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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声
作者:麦 家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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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东风
       前言
       快有十年了,我的生活一直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单位不上班,亲人和朋友大多在千里之外,身边只有几个朋友,平时也少有往来。我似乎是喜欢上了独往独来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喜欢,是无法。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够难受的,但出门去忍受别人的各种习惯,或者让别人来将就我,似乎更难受。我不吃酒,怕麻辣,也不打麻将纸牌(不会),坐下来还喜欢一本正经地谈文学,要对上这样的人,也许比找同志还难。成都是个十分享乐的城市,遍地酒吧、茶馆、美食。我呆过七个城市,我可以肯定地说,成都人的生活是最灿烂的,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但我还是很寡淡,跟儿子打打算术牌(我本人发明的),下下军棋、象棋,成了我主要的娱乐。我的时间,除了正常的休息和所谓的工作(读书或写点儿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暗算》就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其实,我的小说多数是这样,是靠着一点点契机凭空编造出来的,没什么资料,也不做任何采访。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责难。但奇怪的是,这些年我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来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之处。有个人更奇怪,说我《解密》写的是导弹之父钱学森。奇怪踏上了旅程,更奇怪的肯定还在后面。《黑记》写的是一个姑娘,乳房上长有一块黑记,黑记有点神秘,有性欲,触摸它比触摸粉红的乳头还叫她激动。这完全是个幻想加幻想的东西,但也有人来对号,找到当事医生,指控他泄密。真是对不起那位医生了,他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么跟我泄密呢?《暗算》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电视剧的火爆,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准七〇一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陈二湖式的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后辈。他们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接待,要见面,要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调重弹。
       但是当中有一个人,他的来意有点暧昧: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上海,姓潘,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随意而来,却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重一笔。
       是去年元月上旬,潘教授应邀来四川师范大学讲课,其间通过我朋友跟我联系上,并由我朋友做东,一起去郊外吃了一餐野菜宴。席间,教授谈理说文,妙语连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甚至把我和他的主业——小说和化学,两个南辕北辙的东西巧妙地连在一起,说:好的小说就是化学,对生活做化学处理,反之(差小说)则为物理,拘于事实,照搬生活。云云。对错姑且不论,但说法新奇,令人难忘。席间也谈起《暗算》电视剧,他说他刚看过,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每天三集,他跟着看了一遍,后来又买碟子将第三部《捕风者》重看一遍。以他的学养和智识,一个东西看上两遍,那东西基本上就成了他的,大小情节,包括细节,无不通晓。他没有做好坏评价,只是问我这个故事有无出处,并恳请我实话实说。对一般人我不一定会如实招来,但对他这种智者,我担心招摇撞骗会被他识破,只好如实相告。
       坦率说,《暗算》第一部《听风者》和第二部《看风者》的故事,尚有一定原型。(如第一部里的瞎子阿炳,源于我家乡的一个傻子,他叫林海,四十岁还不会叫爹妈,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目力惊人,有特异秉赋,以致方圆几公里内,几千上万人的个性和家史,他都可能通过目测而知而晓,朗朗成诵。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刺瞎了他灵异的眼睛,让他的耳朵变成无比神奇)至于第三部《捕风者》的故事,纯属是虚构的,如果一定要问出处,勉强有两个:一个是记忆中的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另一个是曾经在北京一时盛行的杀人游戏。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寻找凶手,我甚至怀疑后者本身就源自前者。追根究底,是二〇〇一年,我供职的单位(成都电视台)要为建党八十周年拍部献礼片,让我写本子,我拉上好友何大草一起编了一个叫《地下的天空》的两集短剧,要说创作灵感就是电影《尼》,顶多是把故事革命历史化而已。两年后,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同学中风靡玩杀人游戏,我觉得很有趣,激发了我重写《地下的天空》的热情。现在的《捕风者》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是我借一个经典的套子,凭我擅长的逻辑推理能力和对谍报工作的热情,反反复复磨蹭出来的。
       潘教授听罢,久久沉默着。我猜想,沉默不是说他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果然,他在沉默后娓娓道来,因为经过沉默——沉思默想,他说的话显得更具学养而富有穿透力。他这样对我说: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上有记载。我不能说我的故事一定比你的精彩,但我相信你听了后一定会吃惊的。可以这么说,在你编织那个故事前,上帝已经编过一道。我曾以为你是根据史料改头换面编了你的故事,仔细想来也不会,因为你恰恰是把史料中那些最精华、出彩的东西丢掉了。对不起,请容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我个人以为,你的手艺比上帝差多了。”
       接下来,教授用半个小时跟我大致讲了他的故事,我听后简直惊呆了。毫无疑问,他讲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精彩十倍!一百倍!我当即要求他跟我详细讲一讲,他说最有资格讲它的是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他们好多人现在都还在世,包括他父亲。他说我如果确实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走一趟,他保证我一定不虚此行。
       何止是不虚,简直是满载而归——我找到了《捕风者》故事的原型!欣喜的同时,我也称奇不已:一个凭空虚构的故事居然有原型!嗬嗬,难怪有人要找我的小说对号入座。以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只凭一时兴起胡思乱想出来的故事,为什么总有人来对号认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生活大于虚构。虚构和生活的关系,我想,大概就如孙猴子的跟头和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关系,你翻吧,看你能翻到哪里去。
       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的目的:让我来重塑《捕风者》的故事和形象。我不得不承认,与我虚构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显然更复杂,更离奇而又更真实。
       第一章
       一
       言归正传。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素有天堂之誉的杭州,西子湖畔。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施够美的吧?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谁敢跟她比美?西湖!苏东坡以诗告诉我们,西湖怎么着都是跟西施一样美丽动
       人的。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杭州城区尚无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光都有,日本佬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钱塘江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的炸弹,没有开爆的,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地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伤的人畜无以计数,把杭州城里的人和动物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的。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但西湖的命显然不错,上百架飞机,先后来炸了十几个批次,西湖像有神灵保佑一样,居然安然无恙,令人称奇。西湖周围的众多名胜古迹,也是受禄西湖,躲过大劫。唯有岳庙,也许是太远了,关照不到,挨了一点小炸。
       从岳庙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人的消息总比贫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机构开张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日伪军政权霸占了。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个做高档色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回来迟了几周,即被临时张罗的日军维持会霸占,以后一直没有归还。后来汪伪政权成立之前,新组建的日伪华东剿匪总队接管了它,院里的几幢主要建筑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招待所兼寻欢场,男嫖女淫,肉欲滚滚。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招待所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伪司令官钱虎翼(人称钱狗尾)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一九四。年夏季的一夜,钱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数暗杀(曾传言是锄奸队干的,但至今查无实据),新任的伪司令官张一挺又把钱虎翼的亲信、保镖统统赶走了。
       于是,两栋楼又是人去楼空。
       总以为,这么好的楼屋,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人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入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胆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闲着,直到快一年后,在春夏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来了两干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二
       来的是两拨人,先来的一拨入住的是东楼,他们人多,有满满的一卡车。下了车,散在楼前的台地上,把台地都占满了。黑暗中,难以清点人数,估计有十好几人。他们中多数是年轻士兵,有的荷枪,有的拎扛着什么仪器设备。领头的是一个微胖的矮个子,腰里别着手枪和短刀。他是伪总队司令部特务处参谋,姓张,名字不详。士兵们在来之前一定已领受了任务,下了车,等张参谋开了屋门,一挥手,拎扛着仪器什么的那一半人都拥到门前,鱼贯入屋。另一半荷枪者,则原地不动,直到张参谋从屋里出来,才跟着他离开了屋前,消失在黑暗里。
       约一个小时后,入住西楼的人也来了:第二拨。他们是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钱虎翼的老部下,伪军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吴志国,此人曾是伪总队下属的第一剿匪大队(驻扎常州)大队长,负责肃查和打击活跃在太湖周边的抗日、反伪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继钱虎翼之后的新任司令官张一挺的器重,不久官升两级,当了堂堂司令部参谋部部长,主管全区作战、军训工作(参谋长的角色)。目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热旺,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然后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事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其次是军机处译电科李宁玉科长,女。白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侍从官,秘书,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货色,官级不高,副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顾小梦是李宁玉的科员,女,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
       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穿过前院,来到后院,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上床睡觉,突然白秘书首先被张司令的电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白秘书又遵命将金生火、李宁玉和顾小梦、吴志国四人从睡梦中叫起来。五个人被紧急邀集在一起后,即上了车,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白秘书。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将诸位安排妥当后,临别时多多少少向他们吐露了一点内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王田香说:“张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看得出,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兴奋的,也是忙碌的,将诸位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顾小梦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样子,玲珑玉鼻轻慢地往上一翘,嘴里露出了不屑的声音:
       “哼,这个王八蛋,我看他现在越来越不知道姓什么了。”
       声音不大,但性质严重,吓得同伴都缩了头。
       因为身居要位——特务处长,大家对王田香是不敢轻慢的,惹不起。甚至张司令,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特务处是个特别的处,像个怪胎,有明暗两头,身心分离,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个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驻上海特高课总部递交一份工作报告,列数包括司令在内的本区各要官的各式活动、言论。这种情况下,他有些志满意得,有些不知晓姓什么,便是在所难免的啦。
       对这种人,谁敢妄加评说?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小议也要小心,可别被第三只耳听见了,告了状,吃哑巴亏。所以,顾小梦这么放肆乱言,闻者无一响应。人都当没听见,各自散开了。
       散了又拢了。
       都拢到吴志国的房间,互相问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来,到底是为哪般?
       总以为其中会有人知道,但互相问遍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这,可能是那,也可能是东,也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杂。多其实是少,是无。总之,猜来猜去,众说纷纭,就是得不出一个具体结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愿不停地猜下去。唯有吴志国,他白天在下面部队视察,晚上吃
       了筵,酒饱人困,想早点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议大伙儿散了,“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你们是司令肚皮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没用的。”话锋一转,又问大伙儿:“你们知道吗,我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钱虎翼生前的卧室,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顾小梦本来是坐在床沿上,听了不由啊哟一声,抽身跳开。
       吴部长笑:“你怕什么,小梦,照你这样害怕,我晚上怎么睡觉呢?我照睡不误!鬼是怕人的,你怕什么怕?他要活着你才该怕,都说他比较好色。”
       顾小梦嗔怪(又是撇嘴翘鼻)道:“部长,你说什么呢?”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部长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你知道吗,有关钱司令为什么被杀的说法很多,有的说是冤家报仇,有的说是谋财害命,有的说是他的二太太变了心,引狼入室,是情杀,等等,反正说法很多呢。”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就说明你们也能猜到钱虎翼的死因。嗬嗬,睡觉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猜什么猜,明天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就散伙了。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三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第一。年少得志,秀才呢。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了南京城,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皮肉,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害,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鸣响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援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就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竹林和一条狭长的林阴道,便是后院。上了林阴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丛生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又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前。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后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性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来,看到楼前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加强了一倍。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似的,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
       四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住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这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大,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是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的,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相。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了: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玩艺。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来。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令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了,二来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她们中大多是来现场看了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听得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一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
       叫她们来这边做事,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的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来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了,换人。但这又谈何容易,比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来可以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了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是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就想到这里了,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的安排确实是很不错的,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阵,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到,王处长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的,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又想,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了一圈,不经意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但铺了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件来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五
       几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王田香主持,张司令主讲。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宣讲了一番当前全队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比国民党的公开抗战还要频繁,还要喧嚣,还要难对付。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春末夏初,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皖南事变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军,在短短几日内变成了数千亡灵和二千多人的散兵游勇。这些有幸突围的将士,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秘密追击和日伪军的公开剿捕,相继潜入江浙两地的日伪占领区,有的加入了当地地下组织,有的各自为战,采取散打游击的方式积极开展地下抗日反伪活动。所以,正如张司令说的,时下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频增哪。
       从司令的谈吐看,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良好,虽然说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谈的声腔也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头目开会,布置联合行动。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联合行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不堪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扰乱滋事变成军事对抗。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大家,司令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唧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字典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里面有秘密呢。一个倒霉的共党在遭逮捕之前特意将它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
       司令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着要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我头昏脑胀,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不见任何异常。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怪事出现了——我看到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它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黄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120320100921174771461……
       741881618756612734215……
       如是这般,足有十几行。
       张司令指着它们,问大家:“这是什么?”
       张司令自问自答:“其实,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里,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找的,你们说是不是?”他看看大家,又是自己作答,“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
       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大家有些惊异,顾小梦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
       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老天帮我让它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显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认为,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的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忽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性也是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属下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出自共军的密电更是缺乏了解,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估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掉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诸位各有所长,吴部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金处长和李科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他们都不是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或许说下文就是告别: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照管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拳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六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张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拣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密电是假
       窝共匪是真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奸细
       吴金李顾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皆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佳,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嗖嗖的。
       第二章
       一
       坐立不安。
       望眼欲穿。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终于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却没朝西楼开来,而是往对面的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乱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
       此人穿的是常见的书生装,深衣宽袖,衫袂飘飘,有点儿魏晋之古风,唐宋之遗韵。他年不过四十,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张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加,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鬼子。
       确实,他是个日本佬,名叫龙川肥原。和众多小鬼子不一样,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的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曾做过鬼子驻沪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特务课机关长,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的反特工作,是松井的一只称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附和道:“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他伸出手一个比划,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来铤而走险。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栋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讨好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个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了我的部下?”
       本是想拍马屁的,但人家把屁股翘起,朝你打官腔,张司令只好讪然笑道:“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王田香凑到肥原跟前,热乎乎地说:“对,对,我们张司令绝对是皇军的人。”话的本意兴许是想奉承两位,但两位听了其实都不高兴,所以也可以说是傻乎乎的。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楼。
       二
       东楼的地势明显要比西楼高,因为这边山坡的地势本身就比对面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级台阶。从正侧面看,两栋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样是东西开间的布局,一样是二层半高,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面,灰砖的箍边和腰线。唯一的区别是这边没有车库。而从正中面看,东楼似乎比西楼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么的明显。似是而非的,不好肯定。直到进了屋,你才发现是明显小了。首先楼下的客堂远没有西楼那边宽敞,楼梯也是小里小气的,深深地躲藏在里头北墙的角落里,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楼上更是简单,简单得真如寻常人家的民居。总的说,东西两楼,虽然外观近似,但内里的情况有天壤之别。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庄主在建造两栋楼时遇到了什么不测,致使财政情况急剧恶化,无力两全其美,只能顾此失彼,将东楼大而化小,删繁就简,草草了事。
       事实并非如此。
       据很多当初参与裘庄建造和管理的人员说,东楼是在西楼快造好时才临时开工的,起因是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的一句闲话。先生来自北方,途经杭州,来西湖观光,散漫地走着走着,不经意走进了正在建设中的裘庄。当时西楼已经封顶,正在搞内外装修,先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气象所吸引,绕着屋细致地踏看了三圈,临走前丢了一句话:
       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裘庄主闻讯,兴师动众,满个杭州地找这位留下玄机的风水先生。总以为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子是找不到的,但居然就找到了。有点心有灵犀的意味。老庄主把先生当贵宾热情款待,在楼外楼饭店摆了筵讨教。先生于是又去现场踏看了一次,最后伫立在现在东楼的地盘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个通宵,听风闻声,摸黑观霞。罢了,建议老庄主在此处再筑一楼,以阻挡东边来的祸患。既是要挡的,自然要高,所以现在的东楼非但地势高,而且还筑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既是要挡的,立深也是不能浅薄的,所以从侧面看,东西两楼并无大异,东楼开间大小倒是无所谓的,内里简单化,寻常一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才如是这般。
       三
       楼上沿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廊道共有三个房间和一间洗手房,呈倒L字形排列。上楼第一间,现由王田香住着,第二间是给肥原留的。再过去是一分为二的洗手房:外面为水房,里间为厕所。再过去还有一间房,这间房比另外两间要大,因为它处于廊道尽头,有条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间房以前都是钱虎翼幕僚的寓所,设计上已经有点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没有太下功夫,基本上保持了原样,只是肥原的房间当中立了一道固定的、带装饰性的屏风,象征性地把房间分开:里面铺床为室,外面摆桌设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长爱夜间卧床读书,单独给他的床头配了一盏落地台灯,很漂亮的,是从外面招待所的将军套房里借来的。此外,时令已经入夏,虽然这两天还不是太热,但天气随时都可能骤然变热,所以,在肥原的房间里,还备有一台电风扇。再就是鲜花、水果什么的,都摆放在外间。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交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肥原进了房间,立即被那枝盛开的白梅花吸引了,上前欣赏。他指点着一朵朵傲然盛开在光秃秃枝桠间的花儿,对二位赞叹道:“看,没有绿叶映衬,兀自绽放,像一首诗一样才情冲天,醒人感官。”
       张司令是老秀才,有多少诗词了然于胸,不禁凑上去,预备献上两句半首的,未及张口,尽头的大房间里乍然传过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要见张司令!
       是顾小梦的声音。
       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怨怒,尖厉,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而窃听接收设备就在这边尽头的大房间里。
       肥原丢下花,往大房间走去,一边听着两个被电线和话筒偷窃的声音——
       白秘书: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顾小梦: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白秘书: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顾小梦:我不是共党!
       白秘书: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顾小梦: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顾小梦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
       “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
       张司令反问道:“有个叫顾民章的人听说过吗?是个富商,做军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说:“是不是去年在武汉给汪主席捐赠了一架飞机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张司令说,“这人啊,就是他的女儿,仗着老子的势力,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
       肥原会意地点了个头,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窃听的设备。设备都摆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张长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对功放机,一只扬声器,两套耳机,一只听筒,一组声控和转换开关等。此外,在对面墙上,还挂着两架德式望远镜。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对着西楼瞭望起来,一边自语道:“她住在楼中间的房间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嘛……叫什么名字……顾小梦……嗯,她好像还在生气……嗯,她脾气不小哦……”
       张司令取下另一架望远镜,立在肥原身边一道望起来,依次望见:顾小梦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宁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梳头发;金生火在房间里停停走走的,显得有些焦虑;吴志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在望远镜里,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金生火眉角的痣、吴志国抽烟的烟雾。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个房间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或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两人看一会儿,肥原率先放下望远镜,拍拍张司令肩膀:“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四
       楼里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死亡、恐怖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王田香引着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内,白秘书从会议室冲出来迎接,或许是刚同顾小梦吵过嘴的缘故吧,心神受扰,迎接得乱糟糟的,跟肥原握过手后,居然又来跟张司令握手,张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啦?是不是被共党分子弄傻了?跟我还握手。”
       白秘书缩回手,傻笑道:“没、没有…一我……”
       张司令打断他:“去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年轻貌美的顾小梦?还是年龄和官职都高不成
       低不就的李宁玉?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何以为匪的?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了,还仅仅是有嫌疑?是要杀头的要犯,还仅仅只是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操!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个炸弹!一泡屎!一个鬼!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我操!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左边位置上坐下来,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白秘书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耳语一句,递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笑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密电是假/窝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任你选/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金李顾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的原文一模一样,只字不差。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这不过是我为等候肥原长大驾光临而做的一首小诗,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过话:“在这儿,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高手,行家里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专门委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金处长,你念一下。”
       金生火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订于本月二十九夜十一点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金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金生火点头默认。
       五
       金生火第一次念这电文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顾小梦,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加特级,立即进行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符。她很奇怪,也很着急,便去找李宁玉讨教。李宁玉是老译电员,破译经验丰富,下面译电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她求教。她看了电报,又看看顾小梦破出来的乱字符,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密报。
       毋庸置疑,密报都是加了密的,诸如1234或者abcd,在一份明码电报里,它代表的就是1234和abcd,然后根据国际通用的明码本,即可译出对应的文字。但在一份密报里,它代表的肯定不是1234和abcd,而是各种可能都有。这种可能性少则上千,多则上万:十万百万千万……难以数计。那么到底是什么?答案只有在密码簿里。如果身边没有密码簿,你即使得到电报也是没用的。密报形同天书,任何人都看不懂的。但只要有密码簿,所有从事机要译电工作的人都可以破译出来,可以阅读的。很简单,只要对着密码簿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
       但有时遇到一些重要的密电,有些老机要员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入敌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比如假定0代表1,那么1则为2,依此类推。如果假定0为3,那么样1为4,其余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的东西,有时起的作用却相当大,像顾小梦就被难住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着密码本(破译,或偷来的),同时又恰好遇到像顾小梦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成就大事了,会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
       应该说,这种错觉对第三方来说是很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但是对李宁玉来说,首先她知道他们联络的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她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译出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顾小梦按照正常程序报给金处长,后者又呈报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人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
       下一个问题是,张司令问金、李、顾,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有没有谁跟第四个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即在电话上婉转地问过他们三位。现在又提出来当然不再婉转,而是声色俱严,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
       金处长发了誓说没有。
       顾小梦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
       唯有李宁玉说,她曾跟吴部长透露过。
       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宁玉的话音未落,吴志国像坐在弹簧上似的,咚的一声弹跳起来,对李宁玉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玉当面说清楚,她是怎么跟吴部长透露的,何时,何地,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
       李宁玉说昨天下午她们刚译完密电,顾小梦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交时,忽遇吴志国来科里查看某个文件。因为这是一份加特级密电,不便外传,顾小梦见吴部长进来,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
       李宁玉说:“这可能引起了吴部长的好奇,他问顾小梦在抄什么电报,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顾小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电。吴部长也是开玩笑说,我偏不走,就要看,怎么了?顾小梦说,只有司令才有权看,你想看,等当了司令再做这个梦吧。吴部长说,当了司令怎么还要做梦呢……两个人就这样贫了一阵嘴,没什么的,都是开玩笑。后来吴部长看完文件,走的时候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又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她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玉继续说,口气平缓,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是不是真收到了上面
       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部长在主抓剿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
       张司令问顾小梦,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顾小梦说,李宁玉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部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打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玉也确实是同吴部长一道走的。至于他们出去后,吴部长有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她摇摇头说:“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会拐弯的,怎么看得见他们去了哪里?当时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哦,抄电文都来不及呢。当然,要知道有今天,起来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张司令看顾小梦嘴上了油,似乎一时停不下来,对她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随即掉头问李宁玉,“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玉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问吴志国,“你说你没进她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
       “她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司令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你看,这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可是大有内容啊。”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这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弹,一揪,揪出一根卷成小棍棍的纸条。
       原来,这根香烟已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
       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他剥开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起来:“速告老虎,二〇一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这又是一份密电嘛。”
       张司令得意地说:“这份密电我能破,所谓老虎,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道,“老鬼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诚恳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二〇一嘛,指的就是周恩来。这是延安的密码,对共党的几个头脑都编了号的。群英会嘛,就是凤凰山上的那个会议。嘿嘿,几个小毛贼聚会,自称群英会,不知天高地厚。”
       肥原笑笑,感叹道:“好一个老鬼啊。”抬起头,露出一脸慈善,对吴金李顾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老鬼呢?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六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个究竟。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却不见谁自首,也没有谁揭发。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肥原长说,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没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就是说,我们也知道,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但是谁无辜,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要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无边的畏惧……
       第三章
       一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答,滴答,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如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二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笔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方面的人,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情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重大嫌疑哦!
