数字当数学钻研个不停。小学五年级以后她数学就很少能及格,一个人偏要拿缺陷当特长使,真是很要命。
       那天一早,我仍强打精神去跟踪梁有富,在西塔小区门口花坛后面蹲守。如果他去电玩店,我也觉得没心思。我已经在里面玩腻了,王常给我的一千块钱基本消耗在这家店里。梁有富一出现我就觉得不对劲。我精神为之一振。这天,他把自己恶狠狠收拾了一番,从头到脚,皮鞋也不再是拖鞋了,鞋后帮子立了起来,完整地包裹着脚踝。他果然不是去电玩店,而是从前门上了一辆七路车。我从后门跟上车,悄无声息地找一个末排的座位坐下。正是小妍卖票的车,她冲我微笑,没叫我买票。她也看见了梁有富,就知道我在干正经事。她的微笑和眼神饱含着赞许和鼓励,并因为知道我这工作隐秘的部分而得意。梁有富没有兜圈子,过了五个站就下车了。我跟着下去,从小妍身边经过。她重重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又用鞋尖很亲昵地踢我一下。我小腿肚一阵轻疼。
       梁有富去了火车站。他在窗口买票时我只有拼命挤向窗口,以打听他的去向。他搭半小时后那趟车去朗山。我没买票,直接进到站台上的那趟车,和他不在一节车厢,但我自信不会跟丢。
       到了朗山,梁有富出站后打一辆赭色的士往南边街走。我叫一辆绿色的士,上车就指着即将消失的赭色的士屁股说,兄弟,跟上去!司机很年轻,仿佛是我多年前开军车时的样子,他说,好嘞,你是警察吧?他车开得很快,有点毛糙,看出来跟踪令他变得亢奋。
       梁有富到朗山果然是为了找女人,那女人早就在路边迎候他了。我把王常给的数码机拎在手上,好似拎了一把小手枪。一遇时机,我就会躲在某地方朝梁有富以及那女人咔嚓几下。那条路很窄,夹道是硕大的剪成球状的千年矮。走到尽头是一家宾馆。梁有富走了进去,我呆在外面。墙壁都是玻璃。梁有富在咖啡厅里泡一个女人。宾馆的外坪很宽,偶尔有几个人走来走去。我坐在花台子上,把脸藏在一棵三角枫后往里张望。我眼睛能把两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数码相机不能拍出来,因为有玻璃幕墙。天色半阴半阳,一团浑浊的光正好罩住两人。如果强行朝那边拍照,逆
       着光,照片上只会是一片浑浊。那女人免不了很漂亮。她保养措施到位,我猜不出她的年纪。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款婆潜在的敌人,款婆付了一笔钱就是要确认这个女人的存在。这时候,我忽然很想把这女人拍得漂亮一点,更漂亮一点。最终照片呈现在款婆眼前,首先就要让款婆被自己的唾沫呛一口。
       他和她从咖啡厅走出来,往街上走。我以为他们会遛遛街,像年轻人一样做出恋爱的模样。朗山离佴城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俩在这里有了安全感,可以逛街。偷情男女大白天挽着手走在一条街上,其感觉肯定比两口子来得有趣。我从女人的脸上看出这一内容,但梁有富这个人显然不太懂味,依然魂不守舍,抽着他的烟,眼神似看非看,陷入无限虚茫当中。这时我暗自艳羡梁有富的色运,面对这么香艳的女人,他也能安之若素。不晓得要在多少个女人怀里泡过,才能修炼出一脸麻木不仁的样子。
       他俩走走停停,再往前面是商业街,女人看见服装店和化妆品店就迈不动脚,要进去看几眼。节奏一慢,我的机会就多了起来,给两人掐了不少照片。我也考虑过梁有富会不会发现并认出我,我改换了发型戴着巨大的墨镜。梁有富的神情永远游离世外,他哪来的闲情逸致留意我是从哪旮旯钻出来的?他俩原路返回刚才喝咖啡的那家宾馆,坐电梯到楼上的房间。按理说,我手头的照片可以向王常交差,但是这照片没能把他俩的关系拍得明白无误,我担心王常找借口克扣我的工钱。站在宾馆外面,想象着这对狗男女在豪华房间里乱搞,想着梁有富很平静地享受着那美女的细皮嫩肉,想着豪华床褥吸走了他俩身体扭动时造出来的任何声音,我心尖子轻颤几下。王常给我的经费太少。如果像国家特工一样不惜成本地干一件事情,那我可以用进口设备(甚至可以调用最新款间谍卫星)观看他俩现场直播色情电影,录制下来到款婆那里换取大笔美金。款婆付足了钱以后,她会不会看得鲜血狂喷,那就与我无关了。
       我遏制自己的想象,就近找一家小旅社住下来。回佴城的车没了,要等到明天。旅社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四人间就我一人睡。半夜有人敲门,一个女人隔着门问要不要按摩。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坦然告诉我她根本不会按摩。我掐亮灯看看她的脸又捏捏她的胸,然后告诉她我没有钱。她长得还不错,以往出门在外碰到这种机会,同时手头还有点钱,我一般不会放过。但这一天,我想想梁有富偷的那女人,就对眼前送上门的货失去了兴趣。我突然想起了看过的《动物世界》节目,拿那作比,梁有富就是食肉动物,自在行走于茫茫草原;而我是食草动物,还陷在了沼泽地区,只能靠食腐草为生,放的屁都是沼气。
       能这么比喻么?我自责地说,小妍,我真是对不起你。
       次日我十点多才起床。中午有趟车回佴城。当我走到窗前,忽然看见梁有富和那女人从前面的马路走过。他俩换了装束,很运动很休闲,像是去郊游。我改变了计划,决定继续跟踪。我不晓得会跟踪到什么情况,既然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再犹豫。他们朝南郊水库走去。两人先是划了一阵船,然后弃船上岸,沿着水库旁的小路往树深的地方钻去。水库旁有一脉山丘,不高,但林木栽种得密不透风。我猜到他们将要做什么事,心里暗自一喜。我弄不清楚人们内心那些隐秘的想法。很多男女在卧室高枕无忧地做爱,久而久之会倦怠。他们需要去树林深处,去荒郊野外,或者藏在一丛茂盛的芭茅草里享受欢悦,从彼此陈旧的身体上找到全新的体验。我有时候也想和小妍试一试,她听到这种建议就大骂我是一条公狗。
       我衣服正好是绿的,当过兵以后习惯穿这种颜色,进入树林以后就有了优势,便于藏匿。他俩在矮树林找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摊开塑料布坐在上面。女人从大挎包里掏出食物和酒。那种酒颜色浑浊,不晓得是不是可以让男人进一步亢奋起来的药酒。我找好拍摄的角度,蹲下来,像猎人守候猎物。女人兴致很高,梁有富照样心不在焉,我真想走过去一脚踹开他。我痛苦地想,如果女人是我的情人,我肯定能配合得好一点,更热情一点。但怎么说呢,也许这女人就喜欢梁有富散漫的不予配合的样子。那瓶药酒女人喝了一多半,梁有富喝了一小半。女人来状态了,两颊酡红,而梁有富酒量根本还没露出端倪。女人已经拼命往梁有富身上蹭了,没得到应有的回应,女人有点生气,把梁有富的脸拧过来,摆好一个角度,然后把自己猩红色的嘴唇抹过去。好一阵过后,女人把自己身体稍微撑了起来,脱着衣服。她乳罩垫了太多海绵,解下以后胸就小了两圈。但没关系,我发现我喜欢小胸的女人,那兆示着她大脑发达,懂得情趣。小妍完全是相反的一个例子。电视里太多的丰胸广告,让我怀疑是男人们合谋要让聪明女人都自卑起来,然后再把她们变蠢。
       在树林中呈现出来的两具裸体,和在席梦思上完全不一样。场面远没有我想象的激烈。女人十分地投入,用眼神,用声音,用身体调动着对方的情绪。我拍了不少照片。女人一开始是占着上位,如此一来,我拍的很多照片几乎就是她一个人。这不排除与我私人的口味也有关系。我像一只蜥蜴在泥腥味十足,长满衰草盘着匍匐藤蔓的地面上爬行。我找了好些角度拍摄,突然体会到《动物世界》里的节目无非就是这么拍成的。风声、虫鸣还有女人的声音掩盖了我不小心弄出的响动。突然一阵疾风,树木摇曳一阵之后,那地方有数秒钟的死寂,虫子也同时停止嘶鸣。我还在摁动快门,那会产生“嘶嘶”的响声。梁有富突然变得警觉,他坐了起来,两只耳朵像鬣狗那样竖直,抬头环视周围。我只好赶紧贴在地面上,屏住呼吸。
       很快,我听见女人忿忿地说,嗳,你能不能专心一点?我再抬起头,梁有富已经被女人摁了下去。女人张开两只藤蔓一样的手臂,将梁有富的脖颈、脑袋绕了两圈还有多余。梁有富那只大脑袋陷进女人并不幽深的怀里。
       回到佴城,我把每张照片都洗七寸大,如此一来,那女人发骚的表情都纤毫毕现。洗印店的老梁当时就啧啧地称赞说,这女人真是漂亮。他问我到哪偷拍来的,我告诉他,那地方已经拍不到了,说出来也没用。我要离开的时候,老梁说这女人好像在佴城见过。他问我,是不是佴城的?我说,应该不是。你记错了吧?
       我去找王常。他约我去城北一家茶社。我把挑出来的照片分成两包,一包是穿衣服的照片,另一包是裸照,分别塞进左右衣袋里面。搭七路车晃到城北,下了车,我老远看见那家茶社的招牌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晃荡,心里一阵充实。等一下从那里出来,我衣袋里的照片就会变成沉甸甸的纸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赚回几千块钱了。
       裸照可以卖多少钱?五千块钱,是不包括这一部分的。我心里清楚得很。王常坐在那里吃炒饭,旁边还拧开着一听啤酒。他一边嚼着饭粒一边问我把“货”带来了没有。我说,那当然,未必我带一张嘴巴来喝茶?我把右衣袋那一沓照片取出来给他看。他眼光刚落到头一张照片上,就连
       声地说,蛮好蛮好,尖细鳖,你的照相技术看样子又长进了。一些饭粒自他嘴角喷溅出来。他再把脑袋杵得近点,看清楚了,忽然就说,不对啊……
       我最怕听到王常质疑的声音,但仍然听见了。我晓得,王常最会挑毛病,从而把价格压低。我问,肥肠,哪里不对咯?王常把很失望的表情做得十二分到位,说,尖细鳖,这活你白干了,你拍的照片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一时愣得说不出话,盯着他看,看他讲出什么样的理由。他却说,你还要继续跟那个男的,看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搞事,再拍。如果还是照片上这个女人,你就不要拍。我问,为什么?他撇撇嘴说,还没听明白?照片上这个女人就是款婆本人!
