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青藏诗章
作者：白 垩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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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在日月山上看草原
柔曼的起伏
大地初生的动态
草原啊，你的滋味是嚼出来的
采一棵初春的霜花草
我要闭上眼睛才能找到舌根的味觉
婴儿啊，牛羊啊
吃了奶水才看得见啊
那满眼草的明亮
杏花春雨——塔尔寺
十轮白塔下
红衣僧人手指处
粉白的正是杏花开啊
五月的塔尔寺
我看到了高原的杏花春雨
塔尔寺金瓦，青瓦涟漪，犹如刹海
铜钦低吹，经轮美幻——塔尔寺
正是春意受生处——可堪盎然
庄严国土
有情世界
生命当然如是
塔尔寺——我不磕着长头而来
依然心怀虔敬
塔尔寺，我等到心动起程
塔尔寺，我找到爱情上路
——爱情不是欲望
——信仰必然滚烫
塔尔寺，我仰望，持久的仰望
天空就有灰鸽子飞来
落在如意八塔的日月巅上
塔尔寺，春天多好
就让我们怀念吧
大金瓦殿前
脐血菩提树又生出新叶簇簇
灰鸽子从枝上飞落香坛
啄食圣餐的灰鸽子啊
你信就一粒米点一个头吧
你信就把转经筒的铁把手磨亮
你信就把酥油抹在摩尼经杆上
你信就把青稞谷米青柏叶烧香
你信就捡起你的牛粪火种
你信就把珠宝挂到银塔上
你信银塔里菩提树就会开出白丁香
青海——羊的门
大地，冷峻的高度，与天空最后的分离
这是合乎圣洁的地方，单纯
如此的铺排——
青色的海以潮汐的节律推出金黄的元素
——草原——上升——以牛背的拱度——
隆起群山——直到存在本身——
草线以上——雪线以上—佛花
——石蒜科的野百合——藏红花
采集供香的圣徒
收敛紫外线烤红的面颊
而阴雨增强天空的神秘
时间皎洁初生的悲怆
布哈河五月残冰坨坨——初春的羊脂玉戒
犹如碱花——活的高土凝结苦涩
青海——你的岸边
两堆卵石经塔
几条经线——飘动简朴的信念
然而彩色若妙——楚楚动人——
丝缕经纬——信念的蛋白质
青海——桑叶叠叠——白浪蠕动条条天虫
青海——你的岛屿群集飞翔的候鸟
翅羽翻然——啼叫海南观音
自由的是草啊
大地稚嫩，青黄参差
青海——你的岸边
黄金草原——开着一扇羊的门
草原啊，我的草原——致辛茜
草原，草的大单位，大量词
太阳，一垛一垛的干草马的心
马的彼岸是白马
灯，散光的眼睛
蒙古包是个包
草在草里生长
因为空阔，单一
太空阔，单一
和太空阔，单一
大风收紧我，又放弃我
空气的游戏，如此澄彻
我们晒得黝黑
我们对神说：
“噢啊——
我们是太阳那边来的人”
奶的语言，说给母系的听者
冬天，点起粪干
火在反刍
那曲草原之一
白太阳
从地平线上绷起
它那么耀眼啊——
它刚刚放下一只羔羊
点地梅就开成了一片淡黄
那曲草原啊
从黑夜里恍的敞开了
那曲——那脱脱的曲线
抛出——擦过大朵大朵排开的云阵
都不敢大声喊你——草原
只能在心里忍着——
像被爱人的手掐着
又用一把草叶捂着我的嘴唇——
都不敢大声喊你
云朵就要撕下来了
头顶的天紫蓝得不敢仰望
像有了磁性的宝石
要把你吸进去
那一团荧荧的紫蓝
像湖底，要汪汪得倾泻
人和天空的位置好像突然倒转
人在幽蓝的天湖之上悬着
只要望一眼就要掉下去
那曲草原之二
它单纯的，一片青黄
几只羚羊
再也没有
也不见片幡只影，风马旗
那信隐隐潜伏着草丛和群山的耸寂
你只有看，凝神屏息
它需要你思想吗
它需要你赞叹吗
这刚刚是创世的第三日
人还要等几天才能出世呢
那曲草原之三
这就是我的草原吗
凄凄的，七月了，还是凄凄的泛着黄
怎么会一坨一坨的流离呢
我的草啊，几乎漫不过地皮的
我的稀拉拉的高原草啊
为你心疼啊
而你青黄青黄地露出了桃花的岩色
而你青黄青黄地流出了紫褐的沙色
我看到了荒凉
而荒凉已改变了意义
我几欲开口
而语言早已改变了奶水
是沉默的时候了
是该重新诞生之地了
在这样的高度里