       于是,王田香派人对老鳖的一举一动都进行了严密监视。但两天来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昨天晚上七点多钟,他收完垃圾骑着三轮车离开营院,去垃圾场倒垃圾,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跟他接触。直到从垃圾场出来,盯梢的人才发现有些异常:老鳖出奇地去了琴台公园。
       这儿是个三岔路口,入夜常有小商小贩在此摆摊设市,叫卖小吃、杂货。老鳖在一个卖花姑娘的地摊边停放了垃圾车,然后在胸前挂出一只箱子,开始卖起香烟来。不一会儿,一个坐在黄包车上的女人把他叫过去,向他买烟。女人很年轻,打扮也是蛮入时的,嘴里叼着香烟,像煞一个风尘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而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理所当然的。
       王田香说:“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要说理所当然,一个风尘女子理所当然是不会把零头不当作钱的,而一个小商贩子得了便宜也是理所当然要喜形于色的。”
       肥原赞许地点点头,脚步却没停下来,目光也是一味地向前伸去,好像在赶路似的。刚才两人把张司令送上车后,没有返回西楼,也没有去东楼,而是跟着车子往外院走,边走边说。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庄园,来到西湖边,开始沿着笔直的苏堤走。素有十里桃花之誉的苏堤,眼下正是一派灿烂,叶绿花开,花重香浓,把长长的苏堤装扮得灿烂如霞,十里飘香。要是在太平年月,这个季节一定是游人如织的,而现在游人稀落,很适宜两个人边走边聊,即使聊的是军事机密。
       王田香继续说,正是老鳖与他同党在这个零头面前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他派出的眼线的警疑。于是,他们中有人追上去,把那个风尘女子抓了。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就这么抓了?”肥原像踩了个空脚,吃惊地停下来,“怎么能这么早抓她?应该悄悄跟着她,那样说不定她就带你们去见他们的头目老虎了。”
       “是啊,”王田香似乎比肥原还痛心,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也这样想,多好的机会。可是……嗳,都怪我没有亲自在场。”
       好在老鳖没有抓,还养着,否则不知王田香会不会把脖子摇断呢。
       因为还养着老鳖,肥原没有太责怪王田香。肥原认为,如果把老鳖也抓了,一条线上三个人(包括老鬼)同时失踪,不知去向,共党必定会怀疑他们出了事。 “有疑就会有惧,”肥原说,“有惧就会夹紧尾巴,风吹草动都会吓着他们。一旦外面的共党怀疑老鬼出事了,被关押在这里受审,即使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们也会怀疑我们的行动,那样你最后恐怕连根鱼骨头都钓不到了。”
       所以,肥原言之凿凿地告诫王田香:抓人的事一定要保好密,老鳖也一定要养好了。还有,那个刚抓的女同党那边也应该想想办法,补个漏,不能让她的同党怀疑她是被抓了。因为老鳖昨晚才同她见过面,而且还转送了情报,若不补好这漏洞,万一老鳖跟组织上说起这件事,岂不又露出破绽?
       肥原说:“我们要迷惑敌人,首先是要查漏补缺,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抓老鬼?不是。老鬼已经抓住了,已经在网里面了,难道还跑得了?瓮中捉鳖,跑不了的。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老鬼不现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会叫老鬼露出尾巴的,迟早而已。”
       迟早都没关系,莫非一条网里的鱼还能兴风作浪,把情报传出去?不可能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封锁消息,不能让外面的共党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怀疑都不行。要记住,老鬼在这里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在干什么呢?
       肥原想了想,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说法,笼统地说:“就说他们在执行公务吧,把他们拉出来,集合在一起,就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这个以后大家必须统一口径,而且应该设法尽快让老鳖知道。可以尽可能让外面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们的家属、上司、同事、老鳖等等,包括你那些卫兵,都叫他们知道。骗住了他们,也等于骗住了共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抓住老K这条大鱼,然后把那些小鱼小虾也一网打尽。现在情况已经有点儿破绽,你已经抓了一个人,好在没抓老鳖,否则这出戏就没唱头了。”
       现在看,这出戏还是蛮有唱头的,因为还养着老鳖。有了老鳖,已有的险情可以化险为夷,没有的美事也可以梦想成真。肥原胸有成竹地说:“你要知道,老鳖现在可是我们的大道具、大诱饵,我们要用好他,用他去帮我们钓大鱼。”
       就是说,当务之急是要给老鳖做一个情报,让他和他的同志们知道老鬼在干什么——在此执行公务,不是受审,不是软禁当鱼饵。
       “这没事,”王田香拍了胸脯说,“我会去落实的。”
       “那就快去落实吧。”肥原说,“要尽快,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走。”
       就走了。
       三
       肥原目送王田香离去,一只粉墙红瓦的屋檐钻入了他的视野,那是孤山上有名的楼外楼,是他最心仪的饭店。他马上想到,晚上要去那边吃饭。好久没去吃了,不知九龙师傅还在不在。肥原以前是经常来杭州的,每次来都要去楼外楼吃九龙师傅的手艺。想起胖乎乎的九龙师傅,他更加坚定了晚上要去那边吃饭的想法。跟谁吃呢?他想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顿时大声叫住了已经走远的王田香,让他通知张司令,晚上他要在楼外楼设宴,请司令作陪。
       王田香问:“客人是谁?”
       肥原笑道:“他们的家属。”
       王田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肥原问他:“你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关着,他们家里人知道吗?”
       王田香说不知道,肥原说:“那怎么行,把人关在这里,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不是明白告诉人,出事了吗?现在咱们既然说他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他们家属来吃个饭,表示一下慰问总是应该的。”笑了笑,又说,“叫你的太太也来,让她也来当一个贤内助接受一下慰问,荣誉一下,理解一下,支持一下。”
       王田香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想到肥原这样做的目的,所谓慰问是假,放风才是真。都说老鼠是一窝一窝的,匪贼经常也是一窝窝的。他想,肥原一定是怀疑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
       肥原感叹道:“是啊,如果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一定会和老鳖同时向他们的组织上提供老鬼在外公干的假情报。这样的话等于是上了双保险,老K老虎他们即使长满了疑
       心也将深信不疑。”
       高明!
       高明!!
       王田香嘴上说,心里也在说。
       后来,肥原即兴把计划稍稍做了点调整,似乎就显得更高明了。在楼外楼饭店吃罢筵后他把各位家属直接带来招待所,乘车转了一圈。当转到后院,车子往东楼前一停,众家属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一在对面的楼里——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一个个神情肃穆地坐在会议桌前,像煞在开一个紧急又重要的会议。
       眼见为实,还有什么不可信的?都信了,自己的亲人跟宝贝似的被卫兵保护着,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开着重要又机密的会议。虽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不能靠近,只能举目相望,但望得心里都美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顾小梦没有结婚,没有家属,而大富大贵的父亲似乎也没把张司令的宴请放在眼里,没有亲自来,只派来了个自以为是的管家婆。说来,顾小梦是管家婆一手带大的,但毕竟有点不着边际,如果让她夹在一群家属中间,会破坏整个事情的严肃性。所以人虽然来了,却没让她入席,只是私下接待了她,说明了情况,赠了点礼品,把她打发走了。事后肥原想,这也没什么遗憾的,想必管家婆回去后,一定会把情况报给主人,并在下人中传播。要的就是这个,广为传播,让顾小梦身边的人不辨真相,叫假想中的共党分子上当受骗,误入泥潭。
       这么想着,好像顾小梦就是老鬼,她的亲人中必有同党似的。其实以目前得到的情况而言,假若几个人中一定要排除掉一个人,肥原将排掉顾小梦,从顾小梦父亲派管家婆来赴这个宴,肥原看出了这家人的傲慢和清白。无疑,如果顾小梦是老鬼,亲人中有什么同党的话,该不会叫一个管家婆来的。当然,没有同党也不能断定顾小梦就不是老鬼。谁是老鬼现在不要去猜,不要来测。为时过早,肥原想,现在是搭台子的时候,戏还没开唱呢,等戏开唱了,谁是红脸,谁是白脸,自然会见分晓的。晚上的台子,肥原感到总的说是搭得不错,加之,王田香说他下午已经蛮巧妙地把情报丢给了老鳖,而且还顺便办妥了烟花女子那边的补漏工作,肥原心头欢喜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锣声,感觉是人都粉了墨,要台演出了。
       四
       王田香也是这般想的,虽然晚上不宜抛头露面,但下午他是抛够了头面的。下午他的任务是回去给老鳖做情报,三下五除二,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无非就是在老鳖身边露两句话而已,不难的。难的是烟花女那边的补漏工作,必须要提审她,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然后才能通过她身边的人想办法,寻求补漏方案。
       如前所述,烟花女子是昨天晚上被捕的,按理王田香早应该提审她,但她身上的纸条如晴天霹雳,没商量地把王田香一下推到老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人一直耽在裘庄,自然无暇审她。下午提审她,见了人,王田香简直是发现新大陆了。尽管变化很大,但王田香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钱虎翼的姨太太:二太太!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小,也真是奇妙。二太太的出现,令王田香一下子想到钱虎翼的跟头是栽在谁身上的啦,肯定是这个身心不一的二太太嘛。他知道,钱虎翼对二太太是情有独钟的,哪想到她居然是个共党。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广阔无边的快乐中,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不是说钱虎翼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有个二太太?
       是这样的,因为二太太的名分不正,没入住裘庄。毕竟是当了堂皇司令,把持一方,形象问题很重要。因为二太太没住在裘庄,案发后也没人怀疑她——虽然钱家人都死了,独她幸存。现在看来很显然,二太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都送上了黄泉路。
       最毒妇人心。王田香没想到,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二太太长着颗蝎子心!
       因为是二太太,很多事情问都不要问了,比如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这些王田香本来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是钱虎翼的女人,那桩震惊杭州城的大血案,至今尚未结案,且不说二太太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但把她说成凶手又何妨呢?于是,王田香带了两个警察,熟门熟路地来到二太太公寓,翻江倒海地搜查,把老佣人吓坏了。记者的消息真灵通——当然是王田香通的风,一下来了好几拨,王田香不厌其烦地答记者问,风光无限。当天傍晚,二太太的几张照片被当地两家晚报刊登,危言耸听的通栏大标题。让全城人都知道,伪钱司令一家的命案终于水落石出,案犯锒铛入狱……入狱了当然不能跟组织上联系了。
       王田香就这样出色完成了补漏工作,博得了肥原高度表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田香又得意洋洋地打起了小算盘:如果略施小计就把老鬼吓出来,岂不是他的功劳?就这样,趁肥原在楼外楼用餐之际,他擅自把二太太秘密带来裘庄,让她在会议室与各位打了个照面。
       干吗?
       认人呗。
       认老鬼!
       他给二太太数出一大堆诱惑和许诺,而要二太太的只是一个字:他!或者她!
       但二太太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以一个不知道对付他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和许诺,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无动于衷。无可奉告。他的小算盘就这样珠落满地,一团糟,白忙活。二太太是什么人嘛,敢在太岁头上拉屎屙尿的人,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摆平的。王田香想搞什么速战速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知道肥原即将从楼外楼带家属们来眼见为实,他只好草草收场,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里,将吴志国请上主席位,自己退居边缘。总之,他的小算盘打不成,只好帮肥原打大算盘了。在肥原的大算盘上,他在会议桌上只是一个负责保安的二线人员,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当然是吴志国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长,官高一级压死人呢。
       这会儿,王田香从窗户里看到司令带着家属们(包括他自己的老婆)乘车而去,立即飞快地去找肥原。肥原送走人后,回楼里去取了点东西,一个人出了门。王田香看他出门了,以为他一定是要来这边开会,便小跑着上去迎接。但肥原却没往这边来,而是径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纳了闷,不知他要去做甚。他追上去,向他报告说,大家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去开会。
       肥原说:“开什么会?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一下反应过来,知道他是要去前面楼里找小姐,不便多问,只说:“要我陪你去吗?”
       肥原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免了罢。”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沿路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看肥原走去,发现他竟是走得那么快,那么轻,像个鬼似的。
       肥原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五
       来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日头早早地搁在
       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睡梦。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但起得还是蛮早的。
       王田香起得更早,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他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似乎也出现了两个情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报告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得罪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的,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但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性,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田香对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磨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性,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机关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李宁玉硬是大了,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磨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其实,两人以前没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磨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但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时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情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但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
       第四章
       一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他/她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老汉就是二太太,当王田香把她带到会议室时,老鬼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她并不害怕老汉会认出自己,因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认识自己。即使认识,他/她相信老汉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她曾多次听同志们夸赞老汉,为了革命,为了抗日救国,视个人的荣华富贵如粪土,甚至连女人最看重的名誉也不顾。总之,这是一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好同志。问题不在这里,他/她相信老汉!问题是他/她怎样才能出去?把情报传出去!这个问题正如老汉的目光一样,一直悬吊在眼前,令他/她无法摆脱。闭上眼照样清晰可见!他/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一夜,当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时候,他/她忧郁地想,他/她迎来的也许是更漫长的一天……
       二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白秘书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白秘书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但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到。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
       “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让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忌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得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三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机关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
       秘书叫苦不迭——
       金生火:啊哟,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当到头了。
       白秘书:那也不见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来,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要升官呢。
       金生火:白秘书,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白秘书:这要问你啊。
       金生火:啊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白秘书:老金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四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两个是你的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嗳,白秘书,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白秘书: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是事实,事情就是这样,总要有个下落。
       金生火:难的就是没有下落。白秘书啊,说句老实话,我要心里有个底,是一定会端给你的,难的就是……
       肥原甚至听到了他猛烈摇头的声音。
       摇头是无奈。无辜。痛苦。失语……面对白秘书的老问题——谁是老鬼,他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声,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无措,希望白秘书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
       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白秘书,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看着听着他的哭相哭音,打心里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去这关。但是要过这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老鬼,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老鬼,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白秘书最后这样对他说:
       “这样吧,老金,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
       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别无选择,没有退路,老金选的是顾小梦,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相对也比较高。
       白秘书要他说详细一些:时间,地点,内容……金生火挠着头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说开了——
       “规定单身平时不能出营区,可她经常擅自出去……”
       “她有时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敢听,听了心里发紧……”
       “她还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做日本佬,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她工作很不认真,去年她把一份有关剿匪的电报压在手上,差点坏了大事……”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跟父亲去南京会见一些大官,听说连汪主席家她都去过……”
       肥原觉得听他说话真他妈的累,结结巴巴又啰里啰嗦的,像个受罚的孩子,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结语没有证词,要不就是有证据不下结论。总之,听到最后肥原也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名堂,一笑了之。
       四
       随后下来的是李宁玉。
       也许是吴志国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觉得白秘书对李宁玉说话显得底气十足,脸上想必是挂满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书:李科长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来干什么。
       李宁玉:……
       白秘书:李科长是老译电师,破译密电是你的拿手戏,昨天的字典密码破得那么快,希望今天的密码,老鬼密码,你也能速战速决。
       李宁玉:……
       白秘书:怎么,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李科长?
       李宁玉:……
       白秘书:我知道李科长不爱说话,有人说你是天下最称职的机要员,嘴巴紧得很。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机要员,而是老鬼的嫌疑人,你不要给我沉默,不说是不行的。
       李宁玉:……
       白秘书:嗳,什么意思,李宁玉,说话啊,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你总要有个说法……
       面对白秘书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闻人声,倒是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白秘书是在和一只挂钟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头的声音。她居然有问不答,只管埋首梳头,岂有此理!
       白秘书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李宁玉!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老鬼?”
       李宁玉终于抬起头,看着白秘书,平静地说:“白秘书,我也告诉你,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樱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白秘书: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宁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白秘书: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为什么要诬陷吴部长?
       李宁玉: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书:你说想说什么?莫名其妙……
       肥原也觉得李宁玉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经她解释后,当面的白秘书和背后的肥原与王田香都觉得她言之有理。她先是反问白秘书,前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当然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
       李宁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去张司令那儿诬告他?”
       确实,那天晚上楼里没人知道张司令要他们来干什么,既然不知道,李宁玉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她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这么想着,白秘书开始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在导线这边听来,白秘书的口气和用词明显温软了一些——
       白秘书:照你这么说,是他在撒谎。
       李宁玉:他肯定在撒谎。
       白秘书:那你是不是认为他就是老鬼?
       李宁玉:谁?
       白秘书:吴部长。
       李宁玉:我不知道。
       白秘书:你怎么又不知道了,你不是说他在撒谎嘛。
       李宁玉:他是在撒谎,可你不能因此肯定他就是老鬼。
       白秘书:为什么?
       李宁玉: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关心的还是人事任免问题,你让他在司令面前承认多丢脸,只好撒谎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完全有。
       白秘书:那你说谁是老鬼?
       李宁玉:现在不好说。
       白秘书:不好说也得说……
       而李宁玉就是不说。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雕塑一样的沉默。任凭白秘书怎么劝告、开导、催促,始终如一,置若罔闻,白秘书又气又急,又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玉,你说话啊!”
       话音未落,李宁玉霍然起身,对白秘书大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抽身而起,手里捏着梳子,疾步而走,把白秘书愕得哑口无言。
       王田香兀自笑道:“白小年啊,你惹着她了。”转而对肥原解释说,“这就是李宁玉,脾气怪得很。她平时跟谁都不来往,很没趣的。但你一旦惹了他,她会勃然大怒,说翻脸就翻脸,没顾忌的。”
       王田香还说,她以前当过军医,早些年在江西围剿红军时,一次张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她用嘴吸出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她救过张司令的命,可想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田香认为,她胆敢如此小视白秘书(包括对他也不恭),正是靠着与司令素有交情。
       肥原听了,未发表任何意见。
       五
       最后下来的是顾小梦。
       顾小梦进门就来了个先发制人,对白秘书说:“你别以为我是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老鬼,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言语,肥原和王田香都可以想见她的刁蛮和凌人的盛气。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白秘书: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顾小梦: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党,我只知道我不是。
       白秘书: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顾小梦: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呢?
       白秘书: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顾小梦: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白秘书:顾小梦,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顾小梦:白小年,你这么说就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白秘书:小梦,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顾小梦: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白秘书:这么说吧,小梦,老金和老李都是你的上司,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顾小梦:我没法认。
       白秘书:必须认一个。
       顾小梦: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听着顾小梦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没有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有招,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是吓破了胆的,只要堂前一坐,虚惊一下,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他们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老鬼就会形影大白。他曾经对人说他现在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行了。但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不免有点失望。
       不过,对揪出老鬼,肥原的信心一点也没有动摇,他手上有的是杀手锏,制胜的底牌。肥原相信,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老鬼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老鬼,他充满信心。不像王田香,出师不利后,脸上嘴上都有点急乱的迹象,骂骂咧咧的,乱猜一气。
       肥原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他:“不要着急,也不要乱猜。你要相信,老鬼现在是砧板上的肉,跑不了的,只要耐心等待,自会水落石出。”
       王田香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好地说:“是,跑不了,有肥原长在,老鬼再狡猾也是跑不了的。”
       肥原走进自己房间,坐下了,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对王田香道来:“你说老鬼狡猾,狡猾好啊,狡猾才有意思嘛。你想如果他们今天就招了有什么意思,你不会有成功感的。乐趣在于赢的过程,而不在于赢的结果。所以,他们现在不招,我反而有了兴致,乐在其中啊。”
       肥原喝的是龙井茶,形如剑,色碧绿,香气袭人,转眼之间,屋子里香气缭绕,像长了棵茶树似的。
       第五章
       一
       什么叫度时如日?
       老鬼现在就是在度时如日。时间在分分钟地过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在分分钟地流失,而他/她,似乎只能毫无办法地忍受时间的流失。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没的哨兵;心里,依然是那么黑,那么绝望。他/她想象着同志们为迎接老K的到来可能布置的一个个切实周密的行动,不禁对他们大声疾呼:快取消群英会!快取消……但能听得到他,她的呼号的只有他/她自己。他/她觉得这是对他/她最恶毒的惩罚。他/她想起以前一个同志说过的话:干他们这行的,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同志被敌人残害。他/她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可现在似乎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了。他/她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才能把情报送出去?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连续发问可以减轻他,她的痛苦,其实是增加了……
       二
       到底谁是老鬼?
       中午,一个卫兵向肥原报告了一个重要情况,说明好像是顾小梦!
       事情是这样的,白秘书同各人谈完话,差不多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按规定吃喝拉撒的事都是由王田香牵头的,到时间他该带他们去餐厅吃饭。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了,因为肥原不能现身(在城里呢),他要陪他进餐。于是便派张胖参谋代他去招呼他们。张胖参谋告诉白秘书:王处长去城里接肥原长,估计马上回来。这个理由一说,张胖参谋陪他们吃饭也好,厨房给东楼送好吃的也罢,都光明正大了。
       但是顾小梦给张胖参谋横出了个难题,她说她肚子不饿,不去吃饭。
       这是个特殊情况,张参谋吃不准能不能同意。不同意只有捆她去,因为顾小梦压在床板上不起身,你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采取个补救办法:留一个卫兵看着她。哪知道,这正中了顾小梦的计。
       再说肥原和王田香从窗户里看见,一行去吃饭的人中没有顾小梦,不知道有什么事。肥原估计她是在装病。
       “她说她生病了你怎么办?让不让她出去?”肥原问王田香,有点考考他的意思。
       王田香说:“如果是谎称生病就不理她,如果是真生病了就请医生上门,总之是休想出去。”回答得流利,周全,底气十足,像事先预备好的。
       肥原有意打击他:“你说的容易,首先你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她是女的,她说得了妇科病了你怎么判断?其次,你说如果是真的就请医生上门,可万一医生识破了我们在这里的真相,出去乱说怎么办?”
       说的也是。看来这真不是个小问题,若顾小梦真来这一手还挺麻烦的。
       好在顾小梦没来这一手,但也没少给王田香生事,折腾得他连顿饭都吃不安心!本来送来的饭菜是蛮好的,单独陪主子吃饭的感觉也不错。平时哪有这种机会的嘛,一对一,面对面,你一言,我一语,像一对老友似的。可话还没说两句,饭还没吃两口,西楼那边的哨兵急煞地敲开了门,说有情况。
       真的有情况。
       原来,白秘书他们刚出门,顾小梦便下楼来跟哨兵套近乎,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一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的非凡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干什么?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叫那人速来此地,她有急事相告。当然,哨兵做好事不会没回报的,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的情况,哨兵说他姓简,是个男的,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三
       简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顾小梦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转过身,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你已经打了电话,但是对方没人接。”哨兵刚要走,他又补充说,“记住,以后都这样,只要她催你打电话,你就来,回去还是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走后,肥原把刚才顾小梦和白秘书的谈话记录要来看,末了问王田香:“你看出
       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这回看出了两个顾小梦,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仗着老爹的权势,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到、胆识过人的老鬼,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
       说得太高深,王田香无言以对。
       肥原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老鬼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真是老鬼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宋朝不是有个故事嘛,说有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干货,跟一大排腌肉、干辣椒一起挂在屋檐下。这就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脸上发光,明显是进入了角色的样子,凑趣地说:“刚才金生火也说她是共匪。”
       肥原沉吟道:“金生火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顾小梦身上,一个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就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人瓮。他要王田香马上给简先生打电话:“你就告诉他,顾小梦现在公务缠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就打电话找简先生。
       果真是有个简先生!
       简先生听明事情,喜出望外。喜形于声、于电线、于话筒,连离话筒有几尺远的肥原都感觉到了。于是,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一立刻出发。地点嘛,当然是家里头最好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现在的问题是带什么东西?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在东西里设个机关,把顾小梦和简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顾小梦真是老鬼,简先生多半是另一个老鬼,老鬼的上线,或下线。她急于见他无疑是为了传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在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老鬼的名义通知简先生速去某地取货。
       东西挑来选去,最终选定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筒饼干,铁筒的,纸条被讲究地放在饼干底下,无意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顾小梦是老鬼,简先生受礼之后必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一定找得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
       四
       简先生是个北方人,围长围巾,戴眼镜。总的说,形象有点模糊不清:既像一个水手一样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又像一个书生,举止温文尔雅,说话客客气气。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简先生有些面熟,一问一说,明白了,原来简先生是时下杭州城里的当红名人,年初主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张着他人头像的海报贴得满大街。
       简先生住的是客栈的出租房,在二楼,有里外两间房。里屋是卧室,床头柜上有顾小梦的像框,说明两人可能是在搞对象。相片是套过色的,嘴唇鲜红,眉毛清黑,面颊桃花一样粉。外屋是客厅兼着书房,王田香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抽了一根烟,与简先生略作小聊。以王田香之见,简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言谈随和,不像个地下党。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这是巴金去年刚出版的新作《秋》(一九四〇年七月出版)。后来去看书架,上面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么《家》啊《春》啊,《灭亡》啊,都有。此外,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萧军、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军唱戏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电话上听到这情况后,立即命令王田香:
       “盯着他,只要他去了纸条上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简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后,去了剧团,然后一进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面有人在盯梢似的。王田香守望两个多小时,守得心烦意乱,直到天色渐晚,才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回来向肥原报告情况。
       肥原听了报告,分析来推测去,最终认为顾小梦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远不去,也不等于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简先生识破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虑,赌誓说他行事绝对谨慎,绝对不会让对方有所怀疑。
       肥原嘿嘿笑:“你的意思是说简先生肯定不是共党?”