       看样子他不是骗我,桌面上的照片被他推了过来,一张都没拿。王常要走,我拽住他说,肥肠你带钱了吗?再给我一千块,我继续跟踪他。他妈的,我怎么知道这女人是梁有富的老婆?她脑门上又没盖梁有富的戳,屁股上又没贴结婚证。王常拍开我的手说,没有别的办法,你只有拿照片来换钱。兄弟,我手头也紧。你这次的照片拍砸了,我也要断两天炊。我手刚一松开,王常就甩开步子下楼梯,生怕我再拽住他。
       回去时搭七路车。到租住的房子,拧开房门就看见小妍满怀期待的脸。早上我告诉小妍今天会去取钱,并自以为保守地说,能拿五千块钱。现在我告诉她没钱,生意砸了,王常一分钱也没有给我。这女人根本不相信,她把我衣裤兜都摸上一遍,甚至里裤都搜遍了,还是不相信。她在我一个衣袋里找出一张银行卡,扬一扬,说,尖细鳖,你把钱存银行了吧?这张卡里只有几块钱了。为了让小妍相信并彻底死心,我把卡夺过来撇断,然后跟小妍说,现在你该信了吧?她脸上顿时失了颜色,骂我是骗子,然后拽一个包出门去。
       第二天晚上小妍回来以后变本加厉,神情激动地把我数落个没完,还伤心地哭了。因为昨天她推算出一组组合号,可以搏到一注一等奖,奖金会有好几万。她昨天等我的钱买这组号码。我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买彩就是有这种规律,推算出来却没有花钱买的号码,往往是会中奖。如果当真把这组号买下来了,那么摇号时某个彩球往往会哆嗦一下,不肯滚出来,整组中奖号码就会为之改变。我准备拿这些道理去劝说小妍,但她不肯听,她觉得自己掉了几万块钱。晚十二点她再次摔门而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追出去,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对女人我并不里手,但小妍这样的女人我还是拿捏得准。
       第二天我睁眼时小妍果然已经回来,还给我带来热腾腾的灌汤包子和一塑料袋豆浆。
       你醒了?没事你就再睡一会儿。她冲我说些知冷知暖的话。我喜欢吃灌汤包子,就像她喜欢买彩票。吃包子的时候她先是用力憋着想让我先说话,但我吃得很香,懒得说话。
       那天小妍不用上班,我看看时间不早,也不想出去找事做。在床上赖着,我心情忽然坏了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划算。我花耗太多时间,还产生了一些费用,工钱和费用都应该算入成本。如果我在朗山的小招待所搞了那个女人,这笔钱也应该打人成本,我就亏得更大了。这成本怎么算也有两三千,王常却只给我一千。再说,王常事先没有很好地履行告知义务,我弄出的误会和他有直接关系啊。既然这样,这次失误不应该由我承担所有责任……
       我不是经常发呆,一旦发呆,小妍就看得出来。她问我脑壳里在想什么事了,我告诉小妍,王常没理由不给我钱,我打算去跟王常讨要这笔钱。让他把五千块钱全数付给我不太现实,但至少他还得再给我两千,这对双方来讲都很公道。小妍担心地说,要是他不打算给你怎么办呢?王常是混社会的,躲债的办法总是比要债的办法来得多。我说我会打他一顿。要是他以我打了他一顿为借口赖账,我就再打他一顿。小妍说,那你要考虑好了,打得赢再打呀!我笑她瞎操心,提醒她别忘记我是个当过兵的人,她脸上担心的表情这才淡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把王常的手机拨了无数次,总是不在服务区。这使我心情日益烦躁起来,打算去他的事务所找他。那天我去到王常的事务所,抬头看见门梁上的招牌已经换了,换成“苹果英语俱乐部”。我以为王常又换了新招对付工商局的盘查,走进去只看见一些年轻的女人,张口就跟我摆外语。我问她们,以前租这门面的王老板哪去了。妹子这才把舌头转过来,用中国话告诉我说,他老早就不在这里了,公安局也来找过他。
       这时我才确信,王常已经隐身了。据我所知他十三四岁就开始借债躲债的生活,日后敢麻着胆子开侦探社,是因为他寻找那些试图躲藏的人很有一套,别人藏身的方法他大都体验过。王常存心躲藏的话,大概只有给福尔摩斯镶上西德狼狗的鼻子才能找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事可干,出去又没钱可玩,只好窝在屋子里睡。小妍并不愿看见我睡懒觉。雨季已经开始了,空气潮而霉,小妍很担心我在床上睡出病来,死活把我拽起来,陪她一块上班。她让我陪着她在环线上一匝一匝周而复始地行进。坐在七路车上,我时不时会想起梁有富。当大量座位失去臀部磨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男人,觉得他应该坐在某个位置上。陪着小妍卖票的那些白天,我试图能够碰见他,哪怕一次。某天下午我似不经意地问小妍,那个梁有富,就是被我拍过照的那家伙,好像一直没有看到啊。
       小妍警惕地看着我说,怎么想起那个人来,你是不是想拿那些照片……我赶紧说,你怎么突然变得敏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小妍表情仍然怀疑,嘴里却在夸我,那就好!
       是啊,我暗自地想,难道仅仅是想见他一面吗?我有这点不好,亏本的事不愿意做。如果想看裸照,上网找找,要多少有多少,要多裸有多裸,像猪肉案子一样,找哪一块就拎得出哪一块。手头那堆裸照,拿来欣赏的话我实在看腻了。我相信这些照片能够产生一些经济效益。照片上的女人如果看见这些裸照,难道不担心自己那么多白肉晾在外面受风凉吗?
       那天早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估计会有什么好事。到中午时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一接,却是王常。我想这就对了,得揪住他要钱。转念一想,揪住他了,他未必就肯给。再说,他随身能带多少钱……王常,我还是要跟你旧事重提。我性子急了一些,他刚说他是王常,我就抢着讲话了。我说,上次那堆照片,我自认为干得非常尽心尽力,你是人的话就应该把那笔工钱全付给我。你穷穷一两顿饭,我穷就会断掉半个月的炊烟……王常打断我说,那堆照片还在不在?我继续摆明自己的态度:退一万步说,四千你不掏,三千块钱是少不了的。王常说,一码事是一码事。我问你,上次照的照片还在吗?我说,还在。他爽朗地说,你拿照片过来。我身上带的现钱不够,马上找别的人凑一下,三千块钱今晚给你……你知道别人欠我多少钱吗?你这点钱跟别人欠我的钱比,算个鸟啊。
       我不想把问题搞得那么复杂,对他说,王常,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说个时间地点。他就说了一家茶馆的名字,晚
       上九点钟见面,挂断前还时髦地说声不见不散。挂了电话我反而惴惴不安起来,和王常打交道可从没这么顺畅过。
       晚上依然显得很顺。我到茶馆时王常已经在等我。我拿照片给他,他很不经意地翻看一遍,并点点数量。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有好多张,所以点了几张就放桌上了。他问,全在这里吗?我说,你放心,全在。王常把钱拿出来了,并作势要递过来,他突然手腕子一翻,问我,你是不是存有电子档?我说,我为什么要存电子档?讲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连电脑都没有,只洗了这一套,别的文件全洗掉了。王常点了点头,把钱递过来。我一数,真是三十张,毛主席的红色表情和我心情一样好。
       回到租住的房间,小妍打开门时笑脸迎面。我心里一热,把钱悉数交给她。她问三千块钱怎么得来的,我也不隐瞒。她听了以后蹙起眉头,说,王常从来都不是爽快的人,付钱想方设法总要扣一点。今天突然变了个人,不是有问题吗?她这时候做出很聪明的样子。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事先没想到,因为最近手头太紧。白天,王常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昏昏沉沉。拿到钱时还高兴,离开茶馆坐上七路车,我就想到这个问题。王常能付我三千块,他又能靠这堆照片赚下多少?他是把握十足买下这堆照片的。
       依我看他肯定是要……小妍进一步装得聪明起来,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要说了,你想到的事我都想得到。王常打的什么鬼主意,路人皆知。但照片上的女人在哪里,我找不着,王常却知道。小妍不无安慰地说,这种钱不赚也好,赚到手也不安心的。
       小妍说话时,我忽然想起来,洗相片时老梁建议我刻一张碟,再把相机存贮器清空。我就刻了一张碟。那张碟肯定摆在屋内某个地方。
       那辆铲车越修越坏。有一次探监时我就跟三光商量,说把铲车卖掉算了,再拖一阵,可能也就是卖废铁的价钱。三光说那好,我的那份钱你下次看我时带过来,存到我们监狱的小卖部。尖细鳖,我度日如年。看样子我应该抽几包好烟。
       卖了铲车,我闲着没事打了半个月的牌,手里的钱看着看着就少了。我还得出去做事。我的手指缝很宽,人家都说这种手相留不住财。环线公路要改造,两侧的排污管要增粗,路面也要用新标号的混凝土进行硬化处理。我会开车,找个活不难。那一阵我在环线上帮别人开大卡,把水泥细沙拖进去,把工地废料一车车拖出来。因为施工,环线经常堵。
       那天太阳暴戾,堵车的时间长,往前面望去,上百辆车奄奄一息堆满公路。卡在我这辆车后面的是一辆白色进口跑车,车标像把三股的鱼叉。我认不出来这是什么牌子的车。车主闷在车里,前挡风玻璃正好折射着阳光。阳光太强,车主甚至让刮雨器摆动起来,去刮玻璃面上的阳光。阳光同时又很顽固,像牛皮癣一样贴死了车玻璃,刮雨器显然无能为力。一刻钟过去了,车主被阳光搞得头昏脑热,只好拧开门走出来透透空气。是个女的,右手捏着一块硕大的手机跟谁打电话,一派业务繁忙的样子。她戴着墨镜,镜面泛着绿光。那只手机硕大,打完了就挂脖子上,像晨跑的老太太挂着的收音机。
       我认出来就是那个女人,被我拍过裸照的款婆,墨镜掩不去她风骚的眼角纹路。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游目四望眼光没有焦点,电光石火之间也曾和我的眼光撞一下,又迅速弹开。她哪认得我是谁?款婆打电话叫来一个比她年轻但比她丑的女人。款婆管她叫小王。款婆撇开进口跑车,自顾离开堵车路段。小王留在公路上替款婆守那辆动弹不了的跑车。
       前面的车缓缓地动起来,但是一直不畅,时不时地停下来。我把卡车开到工地后,找个事由跟车主请假,离开工地,顺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又看见那辆白色跑车。路时而通畅时而堵上,我走得甚至比那辆跑车快,经常停下来等车。那天我跟这车来到一幢暗红色的大楼前面,是一家公司,森诚地产。我听说过的,佴城屁大一点的地方,没几家能叫上名字的公司,森诚地产是排在前面的,业务从佴城做到了省城,总部仍搁在佴城。小王把车从一侧的通道开往地下室。我往这幢楼前面横过去,又折回来。一楼的玻璃幕墙像是单反镜,里面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