在这样的凉阔里
如果一切还没有改变
原野啊，大地啊，你何如苦苦地
崛起呢
那曲草原之四
即使是语言，哪怕是一个草本的词
进入你都是伤害
放弃记忆，思想
不能在你的高阔里
牵动
空着，空着
有草叶插进血管
开始过滤
金黄的十字花啊
羚羊跑开了
羚羊回望呢
如果此时望见飞白的雪山
我的心就是一颗牦牛心
如果漫阔的草原迅速推远
推向群山
鹰翅一样展平着扶摇
旋削向山巅的飞白
我该怎么办
我的心啊，只能是一颗牦牛心
醉马草的草叶
刷刷过滤着我的血
请给我一点毒吧
那曲草原之五
我的悲悯配得上你草的荒凉吗
那分明是初淬的生机——
草的微芒啊
啊，啊——我是看惯了低处的水
草了，那些肆虐的不能自持的伏乱的草啊
而你是高寒的辛茜啊
你是朔草，是为荒凉保持柔和的矜持的，你是冰草，是披碱草，是虉
而我依然为你心疼
你短得像婴儿的嘴唇
感觉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是云的影子扎下去的
这是怎样的土地啊
好像草根会扎疼它
小羚羊的尖尖的嘴唇还可以啃你的草梢
那厚厚的牦牛的嘴唇怎样噬咬啊
感觉牛羊不是在吃草
感觉牛羊是在用嘴唇从高地里
把草濡出来，用舌头把草舔出来
用与高地秘密的交谈
把草一字一句地唤出来
草啊，你是牛羊的气息喷发而生啊
像狼用牙齿含着狼崽一样啊
你要到牛羊的血肉生灵里
才野性地疯长啊
嗥叫着开花啊，奔跑啊
我的高原辛茜，我的邦锦美多
我的冬虫夏草
我的轮回的草生灵
那曲草原之六
绿度母的二十一滴眼泪洒下
草原绿了，结局缓慢，悲怆深藏
藏红花还在千里之外
藏红花还在雪线之下
藏红花还在天湖之畔
我还差多少轮回
多少爱情的忧伤
修成月亮的阴翳
带着女人的病走近你
喝一碗银银的红花汤
我的人啊，我的花
你损伤了我的阴郁
我的人啊，我的花
肉惺惺的不要了
转生吧，转生吧
青草爽利
雪水爽利
绿度母，我的人啊，我的花
我的草啊，我的肉惺惺的身子
被遥远擦洗
那曲草原之七
一匹黄毛色的草狼
正蹀躞向长调的歌吟
猎物要精确到孤独啊
牲灵的光荣
如同雪山之上的夜色
一匹黄毛色的草狼
像一捆金黄的披碱草
冰雪纯碱，秋天的狂烈里
一汪狼的柔情，嗥叫的坟墓里
白太阳，墓室一样散发骨质的灰芒
一匹黄毛色的草狼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那曲草原之八
你有什么可以埋葬啊
黑牛角上系条白丝巾
齐腰系条藏纹的裙披
一切都还不够干净
一切都还太真实
青稞也不行
一切要烧成白烟
要缥缈
神是喜欢烟的，幻幻的烟
像云，青稞香的云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那曲草原之九
你精蓝的天啊
硕硕的蓝绒蒿开着
长满了雪山水白的根
草原啊，在你的寥阔里
我感到了和光同尘的明澈
那曲草原之十
我还没有爱上你的一个姑娘
我还没有自己的牛羊和棕色的毡房
我的嘴唇还没有诵念经文的唇纹
我的心还空着，还没有草的烦恼
还没有我的生活啊，草原
我还没有赤裸着给你
我还没有打一个死结给你
哪怕被你的羊犬把我追得魂飞魄散
我的怀里还抱紧你的羊羔啊
我只是爱，只是喜欢
我就没办法，就抱你的小羊羔啊
看它透亮的眼睛，婴儿一样的啼叫
我为什么流下眼泪
我的心被疼爱蹂躏难忍
我那么想进入你
就咬破手指滴一滴血在草里吧
草原，请给我你的伤口
让我看看你女儿的脚吧
拉一拉她的手
我不敢指望她的眼睛和胸脯
我多想埋进去，深深地哽咽
我爱，我只能滴一滴血在你的草里
绿松石啊
该生一条血红的丝纹
雅鲁藏布江
狂野多么轻浮
树木多么脆弱
你没有怪石奇峰
山体巨大，坡面雄浑
要从冰雪中寻找你的青色
雅江两岸群山
常有一漫一漫的白沙
看不见村庄
零落的几间陋屋
也不见人
居然也不见一只飞鸟
不见牛羊
从拉萨到日喀则
几百里雅江
总感觉是水冲击着往上走
山青黑青黑的像凶手
江水它就突然地宽阔
像你丢了东西
这时候
你抬眼看黑青的山顶吧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