       王田香哪敢夸这个口。
       “所以,”肥原说,“还是派人盯着他吧,别让上钩的鱼又跑了。”
       总的说,情况不尽如人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难能速战速决,只好暂且撂在那儿,以观后效。观又是怎么观?是顺其自然?还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后者。但挖什么渠?引什么水?肥原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王田香不经意说起,顾小梦在酒桌上是个积极分子,肥原顿时有了主意,果断地说:“那我们就来给她摆个鸿门宴吧。”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宁玉又冒出来,模糊了肥原的视线!
       五
       晚饭是肥原亲自陪他们吃的,在食堂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鸡,有酒。酒是烈性的白酒,钱江大曲。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地吃。吃出个酩酊。吃出个酒后吐真言。所以一上来,肥原亲自给各位倒上满满的一杯酒,带头举起酒杯:“来,大家举杯,这是我与各位在这吃的第一餐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餐。”
       意思是说,他希望把老鬼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说,他希望老鬼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玉不肯举杯,她说她酒精过敏,从不喝酒。肥原问在座的,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在座的都说不知道。因为李宁玉从来不跟人交际,没人跟她在外面一起吃过饭。
       肥原听了,笑:“看来,我们李科长是个良家妇女。”
       李宁玉板着脸:“当然,难道肥原长还希望我堕落吗?”
       肥原哈哈大笑:“如果你认为喝杯酒就是堕落的话,我希望你堕落一回,难得哪。”
       不喝!
       坚决不喝!
       由于李宁玉带了个坏头,影响了大家喝酒的情绪和气氛,让肥原甚是气恼。人气恼了会多疑。肥原看李宁玉冷眼旁观的样子,不禁想到,莫非她是怕酒后露真相?就是说,李宁玉拒不喝酒,反倒引火烧身,引起了肥原对她的怀疑。如果说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后来发生的事着实令肥原瞄上了她——李宁玉。
       事情是这样的,用餐至一半时,李宁玉和吴志国大干了一场!这是迟早的,两人其实早就对上了,从入座起,吴志国便开始大眼瞪小眼,红眼翻白眼。有一会儿,四目相对,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玉挥了拳头,向她示威。动筷之后,交杯之际,吴志国时有连篇怪话,或指桑骂槐,但李宁玉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显得颇为大度,又有点息事宁人的软弱。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玉当着大伙的面,把她昨天下午说过的话(她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她说的不一样,就说明她在撒谎。”
       李宁玉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老鬼?”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谎言都背过了。”
       李宁玉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反正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是怕酒后露出老鬼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玉突然抄起酒杯朝吴志国泼去,活脱脱泼了吴志国一个酒流满面!
       场面顿时大乱。好在劝阻的人又多又踊跃,及时把两人隔开,拉走,否则李宁玉必定要吃一顿拳脚。
       虽然一场势在必然的打斗是阻止了,但肥原的鸿门宴却势在必然地完蛋了。肥原看着众人鱼贯离去,目光里和心坎上都只有一个人——李宁玉!肥原认为,李宁玉今天晚上是露出破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无法抑制地想,李宁玉对吴志国之前的那么多挑衅和谩骂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突然忍不住了呢?这话有那么难听吗?这话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既没有说要日你,也没有操你祖宗八代,充其量是一句恶语而已,值得大动肝火吗?思来想去,肥原始终觉得不对头,他推测李宁玉可能有意在制造骚乱,目的是想借突发的混乱,以回避吴志国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李宁玉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她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并不为此觉得恼怒,一点也不,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他从心里说,并不希望顾小梦是老鬼,毕竟人家父亲是南京政府的大红人,这个政权本已遭人唾弃,高层和名流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
       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六
       看什么呢?
       王田香建议:看他们的字。就是说,验笔迹。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肥原也想过。只是,一则,在对方有备的情况下,验笔迹的效果往往不大灵。现在对方是惊弓之鸟,你突然喊他们来抄个什么玩艺,他们能不警觉吗?警觉了能灵吗,灵不了的。二则,肥原还嫌它麻烦——瓮中捉鳖,何必这么麻烦?现在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复杂着呢,该说的好话说了,该唬的也唬了,该骗的也骗了,居然并无结果——既不见人屈服自首,也没人确凿地检举。虽说有点目标,毕竟没拿到证据,嫌疑而已。这种情况下,为了取证,为了明辨是非,肥原也不嫌麻烦了,决定验一下笔迹。或许有意外收获呢,他想。
       怎么验?难道就直截了当地来?不行的。肥原告诫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都要有个最好的方案,暂时没有不等于过一会儿也没有,今晚没有不等于明天也没有。也许散个步,睡一觉,做一个梦,没有的东西就会从没有中——虚无中——黑暗中——生发出来,他们的老祖宗不是说,凡事都是由空虚而生……
       按王田香想,验笔迹是多容易的事嘛,只要按老鬼纸条上写的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说得轻巧!如是这般,容易是容易,但难保劳而有功。为了确保劳而有功,肥原把它整得复杂死了,自己苦思冥想不说,王田香和白秘书更是受苦,光一个准备工作就挖空了心思。做什么?创作一封信。是的,是创作一封信。肥原苦思冥想出来的方案是,以吴金李顾四人的口吻,给各自家属或亲人书信一封。信的中心意思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
       这有何难?
       难的在后面:这封信里必须包含老鬼发出的纸条上的十九个字!这有点戴镣铐跳舞、梅花桩上摆擂的意味,蛮考人的。好在白秘书的笔力和想象力上乘,信创作得很见水平,肥原看罢,高兴地给了个满分。
       有了这封信,验笔迹就不叫验笔迹了,叫什么?给他们家人报平安啊。可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写?那是怕他们择言不慎,泄露机密。总之,是可以勉强说得通的,再加上具体实施时采取一些适宜的愚人措施,基本上可以保证达到麻痹他们之目的。
       所谓的愚人措施有三:第一,出其不意。事先什么都不说,保密,把人喊下来后再道明事因。第二,化整为零。四个人分头下来,一个个来,造成一种唯你独有的错觉。第三,当场口授,边想边说,知前言而不晓后语,感觉是临时拟定的。此工作由白秘书主持,地点在会议室,性质是欺骗,是暗的。别以为这就完了,没呢,才一半。当你从会议室写罢信出来,还要被客厅里的王田香请去对着老鬼的原话(速告老虎,二〇一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连抄三遍。这就是明的啦。有明有暗,才玩得转。
       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的时间和记录一封信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可以搞流水作业。就是说,你下楼来,先去会议室照白秘书口授书信一封,然后再到客厅来抄原件,同时第二人又去会议室写信……一时间,吴金李顾,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专程来给肥原送电报的。这两天电讯科与南京的无线电联络频繁,内容大多是关于老K行踪和松井对此事的相关批示。一个小时前张司令吃罢晚饭没事,顺便去电讯科看,恰好遇见他们刚收到一份重要电报。内容如下:
       急电!
       据悉,老K已抵沪,估计今晚可潜达杭州,务必按计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张司令觉得这份电报很重要,便亲自送来了。
       肥原看罢电报,算了一下时间,老K前天早上从西安出发,比预计早一天到上海,估计他一定是直接坐火车过来的,没有在武汉逗留。司令说他也是这么估算的,来之前已经在火车站加了兵力,严密监视。 “监视有什么用?”肥原说,“你又不认识他。”笑了笑又说,“就是认识他也没用,我们现在不能抓他,你交待过吧,不能抓他的。”
       “交待了,交待了。”司令满口应承。
       “让他来吧,”肥原整理着刚收上来的验笔迹纸条,一边说道,“来了就好,我就怕他不来。来了就说明他不明真相,上钩了,也说明你张司令有望立大功了。暂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守好凤凰山,守株待兔。到时候你会见到他的,就像这些玩艺可能会告诉你谁是老鬼一样。”
       肥原说的这些玩艺是指吴金李顾们的笔迹,这会儿都收上来了,等着人看呢。张司令既然凑巧来了,肥原自然请他一起参与验看。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老鬼蒙骗过去。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务,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知道墨迹如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对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
       可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肥原长,有了。”
       肥原只看了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喜笑颜开。
       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轮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
       肥原嘴上不叫,但心里在叫。他简直难
       以相信,老鬼就这样现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不是李宁玉,也不是顾小梦。
       是谁?
       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白秘书都叫来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地相同。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白秘书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把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七
       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张司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番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老鬼写的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掉了,像见了鬼,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可见心头是惶恐万分。肥原是吃特务饭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部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有,招了!”张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的额头上。
       肥原挪开张司令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张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哪。”
       “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张司令抓起一个纸片,丢给吴志国,“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肥原呵呵地笑道:“司令兄说得是有点夸张了,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八个汉字、三个数字和一个英文字母,你起码有十个汉字和一个数字跟老鬼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哦。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的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
       张司令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肥原劝他:“放聪明点,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他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怨声相诉,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张司令气得咬牙,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濒临崩溃。
       原以为在铁证面前,审问会立竿见影的,可以速战速决,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肥原并不想审问时有个婆婆在身边,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张司令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情怎么是大司令干的?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可,云云。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罢司令回来,即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走。去哪里?对面楼里。干什么?当然还是审问。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肥原把他押过来,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东西,希望以此给他增加精神上的压力,压垮他,拖垮他。到了这边,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所顾忌地审问,谩骂,恫吓,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也可以上楼去小睡一觉。
       起始,审问就直接安排在客厅里,肥原请他坐在沙发上,还叫张胖参谋给他泡了茶。听说他抽烟,又放了一包烟,并亲自给他递了一支。说的话也没一句重话,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尽量放足笑容。旁人看来,怎么说都不像在审问,而是在接待一个老友,或者说远道而来的部下。张胖参谋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刚才没去那边,不了解真情,以为吴部长这会儿已经排除嫌疑,哪知道这是在审问!
       既是审问,就是要你说,要你如实招来。你不招,那叫不识相,不识抬举,误把烂鞋当官帽戴,不晓得天高地厚,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说够了好言好语,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过去,骂:“妈的!你这不是逼我翻脸嘛。”
       王田香看主子发火了,扔的茶杯又给吴志国躲掉了,有心要给主子长长威风的意思,冲上去,猛地朝吴志国膝盖窝里踹一脚。后者本来就为躲闪茶杯仓皇起身,立得很不稳当,哪经得住这一脚猛踹,顿时啊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边,咧开嘴,讥笑道:“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说跪就跪?站起来!”看他起来了,又说,“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再不识相了。”
       吴志国照旧不识相。就是说,他把最后的机会又废了。不认。就是不认!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不认的方式有变化。大变化。居然声泪俱下地诉苦起来。好像跪了一下,他业有的骨气和脸面都碎在地上,没有了,收拾不起来了。
       王田香骂:“别装了,你的尿水不值钱。”
       肥原对他摆摆手,走到吴跟前,凑近到吴志国面前,嘲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哭了?我是看不得男人流泪的,跟个娘们似的。哭什么嘛,我不要你哭,我要你说。算你的眼泪感动了我,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算我仁至义尽。”跟着又警告道,“但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这绝对是最后的机会。”
       吴志国把补贴的机会又浪费掉了。
       不认!
       就是不认!
       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是可忍孰不可忍,肥原拍案而起:“我×!算我开了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既然你装硬,不吃软的,要吃硬的,好,就给你吃硬的吧。”掉头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看看他到底有多硬!”扬长而去。走一半又回头,左右看看,最后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对王田香命令,“到里面去,别吵着我!”
       八
       肥原指的那间屋连着客厅,挨着东墙,是间小客房,目下正好空着。
       王田香先进去,把床铺掀了,腾空了房间,才叫胖参谋带人进来。刚进屋,王田香把手上的烟头往吴志国脸上弹去,后者躲掉了。
       “身手还是很敏捷嘛,”王田香冷笑,“就是心眼太毒了,居然是个鬼。”
       “你以为我真是老鬼吗?”吴志国怒目圆睁,“告诉你,我不是!”
       “啊哟,那我很危险哦。”王田香故作害怕状,“等你正了名,我不是要遭殃了?”
       吴志国凛然说道:“所以你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王田香奸笑不已:“这就是你的后路!”一脚踢在吴志国的肚子上,后者嚎叫一声,蹲在地上,把一旁的胖参谋吓得倒退两步。
       “对不起。”王田香没来由地说,不知是对吴志国,还是胖参谋。也许是对楼上的肥原说的,因为从刚才这叫声的传播方向包括力度看,王田香觉得一定是传到他主子的耳朵里去了。这不是违反要求了吗,于是他翻出一条枕巾和床单,叫胖参谋一起把吴志国
       捆在床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听着,”王田香对开不了口的吴志国说,“你以前对匪徒是怎么行刑的,我今天就怎么对你,你受不了了,准备招了,就对我点三个头。听好了,要连点三下,我才让你开口。”
       吴志国猛烈挣扎,呜呜乱叫,是骂娘日爹的样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等你出去了,官复原职,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诉你不会有这一天的,你说真要有这一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吗?不敢。我敢了,就说明没这可能啦。你没听张司令说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是你,我还不是瞎子呢。现在瞎的是你,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逼得我们没法做好人。张参谋,你说是不,你愿意灌他罚酒吗?肯定不愿意嘛,都熟脸熟面的,谁想做恶人嘛。可你逼我们做就没办法了,知道吗?是你逼的,成全你。”说着拔了手枪,卸下武装带,递给张参谋,“来,动手。”
       真动手了!
       虽然堵了嘴,噤了声,楼上的肥原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用力抡打的声音;皮带偶尔抽在硬物——床架或墙上——的声音;吴志国沉闷的喊叫声;王田香压制不住的恶骂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知是气的,还是昨夜玩小姐累着了,肥原上楼后觉得人很倦怠,手重脚沉,头昏目眩。他倚在床上,本想歇一会儿再下楼去看看的,后来熬不住一浪浪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楼下的声音不时将他吵醒,他朦朦胧胧地想,这些共党分子都一样,不见棺材是不掉泪的。
       第六章
       一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了床,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手里握着手枪,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一把苦大仇深的枪!子弹上膛,一触即发。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人,只有隔壁屋里间或漏出轻微的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关着,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枪。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口气,手里也松了枪。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也没有事。或者说他们(两位窃听员)所说的事,他认为不算事。
       就下了楼。
       胖参谋行了一夜刑,似乎累了,仰躺在沙发上在打瞌睡,肥原干咳一声,胖参谋立刻醒了,惊慌地立正。
       “招了吗?”
       “没有。”
       听见了没有,还没有招!
       肥原想,真是个贼骨头啊,又臭又硬。
       “人呢?”
       “在里面。”
       关在屋里。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的,却看不成,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厕所发现。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上呕下泻,必须要去医院看看。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就叫上胖参谋,匆匆出发了。
       二
       急病得到急治,控制得不错。
       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了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想王田香一定在对面楼里,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情况,老鳖来了,他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恍然有悟,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老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和一个手下脱掉外套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交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就说这儿有些废报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收荒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了。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有价值的。价值不菲。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聊天内容是闲的,没意思的,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心急了吧。心里急了,容易失却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乱,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的,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对面楼里那些人的关怀之心欲盖弥彰地交代一番,让老鳖误在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老鬼坐不住的,稳不起的: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后者是一针麻醉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醒不了: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缝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好戏就等着看了。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那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就不劝自降了。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
       三
       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了屋?原来王田香看见老鳖被小兵带回屋,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而是绕到后面爬窗进来的。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在墙外都听到了,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他们部队营区的清洁工。王田香想,这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背后长着大小好几双眼,他在外面象征性地转了一下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影的,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王田香盯着他,心里想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他进了后院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放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不成了脱裤子放屁,多事了。”但他怪罪自己,认为他太早地让胖参谋去喊老鳖。“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难以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这大不同了,”肥原不乏卖弄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就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之行用意概不出二: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在他身边泄了密,让他有幸在路边拾到重要情报——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可毕竟是耳听无凭,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当时你丢消息给他时,你说了老鬼就在哪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们没说他凭什么知道这个的?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老鳖本该不知道的,要知道必定是老鬼家属告诉他的,这足以说明老鬼家属一定也是共党。但是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所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排除顾小梦。”
       但是现在不行,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了,所以你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被喊过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头的话都说了,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不是同党。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弄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经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叹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多了,他还能抵赖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有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
       “没有。”肥原笑,“是和不是、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去厨房转了一圈,认了一个人,看上去两人倒蛮亲热的,可能是老熟人。也不一定,那人是火头军兼做食堂卫生,跟他是半斤八两,一路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何况老鳖主动帮他干活:劈柴。劈得挺起劲的。
       “他暂时不会走了,”肥原作出判断,“他要等吃过午饭才会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王田香问。
       “对。”肥原说,“他一定已经从伙夫那边探听到,这些人在外院吃饭。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就决定不走了,等着吃饭,趁机跟老鬼联络。”
       “怎么办?”王田香指指吴志国房间,“要让他去吃饭吗?”
       四
       要!
       当然要!
       肥原分析,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露面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起码会有动静,有反应。不用说,跟谁有反应,谁就是老鬼。
       确实,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哪怕只是挤眉弄眼,装怪猫叫,在老鬼周围瞎打转,乱晃悠,一切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漏不掉,瞒不住。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就是老鬼的试纸。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但打开门看了吴志国的样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一夜不见,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了,他成了一个活鬼!光着上身,外衣内衣都被卷起来,反套在头上,背脊上皮开肉绽。下身,皮带被抽掉了,外裤耷拉在胯下,内裤上血迹斑斑。肥原本能地往后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
       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佝着腰,跛着脚,走一步,颤一下,像从战场上下来的败将。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这样可免于四目相对,也不会吵着肥原),但牙床可能是被枕巾撑脱了,嘴巴始终闭不拢,呈O形,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不看了。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又被取消了。吴志国不从,挣扎,嘶叫,不肯回房间,向肥原喊冤。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要叫,再叫我就叫人再堵住你的嘴。”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随时都可能再塞回去,乖乖地闭了嘴,等肥原发话。
       肥原问他:“刚才没睡着吧,该知道有人来看你了吧?”
       “谁?”吴志国一头雾水。
       “老鳖啊。”
       “老鳖是谁?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老鳖……”
       肥原打断他:“别装了,老实说本来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的。但你这样子怎么行?老鳖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了,打了,我们还怎么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还得回房间去呆着。”
       吴志国看王田香要上来架他走,急忙闪到一边,紧急呼叫:“肥原长,我不是老鬼……我不认识他……什么老鳖……你听我说……”可惜说不了了,因为王田香和胖参谋已经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总的说,肥原觉得他和老鳖是没缘的,好好的送上门的两个机会,均失之交臂,还弄得忙忙乱乱的,心里一烦,口里也渴了,他决定上楼去泡杯茶喝。另外,还要吃药呢。
       吃了药,肥原没有马上下楼,而是立在廊窗前,一边呷着茶,一边望着窗外。阳光把对面西楼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块窗玻璃都闪闪烁烁的,仿如整栋楼都在细微地动,像有无数的蚂蚁在搬它回家。肥原想,他们都希望回家呢。又想,他们也快可以回家了,只需吴志国一个字:招!