       雇我的车主有一天随便找理由把我换了,安插了他的一个亲戚。他说我请假太多,但我拍着脑袋回忆,只记起来请过一次假。我又变得无所事事,找回了睡懒觉的习惯。好久没出去找事了,小妍从不说什么,甚至她笑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反而隐隐地担心起来,当她越来越具有好女人的品质,我便愈发地相形见绌。每天,我去楼下买一份《佴城晚报》,专找招工广告栏看,在中缝里面。看了几则都有学历要求。也有要退伍兵的,那是保安公司。我觉得保安是很窝囊的职业,给根棍却不敢拿去打人,挂在裤裆上像鸟一样成天晃着。我眼睛总是滑向招聘栏的右侧,一连好多天,那个版面都画着微微发蓝的别墅,尖顶,像锥子,锥子上面的天空也被画得很好看。别墅是森诚地产搞的,叫森诚世纪花园。为了让人觉得物有所值,广告画的旁边罗列了大把大把陈词滥调:精品名楼身价象征、意大利设计师、欧陆风情原汁原味、立体多功能社区、折扣价享受贵族服务……
       我学电影里那些失了业的倒霉蛋的样子,拿一支笔在中缝招工广告里画圈。几天下来,我也没画几个圈,但我画的圈实在是越来越圆了。有一天我看见一则广告,森诚地产要招一名司机,还说工资面议。我毫不犹豫又画了一个圈,当即把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里冒出个女人要死不活的声音,问我基本的情况,然后说要我等,到时她会打电话通知我去面试。差不多一星期,没任何电话打来。我又在报纸的招聘栏里画圈了,电话还是在十天后打来,要我去面谈一下。打电话的妹子跟我说,这次招的司机是给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开私车,要去总经理那里讨一讨眼缘。她示意我穿着上讲究一点。我只好把久未收拾的脸刮了一番,衣服也用力抻平了。我轻车熟路去到森诚地产,是那天被我跟踪的小王先行安排。我并没有立刻见到总经理。小王给我一个号子,十七。我变成一个号子,等着被传唤。在走廊里还有几个冲这份工作来的,我前面的十六号是个女的,不算太老,长得还可以,领口开得超低,小半个乳房晾在外头。我设想自己是总经理的话,当然是先考虑她啦。有个应聘的秃顶男人把女人的领口看过两遍,就挺有自知之明地走了。我之所以不走,是忽然想起了那个款婆。我怀疑她就是这里的经理。如果这样,十六号的低领口就毫无意义了。
       叫到我的号了,走进去,那张办公桌大得像是赌桌,可以供五十个人围着押大押小。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果然是款婆。她并不看我,而是看电脑屏上的股票走势图。我走近了,她把鼠标揉来揉去,仍没有看我的意思。我低头看看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有一枚竖格式的信封,上面写有“束女士心蓉台启”的字样;旁边有一沓名片。她的名字现在我知道了,叫束心蓉。上面没有手机号,只有座机。还有她的电子
       邮箱。拼音这东西我还是懂的,前面的字母串是她姓名全拼,后面跟三个数字168,再后面是圈a,yahoo.com.cn。
       她坐的椅子奇大,转起来却很灵活,没一点声音。她把身子扭正了看我,我也得以近距离看到她的模样,看得出她一些不算年轻的微小细节。我恍然想起那天在朗山,趴在矮树丛中看见的她激情涌动的样子,心底顿生一种亲近的感觉。相对于门外的十八号、十九号和前面离开的一把号,我觉得自己似乎离这份工作更近。我盯着她的眼睛,想在眼神相会时让她心里“咯噔”响一下,唤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用不平不仄的声音问了我几个问题,又轻轻地看看我的长相,就说你可以走了。她甚至没有说回头等她电话通知。
       我走了,心存希望,但又是一大段时间白挨了。她并没有把电话打来。
       到了探监的日子,我去监狱里看三光。早上先去他姐那里取了探视证,然后买了两条烟几包槟榔一块拎去,卖铲车后他应得的那份钱也别在腰上。这笔钱三光本来打算让他姐拿着,但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我帮他把钱存起来,谁也不给。——所以今天我不让她来,叫你单独来。三光这么跟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也管不着,只是问,这钱往哪里存啊?三光说他一个提包的夹层里面有存折以及银行卡。我记起来,他被抓走后,那黑提包一直是我帮他拿着。问他密码,他要我摊开手心,并用手指写了一组数字:591168。我默念一遍,我就要一路发。探监完毕就把手上的字迹洗掉了。
       从监狱里回来,我并没有把钱存入三光的账号,而是存在我自己的存折里面。我想,反正他出来以后我会分文不少地交给他。
       我终于把刻有裸照的光碟找了出来——那东西夹在一本旧杂志里面,差点被小妍叫个收破烂的收走了。房里酒瓶积得蛮多,书和破杂志只有几本,但小妍看着仍觉得不顺眼。
       我头脑已经形成一个想法,这事情拿到网吧里做显然不合适,那里众目睦睦。我只得去电脑市场淘下一台二手的笔记本电脑;接下来,装网线花了差不多一千块。两样下来就是三四千块钱,我感到一阵肉疼。钱这东西,要是赚不上来就会亏掉不少——常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其实是废话,偷鸡不成肯定蚀把米。小妍见我又是买电脑又是装网线,便骂我吃屎长大,没赚钱却想玩电脑游戏。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心里的意图,只好忍辱负重由她去误会。
       我把一张裸照作为附件寄到束心蓉的电子信箱。那张照片里几乎看不见平躺的梁有富,只有她赤裸的上身,和激情四溢的脸孔。用鼠标一点,一封电子信件转瞬飞向虚无飘渺中。我以前没在网上发过邮件,对这事有些怀疑。如果不是顾及自身安全,我更愿意把照片洗出来邮寄。在该邮件对话框里头,我告诉她我手头有这样一套照片,很清晰,不知她感不感兴趣,想不想把这些照片买下来。本来想开一个价钱,但马上想到这样不太好,我应该稳住自己,不能让她看出来我是猴急的人。
       接下来那几天,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邮件,看有没有回复的信件,看束心蓉对我所讲的事感不感兴趣。结果很糟糕,她没回复,垃圾邮件却一来一大把,逃税咨询、代理报关、创业培训、水货轿车、月薪两万诚招男女公关、夜用望远镜跳楼价(据说在日光暴戾的夏日午后,开启夜视功能可以洞穿大姑娘小媳妇们身上薄如……)。也有的信件很直接地询问我晚上是否寂寞难耐,要不要找个价格很合适的女人来陪。
       一周后,我发了另一封邮件给束心蓉,附三张照片:前戏、初始、渐入佳境。我得说我那套照片拍得很好,整个过程都记录在案,梁有富实在是个配角,这套照片讲述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发情过程。掐着手指又过去五天,依然没有回信。我不得不发过去第三封电子邮件,附四张照片,最后一张必然是高潮了,那张和高潮有关的照片乍一看会令人心潮翻涌。
       小妍最近对我有些疏远,也许还在生笔记本电脑的气,但我想她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是在玩游戏。有一次她正洗着脚,兀地开口说话了,告诉我说,今天又看见那个人了,他好久不来,今天一来又兜了好几个圈才下车。我问,你说谁?小妍回答说,是梁有富啊,还能是谁?刚才我问话甫一出口,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我哦了一声,眼睛还黏在电脑屏上,看一篇用星座占卜的帖子。小妍见我没心情聊那男人,就把嘴巴闭上。
       那天下午小妍打来电话,说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要我赶去,说是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去的时候,我又一次猜测是梁有富。这一阵他大概闲坏了,蹭七路车上瘾了,而且专门上小妍卖票的那辆车。虽是环线车,但还是被预设了一个起点,同时也是终点,车开到那里就会清空一次。他还想再坐一圈,就得再买一张票。他一次次掏一块钱的钢镚买票,是否也使小妍产生出手阔绰的错觉?我正想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小妍和梁有富两颗脑袋已经在眼前冒了出来。小妍脸上的兴奋和痤疮在大厅的灯下都特别明显,窜过来几步抓着我的胳膊,向他介绍起来。梁有富这个晚上穿着淡蓝色的短衬衣,像是超市员工服;军裤;一双质地不错的鞋照样被他踩塌了鞋帮。他是那种确定下来了就不会变的人,包括身上每个细节。他把我看了看,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们见过,这是事实,但他说得很客套。
       小妍又给我介绍梁有富,煞有介事,说他是个老板。梁有富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是,但可以帮帮忙。小妍是想让梁有富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对上了炯,他就问我,你能干些什么?我说我会开车。他又问,哦,开车还找不到事情做?你开车的技术怎么样?我说,我是当兵的时候学会开车的,自我感觉技术过硬基本功扎实,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故。我这段时间无事可做是因为前几年买了铲车,现在铲车彻底坏了当铁砣子卖掉,一时闲下来。
       你是运输兵吗?说到当兵梁有富似乎来了情绪,又说,我也当过运输兵,在青海。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开军车技术也是很棒。你是运输兵吗?我告诉他我以前在四十二军当侦察兵。我不愿说我是运输兵,因为他也是。
       哟,是四十二军啊,在四十二军里面当侦察兵可是了不起的事情。梁有富夸了一句。对这些军内常识他记忆牢靠。接下来他主动说有份工作,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做。是开小车,无级变速。车技好的人开无级变速会有些觉得不爽,技术水平得不到发挥,犹如专业摄影师玩傻瓜机。我诚实地说,我车技远没到蔑视无级变速的程度。他点点头,算是把一件事谈完了。接下来我们有心谈一谈当兵的事。当过兵的人都有这样的嗜好,当他们碰在一起,别的喜乐哀愁就淡掉了。但当天我们没有谈进去,他善于把有趣的事情说得很沉闷,而我又不善于佯装听得蛮有滋味。小妍在旁边瞎着急。
       第二天一早是梁有富的电话把我催醒,他告诉我那份工作已经搞定,后天就去森诚干活。他还跟我交代说,要是别人问起,就说你是我一个战友的老乡,我们俩并不认识。
       起床后,我坐在电脑前,习惯性地开
       了信箱,忽然发现束心蓉回信了,夹在几封垃圾邮件中间。我把她的回信点开,内容很简单:你想怎么样?