       可吴志国这样子哪是招的样儿?他是准备赴死的。死也不招,让你结不了案……让你再怀疑别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样想着,肥原对吴志国的恨变得越来越强烈、清晰,随之头脑也变得灵敏、清晰起来,一波一波的思潮接踵涌来。
       就这样,肥原获得了一个灵感,顿时拔腿往楼下走去。
       五
       肥原来到西楼,与各位开了一个小会。
       会上肥原坦诚相告,他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证明吴志国就是老鬼。“大家要说,既然抓到老鬼了,干吗还不让我们回家?”肥原微笑着,和颜悦色地说,“要回的,应该回,只是按程序还要耽误一下。什么程序?吴志国招供的程序。现在我也无需跟各位隐瞒,说句老实话,虽然铁证如山,但吴志国还在做梦,不肯招供。”摇摇头,显出气恼的样子,“这就是他的不聪明,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到了地狱还在做上天的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愚蠢到家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不招供,这事情就没完。这是个程序问题,像文章做完了,总要落个句号。我们现在就在等他画一个句号。”
       说到这里,肥原停顿下来,环视各位。看顾小梦欲言又止,他鼓励她:“你说,小顾参谋,有什么话,随便说。”
       顾小梦说:“那他要不肯画这个句号怎么办?”——道出的是大家的忧虑。
       肥原笑道:“会吗?不会的。你们想,四只脚都落水了,一根尾巴还能留在岸上?不可能的,迟早而已,做梦而已。既然是做梦,总是要醒的,人世间哪有醒不了的梦?喊不醒还打不醒吗?不用担心,你要相信,事情不是由着他来的,有我们,还有你们呢。召集大家开这个小会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大家配合我们把他从梦中拉出来,叫醒他。他早一刻醒,我们早一刻散伙,回家。”
       肥原说的这些都是实诚话,从心窝子里掏的,实打实的。
       肥原解释道:“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不要有顾虑,随便说,有多少说多少。我相信吴志国肯定是老鬼,你们不用怕,好好想一想,找一找,把他是老鬼的证据找出来,他就垮了。”
       找不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找不出来是正常的。事到如今,如果谁掌握着吴志国是老鬼的证据,哪怕是半信半疑的东西,都早该报上来了。人嘛,都有理智的,自我保护是最基本的理智。
       大家果真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东西。
       肥原也一点不气恼,还安慰大家:“这说明吴志国不是一只三脚猫,他老奸巨滑,老谋深算,平时行事慎之又慎,天衣无缝,躲过了大家的眼睛。”
       说一千,道一万,苦口婆心,口干舌燥,肥原只想让大家放下心,放开胆,高高兴兴地去餐厅吃饭(去见老鳖)。老鳖一边卖力地帮人劈着柴,一边焦急地等着老鬼去吃饭。现在看,吴志国他是见不到了,这个活鬼的样子谁敢让他出去见人?不敢的。人见不了,试纸怎么起反应?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送上门的机会哪,眼看只有浪费掉,肥原不是痛心疾首,至少也是深有遗珠之憾。
       但是别急,肥原已经有灵感,想出一招妙棋。妙不可言!这棋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具体原理是这样的:既然老鳖见到老鬼要起反应,那么不起反应呢?自然不是老鬼。现在我们知道,吴志国十有八九是老鬼,假如肥原带这些人去餐厅吃饭——丢给老鳖看,给他机会起反应,若老鳖无动于衷,岂不说明吴志国就是老鬼?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可借用排中律来做一推算:
       假设:老鬼为X
       已知:X=1/ABCD
       由:X≠ABC
       故:X=D
       其实笼统地说,可以更简单:非此即彼,反证法。总之,这是说得通的,有强大的逻辑作支持,且无任何不利后果,可以大胆贯之。正是在这种盘算下,肥原准备给各位安排一顿轻松的午餐,以便老鳖可以随意便当地起反应,为此有必要先铺垫一个说法。从现在情况看,编造什么说法都没有实话实说的好。这个好一方面是指省事,不必劳心费神去编造什么瞎话,另一方面也有留一手的意思。虽然有铁证在手,吴志国有极大嫌疑,可毕竟尚未结案,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万一剑走偏锋,爆出一个冷门呢?这种可能很小,也许只有百分之零点一。但没准这个百分之零点一就是百分之百。肥原甚至想到,冷门可能以两种方式出现:
       一、X≠D,X=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吴,而是另有其人。
       二、X=D+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
       且不管会不会爆出冷门,反正现时这般实话实说是没错的,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不爆冷门,即吴就是老鬼(X=D),可以算作是对他们(ABC)的信任,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爆了吧(x=1/ABC或D+1/ABC),则不乏为一种计谋,可以使得1/ABC的老鬼放松警惕,斗胆与老鳖联络。正是在这种思想下,肥原才来西楼演一个大好人,光明磊落,以诚相见,以心交心。他保持着足够的热情和兴致,开开心心地领大家去餐厅用餐。
       六
       席间,肥原更是谈笑风生,俨然一位平易近人的好领导。
       老鳖自然不必担心,肥原会给他提供各种便利,让他有充足的条件和机会发现并接近这些人。肥原首先是把餐桌选在大堂里,楼上楼下都看得见,走得近,然后又从楼上请来几位年轻女郎陪酒、唱歌,活跃气氛。开始大家有点拘谨,包括王田香和白秘书,毕竟肥原是上面人,皇军。可两首歌一唱,几杯酒入肚,一个比一个活跃起来,举杯的人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热。唯有李宁玉,因不吃酒掺和不到其中来,略为落寞无聊一些。但顾小梦似乎有点要罩着她的意思,不时拉她入伙,划拳不行来简单的,容易的。猜硬币,掷骰子,甚至石头剪子布也使唤上了,输了罚酒由她代喝。
       于是乎,李宁玉也不那么落寞了。
       于是乎,酒越喝越酣,歌越唱越甜,事越来越多,打情,骂俏,喝交杯酒,灌猪头水,把场面喧得热闹煞,引得楼上楼下的人不时惊异而侧目。有的(王田香的眼线)还形成围观态势,或在楼上凭栏而观,或在周围驻足不前。其间,肥原和王田香频频离席,一会儿去接电话,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含口痰去门口吐。总之,你要相信——肥原言传身教地要你相信,今天你不是嫌疑对象,没人看着你,你可以自由活动,离去自在,打个暗语什么的更是方便,易如反掌。所以,你要是老鬼,老鳖来了,你是一定有机会跟他联络的。
       肥原自也不必担心老鳖不露面,他今天来此就是想和老鬼会一会,上门会不成,留
       下来吃饭也要会,可谓见面心切,有点胆大妄为。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能放过吗?他留下来就是在等这机会。机会会把他叫来的,引来的。
       果然,人刚坐定,肥原便看见老鳖冒出来。是从厨房出来的,在吧台那边转游一下,要了两支牙签即走了,又回厨房去。可想,这是试探性的。
       王田香见此,跟一旁的领班递个眼色,后者即心领神会,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吩咐服务员,要他们再加一副碗筷,吴部长还要来。这是事先计谋好的,免得老鳖因看不见吴志国而胡想。约摸十分钟后,老鳖又出来一次。这一次严格地说不叫露面,他只在走廊上探个头即退走了。如前一样,领班又按王田香要求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叫服务员马上准备一份套餐,给吴部长送去,他在处理一件急事,没时间来吃了。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看这样老鳖还会不会再冒出来:若再冒,说明尚有爆冷门的可能(X=1/ABC),反之,百分之百就是吴志国(X=D)。
       结果,老鳖再也不冒了,直到席终人散也不见他露面。他在干什么呢?另一个眼线事后说,他什么也不干,只蹲在炉子边,吧嗒吧嗒地抽烟。直到后来听到外面散场,他才起身走了,是跟着肥原他们一行人的脚步走的,前后拉开的距离有几十米。
       要说,这顿酒喝得是热闹的,但时间并不长,超不过一个小时。一则,肥原料定老鳖不会再露面,拖下去没甚意思;二则,顾小梦有点过量了,表现出来是骂人,骂吴志国:
       “妈了个×,个狗日的害老子关了两天禁闭!”
       谁说你们是在关禁闭?你们是在执行公务!
       不行,这要坏事的,快叫她闭嘴吧。王田香赶紧差人把她架走,大家也随之散了场。顾小梦酒风甚勇,好喝,但并非海量,再说又帮李宁玉代喝了那么多罚酒,醉倒是迟早的。好在只是迷糊小醉,不是酩酊大醉,说走也就走了,没有胡搅蛮缠,坏了肥原的大计。
       这顿酒吃下来,肥原对顾小梦倍有好感。在回去的路上,前半段肥原都在想吴志国,越想心里越踏实,有种吃了定心丸的感觉。不容置疑,就是他了。后半段,跟西楼的那拨人在岔路口分手后,肥原莫名其妙地跟王田香说起了闲话,“如果老鬼是在他们中间,”肥原手指着刚跟他俩分手的白秘书他们,“通过今天饭桌上的观察,你能得到什么结论?”
       王田香很纳闷:“你怎么现在还在怀疑他们?肯定是吴志国了嘛。”
       肥原说:“我没有说不是吴志国,我是说假如没有吴志国,根据刚才酒桌上的表现,你能作出什么判断?”
       原来,是说着玩的,有点考考你的意思,看你能不能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
       很遗憾,王田香没抓到什么,吞吞吐吐,欲言无语。
       “难道不觉得她很可爱吗?”肥原打断他,冷不丁问。
       “谁?”
       “顾小梦。”
       “可爱?”王田香愣了一下,明确表示不同意,“你没看见她喝醉了酒,差点把我们的老底都端了。”
       肥原指出:“敢喝醉酒就是她可爱的证据。”
       肥原说:“你不是说她爱喝酒嘛,昨晚我请他们喝酒,目的就是想看她敢不敢喝,但被李宁玉搅了场,没看到。爱喝酒又不敢放开喝,事情就不对了,没想到她还真敢喝。这说明她心里没鬼,你也看见了她喝醉酒是要说胡话的,如果她是老鬼绝不敢这么放肆喝,她敢就说明她不是。所以,我看盯简先生的人可以撤了。”
       就是说,顾小梦是第一个有幸被解除老鬼嫌疑的。按说肥原应该放她走人,可想到顾小梦那张快嘴加酒桌上的烂嘴,怕她出去乱说坏了他大计,肥原决定暂时再委屈她一下。
       王田香嘿嘿笑:“这可能正合她的心愿哦。”
       肥原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王田香说,他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背后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刚才,喝多了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的,很暧昧。”
       肥原听罢,故作严肃:“莫非你想告诉我她们在搞单性恋?”
       王田香说:“反正这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人,什么怪毛病都会有。”
       肥原嬉笑:“你知道什么叫单性恋吗?”
       王田香好奇地摇摇头:“肥原长知道吗?”
       肥原笑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
       第七章
       一
       肥原也好,王田香也好,中午这餐饭不光是吃了个酒饱饭足,还吃了颗定心丸。数学公理——排中律——做的定心丸,质量是保证的。心思笃定了,主意也就有了,于是一回到楼里,肥原即将吴志国带出来,在客厅里亲自审讯。
       押出来的吴志国,手捆着,嘴堵着,说明他一直是不老实的。胖参谋说,他不时像恶狼一样嚎叫着要见张司令。肥原拔掉他嘴里的枕巾:“你要见张司令,我现在就是张司令,代表张司令,你有什么话说吧。”
       哪里一下子开得了口,嘴舌都麻木了,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肥原说:“行了,还是先听我们说吧。”遂吩咐王田香把午间的情况向他做一介绍。介绍甫毕,肥原对吴志国说:“听清楚了吧,情况就是这样,老鳖一直盼着见你。头一回出来看你不在掉头走了,听说你还要去,就又来了第二回。听说你去不了啦,就没有下一回了。你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围着你转,你还说不认识他,亏你说得出口。不过,现在我想你不会这么说了吧,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说?”
       吴志国的舌头总算活过来,勉勉强强可以发字吐音,说得—字一顿的,像刚学会说话,结结巴巴的:“我……就、是、不、认识、他……”
       肥原断然地说:“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听。”掉头对王田香和胖参谋说,“你们愿意听就听吧,我走了。”
       这一走不是又要挨打嘛,吴志国抢前一步,挡住肥原去路,怒目圆睁,像要豁出去似的。肥原本能地退开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看王田香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面前,分明是在保护他,令肥原更是恼怒刚才这一步后退。兴许是为扳回面子,他拨开王田香,上前抡了吴志国一记耳光,骂:“你想找死是不是!”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作、共匪……”
       肥原哼一声:“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对皇军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舌头似乎也变得灵活一些,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这城市,问、钱塘江,这里人、谁不知道……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多少蒋匪、共党,我要是老、鬼,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舌头已经越发灵活,吴志国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是因为你是老鬼,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叫,“李宁玉才是老鬼!”
       “你的意思,老鳖也不是共党?”
       “我不认识什么老鳖……”
       “可他认识你。”
       
       “不可能!”吴志国大声说,“你喊他来认我。”
       “我去喊他?”肥原奸笑着,“那不行,我要养着他钓大鱼呢。”
       “大鱼就在你身边。”
       “是啊,我知道就是你。”
       “是李宁玉!”
       “李宁玉?”
       “就是李宁玉!”
       肥原缓缓踱开步子,脸上的笑意在消散,似乎在经受耐心的考验,也许是发作前的沉默。王田香这会儿有了机会,上去揪住吴志国头发,日娘骂爹地吼道:“你妈了个×,你再说是李宁玉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难道李宁玉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她在偷练我的字!”
       “你放屁!”王田香顺手一拽,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
       吴志国站稳了,向肥原挪近一步,好言相诉:“肥原长,我说的是真的,李宁玉会写我的字,她在偷练我的字。”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惹得肥原哈哈大笑。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沉下脸警告他:“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荒唐!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证据呢?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昂起头,激动地说,“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你看——”吴志国从身上摸出一页纸,递给肥原,“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接过纸条看,发现上面写满了那句话,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而给他松绑的时间写的。但决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瞎子都摸得出来。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极力辩解:“如果我是老鬼,昨天晚上验笔迹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就是我,不是老鬼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是老鬼,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但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变,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的像。”
       吴志国说,像图章一样的像,这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老鬼,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也会承认自己就是老鬼,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
       “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吴志国作滔滔雄辩,“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老鬼的名分在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谁是老鬼,非李宁玉莫属!”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办公室,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他解释说正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李宁玉作为老鬼,一定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表示,虽然现在这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一定存在。他说:“其实,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为此,他还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欧美包括日本,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上楼了。从神情上看,看不出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
       二
       对王田香来说,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他本以为今天必定是可以结案的,甚至都已经与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了,晚上要去轻松轻松。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转向,踏上一条新道。这于情于理他都是不能接受的。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去,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不敢明目张胆。那就来秘密的,私下的,悄悄的。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清醒了一下,回来即关闭房门,单独审问吴志国,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有时甚至很响,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
       王田香:……你的誓言不值钱!
       吴志国:……
       王田香:我要证据!
       吴志国: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
       王田香:放屁!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鬼相信!
       吴志国: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想陷害我。
       王田香:她为什么不陷害我,不陷害金生火,专门陷害你,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吴志国: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
       王田香: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
       这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乱麻。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不要搞连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押上去,何必呢?不值得。”不是指责,尽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给我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不知晓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了他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王田香就走了。
       三
       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是端端正正的,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有点像个假小子。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说无法同意,因为要的钱太多。然后有一天,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的父母,说他想做他家的女婿,这是聘
       礼。父亲看这个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喊女人同女儿去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女儿接受了,可书却又没去读。这件事父亲始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总之.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垫了钱虎翼的二房。女大十八变。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圆满起来,头发越来越秀长。为此,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是女人的美容师。
       放屁!应该反过来说,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享用了,挥霍了,糟蹋了。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走在大街上照样牵挂男人的目光。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还是老鳖的下线: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的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她已下定决心,不承认自己是共党(老汉)。她对王田香说:“王八蛋,我说你要操我是可以的,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操昏了头。怎么可能呢?”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操你呢,我现在可以操的人多的是,都比你年轻漂亮。”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粗俗!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这诗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漂亮就是祸。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也就不足为奇,最后无奈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在六根清净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了云雨之事。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肥原一见二太太,脑海里就跳出了这句诗。他还想到,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天堑鸿沟。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跨天堑如过桥,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令他自叹弗如。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了那句诗,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人,认老鬼。
       认谁?
       先认了吴志国,后又去认了李宁玉: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
       四
       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辩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点活了。激醒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肥原认为,只要相识,当面相见,再辅以一定招数,难保不起反应。俗话说,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二太太押来当鬼试。先试的是吴志国,引诱,开导,威逼,毒打……文武双全,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如数上场。结果反应不明显,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玉。还是老一套,红脸,白脸,正说,反说,拳脚相加……最后,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却还是没有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独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最后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肥原早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来好好再打一张牌。
       于是,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出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
       “我来。”吴志国说完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一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他叫王田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散发着腥膻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始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五
       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
       出入。
       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
       “是。”李宁玉看着肥原,“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玉犹豫一会儿:“肥原长,你……为什么……”
       肥原打断她:“李宁玉,你别装了,为什么就在我手上。”说着扬一扬吴志国的血书,丢给她,“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演完承部,进入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木梳子是定海神针也难能叫李宁玉心安神定。她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眼睛发直,浑身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吃惊不小。这样傻站一会儿,李宁玉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不好了,肥原长,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怀疑吴志国就是老鬼……”
       “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老鬼。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你……肥原长……”李宁玉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中午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你是个聪明人,用贵国的又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弄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李宁玉盯着肥原,义正词严:“肥原长,这话应该我来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快截住吴志国的尸体,不能送出去!”
       “为什么?”
       “他在借尸体传情报!”
       “什么?你说什么?”肥原瞪大眼。
       李宁玉走到肥原跟前,咄咄逼人地说:“你检查过他的尸体吗?”
       肥原眯了眼:“你是说他把情报藏在了身体里?”
       “是!”
       “谢谢你的提醒,”肥原笑笑,“不过你多虑了,告诉你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上,从鼻孔到屁眼,每一个洞洞孔孔都检查了。如果是你的话,还要看看你的私处,你的子宫,那些地方都可能藏东西的,你说是吧?”
       李宁玉厌恶地扭开头去:“那等你验了他尸体再来找我吧,也许他肚子就藏有东西。”说着拔腿要走。
       “站住!”肥原挡住她去路,潇洒地摊摊手,“验了,没有,什么也没有。嘿嘿,这些都是小儿科的东西,早有人玩过,现在没人玩了。”说着凑上前,对李宁玉一字一顿地说,“你挺不住了是不?干吗要挺呢?我不理解,事到如今你没有更好的路,只有招供。”
       李宁玉突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话未说,泪先流出来:“肥原长,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共匪,吴志国说我是老鬼恰恰说明他就是老鬼……”
       肥原打断她:“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说:“肥原长,就算吴志国肚子里没有藏东西,我也肯定他就是共匪!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作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党分子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可以说举不胜举!”
       肥原睨她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我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玉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请问肥原长,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接着说。“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老鬼,你会用这种方式控告我吗?选择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老鬼,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是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脱的可能。可我不是老鬼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老鬼。他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老鬼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肥原笑笑:“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李宁玉镇静一下情绪,接着说:“请肥原长再想想,他现在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他——我想你们昨天晚上突然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老鬼,虽然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老鬼,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光彩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白秘书找我谈话,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说明他就是老鬼,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老鬼,只有老鬼才会把我说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玉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绝不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老鬼,口说无凭,你信吗?不信。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可如果赢了他就是大赢家,赢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着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弄进这里的。总之,现在我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老鬼,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他不会死的,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玉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玉心里咯噔一响,感觉心丢人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紧紧逼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金生火。还是顾小梦?”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玉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老鬼的,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儿,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就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
       这里,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候在招待所里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
       王田香把金、顾、白接上车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开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陕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胖参谋看着,自己则去了后院。刚走进后院,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玉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样子,一看就是没结果。由于视野的局限,躲在窗洞后窥视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儿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这时,正是落日黄昏时分,金黄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六
       事实证明李宁玉并无神性和法力。
       吃晚饭时,热菜还没有上来,正餐还没有开吃,李宁玉却被一道开胃菜——半支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只受惊的虾,身子像张弓,无法挺直。如果说佝腰的样子是可以作假的,但额头上黄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不是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给她找医生看。顾小梦坚决要求肥原送她去医院。
       顾小梦说:“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肥原颇有闲情地对她笑道:“小顾啊,你这是说外行话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但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李宁玉自己来决定。这里面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试探李宁玉。如果李宁玉执意要去医院,肥原会把这看作是李宁玉导演的一出苦肉计:借半只辣椒之名,实际上可能悄悄吞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弄伤胃,给自己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还推测李宁玉可能会指定去某一医院,这样的话他将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医院里必定有她的同党。
       但李宁玉非但没有要求去医院,还把自己的病看得很无所谓。“没事的,”她对肥原和顾小梦都这样说,“这是老毛病,吃点药就行了。”而且确实像个老毛病患者一样,还知道吃什么药: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两种药都是本地出产的,很普通,任何一家药店和医院都买得到。就是说,她一点都没有为难肥原和王田香,只是让胖参谋出了一次脚力,去对面南山路上跑了一趟而已。
       是骑摩托车去的,很快回来了。回来时大家都还在进餐,李宁玉在一旁休息,等药。顾小梦亲自去厨房要来开水,服侍李宁玉把药吃了。药似乎蛮管用的,服后不久李宁玉紧锁的眉头明显开了,额头上的汗眼看着也下去一半。等大家吃完饭时,她的疼痛已不大感觉到,走路也没问题。虽不能照常甩手甩脚,昂首阔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走,不需要人搀扶。肥原想叫胖参谋用摩托车送她回去,她也拒绝了。不是婉言谢绝,而是真正的拒绝,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起码肥原听得出,那是阴阳怪气的。
       李宁玉说:“我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时给肥原长增加一个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这么说你不去医院也是为了清白?”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又问:“就是说清白比命重要?”
       李宁玉又说:“是的。”
       肥原大笑道:“那就走吧。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
       第八章
       一
       夜色如雾一样聚拢,从西湖吹来的风,夹杂着夜晚的冷意和湿润的泥土味。
       老鬼望着窗外,心里像夜色一样的黑。因为他,她早已生死置之度外。他/她担心的是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从现在的情况看,没有他/她的情报,组织上几乎不可能从其他渠道得到情报。敌人已经是惊弓之鸟,决不会再让多一个人知道他们的秘密,而已经知道的人都软禁在此。不用说,如果他/她不能把情报送出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那么怎样才能把情报送出去?
       老鬼寻思着。挖空心思地寻思着。他/她曾经想到过一个可能,就是外边的同志们已经得知二太太被捕,进而发现他/她失踪了,进而设法寻找他/她,进而得知他/她在此,进而让老鳖来联系他/她。这是一条长长的链条,任何节口都不能断。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没有。他/她忧郁地想,只要老鳖来联系他/她,他,她也许可以利用与老鳖素有的默契,暗暗把情报传出去。作为一个资深的地下工作者,他/她深知并相信,所有谍报工作都是在很小的胜机下取得胜利的。今天他/她发现老鳖来裘庄了,心里好一阵欣喜。虽然最终他/她无法与老鳖取得联络,但至少老鳖已经知道他/她在这里。这很重要!他/她估计老鳖明天一定还会再来。他/她觉得事情正在往他/她理想的方向发展,他,她必须做好与老鳖联络的准备。
       事实上,他/她已经暗暗做了准备,只等老鳖被使命的东风吹来。
       二
       “那你现在认为谁是老鬼?”
       “我还无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我认为就是吴志国,肥原长,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晚上,张司令给肥原打来电话,了解了最新情况后,明确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吴志国在狡辩。司令在电话里对肥原不厌其烦地翻出吴志国的老账,说他曾经是五四青年运动的积极分子,读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上过井冈山,后来红军从井冈山转移时,他受伤丢了队,被他的部队俘虏归案。司令说:“不瞒你说肥原长,我也是黄埔毕业的,我念他跟我出自同一师门,没有杀他,而且动员他抛弃共党,重新做人,他也真给我动员过来了。从那以后他一直跟着我,我也一直栽培他才有了今天,现在看来我是瞎了眼!”什么意思?司令怀疑他可能从未脱离过共党,而且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非常大。“为什么?”司令有点痛心疾首地说,“其实我应该早想到的,我跟你说过,他主抓剿匪工作以后,抓的杀的几乎都是蒋匪,少有共匪。这很不正常的,但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对不起皇军哪。”总之,事到如今司令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挂了电话,肥原与王田香说起司令的态度。王田香坚决赞成司令的意见,并补充了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年初吴志国一举端掉了活跃在湖州的抗日小虎队。王田香说:“那是老蒋的队伍,而且事发时间正好是皖南事变之后不久,这不明摆着的,老蒋对新四军下黑手,他在搞打击报复呢。”但是肥原仍是半信半疑,定不了这个心,他承认从道理上讲他们说的是对的,毕竟吴志国有物证,有狡辩的客观需要。而他狡辩的说法又不免牵强,更何况现在他并没抓住李宁玉什么破绽。有时肥原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那么重视吴志国嘴上说的,而轻看他留下的物证。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他觉得如果真像
       他们说的,吴志国是个藏了这么多年的老鬼,不应该这么容易露出马脚!虽然他至今不知谁是老鬼,但似乎已经好多次看见过老鬼的影子。从影子留给他的一些判断,一些想象,他总觉得和吴志国有些不符。
       肥原对王田香说:“从这两天的情况看,你应该感觉得到,老鬼绝不是一般的共党,说不定是个大家伙。但吴志国从进来后一直吵吵闹闹的,笔迹上又是那么轻易败露了,不像个大家伙。”
       王田香说:“假如我们权当他是老鬼,他到现在都不肯招供,还有你看他枪毙二太太那个样子,哪是一般的小喽哕的做派。”
       肥原说:“我正是想,一个这样老辣的大家伙,不应该在笔迹上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你看他后来写的字,笔头还是灵的,不是没有蒙人的水平。”
       王田香像早已深思过,脱口而出:“可是我想有可能他这是故意这样做的,先有意露个马脚,然后又来推翻它,目的就是要诬陷李宁玉。”看肥原的表情好像是被说动了,他很来劲地补充说,“我总觉得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不可信,因为李宁玉说他知道是在来这里之前,那时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凭什么诬告他。”
       其次,王田香认为,不管谁是老鬼,到了这之后,要隐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诬蔑他人,把水搅浑,而李宁玉在吴志国用血书指控她之前没有指控谁。再之,通过犯低级错误来开脱自己,这不失为一个良策,很容易蒙骗人。总之,王田香给肥原塑造了一个绝对老到的老鬼吴志国,肥原听罢,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田香,你有大长进了。”肥原夸奖道,“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动了脑子,想得深,道理上也说得通。但是还不能完全叫我信服,因为吴志国指证李宁玉的那一套,照样也可以说得通。一,作为老鬼,私下偷练他人的字是完全可能的,很多特务都在这样做,这几乎是他们的基本藏身术之一,和化妆术是一回事。二,李宁玉因为是老鬼,任何事都会特别警觉,她刚把密电内容作为情报传出去,张司令突然问她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密电内容,你说她会怎么想?她很容易想到可能出事了,然后把她预谋的替罪羊拉进来也就不足为怪。三,既然有替罪羊在身边,她自可以不急不躁,稳坐泰山,因为像这种案子,验笔迹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她只要等着看笑话就可以了。你说,这样是不是照样可以说得通?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你我的说法都能自成一体,但不能互相说服,你驳不倒我,我也驳不倒你,你要驳倒我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我也一样。”
       最后,肥原说:“所以,我们现在先不要随便下结论,要走着瞧,要去找证据。你马上去搜查李宁玉的办公室,如果能找到她在偷练吴志国字的证据就好了。”
       三
       很遗憾。
       半个小时后,王田香从李宁玉的办公室给肥原打来电话说,他没有找到相应的证据。
       兵不厌诈。没有找到照样可以说找到。挂了电话,肥原直奔西楼,将李宁玉约至楼下会议室,开门见山地说:“王处长正在搜查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要查你什么吗?”
       “不知道。”
       “你怕吗?”
       “不。”
       “不,你怕,因为你匆匆来此,来不及把你的罪证销毁。”肥原说,“王处长刚给我打电话来说,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天大的秘密哦,你猜是什么吗?”
       “不知道。”李宁玉说,“我的秘密都是皇军的秘密。”
       “不对吧,”肥原说,“难道偷练吴部长的字也是皇军的秘密?”
       “什么?”李宁玉没听清楚。
       肥原说:“王处长发现你在临摹吴部长的字,请问这是为什么?说实话。”
       李宁玉几乎是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想王处长一定是走错办公室了。”
       肥原哼一声,朝李宁玉竖了个大拇指:“佩服!你的表现真的很好。李宁玉,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最终能证明你不是老鬼,皇军将大大地重用你。”话锋一转,大拇指又成了小拇指,“但现在……对不起,我怀疑你证明不了,你说我诈你,不停地诈你,就是想证明我对你的怀疑。”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没有接着肥原的话说,而是莫名地问:“肥原长,我想知道,你上午给我看的吴志国的血书是真的吗?”
       “你看呢?”
       “我希望是真的,”李宁玉说,“这样他已经证明我不是老鬼。肥原长,请你相信我,只要那是真的,吴志国肯定就是老鬼,你不用再怀疑谁,事情可以结束了。”
       “如果是假的呢?”
       “如果是假的,”李宁玉干脆地说,“有一个情况,我建议肥原长去核实一下。”
       李宁玉说刚才她听金生火说他在向张司令呈交密电时,白秘书在现场,并且由白接下后再转给张司令的。李宁玉特别指出:“金处长说白秘书接了电报就先看了。”就是说,事发之前不仅仅是他们吴金李顾四人知悉密电,还有第五个人,就是白秘书。言外之意,他也应该是怀疑对象。
       肥原坦然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怀疑他,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他是被秘密地怀疑。”
       李宁玉说:“这我从肥原长请他草拟家信一事中已经有所预感,你先请他拟信的目的就是要看他的字,但我认为这样秘密地怀疑效果其实不好。”
       李宁玉认为公开怀疑具有一种威慑力,老鬼知道自己被怀疑,心里一定会紧张。心里紧张,行为不免要变形,易于露出破绽。秘密怀疑在某种情况下也许是有用的,比如他要采取什么行动,不知背后有人,易于被捉住。
       “从现在情况看,”李宁玉说,“老鬼基本上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任何行动都无异于飞蛾扑火,他不敢,也不会。他不行动,秘密监视的价值就小了,甚至只有负价值,因为他不知自己被怀疑,心里无碍,反而易于隐藏。”
       这些都是分析,肥原要她得出结论。
       李宁玉说:“我的结论就是如果吴志国确凿没死,你诈我不如去诈白秘书。”
       李宁玉说:“我不知道肥原长有没有像诈我一样去诈过金处长和小顾,吴部长肯定是像我一样被诈了又诈的,甚至用了刑威逼。我在想,如果老鬼就在我们这四人中间,他可能早被你诈出来了。因为你想,现在的情况老鬼的一只脚其实已经在牢房里,另一只也是这几天内要进去的,他再顽固再狡猾再老到也经不起你诈的,即使嘴上不招,脸上也要招。人总是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到了悬崖边,命悬一线,都是要紧张的。”
       肥原说:“也有人视死如归的,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
       李宁玉说:“可怜我还有两个没成人的孩子,否则你这么污辱我,真的还不如死了。”
       肥原说:“我以为,看在你这两个孩子的份上,你确实不该这么硬撑着,你想过没有,你硬撑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把我和张司令都惹怒了,我可以告诉你,识相点,早点认了,我们可以就事论事,不牵连你的家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李宁玉说:“肥原长,我建议你不妨把这些话对白秘书说去。我认为,如果吴志国确实没有死,你这样去威胁白秘书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肥原听罢,心里似乎有一只角被李宁玉切了去,但嘴上还是不服:“你不是说没有确
       凿证据你不会随便指控人,怎么出尔反尔了?”
       李宁玉说:“我没有指控他,我是在帮你分析,提出建议。”
       最后,李宁玉强调说:“我必须申明一点,就是我说的这些都是在吴部长还活着的前提下,如果他真死了,我还是那句话,肥原长不必再费心了,他就是老鬼,毋庸置疑。”
       肥原在心里骂,我怎么可能不费心,你们两个王八蛋已经叫我够费心的,现在你又给我搞出个白秘书。不用说,即使把她骂成王八蛋,肥原还是觉得李宁玉说得不无道理。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不知对李宁玉的这个表现该作何看待,是增加对她的怀疑,还是反之?他有点吃不准,看不清。他带着这个困惑离开了李宁玉,心里一点成功感都没有。
       懊恼透了,简直!
       这天晚上,肥原没去前院找小姐,心情不好,小姐草木不如。心情不好,睡意也浅,容易做梦。梦里,肥原几乎把白天经历的事都重新经历了一遍:探头探脑的老鳖,酒醉糊涂的顾小梦,震耳欲聋的枪声,二太太的尸体,李宁玉的侃侃而谈,吴志国的血书等等,乘风而来,随风而去。做梦是思考的孪生兄弟,也正是在梦中他受到启发,知道下一张牌该如何出,并且牢记在心。
       不过这是张老牌:吴志国的血书。第二天早晨,肥原起床第一件事,即把血书交给王田香,对他说:“你去通知白秘书,吃了早饭就召集大家开会,让他们都看到它,并分头找每一人谈话,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王田香闹不懂主子想耍什么鬼名堂,在他看来出这张老牌难有作为,因为李宁玉已经知道这是一张诈牌。肥原仔细回忆一番,肯定地说:“我至终也没有跟她说吴志国是假死,她顶多是怀疑而已。”想了想,又说,“再说,就算她知道也没有关系,我这不是要诈她,而是要看她究竟会怎么判断这事,然后还要看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事。”
       “说了又怎样?”
       “那要看她怎么说的。”肥原沉吟道,“如果她判断吴志国是真死了,然后又把这情况跟那些人去说,就说明她昨天晚上跟我指证白秘书纯属是瞎闹,想搅浑水,这样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了。”
       “可如果没说呢?”
       “没说就看其他人的反应啊。”肥原理直气壮地说,“你想,如果李宁玉就是老鬼,以前没这血书,那些人即使对她有怀疑也不一定敢说,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万一说错了呢,不是结下冤仇了,以后怎么共事?现在有了这玩意,大家都敢放开说了,这便于我们搜集她的罪证。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那真正的老鬼看我们怀疑错了,心里一定高兴死了,而且一定会对她落井下石……”
       由此可见,肥原这张老牌新打,其中藏的名堂多着呢,可谓一箭多雕!
       由此也见,现在肥原怀疑的目光已分散了,他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
       这是第三天早上,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半,老天爷都替这些人着急,下起了沥沥细雨。
       四
       王田香冒雨来到西楼,全身湿乎乎地走进白秘书房间,好在雨不大,没有淋湿血书。他把血书交给白秘书,将要求交代一番便走了。白秘书问他去哪里,有点邀请他一起与会的意思,他气恼地说:“我哪有时间,出了这种鸟事!”
       白秘书想也是,部长自杀,这事情闹大了,他作为冤假错案的制造者,一定面临着一系列的麻烦事。白秘书那天是看过笔迹的,从笔迹上看,明明是吴部长,白纸黑字错不了,怎么现在就错了呢?他料想一定是他们(肥原和王田香)把收上去的笔迹弄混了,张冠李戴,把李宁玉混为吴部长。真是不该啊,他替吴部长叫冤。
       王田香一走,白秘书即召集大家下楼开会。会从大家传看血书开始,自然开得惊惊乍乍的。金生火的反应是一连串的啊哟声,他似乎是被吴部长的刚烈和忠诚打动了心,眼睛都潮湿了,对李宁玉则是一下变得怒目相视。李宁玉是砧板上的肉,理应心惊肉跳的,却是出奇的平静,那是因为她早见过血书,不足为怪。她不惊不怪的样子,让白秘书非常厌恶,且毫不掩饰。顾小梦的反应很另类的,她不关心血书的内容,对李宁玉没做出什么应有的反感,反而对吴部长的自杀与否提出了异议。
       “难道还会是他杀!”金生火听了,甚是不解。
       “哼,”顾小梦不屑地说,“不是自杀当然就是他杀。”
       “那凶手会是什么人?”金生火十分困惑。
       顾小梦指了下窗外:“天知道。”
       金生火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呢?现在谁会去杀他?”
       白秘书厌烦地对老金挥了下手:“老金,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会开得很简单,除了通报情况,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对李宁玉的寝室作了调整:把她从顾小梦的房间调出来,调到吴部长原来的房间,独个人住。这是血书给她的待遇,也是假戏真做的需要,是做给那些人看的。散会后,根据王田香的授意,白秘书留下李宁玉,以一长串意味深长的冷笑开始了盘问。
       白秘书说:“李宁玉,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吴部长以死证明了他对皇军的赤胆忠心,同时也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真正的共匪——老鬼——是你,不知你对此有何感想?”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抬头,盯着白秘书说一句:“你去问肥原长吧。”说罢离席而去,把白秘书气得破口大骂。
       肥原听着白秘书的骂语和李宁玉远去的脚步声,对王田香说:“看来她跟张司令的关系真的不错嘛,在她面前你们白秘书像个小丑。”
       随后下来的是金生火。这回,金生火神情磊落,不像前次那么沮丧,坐下来后也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明确:李宁玉就是老鬼!
       金生火: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居然是跟一个共党分子在一起。
       白秘书:你敢肯定她就是老鬼吗?
       金生火:吴部长用死来指控他,难道还有怀疑吗?
       白秘书:那你能不能提供你的证据?
       金生火:证据嘛……多的是……
       一下子罗列出一大堆,但大多是空对虚,疑对悬,在肥原听来颇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肥原对王田香笑道,“我真不知你们张司令怎么会让这么个傻瓜掌管全军第一处,他要是老鬼我抓了都不会有成功感的,完全是个窝囊废!”
       王田香说:“他是很窝囊,经常被老婆打得满院子乱跑。”
       肥原说:“共党培养这种人做特工也就只能永远躲在窑洞里了。”
       然后下来的是顾小梦。白秘书与顾小梦的谈话犯了个错误,把谈话方向引导错了。他开口第一问就是:“你为什么说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顾小梦:你难道没听到昨天晚上他的叫声吗?
       白秘书:你的意思是……
       顾小梦:他是被打死的。
       白秘书:不会吧?
       顾小梦:那就说明你不了解我们王处长和他的手下人,他们的手毒得很,打死你属于正常,不打死你才不正常呢。
       王田香听了,气得切齿!
       说到李宁玉是不是老鬼的问题,顾小梦又是满嘴怪谈——
       顾小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匪,但我希望她不是。
       白秘书:嘿,为什么?
       
       顾小梦:因为我喜欢她。
       白秘书:你喜欢她什么?
       顾小梦:这你管得着嘛。
       白秘书:那要看你喜欢她什么,如果你喜欢她给共匪传情报,我当然要管。
       顾小梦:你可能管不了吧,你自身都难保还管我,笑话!
       白秘书:我这不就在管你嘛,叫你下来你就下来了。
       顾小梦:我想走不就走了?
       白秘书:你敢!
       顾小梦: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就起身走,白秘书上去想阻拦,被她一把推开:“让开!好狗不挡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和我一样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呵呵地笑,满脸不屑。
       顾小梦说:“你的样子真可笑,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
       白秘书说:“你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我要求你还是说说李宁玉。”
       顾小梦说:“我现在只想说你,我觉得你比李科长更可能是老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门口的哨兵及时进来劝阻才算了事。被劝开后,顾小梦嚷着要见肥原长。见了肥原后,毫无顾忌,当着白秘书的面说:
       “肥原长,我认为白小年可能是老鬼。
       五
       顾小梦没有胡说,而是说得头头是道:“肥原长可能不知道,其实白秘书也知道密电内容,金处长说他给司令送电报时他也在场,而且是他先看了再交给司令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肥原打断她,“你想说他也有老鬼的嫌疑是不是?”
       “是,”顾小梦坚决地说,“我们凭什么被怀疑的,就因为我们知道电报内容呗,既然他也知道又凭什么不怀疑他,难道他的骨头就比我重?”
       肥原安慰她:“好了,这事情不要多说了,他的骨头肯定没你的重。不瞒你说,我们曾经也在怀疑他,你看这是什么?”肥原如实告之,这屋里有窃听器,他一直在对面楼里监听白与各位的谈话。“难道李宁玉没告诉你,我们在秘密监视他?”
       顾小梦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惊骇。
       肥原继续说:“但现在我谁也不怀疑。吴部长已经以性命作证,李宁玉就是老鬼,现在的问题是要她承认,坦白,招供。你跟李宁玉关系最好,难道就没有发现她什么?好好想想,有些东西不想不知道,一想要吓一跳的。”
       顾小梦左思右想,结果左也摇头,右也摇头,最后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么是她太狡猾了,反正我不相信李宁玉是老鬼。以我看。她对皇军是最忠诚的,吴部长说她是共党,这里面可能有诈。”
       话又绕到李宁玉说的那个意思上去。肥原因此以为李宁玉一定在私下跟她这样说过。但顾小梦说得很绝对:“我用父亲的名誉担保,她没有跟我说过。”
       “这就怪了。”肥原沉吟道,“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在吴部长和李宁玉之间让你挑一个老鬼,你挑谁?”
       顾小梦想了想,冷不丁冒一句:“就怕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是什么?是王处长用刑过度,失手了,怕肥原和张司令责怪才出此下策。“如果确实如此,”顾小梦说,“我倒要怀疑是白秘书。”为什么?因为,王处长用刑过度,以致失手夺人性命,说明吴部长一定拒不承认,进一步说,吴部长可能真的是冤枉的。谁冤枉他?只有白秘书,他在那天晚上验笔迹时做了手脚。”
       “做什么手脚?”
       “把别人的笔迹换成是吴部长的。”
       “别人是谁?”
       “就是他。”
       “谁?”
       “就是白秘书。”
       “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留下笔迹啊。”
       “他可以事先准备好,利用工作之便偷梁换柱。”顾小梦清了清嗓子,看着肥原,“你想一想,我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笔迹是由他统一收缴上来,然后交给你的,是不是?”
       肥原回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可问题是吴部长并没有死,吴部长还活着,他已经承认那是他的笔迹,不过是怀疑有人在假借他的笔迹传递情报。就是说,顾小梦的这个大胆设想并无价值。
       但顾小梦接着说:“如果说有人在偷练吴部长的字,又练得那么像,这个人肯定不是李科长。”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的,一个女人要练成男人的字简直太难了。”
       最后,顾小梦对肥原坦诚地说:“你在对面可能也都听到了,每次白小年找我谈话我都是乱说的,为什么?因为我不信任他,所以不想配合他。说真的,如果说老鬼肯定在这栋楼里,我敢说非白小年莫属!只怕老鬼不在这栋楼里。”
       在哪里?
       肥原想不到,顾小梦居然把矛头指到张司令身上!
       顾小梦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从理论上说只要知道密电内容的,都是有老鬼的嫌疑的,张司令凭什么被排除在外,就因为他是司令?比他官大的人都在出卖皇军和汪主席。”
       听到这里,肥原像是被烫了,他在心里骂了句娘,起了身,拂手走了。他生气,也许不是对顾小梦,而是对这事情——几番折腾下来,李宁玉还是李宁玉,老鬼还是老谋深算地躲在暗处。顾小梦的提醒让老鬼变得更加变幻莫测,虽然从理智上讲他信任司令,但从逻辑上说顾小梦并没有说错。他生气正是缘于此:顾小梦的提醒逻辑上是成立的。这时候,他无法回避地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希望李宁玉就是老鬼,以致当出现不利于指控她的说法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开心,无端地生气,像被人出卖、抛弃似的。
       说真的,至此肥原对自己在老鬼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原本以为随便可结束的事,现在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倒退了许多,仿佛时间又回到前天下午他刚来这里时,一切都才开始,所有人都在他的黑名单上,所有事都等着他去证实,而他可以打的牌分明是越来越少了。
       第九章
       一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肥原不禁想,难道是我误人了歧途?仔细想来,司令的疑点被一丝丝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验笔迹,他不请自来,而且也是他首先发现吴志国的破绽,昨天晚上司令又来电话表示——肯定是吴志国等等,越想心里越是黑暗。本来,自吴志国连发三枪把二太太打得脑浆四溅后,他对李宁玉一直情有独钟,但顾小梦又那么坚决地否认她。连日来明察暗访,真正令他放心的只有顾小梦。问题就在这里,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来捍卫李宁玉。再想想,张司令喜欢舞文弄墨,临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这么想着,肥原就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午前,肥原带着王田香突击拜访了司令,先在办公室闲坐一阵,到时间又嚷嚷着要去府上看夫人,吃家宴。总之,要看看他平时有没有在练字。张司令是个老秀才,家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人书画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上闪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毕竟是老秀才,法度森严,横如刀,竖似剑,笔法遒劲,魏碑味十足。
       字里藏龙?这意思太暧昧!肥原看了心里烦得不行,吃了饭就匆匆返回裘庄。回来跟吴志国聊,后者多少宽慰了他。吴志国认定:司令是绝对可靠的,老鬼绝对是李宁玉,
       无需再去怀疑其他任何人。
       吴志国甚至发誓说:“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了,如果不是李宁玉我吴志国愿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吴志国有老婆,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愿意用五条亲人的命作赌,这赌注下得也够大够狠的。李宁玉敢吗?带着这个想法,肥原准备再跟李宁玉过过招。
       二
       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东楼的地基高,肥原出门,抬头一看,看见李宁玉坐在阳台上,跷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过来看,才发现她在画画,画夹、画纸、素描笔,都挺像回事的,也不知从何而来。
       其实是钱狗尾的遗物。
       事后白秘书告诉肥原,钱狗尾的女儿生前在学画画,死了一副东西依然放在她房间里(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间),中午吃饭时金生火说起这事,李宁玉当场要求把东西给她,说她小时候也学过画画,现在无聊想用画画来打发时间。
       李宁玉画的是山坡上的两棵无名野树,肥原看画得有些样子,夸奖道:“不错嘛,看来你学过画画。”
       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画中地面上画了株小革,解释道:“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跟前两天不一样,这说明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停下笔,看着肥原:“是你来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回房间去了,半躺在床上,继续画。
       肥原跟到房间,说:“我想问你个问题,李宁玉,你家里有几个人?”李宁玉不理他。他继续说,“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见分晓,如果是,现在承认我只拿你一个人问罪。否则我要灭你全家,一个不剩。”
       李宁玉说:“明天你就会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五岁。家里还有个老家带来的佣人,跟了好几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这都是肥原回到东楼后,王田香跟他说的。王田香还说:“她丈夫是个报社记者,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却脾气暴躁,经常打李宁玉。今年过年,有一天,李宁玉正值班,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到她办公室,把她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李宁玉就不回去住了,开始住在办公室里,后来在单身宿舍找了间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对李宁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区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她中午回去就是去看孩子。”
       肥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话筒里传出白秘书挑战的声音:“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白秘书还会把李宁玉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白秘书脸拉得老长,面对李宁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出不去的。”
       李宁玉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白秘书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李宁玉:我说什么?
       白秘书:招供!如实招供!
       李宁玉:是肥原长安排你叫我招供的?还是王处长?
       白秘书:是我自己,怎么,不行吗?
       李宁玉:当然不行,你没这资格。
       白秘书:资格不是你定的!
       李宁玉:也不是你定的,拉倒吧,你跟我一样,都是嫌疑犯。
       白秘书:放屁!现在只有一个嫌疑犯,就是你!
       李宁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们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书:会的!你看好了,会抓你的……
       听到这里,肥原哼一声:“他玩不过她的。”
       王田香早就愤怒在心,听肥原这么一说,爆发出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他的!”
       肥原笑道:“我还以为是你。”
       王田香说:“怎么会呢?肥原长,我觉得李宁玉不像,我还认为是吴志国。”
       肥原立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是怕吴志国不是,出去了给你穿小鞋。别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吗?丢开这个顾虑,你会觉得吴志国还是不大像的。”
       肥原认为如果吴志国是老鬼,他死不承认,还想找一个替死鬼,值得他找的人选首先应是顾小梦,“她父亲是汪主席的红人,把她害了价值很高,对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对内可以叫她父亲对当局产生不满。”其次是张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们的位置都比李宁玉重要,李宁玉只是一个小小科长,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语道:“下午我们从城里回来,我又找吴志国聊过,试探性地告诉他有人在指控张司令,他绝对否认。如果他是老鬼不应该这样的,他可以顺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辞。”
       王田香小声道:“可李宁玉要是老鬼的话,在吴志国以死来指控她的情况下她也该承认了,哪怕是为了救两个孩子。”
       “是啊,”肥原转身感叹道,“按说是这样的,所以我始终下不了狠心对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讨好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识相的。”
       “能够用智力取胜乐趣更大,”肥原饶有兴致地说,“我们再打一张牌吧。”
       三
       这张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吃晚饭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饭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说:“只剩最后一天了,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他们出门了。老鳖今天一直都没来,我估计他晚上可能会来,万一他跟老鬼在餐厅里秘密联络上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安排食堂送饭菜上门。
       吃罢饭,肥原要求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又是开会。人都早早到齐了,肥原却迟迟不来。终于来了,还带了个人。谁?吴志国。死人复活,让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芦里藏的是什么药。
       肥原当然会解释的,他神乎其神地说:“大家不要奇怪,吴部长不是死而复生,他是死而未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写下血书,准备赴死就义。但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吴部长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他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闭上眼,以为死定了。其实当他闭上眼,伤口也慢慢自动闭合了。血有自动凝固的功能,这个我们大家也许都有体会,有伤口,开始会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该死,想死也死不了,吴部长,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够亲眼看见老鬼束手就擒,也算是你的后福吧。”
       肥原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又告诉大家等一会儿还要来一个人。谁呢?张司令。肥原说:“我们的行动快要结束了,张司令规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现是我的无能。但这是一局必赢的赌局,我也没什么难过的,难过的该是老鬼,等明天我们把老K等人一网打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藏下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那时候我要杀你全家,这就是你不肯自首的代价。我设一个极限时间,今晚十二点,用张司令的话说,之前都是机会,之后莫后悔。”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了一眼吴志国,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了。
       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说,和盘托出。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了桌,明明白白,毫无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逻辑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了肥原的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喷头。白秘书也不示弱,虽然不敢骂司令和肥原长,却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威胁的话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谩骂,后来好像又是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抄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镖一样呼呼有声地飞过去,吴志国也许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了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想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就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就凭这一点,老子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共同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剑开始,骂声震天,唾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栓都拉开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了,两人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绝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以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窥见端倪,发现天外天。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四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党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很丢人的。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
       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肥原不经意间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党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是不是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以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无辜地被你怀疑、讹诈,还不如死。”
       肥原呵呵笑:“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瞪他:“你没什么好笑的,你这么有眼无珠,现在该笑的是老鬼。”
       肥原说:“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咬了咬牙。“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双手紧紧卡住他脖子,嚎叫着:“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了,我要杀了你!”