       我一直都在等她的回信,等着她问我想怎么样,偏偏这一晚她将信回了过来。过两天,我应该是去替她开车,做她的私人司机。我一直想告诉她我想怎么样,但现在突然改变了计划。我的回信也非常简单:我想想再告诉你。发送出去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是她言简意赅的风格影响了我。能用一个字说明白,绝不用两个字,这是多么牛逼的品质啊。
       束心蓉竟然躲在某台电脑后面等我,很快就飙了一封信过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无非钱嘛,多少?王常,你这么做是有失厚道的啊。她以为我是王常。这让我开心起来。我冉发一封邮件过去告诉她,我不是王常。她马上回复:好,你不是王常。王常,我从来没有这么宽厚地对待过谁。我再给你一笔钱。前面那十万给你买房,再给你十万买车怎么样?OK,不管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我们先见上一面。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不是吗?
       这时我才知道被王常当大头娃娃耍了一把。他三千块钱买下那一堆照片,拿到束心蓉那里转手卖了十万。如果看见王常,我想我会扑上去一顿乱咬。赚了九万七,狗日的打什么疫苗都够了。我给束心蓉回信:今天身体欠安,还是改日见面的好。之后我就把邮箱关掉了。
       我心里有气,摁开手机找了找,上次王常打来的电话还存。我拨过去,却是关机。
       王常的手机从来都很难打通。那以后我又拨了多次,总是关机,也没见说停机。终于,他在一个傍晚把电话拨了过来,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他一笑,说现在在湖区找到一桩好买卖,收老鼠。湖区正闹鼠患,他找辆车在湖区收购老鼠,要活的,装在铁丝笼里拉到广东沿海,翻几倍地赚。
       怎么干这些小贩勾当了?我说,肥肠,你这是在浪费聪明才智。你天生是干侦探的料。王常大气地一笑,说,手下有你们这帮人才,于侦探社确实是很来劲。但是犯了政策,没有个正式身份,搞私人侦探倒有点像是当老鼠,成天钻阴沟找活路。呶,现在多好,我成了捉老鼠的。尖细鳖,有没有兴趣?过来跟我一块干吧。你的能力我倒是信得过的,三光那苕货想跟我干我都不要。我阴阴地一笑说,肥肠,你倒是逍遥自在,现在束心蓉正到处找你。他愣了一会儿,问我,她找我什么事?你哪里听来的?
       现在我在给森诚地产开车。我抬高了声音质问他,你说,从我手里买的那堆照片你他妈转手赚了多少?他顿了顿,说,也就,也就万把块钱……
       还骗我,你真是黑得可以。我佯怒,其实心里憋着的气不知哪时消掉了。王常这浑人场面见多了,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他说,尖细鳖,就当是救我一条狗命好了,你晓得我欠别人多少钱吗?那些钱在手里还没焐热,转眼又不是自己的了……尖细鳖,你不会卖友求荣,把我供出来吧?我大气地一笑,说,肥肠,你不仁我不能不义。我嘴巴铁紧,但以后你也少跟佴城的熟人打电话,别人说不说我可保不住。王常说,王尖我就知道你是够意思的人!
       挂了电话,他还发来一条短信:等我赚上几笔,再找个高档的地方请你狂开心!
       我第一次给束总开车是在那天下午,她去“芙蓉阁”赶一个饭局。我把车停在正门前面等她,见她来就去把车门拧开。坐进驾驶副座,她斜乜我一眼说,好像在哪见过你。我正要回应这句话,她已经把手机架上耳朵眼了,另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到了芙蓉阁,束总下车,同时告诉我呆在车里等她。过一会儿她叫一个服务员拿一份盒饭过来,菜倒是不错,我吃出口味,自己跑进去加了一份饭。饭局过后这一帮人照例还得K一顿歌,去了佴城最豪华的“大地飞歌”,那地方价格奇高,其经营理念是虽然佴城属穷辟落后的地区,但佴城的消费一定不能穷,要勇于赶上海超深圳。佴城人通常管那里叫“大地飞刀”。我不能进到包房,只在大厅里找个位子坐下,喝茶,听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鬼哭狼嚎。好几个细脚伶仃的妹子进到她所在的那个包间。K完歌以后我把她送回森诚世纪花园,半路上她叫我停车。她走出去,像是要散会儿步,实际上不是。她不紧不慢地走到路边绿化带,突然把脚迈开,跨过女贞矮栏,跑到后面一棵樟树下剧烈地呕吐起来。我眼光一直跟随她,觉得她非常沉得住气,也非常有表演天赋。在她呕吐前的半秒钟我也丝毫看不出她将会干什么。
       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这么一想我自己就笑了,她是用来让我喜欢或不喜欢的么?
       到了森诚世纪花园的门口,她就叫我下车打个的回去。她把车开进里面。
       当晚回到家中,我就给她发了一封信。我告诉她三光的账号,叫她先往账上打两万块钱给我玩一玩。我向她保证这笔钱到账以后,两个月内绝不提别的什么要求。在信的末尾,我当然会提醒她不要报警。干完这事,我回到床上转瞬就睡,死沉死沉,而且还梦见了钱。三十岁以后,我梦见钱的时候比梦见女人多得多。
       第二天我带着一种很悠闲的心情坐七路车,去到森诚地产。我想看看束心蓉会是怎么样的表情。森诚地产今天有个活动,请了一帮乐队还有数支夕阳红的腰鼓队或者花伞队,要沿着环线走上一圈,为一个即将开盘的商住小区做宣传。束总很忙,也是精力充足的样子,我看不出丝毫的异样。我想,她在我发信件以后还没打开信箱。公司的大厅忽然堆满了人。在我站的那个位置并不适合观察,她时而浮现出来,时而淹没在人堆里,像一条鱼。
       中午和整个下午她都在酒局上,有四趟。我掐指帮她算的。她坐在车上的时候还推掉了两趟,要不然她得喝六趟。其中的两趟酒看似与她生意无关,一趟是地产局老总老远来了一帮亲戚,一个电话要她也去作陪。另一趟是公安局的人,她推了一阵没有推开,最终还是去了。喝最后那趟酒还是在芙蓉阁里面。又是这个破地方!来之前她已经支撑不住,几趟饭局下来谁都扛不住酒。这时她打个电话,叫梁有富过来。她喝多了就会想起梁有富,想起她和他是夫妻,适合做贴身的照顾。
       梁有富拖沓一阵才来,穿圆领白T恤,下着沙滩裤,皮鞋依旧是踩塌了帮的。白T恤前面印着切·格瓦拉毛茸茸的脑袋。格瓦拉精神气十足甚至有些亢奋,而梁有富睡眼惺忪,两者对比鲜明。他下了的士就跟我打招呼,要我带他进束总订的包厢。进去的时候束总正在主动出击,用灯罩般大的玻璃杯跟人碰红酒。见到梁有富她脸色就变了,因为喝了酒表情藏不住。她问他,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返老还童了是不是?梁有富怔怔地站在进门的地方,扭头看看我,腼腆地笑起来。一个警察把他扯过去碰酒,场面这才轻松下来。他们喝开了,我走出去站在芙蓉阁外面的一个水池边抽着烟,不多久梁有富就出来了,径直往外面走。我迎过去问是不是要坐车,我可以送他。他拍拍我说,没事,我喜欢搭公共汽车。
       晚十点,我还站在水池边等,音乐喷泉乍然动了起来。过不多久,她一个电话敲来,要我进去。我估计她喝得不行了,走
       进去,她果然坐在椅子上发怔,别的人都走了,地上很多酒瓶。她叫我扶她站起来,我照办。她身体散发着暗淡的香气。我扶她往外走,她见着人身体就强行支撑一会儿,没人的地方大半体重全附了过来。香水这东西我一直没有留意,这一阵闻了满鼻子香,觉得很受用。快上车前,我忽然问她,束总,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高田贤三,一枝花。你什么意思?她回答以后突然莫名其妙了起来,睁圆眼睛看我。天很黑,我看不见她的眼,但感觉到她眼泡子忽闪着微光。我说,没什么,觉得很好闻,打算给女朋友也买一瓶。她说,回头我送你一瓶。你有女朋友?我点点头说,算是有一个吧。她忽然又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想说。我继续开车,在橘坪十字路口,按道理左拐,她叫我一直往前面开。跨过十字路口,是佴城中心商业区,我以为她要买东西。她要我继续往前面开,路面就黑了下来。再过去是市公安局,门口有个报警点。她要我把车停在马路边。一切照办。我拧开窗玻璃抽起纸烟。
       你也抽烟?抽的是什么烟?她朝我睨来一眼,问我话。我告诉她,两块钱的大前门,你要吗?她把两枚手指扬了过来,说,给我一支!我递去了烟,并给她燃上。火苗小心翼翼地燃起来,她轻轻把烟蒂一舔,烟头燃得异常均匀。之后她要我出去,她想在车内一个人坐上一阵。我问,束总,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吗?她鄙夷地喷一口猛烟,并说,小张,你以为你是谁?我纠正地说,我是小王。她说,好的小王,快给我滚出去!