       完全是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
       的紧紧箍着肥原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抄起一张椅子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由于太突然,被李宁玉抢先制住了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他无暇还击。这会儿,李宁玉的手一松,他气一顺,霍的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此时李宁玉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她,命令她站起来。李宁玉爬起来,刚立正,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经落在她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玉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玉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肥原像在表演拳法似的,把李宁玉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玉已被打得架都架不起来了,连张司令都起了恻隐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玉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了,却还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行凶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枯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嚎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打死我吧……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在场的人都吓呆了!
       五
       李宁玉撞墙没死,她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还撞得死?
       李宁玉发现自己没死,又往肥原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朝他吐一口血水,骂道:“你这个畜牲……如果明天证明……我不是老鬼……你去死!”
       肥原拔出脚,拂袖而去。
       李宁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张司令,我不是老鬼……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张司令看不下去,对旁边的白秘书等人示意一下,跟着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面还听到李宁玉声嘶力竭的叫声:“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说是没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额头开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是没有人相救,生死只有听天由命。毕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现在李宁玉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老鬼。这时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宁玉死,可老鬼为了掩盖自己是老鬼也得要装出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去外面叫医生,有的临时急救,用手捂,用手绢堵,暂时止了血,便将她送上楼去。
       不久赶来一个卫生员,金生火和白秘书借机就走了,只有顾小梦留下来,配合卫生员给李宁玉做包扎。后来卫生员走了,她没走,而是打来水,给李宁玉洗了血污,罢了又陪她坐了很久。这些人中她们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刚才那场混战恶斗中,两人也没有互相诋毁、撕咬。最后,顾小梦走时,李宁玉硬撑着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谢,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死了都不会忘记你的。”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玉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了,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天,对老鬼是,对其他人也是。由于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顾小梦说的那样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书的觉睡得很不安稳,噩梦像老鬼一样纠缠着他,使他老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周边的声响可以轻易地从他梦里梦外穿梭来去:从梦外进,从梦里出;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天亮前,他听到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短促,沉闷,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摔在了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并命令自己赶紧醒过来。他醒了几分,朦朦胧胧听到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气,心里又轻松下来,沉入了梦里。当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醒他时,他首先醒过来的意识是李宁玉昨夜痛苦的呻吟,并比梦里更肯定她夜里一定是又被肥原打了。于是,他起床后马上去看了李宁玉。
       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以致他不敢贸然推门。他连喊两声李宁玉的名字,没有回应,才上去推开门,看见李宁玉居然趴着睡在地上,像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喊李宁玉的名字,一边上前想去扶她上床,却被李宁玉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惶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两只耳朵孔里,都是血,乌乌的血……”事后白秘书向肥原报告时,依然惊魂不定。
       肥原听了,不紧不慢地说:“那叫七窍流血,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吧。”
       六
       确实,肥原说得对,李宁玉是吃了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交代。 李宁玉留下的遗言共有三份,分别是给张司令和肥原,以及她并不和睦的丈夫。遗言都写在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三页纸上,内容如下:
       尊敬的张司令:一年前,在我接受译电科科长重任时,上司发给我这颗巨毒药丸,我深知,当我掌握的秘密面临威胁,我应一无犹疑地吞下这颗药丸。今日我吞下这颗药丸,决非因秘密遭受威胁,实属我个人对皇军和您的忠诚遭到深深质疑。肥原蛮横地怀疑我是共匪,我深感伤心,也痛心人世之险恶。知我者莫如您,我与世无争,只求忠心报国。忠您者莫如我,危难之际,甘愿以死相报,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险恶,您比我知,人心叵测,天知地知。肥原疑我,必将铸成大错。我之死若能令其顿开茅塞,明辨真伪,我死得其所,便义无反顾。只是,事出冤情,我含泪赴死,死有余恨啊!切望司令明冤。您忠诚的部下李宁玉
       肥原:我命贱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墙,何况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中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阳间告不了你,在阴间照样告你!李宁玉中校
       良明吾夫: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我执行公务急病而亡,当属因公殉职,死而无憾。只念孩子年幼,于心不忍。我忍病作画一幅,希望他们成树成材,福禄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们。小宁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言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敢威胁他,大胆!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过照原
       样折了,因为要交给主人。
       接下来,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宁玉留下的遗物统统找出来,集中在一起,它们是一只英式怀表,一本内部使用的笔记本,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一把破梳子(已有三个齿耙断裂),一只皮夹子(内有半个月薪水),一对发夹,一支唇膏,一串钥匙,一只茶杯,半盒药丸,一根扎头巾,一套内衣内裤,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了小草,上面还写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显然是给孩子们画的。
       画很简单,用单线勾勒,没有一处色块。但肥原仍担心画里面藏字,反复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过来看,对着灯光看,用放大镜看。总之,每一样东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进行细致的检查,确信无疑后方纳为遗物,包括那幅画。只有那本笔记本,因为已经用了大半本,首尾审看一遍起码要一个钟头。肥原懒得看,索性没收了。
       看了这么多,肥原似乎还没有看够,要王田香检查李宁玉的遗体。
       “干吗?”王田香纳闷地问。
       “万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借尸体传送情报。”肥原老练地说,“她身上可以藏匿情报的地方多着呢。”
       “你还在怀疑她?”王田香气鼓鼓地说。
       “干我们这行的就相信事实。”肥原高深地说。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应该查一查,双保险嘛。”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遍,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没有放过。总之,所有可能藏纳纸头纸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写字留意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检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身上没有。身外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没有暗号密语!
       说实话,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起,肥原对她的怀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受冤屈的证据,等看到她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有点怜悯她了。换言之,李宁玉以撞墙赴死的壮举,让肥原终于相信她是无辜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
       对李宁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里李宁玉往墙上撞去,觉得她现在的死不过是那一刻的继续。当时他曾经想过,李宁玉撞墙寻死,目的是要他承认她是无辜的,他冤屈了她。就这点而言,肥原觉得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可问题是——既然她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重蹈旧辙?所以,他又觉得有点意外,也许还有点为她惋惜。不过,总而言之,肥原觉得一条狗死不足惜。
       “死了就死了,这是她为自己的疯狂应该付出的代价。”肥原晃了晃李宁玉的笔记本,有点安慰王田香的意思。看王田香一时愣着,又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想跟你证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没好气地说。
       “不,”肥原说,“她是怕我以后收拾她,找她秋后算账。哼,我当然要找她算账,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对我下毒手,死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
       王田香指着李宁玉的尸体:“怎么办?”
       肥原摆摆手说:“通知张司令吧,让他快派人来处理,难道还要我们来收尸不成?”看看尸体,满脸血污、伤口,惨不忍睹,他又对王田香吩咐,“找人来给她收拾一下,弄一身新军装给她穿上。”
       等张司令赶来时,李宁玉已经穿戴整齐,面容整洁,一套崭新的军服甚至让她拥有了一些非凡的神采,暗示她走得从容不惊,死而无憾。尽管如此,张司令看罢遗言还是觉得鼻子发紧,胸腔发胀,他冲动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夸其义,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让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难道你准备把她当英雄接回去?”肥原嘲弄似的问张司令。
       “难道我应该把她当共匪?”张司令面露愠色,冷淡地回敬。
       “那倒不必,只是当英雄不妥。”
       “那当什么好呢?请肥原长给个说法。”张司令硬邦邦地说。
       肥原脱口而出:“她在给丈夫遗言中不是说了嘛,急病而亡。”
       张司令看着鼻青脸肿的尸体:“这样子像病死的吗?”
       肥原懒得哕嗦,转过身去:“那你看着办吧,当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能当英雄。”肥原心里想,让她当了英雄,我岂不成了罪犯?他请司令去楼下会议室坐,司令有点不领情,说:“我还是陪她一会儿吧。”就在李宁玉床前坐下来。
       肥原看了,并无二话,慢悠悠地踱出房间,走了。
       运尸车来时已近午间,待把遗体弄上车,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肥原请张司令吃了午饭再走,后者婉言谢绝。“不必了,”司令说,“老鬼至今逍遥法外,你哪有时间陪我吃饭。另外,下午你还是早点进城吧,晚上的行动还等着你去布置。”
       三言两语,匆匆辞别,令肥原很是不悦,在心里骂他:你是什么东西!给我脸色看,荒唐!心里骂不解气,又对着驰去的车屁股大声骂:“哼,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你!”。
       吃罢午饭,肥原和王田香直奔吴志国关押处。想到本来是铁证如山的,而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牵强、抵赖的说法所迷惑,把铁证丢了,弄出这么大的一堆事情来,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肥原既恨自己,也恨吴志国。但归根到底,恨都是要吴志国这杂种来承担的。肥原见了吴志国什么话不说,抓起鞭子,先发泄地抽了一通,出了气后,才开始审问。
       其实,肥原之所以先打后审,并不是要威胁他,而就是要出气,解恨。还用威胁吗?只怕他招得快。肥原以为,以前只有物证,现在李宁玉死了,等于又加了人证,人证物证都在,吴志国一定会招供的。
       殊不知,吴志国在人证物证铁证面前照样死活不招,用刑,还是不招;用重刑,还是不招;死了,还是不招,叫肥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亡国奴还有这么硬的骨头。
       吴志国被活活打死,正应了顾小梦的话:打死人属于正常,不打死才不正常呢。
       死不承认!吴志国的死让肥原又怀疑起自己来,担心老鬼犹在人间,犹在西楼。这简直乱套了,肥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他半个脑袋想着两具死尸,半个脑袋想着那个未名的老鬼,人也觉得有一半死了,空了,黑了,碎了。他真想挖出身边每个人的心,看看到底谁是老鬼。可他没时间了,接他进城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他要去城里指挥晚上的抓捕行动,临走前,他命令哨兵把西楼锁了,不准任何人进出,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肥原相信,不管怎么样,等晚上抓了人,他就知道谁是老鬼了。
       可晚上他没抓到人:老K,老虎,老鬼……一个都没有。影子都没有。文轩阁客栈坐落于郊外凤凰山,地处偏僻,素以清静、雅丽著称,每到晚上,总有不少文人墨客来此把酒吟诗,狎妓赌博,高谈阔论。它有一种放浪的气味,经常是灯火通宵明亮,歌声随风飘散。而肥原看到的只是一座黑院子,一间间阴森可怖的屋子,像刚从黑地里长出来,一切都还没开始。
       其实是结束了。
       肥原令手下打亮所有灯火,可见偌大的院内,井然的屋内,清静犹在,雅丽犹在,就是看不到人影,找也找不见……人去楼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肥原感到双膝发软,心里有一种盲目的内疚和恐惧。
       第十章
       一
       这是个后记,主要是有些事必须交代,比如谁是老鬼?情报有没有传出去?传了又是怎么传出去的?等等疑问都悬而未决。
       我当然要解决的。在此,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世纪老人,他就是潘教授的父亲。我对这个故事的了解都来自于潘老和潘教授的讲述,以及他们介绍我认识的其他知情者的回忆。时间正在忘记这个故事,我很有幸在潘老最后的岁月里认识他,并受到他的信任,让一个可能消散的故事重新聚合起来。
       不用说,潘老会告诉我们所有秘密,他是这个故事的重要见证者之一。故事中,潘老是我党一名地下工作者,组织代号叫老天,主要负责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总部的无线电联络——无线电波是靠天空传播的,叫他老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除此外,他也负责给老鬼传送情报。
       那到底谁是老鬼?
       潘老说,就是李宁玉,而他就是遗书中说的那个良明吾夫——李宁玉的丈夫。
       “不过,这是假的。”潘老告诉我,“我们其实是兄妹关系,同志关系,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
       二
       前面说过,李宁玉自称有个哥哥是被蒋介石杀害的,就是潘老。潘老最早是暗插在蒋介石身边的共产党,身份暴露被判死刑,幸好执行枪毙任务的人是同志,便搞了个假枪毙。从那以后都以为他不在人间,其实是隐姓埋名而已。后来,组织上把他派到李宁玉身边,假扮夫妻,开展抗日地下活动。所谓他脾气暴躁,殴打李宁玉,李宁玉移情别恋,跟他分居等等,都是为了给人造成夫妻不和睦的假象有意做的。这样,两人可以避开许多夫妻间应有的俗事,比如一起逛街啊,散步啊,带孩子出门啊等等。
       当时李宁玉的情报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传递。他们随时可以见面,只要李宁玉当着老鳖丢个什么垃圾,老鳖就知道去哪里取情报。如果不是急件,李宁玉会在中午把情报带回家,由潘老负责传送。
       李宁玉被软禁在裘庄期间,由于敌人掩.盖工作做得严丝密缝,组织上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真相。说起这事,潘老的情绪有点激动,不停地摇着头对我说:“其实开始我是有些警觉的,为什么?因为很奇怪啊,就出去几天,搞得那么重视,既请我们在楼外楼吃饭,又带我们去裘庄看,怕我们不相信似的。再说,恰好在那一天,老汉(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这里其实是有漏洞的,但是老虎综合了老鳖的消息,最后没有引起重视。这主要是第二天老鳖去裘庄,李宁玉没给他任何暗示。老鳖认为,有情况李宁玉一定会设法转告他的,以往都这样。他不知道李宁玉已经被牢牢监控,不敢跟他有任何表示。”
       为什么老鳖第二次从厨房出来探了下头就回去了?潘老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看到李宁玉胸前口袋里插着那支白色笔帽的钢笔。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李宁玉亮出这支钢笔,等于是通知老鳖,不要接近她。
       潘老说:“其实最大的错误在这儿:对亮出这支钢笔的理解。李宁玉肯定是担心老鳖跟她联系被敌人发觉,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鳖把它单纯地理解为没情况,无需接近她。所以,老鳖回来汇报说肯定没情况。老虎正是根据这些情况综合分析,认为李宁玉确实在外执行公务,就没管她了。直到她尸体被运回来,我才知道出事了。”
       我不解:“遗言中明明说是急病而亡,你怎么能看出她出事了?”
       潘老说:“首先突然死就很蹊跷,不正常。有什么病会突然死的?如果真要是突然死的怎么可能留下遗言?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她特别申明是因公殉职,死而无憾,这太不正常了。你想如果仅仅是为敌伪工作而死,她怎么可能无憾?孩子这么小,革命没有成功,她应该死不瞑目才是!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让我怀疑她身上可能带出情报来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死而无憾。”
       三
       可是,潘老在李宁玉身上和遗物中找遍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可能有发现?肥原已经先他一步,把李宁玉遗体和遗物都翻遍了,至于穿的都是新换的,更不可能有。
       “但我坚信会有,所以我一直在找,在想,在猜。”潘老拧紧眉头,仿佛回到了那个现场,“当我找过多遍确信没有东西后,我怀疑她可能是用了某种秘密的方式。什么方式呢?我想如果说在身上,肯定是在肚子里,她吞下去了。但她在遗言中有没任何提示,再说这又不是那么好证实,所以我先不往这里想。不在身上就在遗物中,如果在遗物中,我觉得唯一可能藏情报的地方就是那幅画,而且她在遗言也特别提到了这幅画。于是我就细心地研看这幅画,希望从画里面发现什么。但我怎么看,再三地看,反复地看,就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画就挂在潘老的书房里,已经用丝布裱过,框在一个褐色的镜框里。从画的风格看,说是素描,其实画得挺写意的,树干和树冠都是粗线条完成的,只有个大的轮廓,小草更简单,一笔落成,很马虎。即使不用放大镜,只用肉眼看,我也敢肯定那上面不可能藏有情报。
       但潘老说,情报就藏在这幅画里面,让我猜。
       开始,我看画纸比较厚,也许可以当中揭开,所以怀疑是在夹层里。继而,我觉得那两个树冠的形状有点像某种路线图,心想秘密会不会在这上面。后来,我又猜李宁玉给孩子附录的那句话里有文章。如是再三,均被潘老否认,最后潘老看我实在没有新的想法,提醒我说:“你注意那些小草,有什么特点?”
       这些小草我已反复看过,长长的一排,高矮不等,一半在地面下。一半在地面上,疏密有度又无度,看上去画得非常不经心,多数是一笔带过。如果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画得随意,不可能在其间藏匿什么东西。
       潘老笑道:“你的思路不对,你总想在上面直接看到什么,怎么可能呢?李宁玉当时的处境怎么可能直接告诉我们什么?所有带出来的东西都是被再三检查过的,你能看到敌人也能看到,这肯定不行的。你应该想到,她一定把情报藏在只有我才能发现的地方,那么我和别人不同的是什么?我有什么火眼金睛?我刚跟你说过,我是个报务员,当时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无线电联络的电台是我掌管的,而李宁玉本人是专职的译电师。对莫尔斯电码非常精通。”
       说到这里,潘老停下来,问我对莫尔斯电码是否了解。
       我当然了解。我不了解莫尔斯电码,怎么可能写《暗算》?阿炳就是个侦听莫尔斯电码的高手、大师。现在很多人都说我曾在相似的秘密部门工作过,甚至还有种说法,说我因为写《解密》和《暗算》已经被相关部门开除。对此,我总是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不说也罢。
       四
       好了,言归正传,说说莫尔斯电码。
       我觉得莫尔斯真是伟大,发明了这么简单的一门语言。在这门语言里,只有两个声
       音就是:滴和答;只有两种笔画,就是:点(·)和划(-)。点和划,或者滴和答的关系,是一比三。就是说,三个点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划。进一步说,就是一个点把全世界的所有语言都纳入其门下。其传播渠道是天空,是云彩,是大气层。只要你在天空下,你就可以使用这门语言。三十年前,在我还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姑姑的婆婆去世了,她儿子在北京工作,急于要通知他赶回来参加葬礼。父亲带我去邮局,管发报机的人是我们家的亲戚,让我有幸第一次看到了发报机,和发报的整个过程。我看到亲戚端坐在案前,右手中指不停地在一个键上按动,同时屋子里充满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没有五分钟,亲戚说他已经把我们的要求给北京的同志发过去了,对方已经收到。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怀疑这是假的,在骗我们。但是晚上,亲戚给我家送来一份电报,说我姑姑家的儿子已经坐在赶回家的火车上,让我们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再安葬死者。我当时已经认识很多字,我把电报拿过来看,看到的却全是数字,一组一组的,每一组有四个数字。我问亲戚他是怎么看懂上面的意思的,亲戚说有一本书可以查的,因为这本书他经常用,大部分都已经背得出来,所以不用查就可以知道。
       其实,那就是明码本。去邮局发报,你会看到工作人员的案头总是有这么一本东西,十六大开本,厚厚的,像我们常见的一本英汉大字典。在这本东西里,所有的汉字和标点符号都变成了数字,比如中国,变成:00220948;美国变成:50190948;逗号变成:9976诸如此类。到了发报员手中这些东西还要变,变成滴答声,比如1变成滴答,2变成滴滴答。作为一点知识,我不妨罗列如下:
       1:滴答
       2:滴滴答
       3:滴滴滴答答
       4:滴滴滴滴答
       5:滴滴滴滴滴滴
       6:答滴滴滴滴
       7:答答滴滴滴
       8:答滴滴
       9:答滴
       0:答
       这是声音,听来如此。如果变成笔画,则如下:
       1:·_
       2:··_
       3:···__
       4:····_
       5:·····
       6:_····
       7:__···
       8:_··
       9:_·
       O:_
       假如我们把答(_)竖起来呢?可以想见,1234567890以莫尔斯电码的方式写出来,则是:·|··|···|····|······|····|···|··|·|。这是印刷体,看上去中规中矩,挺呆板的,也许还无法让你和小草联系起来。但我们知道——前面说过,滴答的关系是一比三,笼统地说也就是一长一短。而小草天生是长长短短的,用潘老的话说:十个手指都有长短,更何况小草。
       潘老指着画中的小草,激动地对我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不是小草,这其实是一份电报,是莫尔斯电码,长草代表答(_),短草代表滴(·)。”
       我当然明白了,而且,以我的专业知识,图中的小草我可以轻松将它转换成莫尔斯电码,详见如下:
       66431032997605231801064831945028539125859982
       作为一个搞地下工作的专业报务员,潘老的业务能力远在我那个亲戚报务员之上。据说以前邮局一般的报务员上岗要求是熟记五百个常用字,而潘老说他年轻时记住的字有二千五百多个。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查本子,当即认得出来,这则电报的内容是: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去邮局发电报,一个字是七分钱,标点符号算一个字。像这份电报,加上手续费也就是一元钱多一点吧,但李宁玉为了发送这份电报,付出了无价的生命。
       潘老现已记不清具体日子,但据他在数年前口述,何大草教授编写,成都青城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七月出版的《地下的天空》一书记载,是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夜晚,即原定时间的四天后,周恩来特使老K在杭州武林路一百零八号的一栋民宅里召开了相同的会议。会议开始前,与会的全体同志脱帽向李宁玉默哀一分钟,对她机智勇敢、视死如归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
       五
       最后来讲一讲肥原等人。
       肥原当然不知道以上这一切,可以想象,当肥原站在人去楼空的文轩阁客栈前时,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抓捕行动失败了!换言之,老鬼已经把情报传出来啦!然而谁是老鬼,情报是用什么方式传送的?此时的肥原已没有热情探究,他的热情都在松井司令官临行前给他的密信上。这也是一份密电,破译的密钥是时间,时间不到只能猜,时间到了即可以看。肥原打开密信,看见上面只有一句话:
       错杀小错,遗患大错。
       就是说,凡可疑者,格杀勿论。
       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指证肥原究竟杀了谁,据哨兵甲留下的回忆资料说,这天夜里肥原撤掉了岗哨和所有执勤人员,安排他们连夜回营。在他们离开前,看见张司令匆匆赶来陪肥原吃夜宵。哨兵甲说他回到营房后发现钱包不见了,怀疑是遗在房间里,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即赶回裘庄去找钱包,却发现东西两栋楼都空无一人。人是何时走的,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后来,除了顾小梦和王田香又再返回部队外,其他人:张司令、老金、白秘书、张参谋(胖参谋)及一名负责窃听的战士,均下落不明。哨兵甲认为,这些人都是被肥原暗杀的,进而他推测肥原后来被人毒杀,有可能是这些人的亲友们所为。
       潘老承认他对肥原不了解,但说到他遭人暗杀的事,老人家闪烁着浑浊的目光兴奋地对我说:“这年冬天,杭州城里经常传出有关肥原的小道消息,先是说有人出了十万块大洋请捉奸队去暗杀他,又有说出的是二十万块大洋。有一天,杭州的所有报纸都登了,肥原在西湖里遭人暗杀,尸首丢弃在岳庙门前,手脚被剁了,眼珠子被挖了,死状十分惨烈,大快人心啊。”
       至于是谁杀的,说法纷纭,有的说是我党的地下同志,有的说是重庆的捉奸队,有的说是张司令和吴志国的部下,有的说是顾小梦花钱雇的职业杀手,总之乱得很,不一而足。所以,肥原被杀之事,因为过于离奇而变得像一个传说,穿过了时代,至今都还在杭州民间流传。
       我很遗憾一直没找到顾小梦,听说她还活着,在台湾,后人很有出息,其中有个儿子是香港有名的大富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经常在内地活动,投了无数的资金,跟高层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我曾经通过朋友帮助与他的秘书联系过,希望去台湾见一下顾老。秘书没有问我为什么就挂了电话,决绝的样子使我看不见希望。据我掌握的资料推算,老人家明年该做八十五岁大寿了,在此我遥祝老人家长命百岁,福享天年!
       2006/11/7一稿
       2006/12/3二稿
       下部西风
       前言
       顾小梦!
       顾小梦!
       老人家像老鬼一样神奇地冒出来,让我的书稿难以结束——结束又开始。
       这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今年春节前,正是我的书稿(书名定为《新暗算》)紧锣密鼓地编发之际,某天下午,责任编辑阿彪突然给我挂来电话,懊恼地告诉我书出版不了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人指责我恶意歪曲史实,颠倒是非,玷污当事者的形象。我想跟他幽默一下,说:“这种事就像戒烟一样,我经历得多了。”阿彪并没有受我感染而放松下来说:“这一次不一样,对方来头很大,如果我们一意孤行出版,他们将把我们告上法庭。”我问“他们”是谁,阿彪说是一个姓×的先生。我说我稿子里没有×姓的先生啊,阿彪说就是顾小梦的后人。我头一下大了,因为这是我书稿的一个软肋:没有访到顾小梦。我曾想她在台湾也许看不到书,哪知道书未出版,她却已经先睹为快。
       原来,我无意中跟阿彪谈起过顾小梦及其后人的情况(有儿子是名满当下中国的大富豪),他们社长知情后很敏感,要求他把我的书稿作为重点选题上报相关部门审读。负责审读的同志鉴于顾小梦的富豪儿子是全国政协委员,跟高层有相当的交际,谨慎起见把审稿清样曲里拐弯地转到顾小梦手上,希望她过目给个意见。她的意见就是那样:不能出,你要出就上法庭。
       我两眼发黑……从采访到写完,这本小书折腾了我三年,悲惨的下场使我想起竞技场上的一句老话:倒下在离终点最近的地方。比李宁玉还惨!李宁玉虽然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但她是个胜者——生的光荣,死的伟大。我折腾三年,只换来一个词:白费心机。我突然想跟年轻人一样地骂人:我靠!
       别冲动。我安慰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于是,我诚恳地修书一封,托负责审稿的同志给顾老转去——我想,他既然可以让书稿与老人家见面,一定也可以把我的信转过去。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在我绝望之际,一天(今年两会期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顾小梦的女儿,看过我的书稿,她没有恶意指责我,甚至对书稿前半部分给予高度肯定,只是强调后半部分严重失实。最后,她表示她母亲想见我一下,希望我去台湾。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去台湾,拜见了顾老人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的美貌已无法在老人脸上捕捉到。人老了(八十六岁),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相貌,稀疏的银发,整齐的假牙,昏黄的眼珠,收不拢的目光……但老人家开口说话的声腔一下子让我把她和顾小梦联系在了一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凶巴巴的责问:“你为什么要颠倒黑白,把我写成汉奸!”
       声严色厉,怒气冲冲,断然没有一个古稀老者的慈祥。
       我想做点儿解释,刚张口便被她挥手打断。显然她积压了许多话要说,且似乎早在腹中预演过多次,一经开讲,如同在播放录音,前言后语,有呼有应,根本不容我插嘴。我惊讶于她超常清楚的口齿和思维,这么高龄的人啦,但说话的声音、底气和遣词造句的用心、讲究,一点也不比我差。起码要给她减掉三十岁!我想。
       她一口气对我这样说道:
       “你虽然说写的是小说,可谁都看得出来,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些人,就是我和李宁玉。是我但又不是真实的我!你去问问九泉之下的李宁玉,我是不是那样的?事实完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那个情报根本不是李宁玉传出去的,而是我!你知道吗?!”
       我不相信。
       我的不信虽没有说出口,但显然写在脸上。
       “你不相信是不?”老人家看出我的疑义,“你认为我想抢功劳?我要想抢功劳会来台湾吗?应该留在大陆当英雄才是。我不要功劳,我只要事实,情报就是我传出去的,这是事实,我不允许你们颠倒黑白!”老人家又是朝我一顿连珠炮,“告诉我,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这么诬蔑我?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姓潘的那个老不死!”
       她指的是潘老,我不敢否认。
       看我点头,顾老哼一声,狠狠地说:“这个老不死的,我猜就是他!他就想把什么好事都往李宁玉脸上贴,把他一家人都画成个大英雄,其他人都是汉奸、走狗。卑鄙!无耻!姓潘的,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胡说八道,我叫天劈你!你这个老骗子!老滑头!”
       老人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话语中不时夹杂着骂人的脏话和发烫的感叹号。好在她女儿在场,及时劝阻,总算把她的愤怒平息下来。平静下来后,老人家把我的书稿找出来,丢在我面前,依然气咻咻地责问我:
       “你觉得经得起推敲吗?你想过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下,肥原可能把李宁玉的尸体送出去吗?他为了抓老鬼可以把我们几个大活人都关起来,凭什么对一具尸体大发慈悲?就算李宁玉以死作证,让肥原相信她不是老鬼,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尸体送出去。没时间!晚上就要去抓人,谁有心思来管这事?不就是一具尸体嘛,丢一天有什么要紧的。何况你自己也写了,肥原还搜查她的尸体,干吗要搜查?就是不相信,起码是不完全相信。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放她出去?难道不放她出去肥原要吃官司不成?”
       “这……”我小心翼翼地说,“通过检查,发现李宁玉身上没藏情报……”
       “然后就相信了?”老人家一阵冷笑,“什么检查?就你写的那种检查吗?那种检查能证明李宁玉身上没有藏情报?笑话。她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如果要彻底检查必须开膛破肚,这样的话没一天时间根本检查不下来!既然没有彻底检查就不会有彻底的相信。然后你再想想,你是作家,应该有这种判断力,既然无法彻底信任她,怎么可能把她的尸体放出去,万一她就是老鬼呢?那种情况下,一个重要的会议马上要开,大家都很谨慎的,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计划。如果按你这么写要那幅画干什么?不需要,只要能让尸体送出去,什么都不需要。我敢说,外面的同志只要一见李宁玉尸体,不管她在遗言中怎么说,病死也好,车祸也好,那个会议绝对要取消。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就要取消,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老人的这一番话震动了我。
       震动是接二连三的。随后几天,老人家约我去了她建在乡下的别墅(离台北市区八十公里,有些证据珍藏在此)作全面访谈。毕竟年龄不饶人,每次她只能跟我谈一个半小时,其间她时而躺在杏仁色的贵妃榻上,时而坐在朱砂红的藤条椅上;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道来,带我走进了六十六年前那个我自以为熟悉、了解的世界。
       第一章
       一
       青藤,紫竹,鸟语;
       老人,暮年,世外。
       眼前的一切是我诚惶诚恐地走进老人家乡下别墅的第一印象。院落不大,但清风雅静,花香鸟语,听不见市声,闻不见俗气,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一栋三层小楼,红砖黛瓦,青藤攀援,紫竹环绕。客厅的布置中西合一,既有路易十四时期式的沙发、躺椅,又有纯中式的神龛、案台,香火袅袅,供奉着
       观音菩萨。尽管一见面老人脸上依然残留着昨日的愠容,但我发现精致的藤桌上已经摆好了紫陶茶具,由此我明白老人已准备接受我的采访。我心里窃喜,但决不溢于言外。我深感低调也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者、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
       当保姆将沏好的铁观音倒入茶杯,那缕缕清清的飘香,带着我和老人飘回那段不堪回首、却又惊心动魄的往事中。很明显,老人是经过一番精心的修饰的,她穿一套淡蓝色婆婆衫,飘逸而有质感,一只鸡血玉的手镯悄然地透出她的高贵和富有,白皙的皮肤密布着无法掩饰的老年斑。尽管萎缩的嘴唇涂抹了淡红色的唇膏,像在努力地守护多年的秘密,但此时此刻,我总觉得像走进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老年的场景:她们的眼神里都暗含着一种逝去的时光,和一种世纪老人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秘密和迷茫。
       “老人家,您说情报是您传出去的,我想知道您是怎么传出去的?”我直奔主题。
       “你应该问我,我为什么要帮李宁玉传情报。”老人反驳我。
       “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伪军!”
       “您是李宁玉的同志?”
       “那要看怎么说,如果对日本佬我们就是同志,没有日本佬我们又是敌人。”
       我恍然大悟:“您是重庆的人?”
       她淡然一笑:“哼,算你聪明,猜到了,我是军统安插在汪伪组织里的卧底。”
       我马上想到,她豪富的父亲一定也是军统地下特务。
       老人家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只像框一相片上是一架美式喷气式飞机:“那就是我父亲送给汪精卫的飞机,也是我们父女俩打入汪伪政权的见面礼、敲门砖。其实,飞机是戴笠送的,不过是借父亲的名而已。”
       我问:“这是哪一年的事?”
       老人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手镯,然后慢慢地用食指竖在双唇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捕捉记忆中的那粒沉浮半个多世纪又难以泯灭的尘埃……
       二
       那是一九三九年夏天,顾小梦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从青浦警校参加完毕业典礼,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一眼看见她家花园的葡萄架下,父亲夹着粗壮的雪茄,坐在红色的藤椅上,与一个中年人在谈事。从他紧锁的眉头和大口吞吐烟雾的样子看,顾小梦判断,父亲同来人的谈话并不愉快。也许是相当不愉快,因为她注意到父亲面色凝重,目光如炬。父亲在家里是很少露出这种神情的,甚至几个月前,父亲得知几百万的货物受战火侵袭沉入海底也没有这样,看见女儿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在女儿的记忆中,只有两年前,母亲猝然被鬼子飞机炸死的那一天,她不知噩耗,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父亲明明看见她却没有理睬她,而是转身而去,沉重的背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父女俩素有的亲热隔开了。
       客人穿一套黑色毛哔叽中山装,戴一顶天津盛锡福的礼帽,横架在鼻梁上的圆形墨镜透出几分神秘和傲慢。从放在茶几上的公文皮包看,顾小梦大体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不是军方的,就是警界的。她倾向是警界的,因为她刚从警校毕业,也许父亲正在与他谈她的未来。如果真是如此,她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出面的好。因此,她迟疑一下,悄悄退开,绕道回了屋。
       宋妈热切地迎上来,看她额头上挂满汗珠,连忙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她接过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宋妈:“那个人是什么人?”
       宋妈摇摇头:“不知道……老爷吩咐我不要打扰他们。”
       顾小梦把毛巾还给宋妈:“他来了多久了?”
       宋妈看看挂在墙上的自鸣钟:“一个多钟头了。”
       正说着,自鸣钟和外面教堂的钟声一齐响起来,咚——,咚——,咚——,像整个城市都准备起锚远行。两年前,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为了女儿的安全,把家从杭州迁到上海法租界,对门有一个天主教堂,每次,教堂钟声响起后,总有一队鸽子从他们家屋顶飞过,洒下一路的羽毛和哨声。
       上海的夏天是闷热的,顾小梦有些昏昏欲睡,她洗了把脸,想上楼去睡一会儿。但真上床睡了也睡不着,只好懒洋洋地翻看了几本《看客》电影杂志。不知过了多久,她起床来到窗前,恰巧看见父亲正起身与来人作别。那人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抚着父亲的肩,不时轻拍着。从父亲的表情看,有点无奈,又像在接受那人的安慰。
       最令顾小梦吃惊的是,父亲进屋看见女儿,那一向爽朗的开怀笑声没有了。她问来人是谁,父亲也是语焉不详,敷衍了事。怪异还在继续,吃晚饭时,父亲竟然用不停地给女儿夹菜代替了父女间素有的交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母亲撒手人寰,两个哥哥都在国外,顾小梦是父亲身边唯一的亲人,做父亲的对女儿便多了一份溺爱和纵容。顾小梦对父亲的反常颇为不满,发问又得不到切实的回答,一气之下,丢了饭碗,气鼓鼓地上楼去了。
       父亲吃完饭,上楼来看她,她终于爆发出来,对父亲大声嚷嚷:“来了一个黑衣丧门星是不是?把我们家搅得像个殡仪馆,难道他是阎王爷不成!”
       父亲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耷拉下头,沉沉地坐在女儿面前,幽幽地说:“孩子,爸爸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女儿振振有词:“是什么就说什么!”
       父亲拉起女儿的手,连连摇着头,欲言无语。
       顾小梦多少看出一些不详,握紧父亲的手:“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叹口气,闭着眼说:“天塌下来的事。”稍顷,父亲又睁开眼,表情严肃地说,“梦儿,天塌下来了爸爸还可以用万贯家产为你再撑起来,可是这回……爸爸……帮不了你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听他的。”
       顾小梦霍地站起来:“你是说下午那个人?”
       “嗯。”
       “他是什么人?”
       “他是小喽罗一个,关键是他代表的人。”
       “他代表谁?”
       “我们国家,这个破碎的国家——”
       三
       [录音]嗯,父亲告诉我那个人姓宋,是军统局第三处副处长。官职不高,上校军衔,但他身上有本证件是见官高一级的。这就是当时的军统,戴笠时代的军统,权力大得可以把太阳遮住,可以让你成龙上天,也可以叫你变虫钻地。据我所知,多年前,父亲曾与戴笠有过面之交,那时抗战还没有爆发,但国民党内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纠纷不断,军统的人四处招募同党,安插亲信。父亲是做军火生意的,跟军方接触比较多,戴笠有心想拉父亲加入军统为他当耳目。父亲觉得这不是个好差事,弄不好要鸡飞蛋打的,就没同意,付出的代价是给了军统一大笔钱。是破财消灾,花钱买个自由身的意思啊。当时军统还没有后来那么膀大腰粗,戴笠也没有后来那么飞扬跋扈,他收了钱,和父亲保持了一定的交情,有事打个电话,没事一般不联系。这次宋处长来访前,父亲就已经接到戴笠的一个电话,说是有要事相商,专门派了一个人来面谈。
       就是说,宋处长其实是代表戴笠来的。
       我父亲以为,所谓的有要事大概就是来跟他要钱要物的。抗战爆发后国库一天比一
       天空虚,而军统的开支一向很大,很多钱物只好从民间搜取。哪知道,宋处长却给父亲带来了一大笔钱,奇怪吧?事情蹊跷,必有隐情。说白了,戴笠这次不是来找父亲要钱的,而是要我父亲为军统做事。做什么呢?就是用这一大笔钱去买一架飞机,以父亲的名义送给大汉奸汪精卫,以博得汪贼的信任。当时汪精卫正在武汉积极筹备伪政府,军统需要有人打入到汪精卫身边去,戴笠看中了我父亲,就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做生意的天才,这种天才主要体现在他与官方、政界相处时善于把握分寸和机会。中国的商人要是不跟官方搭伙,生意是做不大的。但搭伙过了头,以商从政,商政不分,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弄不好要两头落空,一败涂地。我父亲始终记住自己是个商人,与官方、政界若即若离,亲疏有度,分寸把握得很好。八面玲珑,才能八面来风,这就是父亲的生意经。现在,戴笠要他为党国效劳,变成个地雷去埋在汪贼身边,这对父亲来说当然不是件乐意的事。但事关抗日救国的大业,父亲只有答应,没有退路——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样花钱买一条退路走。我父亲见多识广,看云断雨的能力比谁都强,他从戴笠备钱而来就已经看出,这次戴笠不会给他退路走的。既然这样,父亲没有什么犹豫,干脆地答应下来了。
       问题不在我父亲身上,而是我——对方提出要我也加入军统,做父亲的搭档,一起打入汪伪集团。当然,从道理上讲,这个要求很正当,既然花了大价钱把父亲弄过去了,我不过是搭父亲的便车而已,不费周折。捡个便宜,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但我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不想把我扯进去,因为他晓得,比谁都晓得,军统这碗饭是不好吃的,风险很大,生和死只有一纸相隔。我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两个哥哥都在国外,父亲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让我去冒这种风险?那天下午,父亲一直竭力说服宋处长让我置身局外,但对方始终不松口,不放手,让我父亲痛苦不堪。
       一边是国,一边是家,一边是神通广大的秘密组织,一边只是一个有点钱的商人,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但父亲还是不死心,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讲明后,最后决定:让我一走了之——
       顾老板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决心首先遭到了女儿的反对。
       顾小梦听罢父亲的话,非但不惊不诧,反而笑容满面地挽起父亲的胳膊,安慰父亲:“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吗?至少可以为我母亲报仇!不瞒你说,我还准备找人加入军统局呢,你不知道吧?”
       “胡说!”父亲严肃地告诫女儿,“你知道什么,那是个深渊,进去了出不来的。”
       “问题是很多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女儿的声音里透出藏不住的兴奋,她告诉父亲,军统局曾多次秘密地去她们学校物色人选,条件很高,被带走的都是班上最优秀的人。正因此,顾小梦格外憧憬加入军统,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岂肯放过?
       “不,这事你必须听爸的。”
       “不!我就不听,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
       在诸如爱情、前程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父母和子女一旦意见相左,最后败下阵的往往是父母一方。这天晚上,身为一代富豪的顾某感到特别的虚弱无力,他像只困兽一样,在静谧的花园里不停地走啊走,银色的月光不时照见他沧桑的脸上挂出泪花。
       四
       不久,顾小梦登上了美国威远公司的海轮,远渡重洋,名义上是度假,实际上是去美国接受秘密训练。当时国民政府在华盛顿郊区设有一个秘密训练基地,基地负责人就是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武官肖勃,他也是军统局驻美国站站长。受训期间,顾小梦从报纸上看到了她父亲赠飞机给汪精卫的消息,随后几年她和父亲一直作为汪精卫的忠实走狗遭国人唾骂。直到抗战结束后,军统方面才出具相关证据和证人,为顾老板及女儿恢复名誉。但五十年代,有人又对顾家父女的身份提出质疑,当时戴笠和宋处长都已不在人世,肖勃武官成了最直接又有力的证人。多年来,顾老人家一直把肖武官的证词当宝贝一样珍藏着,我有幸看到,全文如下:
       我可以作证,顾小梦是党国特殊战士,她曾于一九三九年九月至十月,在由我负责的国防部设在华盛顿的秘密训练基地受训,同窗七人,均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选送。其间,顾学习勤勉,作风正派,抗日救国之心溢于言表,不容置疑。学成回国后,我曾多次听到包括戴局长在内的军统内部人士讲起顾家父女忠心报国、功勋卓著的事例。抗战结束后,上峰对其父女忠勇报国的行为已作定论,如今有人试图改变事实,居心叵测,乃国人之耻辱。
       及:以上证词一式两份,一份由国民政府安全委员会存档,一份由顾小梦本人私存。
       证词打印在一页十六开大的白纸上,是原件,落款有肖勃本人黑色的亲笔签名和红色的私人印章及手印,经老人家同意,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了照片。
       第一天的采访到此为止,老人家一改以前对我的怠慢,有意要送我出门,在我的婉谢下还执意送我到客厅门口,并与我握了手。那是我握过的最无力的一只手,几乎只有一层皮,我握着它感觉不到体温和重量,轻得像纸糊的,随时都可能飘起来。我不禁想,好在她的记忆不像这只手一样无力。
       第二章
       一
       第二天我来访时,老人还没有下楼,客厅里只有女仆陈嫂,她正在把老人家的一副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旁边是拙作《密码》的复印件,由一长条形红木镇纸压着,显得有点贵重的意味。
       陈嫂和我简单寒暄后即上楼去把老人家搀扶下来,同时带下来的还有一只用竹篾编织成的小盒子,漆成褐色,透出油亮,显得古色古香。老人家甫一坐定,便吩咐陈嫂打开盒子,让我上前去看。我看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和一把断齿的破梳子、一支钢笔(白色笔帽)、一支唇膏、两只药丸、三块银元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绺头发。照片上的人扎着两根辫子,三十多岁,面目清秀,嘴巴抿紧,目光冷冷的。
       我一看照片就认出是李宁玉,那些东西想必就是李宁玉的遗物了。令我不解的是,有两样东西:白色笔帽的钢笔和断齿的破梳子,我在潘老家里也看到过,莫非这两样东西有双份?
       老人家听了我的疑虑后,又大骂潘老一通,然后言之凿凿地申明:“只有我这个才是真的,他不可能有!”
       我看她情绪又冲动起来,连忙安慰她:“是啊,要找这两样东西太容易了,每一个城市的旧货市场都可以买到,我相信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才是真的。”为了支开话题,我赶忙问她,“老人家,您是哪一年认识李宁玉的?是从美国一回来就认识她的吗?”
       “没这么早。”老人往沙发上一仰,有点不情愿地回答我。
       “我听说您从美国回来后,开始好像在上海警察局工作了一段时间?”我追着问。
       “是……”
       老人告诉我,她从美国回来时,她父亲已经是汪精卫的大红人、大汉奸,担任着上海特别维持会副会长一职,汪每到上海都要
       会见他。这时候她想去哪里工作都可以,但考虑到她是警校毕业生,一下去军队容易引起人怀疑,谨慎起见暂时落脚在维持会下属的警察局。其间通过父亲的关系,她被送去南京学习无线电和解码技术。其实,她在美国学的就是这些东西,学习不过是走个过场,学完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军方核心部门工作。当时汪伪政权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各敌占区都在纷纷组建伪军部队,其中总部设在杭州的华东剿匪总队是汪贼下大力气组建的一支嫡系部队,下设四个独立大队,分别驻扎在镇江、杭州、常州、上饶,是辅助汪伪政权稳定局面的一顶保护伞。
       “敌人的香馍馍,也是我们的香馍馍,”老人家淡淡一笑,举重若轻地说,“我们当然要安插人进去。谁进去最合适?上面的人开始打算盘了,最后打到了我和父亲头上。”
       “因为你们家就在杭州?”
       “这是一个幌子吧。”老人说,主要是因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她当时刚学完无线电解码技术,有条件打入敌人的机要部门,“反正不是电讯科就是译电科,都是掌握核心机密的部门,有以一当十的功效。”
       “最后你进的是译电科?”
       “嗯。”
       “你就这样认识了李宁玉?”
       “何止是认识哦。”
       老人感叹一声,拿起梳子翻来覆去地抚摸着,好像要用这把破梳子梳理已经日渐远去和模糊的记忆。看得出,老人家的手指已不再灵巧,使我担心梳子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良久,老人才开口:“就从这把梳子说起吧,我第一天认识李宁玉它是见证物,我最后一次看到李宁玉,也是它见证的……”
       二
       岁月回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时任剿匪总队司令的钱虎翼领着顾小梦来到译电科科长李宁玉的办公室。当时李宁玉像是刚刚洗过头,正一边埋头看着报纸,一边在梳着湿漉漉的头发。顾小梦惊讶于她的头发是那么秀丽,又黑又直,犹如青丝一般散开,垂挂在她脸前,红色的梳子从上而下滑动着,有一种诗情面意,又有一种藏而不露的神秘。从某种意义上说,顾小梦是先认识她的头发和梳子,然后才认识她人的。
       人其实一点也不诗情画意,虽然眉清目秀,肤色白净,但严肃的神情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顾小梦来此是汪大人批了字又打了电话的,钱虎翼介绍顾小梦时,专门突出了这点。顾小梦以为这一定会让眼前的顶头上司卸下上司的表情,上来对她热诚欢迎。但李宁玉不为所动,依然一副冷漠的样子,只冷冷地说一句:
       “欢迎。”
       惜字如金,语调如同她手上那把梳子一样,没有温度。
       顾小梦也要塑造自己的形象:一个依仗权势的富家小姐,涉世不深,任性,泼辣,不畏权贵,敢说敢为。所以,面对上司的不恭,她不客气地回敬道:“可我感觉到你并不欢迎我啊。”
       以为这会让李宁玉难堪的。
       哪知道李宁玉毫不示弱,掷地有声地告诉她:“我当然不欢迎你,你的来头太大了,我这庙太小,容不下你……?