       我当然是走出去的,站在离车三米远的地方抽起烟来。她在驾驶副座抽得很快,吧唧几口就把那支烟抽得快夹不住了。报警点里一个警察跑出来敲敲车窗,问她有什么事。她赶忙摇着手表示没事。警察看见了我,又跑来问我有什么事。佴城这种地方突然冒出来个办事认真的警察,我真想揭发检举点什么东西满足他的好奇心,但我只能说,我们老板有些醉,她停在这里醒醒酒。
       束总大声地叫我名字,王尖,王尖。这时她记起我的名字来了。我跑过去开车,她还在打电话。她要一个人过来,说她今晚心情不好,并指定那人十一点半以前必须赶到地方。那人似乎睡了,或者别的原因不想听她的差遣,说了些推辞的话。束总的态度一步一步强硬起来,直到那人答应马上动身立即赶到,她才罢休。她的手机是折叠式,合上了以后她冲手机说,早答应啊,我还以为你真敢不来哩。形容你也就一个字,贱。
       开到束总那幢别墅前面,我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嘟囔一句,都是没良心的。我想我还是在车里呆一阵。过一会儿有个男人打的过来,停在离这辆车不远的地方,她才挥挥手示意我走,还说,你可以打的,的票留着。我走出去时来人与我擦肩而过,又是梁有富。他换了穿着,似乎还冲着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天有些黑,事后我想,其实我当时没看清他的表情。走过去以后我不想打的,一个人走着回去。街上早就没有了环线车,一些民工躺在马路边,一些工地趁夜赶进度,贴着地面有树叶和破纸头飘飞。过工商银行,ATM机在那段漆黑的马路中放亮。我走过去,把三光那张卡插进去查查金额,账面上多出两万块钱。我要取这笔钱,屏显却告诉我里面没有钞票了。我左右看看,夜色诡谲,整条马路似乎只剩下我和这台把钱吐光了的ATM机。
       我换个地方分几次提取出这两万块钱,一手握着,感觉这沓钱很丰满,就像我的小妍。我拿回去当然不会告诉小妍,而是藏在一个角落,暂且不用。
       拿到头个月的工资后,我敲开邮箱里的垃圾邮件,找到卖夜用望远镜的摊,订了一件货,并提出送货上门,当面付讫。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当天傍晚一个家伙敲开我的门送来那玩艺,趁着夜色可以当场检验质量。我把屋里的灯关了,拿夜用望远镜看,果然小妍的脸露在被单外面,呈灰白色,还有一层淡绿的光。
       白天,去给束总开车,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时不时拿起来看看街道尽头、路边行人或者是远一点的天空。佴城被很多山围了起来,密密匝匝,稍微下一点雨的时候,从望远镜里看去,最远的几个山头总是布满絮状轻云,一派自在的样子。那天束总几乎全天用车,奔了很多处地方,但没有注意我胸前多了个东西。到晚上赴酒局时,她忽然发现了,问我,小王,什么时候买了望远镜?你还有这样的爱好?我说,刚买的,发工资嘛,老早就想买一个望远镜。她揣测说,用来看女人吧?你这样的年纪,心思随时都放在女人身上。我说,不,女人有什么好看的?我白天可以拿来看路况,晚上可以拿来看天。她扑哧一笑,伸手摸摸我的脑壳,说,你看你看,你还真可爱。我赶紧装出童心未泯的样子,以配合她的夸奖。
       晚上,只要束总没喝醉,她就会找一个合适的路口叫我停车,让我下车回家,她自己把车开到森诚世纪花园。有了夜用望远镜以后我忽然不再急着回租住的房间,而是喜欢把束总当成观察对象,观察她夜里的活动,并希望像达尔文一样通过仔细缜密的观察而总结出她的活动规律。也许她自己觉得日常活动是随意的,我却偏偏要从里面找出规律来。她把玛莎拉蒂(现在我知道她那辆车是玛莎拉蒂,听着像是一个外国骚货的名字)开往森诚世纪花园,我打个的尾随其后,或者搭环线车慢一脚赶去。夜晚,我胸前挂一只硕大的望远镜出现在环线车上,总能招致一些人朝我看来。到了离森诚世纪花园最近的斜方角站我就下车,走着去。佴城不大,任何地方总与环线上的某个站点发生联系。
       我喜欢爬到水塔上面居高临下地观察这个小区,那里视野宽广,束总的别墅两面墙八组窗户都可纳入观察范围。我期望她哪天疏忽,没把窗帘拉紧,那么我的目光便可乘虚而入。但这样的机会我从没有碰到过,即使碰到,难道是想看她的裸体吗?我对此表示怀疑。有一次,我爬上水塔的平台,有一对男女也坐在上面,谈够了,正接吻。我自顾干自己的事情,揿开夜视键往底下小区看去。旁边那男的和他女朋友叽咕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凑过来问我借望远镜看看。我只好借给他,他就到处乱晃,不肯撒手。那女的不停埋怨了起来,他才将望远镜归还给我。
       束心蓉这女人是怕黑的,我在水塔上观察的那一段时间,时常有男人十一点以后钻进她的那幢楼。我只能大概看清那些男人的体型,不难看出来,大多数都不是梁有富。梁有富只是偶尔被她叫过来。有一次我看见梁有富进到那幢楼里,刚要撤离水塔,忽然瞥见梁有富很快又出来了。想必两人发生了口角。梁有富是自己赌气离开的还是被束总赶出来的?我只得继续观察下去,梁有富没有再折返。一刻钟以后我看见两个男人打的到束总的楼前,下了车往楼里钻。是两个,他们的身材是那种二十啷当岁小伙子特有的单薄。
       那天回去当然很晚,用钥匙扭开房门,里面的灯还是亮的。小妍坐在床头,坐得标直,神情严肃。我脑子里还在想着用气枪打别人屁股的事情,看着小妍这种罕见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一通。她的脸像毛巾一样
       拧紧了起来,眉心挤出古怪的纹路。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能去哪里?把老板送回去,就回来了。说着,我走到卫生间里去洗漱,弄了好一阵,出来,小妍仍然坐得一丝不苟,还把一堆钱扔在床沿。我走过去把两万块钱拢作一堆,垛齐,再用皮筋套住。她问我,这钱哪来的?我回答,赚来的。你以为是捡来的?她又问,你怎么赚来的?你什么时候能一下子赚到这么多钱?
       小妍的问话引发了我的沉思,是这样的,我凭什么一下子就赚到两万块钱呢?还真是没法跟她交代。于是我什么也不说,打开了电脑自顾玩了起来。我现在在学作图,很有趣,可以给人像装一个狗脑袋,如果装得好的话看上去确实像个新型物种。小妍很长时间没有声音,我就奇怪了,不说话也能蒙混过关?抬眼看看她,她今晚坐得特别直,手撑着床沿,满眼都是泪水。你怎么啦?我只好扔开电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摆出安慰的样子。我想她会撒娇,撅着嘴,把身子侧给我看。她果然就这样。我把她身子扳正,并问,你怎么啦?有什么意见说明白了,我认真听,并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她马上又把身子侧了回去,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倒头就睡。我听见她的鼾声,这才觉得累,躺在她身旁,用闻惯了束总身上香水味的鼻头,闻见小妍身体的气味,素淡,稀薄,却又实实在在。
       半夜我被小妍推醒,她说,你老实交代,你和束总干了些什么?我睁开眼,灯是亮着的,于是用胳膊遮住眼睛。我说,我开车,她坐车,还能干别的什么?
       别跟我装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给你的吧?
       还是那两万块钱的事在闹腾,我真想认了。钱难道不是束总给的吗?但我咬咬牙没有承认,反问道,她为什么要给我钱?她喷着唾沫星朝我吼道,你是不是逼着我把你做的不要脸的事全都说出来?她眼睛喷火,还在我脸上拊了一巴掌,巴掌拍在我脸上的同时她气焰就消掉许多。我捂着脸,十分严肃地告诉小妍,我根本没和束总做过她以为的那些事。这些钱怎么赚来的,现在我不能告诉她,以后肯定会说个明白。我要她无论如何相信我。
       嗯,好的。她见我似乎不疼了,表情有所舒展。
       ……束总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把身体坐直抽起一支烟,并说,她是有一些男……朋友,但跟我没关系。你们女人就是这种小心思,心里面喜欢哪个男人,就担心别的女人都喜欢这个男人。这其实是一种病态。她怎么会和她的司机搞上呢?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这样的傻事。她身边年轻漂亮的小白脸要一车有一车,要一船有一船。小妍将我贴得有些肉疼,时不时吃吃地笑。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告诉我,束总的事情,没准我知道的比你还多。我告诉她我不相信,束总的事情她比我知道的还多,这差不多就是讲鬼话。
       小妍静了半刻,忽然问,你知道梁有富和她的关系吗?我本想回答,夫妻关系,不是吗?张开口以后却说,我看他俩的关系不怎么好。
       这只是摆在表面的,背后的原因你就不知道了吧?小妍脸上此时掠过一丝得意。她又说,束总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以前她长得丑,有了钱以后作死地整容才是这个样子。你看不出来吧?以前是她主动去找梁有富。梁有富当时被很多女人喜欢,束……心蓉还是耍了很多心机才插队进去的(她说出插队这个词又扑哧地笑出声来),但梁有富并没有拿她当回事,和她玩,同时也和别的女人玩。梁有富这种男人,年轻时候必然是有些花的。束心蓉很能赚钱,拿出去给梁有富用,梁有富一来二去有些离不开她。
       ……钱这狗东西……我想就此发表些感慨,却一时语塞。小妍又说,等他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束心蓉心里就不舒服。她老要记起以前的事。她觉得当时梁有富亏待了她。现在她有钱了,梁有富说白了还得靠着她过日子,所以她就有了为所欲为的心思,拿梁有富不当菜。两人分开了住,束心蓉几时想到梁有富,一个电话把他叫过来,觉得烦了又叫他滚。束心蓉是个报复心特别强的女人,这一点你未必知道。她找别的男人,同时又叫人看住梁有富,不让他到外面拈花惹草。这纯粹就是在报复了,这样的女人你千万不要招惹……小妍的语气突然转为关切,同时把脑袋从我身上移开,深深地看我几眼。我脑子里面像揿门铃一样响了一下,想到一件事情,遂问她,谁跟你说的这些?梁有富吧?她一下子哑巴了,怔怔地看着我。我不想看她发怔的样子,遂关了灯跟她说,睡吧亲爱的,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做哟。
       那天束总约一个男人吃饭。本来说好就他俩,但那男人来的时候已经在别的酒桌上喝过了,见面时就有几分醉意,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他。他跟束总碰面的时候,一派眼花缭乱的样子,把束总叫成“小秋”。束总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唾沫,冲那人说,我怎么会是那个婊子呢?她支使年轻人把那家伙扶到七号包房。我也要走进去,她却把我拦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小王,你还是在外面等好了。
       这家酒店进进出出的年轻女子特别多,衣服都尽量地节省布,有两个还蹲在酒店门口长时间地打电话,一蹲下去大量的白肉就现出来,直往男人的眼睛里跳,只是我没有了心情。我觉得刚才扶醉鬼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是警察,如果我没猜错,那醉鬼应该是公安局里面的一个小萝卜头。搞刑侦的?要不就是个副局长?束总行为处事的风格我多少看出些门道,她特别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要请人帮忙的话不会一口就把事情说明白,事先得把关系再拢紧一些,吃几顿饭,K几顿歌,当然也要帮这些男人安排他们需要的东西。到她觉得时机成熟了,才会开口让对方帮忙。
       这时我想,束总找这个男人夜谈,八成跟我做的那些事有关。距上次她掏两万块钱打进三光的账号,差不多过去一个半月了。我跟她说过,两万块钱只能保两个月平安无事。她的内心不像她表面那样镇静,她毕竟是个女人。虽然很多时候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疯狂地工作赚钱,但很多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女流之辈。我左眼皮有点跳,捂下去以后右眼皮又跳开了。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束总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把刚才扶人的一个年轻人送到新麦西娱乐城。电话打完那年轻人已经到了我的车前面,问我这是不是束总的车。我说,当然是啊,玛莎拉蒂,整个佴城只有这一辆。去新麦西见你马子吧——是女朋友咧!他坐在副座上试了试沙发皮,咧嘴一笑说,蛮牛的嘛,我还以为这车叫鱼叉牌。我说,老弟,哪有你牛啊,屁股后面别一把小手枪,掏出来想敲谁就敲谁。这也是个爱笑的警察,听我夸他,就把腰上的小六四掏出来,作势吹吹枪口。他说,老兄,哪是你说的这么爽?把枪给你,你去敲个人给我看看。他妈的,这把枪自个也憋坏了。我哈哈一笑,哪敢把枪接过来。
       我问他刚才扶着的那醉鬼是谁,他毫不隐讳,说是市局张副局长,专门抓刑侦这块。
       回到住的地方,我用电脑把束总那沓裸照又浏览了一遍。同时我想,如果束总要报案,那么无论醉成什么状态的人都能轻易把案件破了——查银行卡的户主,然后
       去监狱把三光盘问一顿。三光的德性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们关系够铁,但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会守口如瓶,为多挣减刑分说不定会迫不及待地把我供出来。江湖义气第一桩,这是阿庆嫂糊弄胡传奎的鬼话,三光当然不及戏文里的胡传奎忠厚。
       我调出两帧束总的裸照,用刚学会的图片处理技术稍稍加工了一下,把她脑袋取掉,随便安上一只动物的脑袋。有一帧上面束总的肉身上长出一个狗头,另一个上面也好不到哪去,换上的是鼬鼠脑袋。我并不偏好这两种动物,在电脑上找的图片里面,这两个脑袋剪切下来正好搭得上束总的脖子。我技术不精,图片处理后的效果破绽百出,束总的肉身因失去了恰当的脑袋而变得像一堆死肉。我随便找了两个网站,把做过手脚的图片作为帖子发了上去。之后我给束总发了一封邮件,坦白地告诉她,既然我要在她那里搞钱,肯定是随时都注意着她的举动。比如她和公安局老张的接触,我整个都是看在眼里。我提醒她不要忘记,我是搞私家侦探的,在破案这个领域完全可以当醉鬼老张的祖师爷。写这一堆字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王常,这个敲了束总一笔钱就去广东贩老鼠的家伙,现在在哪里逍遥快活?我继续在键盘上敲字,平时敲得不快,这个晚上来了情绪,敲键盘的声音十分细密。那封信我写得很有文采,措辞恳切,直陈利弊,晓以利害,把该分析的状况都分析到了。我让束总知道,这不是破不破案的问题,而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问题。最后附上两个网址,让她看看我处理图片的技术怎么样。信写好了,我也冷静了许多,并不急于寄发出去,而是存在稿件箱里面,打算过两天再发出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有个新楼盘开始发售,束总挤不出时间跟张副局这种闲人打交道。她对事业的热忱,我倒是由衷敬佩的。
       第二天天忽然阴沉沉的,小王一早就打来电话,说凌晨时候束总发病了,现在已经在医院里面,小王陪护着。她叫我不用去,自己安排。
       我起床以后吃了早点,去到一个站台等待着。过去好几辆车我都没上去。终于,我看见慢慢晃过的那辆七路车上站着小妍。她倚坐在车门旁的扶手边,却没有看见我。人不少,我夹在一堆人里头挤上车,她仍然没有认出我来。我故意穿一件平常不怎么穿的嫩黄色衣服。当她把手伸过来要我买票时,我才抬起头。她扑哧笑了,去招呼下一个不买票的。旁边有个老大爷较真,他问,为什么这位同志不买票?我赶紧掏出一块钱递过去,小妍把那老头凶了几眼,这才扯一张票。
       逛得两圈,我看见梁有富从一个冷僻的站点上车。那一站只他一个人。我把小妍手里的票夹拿过来,笑吟吟地走过去扯了一张票给他。他看见我有些吃惊,旋即微笑,把一块钱钢镚递过来的样子倒是想要同我握手。他问我今天怎么不去开车,我说,梁总,束总今天用不着我开车,她不是病了?梁有富翻翻眼皮,他的瞳仁很亮,眼白很大。然后他说,人嘛少不了有几样病,你嘛以后别叫我梁总。我也搞不清自己算是良种还是劣种。我问,束总到底是什么病?他用手比划了几下,告诉我,嗡,女人的那些麻烦病。
       人下得差不多了,我坐在他后面,同样靠着窗,同样懒散地看街景,看天空。佴城活该是一派阴沉的样子,市庆在即,很多老旧的建筑物正按着规划贴上统一颜色的瓷砖。在阴云之下,在一片人为的白色当中,街景仿佛昏聩欲睡,同时又焕发着勃勃生机,有什么东西在那些行人木然的表情下面潜滋暗长。随着七路车一匝一匝绕着环线行走,我心中的喜悦被缓缓释放了出来。我毫无理由地喜欢上这平淡如水的一天。往前面看,梁有富的后脑勺确实像把勺,小妍靠着椅背悄悄朝我看来的样子还一如既往地单纯、知足。有一阵车上就只我们几个人,还有哐当哐当的响声,摆荡的抓环。梁有富突然就递来一支烟,我们在空车上狂喷。小妍打着普通话的腔调说,车上不许抽烟,请各位乘客自重!话没说完她自己笑闪了腰。
       我听见梁有富腰里面老有震动的声音,提醒他,是不是来电话了?他哦的一声,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看,说是闹钟没调好。然后他大概是把手机关掉了,重新塞进兜里。
       兜上几圈我已经把街景看疲了,先下车。那天我心情一直不错,想把钱花掉一些,于是去买一条金项链。以前我没给她买过类似的破玩艺,现在我手头有两万块钱,而且被小妍知道了。晚上拿给小妍,她却没有心情。……那两万块钱,我想也不是你捡来的,还是省着用。她皱着眉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她说,你刚下车不久,你们束总竟然也上了我这辆车,贴着梁有富坐。我说,束总不是病了吗?小妍说,鬼才知道,反正是看见她了。她要找梁有富说什么,梁有富懒得搭理。她一圈没坐满就先下了。
       次日小王通知我去干活,束总的病已经好了。下午我开车送小王去税务局办事,一路上她嘴也不闲着,跟我说起昨天的事。束总突发急性肠梗阻,本来打电话给我,我关了机,她就叫小王过去护理她。急性发作,要治也是很快,到上午束总的病基本上就治住了。她只是很虚弱,一遍遍地给梁有富打电话,梁有富死活不接。束总心里憋着气,反而来了精神,中午就霸蛮要出院,没人拦得住。她一车子开到公安局找人帮忙。张副局倒也肯帮忙,让人打开手机定位系统让束总用。几个人盯着定位系统的显屏看了半天,看出来,梁有富在环线上蹭公汽,一圈一圈地绕。
       接下来小王骂梁有富真是脑子进水,娶到束总那么能干的女人不晓得珍惜。他在环线车上一圈一圈地绕个什么劲呢?我哼哼哈哈地应和着,心里忽然得来一丝侥幸,幸好昨日下车下得早,要不然也会被束总撞上。我努力地想象着,如果我们一齐坐在环线车里兜圈子,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我把存在草稿箱里的信件调出来发给了束总。同时我查了查前次发出去的帖子,倒是有网友留言说:老兄,贴图专业一点好不好,别把我们这个坛当成你卖肉的案子。接下来一条留言说,卖肉也挑些好肉卖呀,别专卖老猪娘的囊膪肉。
       隔天一早打开信箱,她就把信回了过来:王常,我们都是老熟人了,痛快一点好不好,一口价。我找老张是有别的事,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别人解决。游戏规则这东西,我觉得我比你懂,在这一点上你值得向我学习。我回复,呃,那就好。何必一口价?来日方长嘛,你我既然是老熟人了,我要的价钱肯定不会太过分,你就放心好了。回复之后我准备赶去森诚地产,听候这个女人的差遣,心底顿生一股滑稽的味道。刚要关机,忽然又把那两个帖子找出来看看。昨晚看到的两条网友留言的下面又新增了一帖:楼上两个狗东西,你们去吃屎吧!我估计这是束总留的言,呶,不骂发帖的,只骂留言的。
       过后几天,依然是晚上,我打开邮箱看到束心蓉主动发来的邮件: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看样子束总真是很有责任心的人,反过来给我提个醒。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晃着脑袋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计划。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回信说,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你也别急,
       我考虑成熟一点也是好事,如果良心发现,自此不再向你要钱也不是不可能啊。
       隔一天她又回信说:王常,我不喜欢你的风格,别他妈猫弄老鼠弄软了再吃。你要不要钱都已经沦为人渣了,我劝你继续把钱拿下去。
       我回复:亲爱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以后几天她都没有回复,是不是被我一句“亲爱的”搞蒙了?那以后,我给她开车也尽量体贴起来。她察觉得到,回应似的,对我的态度也一点点好起来,在酒桌上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肆意地作践我了。有几次长时间堵车,卡在马路上动不了,她也跟我吐吐心里话,告诉我她和梁有富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梁有富根本不晓得体贴人,而且在做生意方面基本上是块废物,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如果车继续堵下去,束总就会把梁有富数落个没完,仿佛这人一无是处。一数落梁有富,束总的嘴皮就干燥得快,不停拧开口杯喝水。
       张副局好几次把电话打来,说是要请柬总吃饭,其实每一回都是束总签的单。张副局这种人有点像牛皮糖,咬一口就会粘着牙扯不脱。束总和他打交道总是提心吊胆,被张副局揩揩油吃吃豆腐还是小事,她还担心这会惹得王常不高兴。她给“王常”发了一封邮件说:张泽凯缠着我脱不了身,我并不想和他搅在一起,当然我也不会给他说任何事情。
       我回复:嗯,我会明察秋毫的,你放心吧。和张泽凯这种人打交道,不管谁都会感觉到头皮疼,以后尽量不要和这种人搅在一起。这么说也是为了你好。
       我以为束总会再发来一封邮件说声谢谢,但她没有再回信。我想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她此后把张泽凯拒绝了两次,很策略,也很坚决。有一天张泽凯直接开着辆写有“警察”字样的车跑到森诚门口截住束总。他笑吟吟地跟她说,束妹子,你真是阎王爷的二奶,死都难见上一面啊。今天有幸逮着了,你再不卖我面子我拿铐子铐你,你信不信?他把裤腰一拍,手铐两只环碰撞有声。束总只得赔着笑,她能怎么办?张泽凯这种人面粗里细阴着狠,大咧咧地说一些玩笑话,你要真当玩笑听,他没准真敢铐。吃过饭,照例去大地飞刀里面K歌。那是一个大包,只我们三个人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那天见到的那两个年轻警察过一阵也慢慢地踅来了,各自拽一个妹子。束总冲着我说,小王,难得大家今天心情好,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一起KK歌,跳跳舞什么的。我告诉她,我那个柴火妞上不了这种场面,唱歌只会唱歌颂毛主席的,跳舞像是演皮影戏,每个关节都像窗户合页一样折来折去。
       在包房里,酒还继续地喝。张泽凯拉着束总跳了很多支舞,跟他来的年轻警察及他俩的女友无论唱什么歌,张泽凯总能够伴舞。不管歌曲的节拍如何,他永远都像在打正步走。他的手在束总身体上越来越不依不饶,甚至拧了起来。我坐在离门最近的那张沙发上,替束总感到难受。我总觉得她完全可以更坚决、更果断一点。
       张泽凯让一个警察把晃灯打开,把别的灯统统关上。屋子里布满碎乱的光斑,影影绰绰。我眼睛好使,看见张泽凯把手滑进了束总的衣服里。束总把他的手扔出来,没几秒钟他的手又伸进束总的裤腰里面。束总只好咬咬牙把他推开,急急地往我这边跑。
       小王……我听见她叫我,像是母猫难产时候的呻吟,异常赢弱。我一把搂住了她,并在她后背膛心轻轻拍几下。张泽凯跟过来,伸手要把束总拽回去。我把他的手挡开。他蛮不高兴,冲我说,司机鳖,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出去。我要架着束总一块出去,他不让,伸手来拽束总细滑的手臂。我只好手上推脚下绊,把这个笨重的人弄倒在地上。他个子蛮大,又是个警察,我本以为弄不倒他,结果轻轻一弄他就门板一样跌了下去,腾起灰尘。他酒喝多了,本就站不稳。他叫嚷着要摸枪敲死我。那两个同来的年轻警察弯着腰去把他扶起来,同时打手势示意我赶快离开。我把束总拉出来以后,她还打算去总台买单。我一把拽住她说,束总,还买什么单咯,以后反正是不打算来往了。她怔怔地看着我,左右为难,最后顺从地被我拉到了外面。直到把车发动,跑出去一段距离,她才回过神来,竟然很开心。……张泽凯这个鳖,从来都是只进不出,今晚上他肺都会气肿。束总一边说,一边掐指头算起账来,看K这顿歌会花多少钱。现在她巴不得今晚的花销越大越好。
       把她送到森诚世纪花园,正要走,她拉住了我。下车,她还拽着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她向屋子里走。我心口忽然很热,很快就开始对她有所幻想。抛开别的不说,我相信她和小妍有巨大的不同。这很吸引我。进到她的房间,闻到很女人的气味,不是香味,而是一种干爽洁净的气味。她换了睡衣,很直接地示意我坐到床沿上去,挨近她。她很主动,我和她开着灯做了一次,之后又熄灯做了一次。在黑暗中她态度恭顺,经问我满不满意。我像一只瞎猫饱餐了一顿死耗子,张开手掌在她赤裸的背部还有臀部拍得啪啪地响,并说,嗯,我很满意。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她仍旧很虚弱地搂着我,让我抱着她睡,要我在她睡熟以后打着赤脚离开这里,不要吵醒她。我告诉她我会按摩,掐着她肩上和手臂上的麻筋让她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很快她就睡得死沉死沉。我这才得以抽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妍已经睡了。躺在她的身边,棕绷的床忽然显得硬,硌背。小妍背对着我,她身体的气味和一种伤湿膏的气味差不多。我打了几个喷嚏,这才睡去,但老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半夜我忽然觉得痒,不动声色地醒来,发现小妍盘坐在床上,勾下脑袋,鼻头贴着我的肚皮使劲地嗅来嗅去,就像一只警犬在搜寻蛛丝马迹。刚才,我是被她的鼻息弄得发痒。她弄得我很想笑,当然没笑出来。好一阵,她才把脑袋抬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一直坐在床头,既不哭,也不从我的衣袋里拿烟抽。我装睡,结果再次地睡着了。
       醒来,床边空空的,小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时我心里有些难过,到卫生间里去洗漱了一番,拿冷水不停地淋着脑袋。当天晚上我很早就回到那里,小妍回来得更早,做了好几个菜摆在桌面上。她炒得不怎么样,但态度十二分认真,所以我赞不绝口。她似乎笑了,犹疑地说,是吗?是吗?
       束总要去省城办事,让我开着玛莎拉蒂去。我给小妍打个电话,说要跑外边,有几天回不来。她淡淡地说,工作要紧,你去好了。
       我和束总去了省城,她其实没什么事。她说她最近感到累,非常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关了手机休息几天。我和她住进城郊一个叫响水峪的度假村,那里有温泉,富含矿物质,每天泡一泡会改善心情。我和她不停地泡,泡来情绪了就疯狂地做爱。停下来,我也感到累,无边无际,像是把啤酒喝了整夜,说醉也不算醉,但浑身的气力突然全被抽空了一样。有时候我也想拨个电话,和小妍聊聊,号都摁了,却没有拨出去。她问我在干吗,我怎么回答?我不想没完没了地跟她撒谎。
       还没到泡温泉的时候,响水峪这个地方静得吓人,尤其是晚上,我怀疑只有我和束总两人。她变得唠叨,泡在热水里
       跟我讲她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还包括恋爱。她第一次见到梁有富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重复多次地跟我提起。她说她是在一个下午稀里糊涂就喜欢上梁有富的。那天梁有富在打桌球,打得干脆利落,球台上的球就喜欢被他捅进洞里。赢一局就能赚一包白沙烟。她以前从不看桌球,那天看了一下午,梁有富和另几个人把硬壳白沙烟像筹码一样不停地递来递去,最后梁有富还是赢了九包。他用衣兜把九包捏皱了的白沙烟兜到她的烟摊上(她当时还在摆烟摊,说到这个细节她偶尔面露尴尬),问她能不能换成钱。这烟批价是四块二,他要价三块五。她按四块钱一包,给他换了三十六块钱。后来……
       热水腾出来的雾气使我昏昏沉沉,束总表情生动,娓娓道来,但我昏昏欲睡。她说着说着,忽然踹我一脚,要我抱紧她,用手箍在她的胸口前,直到她感到有些气闷,才叫停。
       在响水峪住了三天,束总心就慌了,把手机一拧开,电话和短信就源源不断地流了进来。她叫我把车开回去。对她来说,休假和更年期症状都是奢侈的事,回到佴城,她还是要每天忙里忙外。
       现在高速公路铺开了,回佴城只是七八个小时的事情。束总在副座上打瞌睡。我眼睛一直盯着前面不断延伸的公路。她忽然睁开眼,问我以前是不是当侦察兵。我告诉她,是的。她问,侦察兵主要是干些什么事,是不是和电影里的侦探差不多?
       作为一个曾经的运输兵,我只能糊弄她说,不光是侦探干的那些破事,侦察兵对兵源的素质有着严格的要求,方方面面均要有不俗表现,就拿格斗对抗来说,也得像武打片里演的一样比一般的人强……束总打断我,并不无赞叹地说,怪不得,张泽凯武高武大的一个人,你一家伙就把他搞翻在地上。
       到高速路的一处服务区,束总叫我把车停下。服务区有餐厅。我俩进去,束总随意地点几个菜。待菜上了桌,她要服务员拿酒,拿白酒。她一个人喝,我不能陪她。看得出她有心事。在我们这张桌子上,我一个男的喝着橙色饮料,对面坐着的女人却抱着瓶往嘴里灌价格低廉的白酒。这引来很多人侧目。谁把眼光盯向束总,我就拿自己眼光狠狠盯向谁,直到对方把眼睛收回去看自己碗里的菜。我此时的状态完全像一条忠实警醒的狗。束总冷哼几声,说,王尖,让他们看好了。
       过一会儿,束总眼睛看着别处,轻轻地告诉我,他失踪了。我问,谁?梁有富吗?有多久了?是不是过一阵还会回来?束总惨然一笑,说,我又不是傻子,能看不出来?我登时明白了,束总的反常举动是梁有富闹的。听到这样的事我并不奇怪,老早就觉得有一天梁有富会突然离开佴城,离开一匝匝转个不停的环线车,去寻找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束总现在告诉我他失踪的事,我只当是一种应验。
       她继续灌自己酒喝,平时她不显酒量,这天她一点没有控制自己的意思。我以为她会就梁有富再说些什么,回忆旧情,或者拎些事把梁有富一顿痛骂。她却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
       ……梁有富要滚也就滚他妈的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我现在烦的是另一个人。这家伙不晓得躲在什么地方,一直搞得我很不舒服……束总觉得餐厅不是说话的地方,把我叫了出去,坐到车上。她继续说,这事是一个叫王常的人干的,这个人很变态,不但要敲诈,而且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人,绝不是敲一笔钱就走。他在慢慢地消遣我。我摆出震惊和愤怒的样子问道,束总,这狗东西到底怎么消遣你了?束总脑瓜子甚是好用,不但说了大体的过程,还把我寄给她的邮件里的内容逐封地背出来,虽不像背毛主席语录那样一个字都不错,倒也没有太大的出入。我一边听一边不停地附和几句脏话,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她说话时酒劲慢慢上头了,吐字拖起了哭腔。她哭的样子很好看,我喜欢看她哭,这惹起了我的怜爱之情。当她快说完的时候我把她紧紧拥到怀里,气得直打哆嗦,说,你那么一身好肉怎么能,怎么能让那个狗东西随便拍随便看呢?这么说的时候,我仿佛忘了事情是我做下来的。她悔恨地说,王尖,我这叫作茧自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明明知道,偏说不知道。她被我一手抱着,脸紧紧贴着我胸膛和肚皮之间那个窝窝,显得虚弱和疲惫。她忽然咬紧牙关狠狠地对我说,不但敲诈,这狗东西竟然在信里叫我亲爱的,刚才我忘记说了。我也故作义愤填膺状,说,这狗东西,“亲爱的”是他叫的吗?
       我问,能肯定是这个人吗?那个人就算自己承认说他就是王常,也可能是冒名的啊。
       还能是别的人吗?我找银行的朋友查了查,他给我那个卡号,户主叫许三光,犯强奸罪还在笼子里面蹲着。这个王常和许三光都是朗山县林木冲乡堤溪村的人,老乡。我只能查这么多了,再往下查警察就会插手进来。束总旋即问我,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我想了一阵答不上来,就轻轻推开她找出两支烟,一并叼嘴里燃上,把其中一支插到她嘴里。我说,这个这个,束总,这要看你想怎么办。大主意你拿,我这号人只管跑腿。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她说,他会不停地问我要钱,要是哪天不高兴了会把裸照都贴出来。至少,佴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事。什么东西一旦放在网上,怎么堵都堵不住了。我安慰说,网上光屁股的女人多了,没有三万也有一千,谁想看让他看好了,撑死他的眼睛饿死他的球。
       我和她们不一样。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所有的女人都不在乎?真贴出来,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嚷嚷起来,情绪激动。她又说,我记得小时候,隔壁旅社抓出一个林广县的男人嫖娼——那时候婊子不像现在这样多,捅出这事一个县的人都很好奇。公安局抓两人游街,还想了个办法,找两根绳,交叉着绑住两人的腿,一根绳一头捆住男人的左腿,另一头就捆住女人的右腿;另一根绳反着来。游街的时候两个人挪不开步,一走路就脚碰脚,绊来绊去踉踉跄跄,满街的人都快笑瘫了……
       怎么又扯上这件事呢?两件事不搭关系。
       怎么不搭关系?都是扒光了让人看笑话。她脑袋稍抬,愠怒地盯我一眼。我拍着她背心让她稍稍放松,并问,那你想怎么样?束总说,尖细,你能不能帮帮我,把照片拿回来?你知道的,帮我办事,钱一般来说不是问题。我就猜她要说这样的话。我说,束总……她说,亲爱的,就叫我心蓉好了,心蓉!
       心蓉。这两个字我头次冲着她念,有些别扭。之后我表决心地说,我这种货只要你看得起,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别的本事没有,帮朋友解决问题的能力多少有点。
       她把我的话全听在耳朵里,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又发现问题所在似的,跟她说,心蓉,这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存心把照片,特别是电子文档复印多份藏起来,怎么问他要也要不彻底,他迟早还会拿出来找你麻烦。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逼他一下,他找出几个文件交给你,也不是难事。但你人一走,他照样能拿着照片到处贴……真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有,只有一个,我狠狠地说,你也
       知道,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这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钱到位了,这个办法一般来说非常有效。我认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他们都是硬骨头的人,敢赚这份钱,就能够把牙关咬死紧,出了事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她半晌没有说话,叫我开车。我开着车继续上路,封闭的高速路两侧是没完没了的标志、故障电话和暗藏的测速仪。她系上保险绳睡了一阵,醒来问我,照你刚才说的做,大概要多少钱?我说,一条人命你觉得值多少钱?其实很不划算的,也许比他敲诈你一辈子的钱还要多。唉,这毕竟不是随便能做的事。
       那你刚才是在放屁?你到底认不认得能办这种事的人?
       以前认识几个的,但好久不联系了。以前成天在街子上混,门门道道的人都得认识一点。实在找不到他们,也没关系,我这种人命贱,而且很见不得钱。依我看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说白了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心蓉,我只是觉得敲诈你的那个王……常,他就像一头猪,弄死不是难事,但犯不着花太多成本。
       束总语气铿锵地说,我说过的,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有时候只要我愿意,比黄金更贵的猪肉也要吃一吃。接下来,她要把她所知道的王常的情况告诉我。我马上制止。我说,既然我答应去办这事,你就要相信我有这能力。王常的情况我自己去查——就像看中医,你不必叽里呱啦把病情都说出来,那是看不起医生的医术,人家一切脉就全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必告诉我。
       她点点头说,尖细,经你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我腾出手去拍拍她说,心蓉,佴城还远着呢,你再睡上一阵,等酒劲过了,再仔细想想这事值不值得做。
       回到佴城,回到租住的房子,拿钥匙打开门,喷鼻而来一股霉味。我心情倏地黯淡下来,等到晚上小妍果然没有回来,打了她的手机——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回想束总说起梁有富失踪的事,我忽然怀疑在小妍的身上也发生同样的事情。只十数秒钟时间,怀疑马上变得很肯定。
       我想伤心一把,却也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坐在破沙发上抽一支烟,忽然有点好笑,梁有富这样的人,怎么会打起小妍的主意呢?一个把好菜好酒吃饱喝足的人,也经常想吃吃窝窝头的,梁有富难道也是这种假模假式的趣味?这又让我意外了起来,我有预感,仍然意外,人一时间被弄得矛盾重重。抽第二支烟的时候,我觉得他俩其实还蛮般配。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睡了一天,束总打电话来我也不接。晚上,小妍仍没有回来。我把电话拨给她在佴城仅有的几个熟人,和在公汽公司的同事,他们都说没看见她。第三天快中午的时候,束总又把电话打来,我一摁键钮接了。她问我有没有去查王常的情况。
       我问,束总,你想明白了,真要弄死这个人?
       王尖,你以为我开玩笑?你以为我前天喝多了?她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把我知道的王常的情况一一说给她听。她听过以后很吃惊,夸我说,王尖,真有你的,一天工夫基本上全摸清了。我告诉她,我可不是吃闲饭的。她问,接下来怎么做?我告诉她,接下来就得去联系个人了,看他要多少钱。要是价钱要得太高,我会考虑我自己把这事做好,这样的话,对你而言也是更安全。看样子王常是个十足的社会渣滓,被很多人追债,即使死了,警察连嫌疑人都排除不完。我看,只要把尸体处理得好一点,问题真的不大。
       真的吗?王尖,我舍不得你亲自去做这样的事。她声音这时候有点轻轻地颤,微微地嗲,这种老来嗲让我心头泛起鸡皮疙瘩。她问我这事要多少钱。我说,先联系一下,一开始送些定金就行,事后再把余款补上。这些人既然敢替你杀人,就不怕你事后赖账。
       束总问我先给多少钱合适,我说,唔,先给我十万好了,我把事情说定下来。束总叫我明天等她电话,她会把十万现款给到我手上。
       次日我起得很早,跑到公交公司,向别人打听小妍去哪里了。他的那些同事大都认识我,以前大家有说有笑,但这天总是躲躲闪闪,一问三不知。我确信她已经不在佴城了。之后我上了一辆七路车,又是绕着环线转来转去。这天天阴,路边冷冷清清,人们走在路上还是睡眼惺松的模样。转了几圈,束总打电话来叫我去她办公室拿钱。我在路边买了一个帆布包,上面印得有“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我想这个包装十万块钱应该没有问题。
       我再回到七路车上,书包已经是鼓鼓囊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被钞票顶得煞是丰满。随着车又转了几圈,佴城逐渐充满了阳光,但在我眼皮底下仍然生动不起来。这车上,没了小妍,也没有了梁有富。我这才觉得能像那个下午一样,三个人都静静坐在车上,不说话,却又体会到彼此暗通的联系,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也许,这样的情况再也没有了。
       到一个路口,我下车,站在站牌下面,脑袋一片空白。过一会我掏出手机拨了王常的电话,这家伙很快就接电话了,倒是一反常态。我问他是不是还在做老鼠生意。他说,广东人都是属猫的,闹鼠患也填不满他们肚皮,湖区的老鼠快被吃绝了。现在我在朗山这边收老鼠,收到的货不是很多,但现在老鼠价格一个劲地蹿升,利润还是有。怎么,想跟我干了?我说,嗯,现在手头有点钱,想跑跑生意。你赚钱了吗?你他妈说过要请我去高档点的地方开开心的。他哈哈一笑,说,你这犟脑壳,随便说说你就当我欠了你一样。过来吧,高档够不上,能开心的地方还是到处都有。
       挂了电话,我招手唤来一辆绿色的士。我告诉司机赶去火车站,赶最近一趟往朗山去的火车。但车一开,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司机往飞机场去。
       飞机可没有飞到朗山的,飞机一蹿起来就会走几千里哟。司机好心地提醒我。我说,我知道,现在我不去朗山了,要去别的地方,远一点的地方。司机心里发怵,不愿意往飞机场开。我火了,把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包扯开让他看。我说,兄弟,别狗眼看人低,这里面是钱,不是枪,我犯不着抢你那几个小钱。他这才放下心来,把车往飞机场的方向开。
       离佴城七十里有一个飞机场,是邻市修建的,航班不多。我从没坐过飞机,也不知道邻县那个机场几个航班各去向哪里。出了城,路面一下子宽阔了,车轮带出一串破冰的声音,或者像我母亲把一匹细布剪开一个豁口,顺豁口一扯,发出非常绵密、干脆利落的声音。
       束总这时候把电话打来,我没接,而是回短信:亲爱的,正坐在车上,有些话不方便被别人听见,还是发短信吧。她回复:这不是小事,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我没有回复。过一会儿,咣唧一声,短信又来了。拧开一看,她说,刚才把钱给你以后,我就……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的,对于我来说不是钱的问题。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清楚。
       我回复: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不是到超市买卫生棉,不拆封的话十天之内都可以拿去退货……你不会突然觉得自己未具备完全民事能力吧?
       束总的短信:其实我当时没有想清楚,现在仔细想想,我没有把王常恨到那种程度。当时是把恨梁有富的心思全都转嫁到王常头上去了。
       我回复: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你和平时不一样,虽然我更喜欢你此时此刻的理性,但是翻来翻去的性格会把所有人都吓跑的,不光有梁有富。
       束总的短信:不要再提那个死鬼,现在我不在乎他了,他根本不值得我恨。现在我担心的是你啊。你找到王常,想办法把照片弄到就行了,就让他到网上去贴吧。贴了又怎么样呢?只要你不在乎有就行。
       我鼻子喷出奇怪的笑声,很想问她,此时此刻我是不是应该作死地感动一番?我想打几个字回过去,却无法表达此时此刻瞬息万变的心思。
       过一会儿又一条短信像鼻涕虫一样钻进了我的手机。这骚婆娘说,亲爱的,早点把事办完,早点回来。我此时此刻就想你了。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安全第一。我需要你!
       我感到烦躁,回复说,要是我回不来,亲爱的,你就当不小心弄丢了一个自慰器吧。
       之后我想把手机扔出窗外,一想这也不是好习惯,不能手头有了一点钱就扔掉旧东西。于是我把手机后盖打开来,把SIM卡取出来,轻轻地弹出窗外。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