       [录音]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像一对冤家啊,见面就干架。你可能会以为,她这么对我一定让我恨死了,不,恰恰相反,我反而对她有了好感,奇怪不?其实也不奇怪,我从小到大身边都尽是些讨好我的人,像她这样的很少见。物以稀为贵啊,她不按常理出牌,对我反而是一种刺激,让我觉得好玩,有意思。这是我本能的感受,也许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体会到。我想如果她像其他人一样,把我看成富家小姐,因为有来头,什么事都谦让我,纵容我,后来我们可能也成不了好朋友。当然,为了完成任务,我也会设法主动去接近她,笼络她,但不可能成为朋友。
       其实,我跟你说,冤家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一种类型的人喜欢与另一种类型的人交朋友,就是这个道理。我和李宁玉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我常说,她是南极的冰山,寸草不长,没有色彩,冷得冒气,没人去挨近她;我呢,哈哈,是南京的紫金山,修成公园了,热闹得很,什么人都围着我转。她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天,而且经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把沉默当饭吃;我啊,屁股上抹了油的,没事在办公室坐不住,到处乱串,跟人聊天斗嘴,打情骂俏,没个正经。这一方面是我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我麻痹敌人的手段。父亲曾对我说过,一个人的天性是藏不住的,与其藏,不如放,加上谁都知道我特殊的身份,我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年龄小有靠山的条件,装出一副富家子女不谙世事、玩世不恭的样子,做事不讲规矩,说话敢开黄腔,给人造成一种没心没肺的印象。当时我们处有电讯、译电、内情三个科,军官士兵加起来三十多人,我没有一个星期就跟大家混熟了。有一次,我还把全处的军官都喊到家里大吃一顿,父亲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私下又对每一个人都作了分析。分析到李宁玉时,父亲像个算命先生一样的作出预见,说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我问他为什么,父亲说因为我们要的东西很多都在她手上。父亲的意思其实是说,我要出色地完成任务,必须要跟她交成好朋友。
       所以,我平时一直努力接近她,比如买了什么衣服去找她,就款式、颜色征求她的意见,再就是工作上的事经常找她讨教,一份电报我明明知道怎么译,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请她指点。总之,我变着法地同她套近乎,拉私交,但效果很不好。她始终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我爱理不理的,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外,一概不跟我有任何其他往来,让我束手无措——
       情况在过年后发生了转机,那天顾小梦刚刚步入办公室的楼道,就看见李宁玉和一个男的吵得不可开交,一大堆人簇拥在走道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金处长一人在劝阻。但劝不住,那男的火气很大,跳上跳下地骂李宁玉是婊子,扬言要打断她的腿,不准她再踏进家门。
       骂是这样骂,但谁想到他会真的出手打人,把李宁玉打得嗷嗷叫,把金处长吓得往一边躲。其他人见势不妙,有的往办公室里缩,有的下楼去喊卫兵,反正都没有挺身而出,只有顾小梦及时冲上去,死死护住李宁玉,同时对那男的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都往他身上泼,直把他骂得灰溜溜地走了。
       三
       我知道,此人就是年轻的潘老,他上门来兴师问罪,其实是和李宁玉合演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把李宁玉赶出家门,让她晚上不回家,呆在单位里,以便可以随时盯着单位上的事。后来,上司果然给李宁玉分了一套单身宿舍,吃住都在单位上,成了一个活寡妇,只有中午才回家看看孩子——其实是带情报回家。
       这一切,当时顾小梦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她格外同情李宁玉。当天晚上,李宁玉有家难回,无处可去,她叫父亲司机开来车,把李宁玉接回家住了一夜。李宁玉假戏真做,也接受了这份好意,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陡然走近,后来给李宁玉分的房子又跟顾小梦的宿舍在一个楼道里,等于是上班下班都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人关系就越发近了,经常同进同出,跟对姐妹似的——
       [录音]那时我经常回家,只要手上有货,打个电话,司机就来接我了。只有周末,
       不管有没有情报我都要回家过过馋瘾,食堂里的伙食太差了。一般周末我回家都爱叫上她,她不是次次答应,但答应的也不少。慢慢地,她跟我父亲也熟了。父亲觉得她沉默寡言、独善其身的性格很适合做我的搭档,曾建议我设法发展她。那时,我们根本没想到她是延安的人,是共产党。话说回来,正因为她是,所以她才那么愿意接近我们,她开始对我冷淡其实也是接近我的一种策略:欲擒故纵嘛。她想从我和父亲身上打探汪伪政府高层的秘密呢,你说这地下工作做得累不累?早知道如此,挑明说就是了,何必搞得这么复杂?毕竟对日本鬼子及其走狗汪精卫,国共还是有很多共同立场的。可是不行哪,谁都想做蒙面人,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稍微的泄露,露了搞不好要杀头的!
       刚才说了,父亲曾建议我去发展她,但不久重庆来人偶然听父亲说起这事,把我紧急叫回家,坚决不准我去发展她——任何人都不准发展!为什么?就是怕万一发展不成,坏了大计。父亲是重庆花重金养的一条大鱼,怎么能去冒这种险?这好比让一个将军去敌人营地抓舌头,得失太悬殊,太愚蠢。别说去发展新人,就是当时我们身边很多军统同志,有些是绝对的老同志了,上面也严禁我们跟他们接触。当时江浙一带有我们很多自己人,知道我和父亲身份的没有几个,为什么戴笠死后有那么多人对我和父亲的身份提出质疑,原因就在这里,他们不知道,没听说过。他们以为我父亲用收买汪精卫的老办法把戴笠也收买了,现在戴笠死了,就想正本清源呢,荒唐!其实,他们中很多人的命都是我和父亲救的。
       话说回来,如果当时上面同意我去发展李宁玉,说不定我早就能够知道她是共产党的人啦——
       老人家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她:“您到什么时候才知道她是共产党的?”
       “进了裘庄后。”老人家干脆地说。
       “难道这么久您一点都没有觉察吗?”
       “你觉得呢?”老人家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
       老人家又问我:“难道你真觉得我会那么差劲,连一份内部电报都破译不了?”
       说的是那份南京来电。
       老人家告诉我,虽然这份密电临时加了密,但这种小把戏根本难不倒她。“要知道,我是从美国受过专业训练回来的,后来又去南京学习过,像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都识不透,我不是白学了?我会那么笨吗?我要这么笨的话能活到今天吗?”老人没好气地甩给我一连串责问。老人告诉我,她其实早已破译了那份密电,根本不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破译不了才去找李宁玉求助。
       我不禁要问:“既然您已经破译了,为什么还要去请教李宁玉?”
       老人冷笑道:“你不是问我这么长时间对李宁玉是共产党有没有觉察吗?我其实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想,要没有觉察我会去请教她吗?”
       也许是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原因,老人说话总爱绕来绕去,话说一半,半遮半掩,搞得我很累,像在做智力游戏。游戏结束了,我知道,老人家当时对李宁玉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正因为有怀疑,当她译出电报后,发现事关老K及共产党在杭城地下组织的生死存亡,所以才装着破译不了去请教李宁玉。
       “我哪是在请教,我是在碰运气,如果李宁玉确实是共产党,我算是做了件好事。”老人这样解释道,舒了口气,又进一步解释道,“不过,我也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求证李宁玉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老实说,当时我对她的怀疑没有任何证据,甚至连有感觉都谈不上,只是凭我父亲说的一句话。”
       四
       顾老板说什么了?
       顾小梦历历在目。那是一九四lo年的中秋节,顾小梦和李宁玉在大半年的亲密交往后,关系已经火热,堪称姐妹。有一事例可以说明两人关系之亲之深,就是简先生。简先生曾是个进步青年,热爱文艺,但他本性贪慕虚荣,爱出风头。为了满足虚荣心,他可以把进步青年的一面丢掉,替鬼子伪军演伪戏,唱赞歌。他拜倒在顾家的屋檐下,对顾小梦逐蝶追蜂,同样是为了贪慕虚荣。他哪里知道顾小梦是干什么的,道不同,不相谋。但顾老板却慧眼瞅见了与他相谋的价值,他是名演员,年轻一代汉奸的代表,与他攀亲结缘不正说明顾家人跟他是一路货色?多么好的掩护!于是,顾小梦开始跟简先生演戏,电话,情书,约会……一切按爱情的套路,按部就班,步步为营。这戏演了对保护她身份是有好处的,但对保护她的贞洁是有风险的,尤其是进入了约会阶段,花前月下,万一他动手动脚怎么办?必须要请人作陪。请谁?李宁玉。回回都是李宁玉。这么私密的事情都让她掺和,可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这么好的关系,过节了,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营区吧?
       这个中秋节,李宁玉一生中最后一个中秋节,是在顾老板家里过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毕竟夫妻不和、有家难回等都是假的,皓月之下,李宁玉思亲心切,借故提前走了。顾小梦本来就决定晚上在家陪父亲团圆,没有随行,只送到门口。送完人回来,顾老板当着皓月冷不丁地问女儿:“你觉得你的李姐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
       顾小梦很诧异,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顾老板说:“现在新四军主力都在江南,我估计共产党肯定也会在你们部队安插他们的内线。
       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就是李宁玉呢?
       顾老板说:“我也没说肯定是她,只是随便想想而已。不过按常理分析,共党要安人进去一定会安在核心部门,无非就是那几个处,你的军机处,王田香的特务处,还有就是秘书办。现在我们当然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个处,但假如是在你们处,我觉得是李宁玉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你处里的人我都见过,那些人吃不了这碗饭的。”
       原来,顾老板的结论是分析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但不乏道理,顾小梦自己也觉得,他们处里其他人都清汤寡水的,一眼能看见底,唯有李宁玉,她们虽然如此相熟,她还是看不透她,加上父亲这么一说,她有点被点醒了似的。就这样,正是这个中秋之夜,顾小梦对李宁玉埋下了怀疑之心,并于日后开始暗中试探她。遗憾的是,正如老人家说的:直到最后(进裘庄前一天),她的试探还是没有结论,还处在试探的过程中。
       这天下午,老人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仰天的感叹:“她藏得真深啊!”
       第三章
       一
       春雨霏霏,淅淅沥沥,把空气中的热量洗劫一空,乡间的空气更是清新如初。由于下雨路滑,同样的司机,同样的车子,同样的距离和路线,却比前两次多开了二十分钟。我有点迟到了,心里惶然,怕老人家责难。但同时,有种欣然却抑制不住地沉浮在我的心间,驱之不散,斥之不退……一路上,我都在想,老人家解构我小说的序幕昨日已经拉开,今天一定会向纵深推进。会是什么样呢?
       良好的天气给老人一副好精神,已有的铺垫促使我们快速进入正题——裘庄。老人家说,尽管她对司令深夜把大家召集到裘庄深感蹊跷,但做种种猜测终是云里雾里,无果而终。她承认,在没有破译张司令那首踌躇满志的打油诗之前,她根本想不到事情是
       这样。所以,之前是没什么可说的,之后嘛,她马上想到李宁玉就是共党——
       [录音]嘿嘿,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是面对这几个人——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我怀疑就是她。后来(下午),当张一挺在会上明确事情跟南京来的密电有关,我就更加相信肯定是她,那是我给她下的套子。我有点得意,心想终于把她试探出来了,但更多的是沮丧,因为我预感这次她不可能蒙混过关。说真的,预先把吴志国扯进来,这是李宁玉的杰作,我当时确实也无法断定吴志国有没有进她办公室。我没看见,没注意到。但是,根据她说的,吴找她是为了打听密电内容是否跟人事任免有关这一点看,我觉得她是在撒谎。为什么?因为谁都知道她嘴巴严,脾气怪,不好打交道,吴志国真要打听不应该去找她,而是找我,这是一。二,即使吴进了她办公室,找她问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也不会说的。当时电文还由我在抄录,还没有报上去呢,她怎么可能说?总之,我当时几乎百分之百地认定,她在撒谎,她就是老鬼。
       然后你想想,知道她是老鬼后我会是什么心情?跟你说,不论是以公还是以私,我都不希望她被揪出来。我想帮帮她,虽然这种可能性看上去已经很小,但我还是想试试看,死马权当活马医吧。那么我能做什么?说实话,让我平白无故地指控吴志国或者金生火,我不敢,因为万一指控不成,咬不住他们,最后还是李宁玉被咬出来,我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连我的老底也被揭穿。这是玩火,风险太大,我玩不起,不敢。我能干什么?就那样,你书稿里已经写了,耍大小姐脾气,不接受审问,跟白秘书胡闹,乱说,然后中午故意不去吃饭,跟卫兵套近乎,让姓简的来找我等等。我做这些目的就是想搅浑水,让肥原来怀疑我。我不怕被怀疑,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老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只想给李宁玉赢得一点机会,让她趁机逃走——
       顾小梦自然要跟李宁玉合谋、商量。可万万想不到的是,顾小梦的一番好心居然被李宁玉当作了驴肝肺……
       二
       这是午后的事情,李宁玉吃完午饭回来,看到顾小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问她怎么没去吃饭。
       顾小梦坐起身,狠狠地看着她:“我正要问你呢,怎么还吃得下饭!”
       李宁玉安慰她:“你太脆弱了小梦,这种事……咱们身正不怕影斜,你怕什么怕。”
       顾小梦冷笑:“我是身正不怕影斜。”
       李宁玉也一笑:“所以,你不用怕。”
       顾小梦盯着她:“可你呢?”
       李宁玉反道:“我怎么了?”
       顾小梦诚恳相告:“李姐,你别骗我了,我知道。”
       李宁玉怒目圆睁:“你知道什么?难道你怀疑我?荒唐!亏我还把你当姐妹相看,我简直瞎了眼了!”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顾小梦说,“你睁大眼看着吧,终归要水落石出的,我看你到时会怎么想!”
       [录音]怎么想?我当时完全糊涂了,从她气愤的样子看我好像真冤枉她了。但你知道我没有冤枉她,她是在演戏,演得真像啊!真的,我搞地下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所以不领我情是有原因的:一,她料定肥原必定要验笔迹,而一验笔迹她就有了替死鬼,她不怕;二,她已经注意到,四周到处是便衣和暗哨,想逃是逃不走的,只有负隅抵赖,顽抗到底。还有,她当时为什么不跟我多说,故意装着生气走掉,是因为她已经发现屋里有窃听设备。你看,她多有心计,多了不起,啥事都看在眼里,算在心里的。
       到了晚上,一验笔迹,肥原果然上当了,把吴志国带走了。那时候我真以为我冤枉她了。所以,后来我也不搅浑水了,你在稿子里说肥原是第一个排除我的,差不多吧。后来我发现是吴志国后,我才不会为他去做什么呢。就在当时不久前,吴志国在湖州杀了我们几十个兄弟,假如他是老鬼,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看作一家人。啊,那段历史太复杂了,别说你们年轻人,就连我们这些当事者,有些事也是难以理解啊——
       我怕老人家又扯开话题,趁她感叹之际及时问她:“顾老,那后来您是怎么发现李宁玉是老鬼的?”
       “纯属偶然。”老人苦笑道,“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吧,命中注定我要帮她。”
       “是哪一天呢?”。
       “就是那一天,”老人家看我一眼,干脆说,“她闹胃病的那一天。”
       三
       即使经过了半个多世纪,老人家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依然清晰地记得。
       事情发生在从餐厅回去的路上,李宁玉因为刚犯过胃病,疼痛未消,走得慢。顾小梦最初还搀扶着李宁玉的胳膊,后来,快走到大门进来的路口时,李宁玉笑着推开她的手说:“没事的,我自己可以走的。”说着,随手丢掉了拿在手里的两只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子,其中有一颗滚到路边。
       顾小梦笑道;“看来这胃药还真行,好像吃了就见效了。”
       李宁玉答道:“是,我一胃疼就吃这药,挺管用的。”
       俩人就这样聊着,跟在肥原他们后面。其实大家为了顾及她们都走得不快,但她俩还是落在最后。就是两三米,三四米。
       老人家告诉我,胡字养胃丸是一种中药,圆圆的一粒,药粉里兑有橄榄油,所以药丸是半湿的,而且必须保湿,干了就失效了。以前主要是靠用油纸包着保湿,效果并不好,时间一长就干了。后来日本人给它设计了一个塑料壳,药丸放在塑料壳里,塑料壳外面又封了蜡,保湿效果大大提高,放上一年两年都没问题,吃的时候只要把蜡剥掉,然后掰开塑料壳就行了,而塑料壳照样可以对接成—个完整的壳。
       “你看,就是它。”老人家从竹盒里拿出一只药壳子,对我晃了晃说,“那时经常有人吃了药还把塑料壳留着,觉得好好的一个壳子丢了可惜了。其实留着也没什么用,顶多是送给小孩子玩。所以,我看她随手把塑料壳子丢了也没怎么在意。”
       其实,李宁玉并不是随手丢的,而是挑了一个人来人往必须要走过的大路口,最显眼的地方。有一颗当时滚到路边了,她还装着无心的样子把它踢到了路中间。她必须这样做——把它们置于显眼的地方,让明天可能再来联络的老鳖可以轻易看得到。正如潘老说的,老鳖和李宁玉之间是有联络的暗号和密语的,比如这天中午,在餐厅里,老鳖第一次出来明显是有意显摆给李宁玉看的。准确地说,是在通知她:我在这儿,你如有情报尽快做好传送的准备,我回头还要出来的。可再次出来时,他为何只探一下头就回头了?是因为他看到李宁玉左边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这支钢笔就是暗号,告诉他:有人盯着,不要来跟我联络。所以,老鳖一见它就掉了头,一去不返。
       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子也是暗号——
       [录音]后来李宁玉告诉我,她的情报平时主要靠三种方式传送出去,第一种也是最安全的一种是,中午她趁回家看孩子之机把情报带回家,由潘老头交给老虎。这种方式安全是安全,但时效性差,因为潘老头在报社上班,回家晚,一般九十点钟才能到家,所
       以只适合传递时间要求不高的情报。如果遇到急件或特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接收并传送。所谓急件是指当天晚上必须交到老虎手上的,这类情报的传递方式是,李宁玉把情报藏在垃圾中,丢在我们楼下的垃圾桶里,垃圾袋上有标示,老鳖可以一眼认出哪个是李宁玉丢的垃圾。老鳖收垃圾的时间是吃晚饭前后,晚上六七点钟,然后到琴台公园门口交给钱虎翼的二太太,就是老汉,最后由她转给老虎。王田香手下那天晚上截获的就是这类情报:急件,老汉正是在接到情报后,去给老虎送去的途中被敌人抓捕的。
       再说,遇到特急件又是一种方式。特急件必须要在短时间内送给老虎,但老鳖收垃圾的时间是固定的,两个人又不能直接接触,一旦有特急情报李宁玉怎么通知老鳖?就要靠胡字养胃丸的塑料壳了!李宁玉确实是有胃病的,胡字养胃丸是一种专门养胃的中药,没有副作用,又是本地产的,价廉物美,李宁玉平时经常吃,有的是药壳子。你看,这东西的大小跟一只桂圆差不多,颜色又是黑色的,丢在路上,有心的人一定看得到,对无心的人来说就是个垃圾,谁都不会去理会。即使理会也没关系,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有的话也是一团烂泥或小石子什么的,那是为了给它增加一点重量,免得被风刮走。总之,里面并无情报,它仅是个提醒,告诉老鳖:有货,速去取货——
       货在哪里?
       药壳子里。
       但这个药壳子不是路口的药壳子,而是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路口的只是发出通知,没货,货是在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里。
       四
       此时,我端详着已经被六十多年时光老化的药壳子,禁不住惊叹李宁玉传递情报方式的奇特和机巧。药壳子的开口处有卡槽,开合方便,打开是两个半圆,合上,严丝密缝,防雨防水,是很适合装货的,而且老鳖要拿取也很方便。每天,老鳖上班总是先要去路口看看,中途也会不时地去看看。可以想象,一旦在路口看到药壳子,他必将寻找一些垃圾去倒,然后顺手把李宁玉放在垃圾桶边上的药壳子(装了货的)取走。这就是特急件,老鳖取得后会立即去找老汉,老汉又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找老虎,特事特办。
       不用说,顾小梦在路口看到李宁玉丢的那两只药壳子,是李宁玉专门给老鳖丢的暗号——通知,通知老鳖有货——去垃圾桶取货。但当时顾小梦不可能去在意这些,包括后来,她们走出一段路后,李宁玉假装鞋带松了,特意走到一只垃圾桶边,把脚放在垃圾桶上系鞋带,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有什么不对?”老人家自问自答,“因为她人不舒服嘛,找个垃圾桶放一下脚,免得弯腰,很正常的,我根本没想到这还有什么秘密。”
       所以,李宁玉停下来系鞋带,顾小梦就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后来她回头看她,也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疑心,要偷看什么,完全是随意地看一眼。但就这随意的一眼,刚好让她看见了李宁玉的秘密。
       “我刚好看到一只药壳子从她的手心里漏出,跌落,滚落在垃圾桶边上。”老人家对我兴致勃勃地说,“她做得很巧妙的,不是专门丢抛的,而是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丢的,好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可以想象,李宁玉的手里早捏着这只药壳子,趁系鞋带时松开手,药壳子就顺着垃圾桶滚落于一边。
       老人家说:“我看见的恰好是这一瞬间,一秒钟。”
       就是这一秒钟,顾小梦起了疑心。
       “因为太奇怪了,”老人家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就这么几只烂药壳子,干吗不一把丢了,还分两次丢?而且,这一次明显是不想让我看见。”
       你不想让她看见,她就非要去看看不可。回到楼里,顾小梦借故说把房间钥匙丢在餐厅里了,又回头去了一趟餐厅,途中把三只药壳子都捡了。她没有马上打开看,先回去,开了房间,让李宁玉进去,自己则回头去了卫生间。此时天已微黑,厕所里暗得不行,她打亮电灯,用指甲——抠开药壳子察看。
       第一只是空的。
       第二只也是空的。
       第三只——垃圾桶边上的那只——让她惊呆了!里面有一张纸条,这样写道:
       急!!!
       老K行踪被敌破悉,我也被怀疑,软禁在此。务必取消群英会。老鬼于裘庄。
       就这样,李宁玉的秘密像个婴儿一样,赤条条地摆在顾小梦面前。
       然而,更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虽然灯光昏暗,顾小梦还是发现了李宁玉更大的秘密!此时,顾小梦已经完全猜到吴志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李宁玉栽赃的结果,她模仿吴的笔迹写了那纸条。但现在吴志国已被关押起来,甚至是死了(肥原骗李宁玉吴已自杀并以死指控她是老鬼),若再用吴的笔迹显然不对头;顾小梦想,这下李宁玉应该只能用自己的真迹了吧。但纸条上的字怎么看都不像李宁玉本人的。
       是谁的呢?
       经过再三辨认,顾小梦认定这是她的笔迹!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把我当枪使!”时间没有消逝老人家的惊愕和愤怒,她呼天喊地地叫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顾小梦像遭雷击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完全被击垮了,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李宁玉觉得不对头来厕所找她,她才恢复了神志。清醒后的她,神志里只有一介字:恨!
       老人家说:“当时我恨死她了,什么姐妹啊,旧情啊,一笔勾销。我准备去告她!”
       李宁玉可能看出有些不对头,把顾小梦拦在门口;问她怎么了。
       顾小梦臭骂她,让她滚开。“别碰我!”顾小梦推开李宁玉,“你的手太脏了!你的心太黑了!只配去死!”
       由此,李宁玉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死死抱住顾小梦,不让她走。愤怒消耗了顾小梦的体力,她挣扎两下又软倒在地上,刚才捏在手里的药壳子和纸条一下松开,散落在李宁玉眼前……
       五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李宁玉知道,这个时候抵赖已经没有意义,只会激怒顾小梦。她选择了承认。光承认没用,关键是要解释,李宁玉说她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顾小梦肯定不是老鬼,肥原不会怀疑她;即使肥原怀疑她,她父亲也有本事把她救出去。云云。
       什么逻辑嘛!但这时其实不在乎说什么,而是只要说,不停地说,无话找话地说,狡辩也好,撒谎也罢,都是示弱,是求情哭又不能大声哭,只能悄悄哭。李宁玉死死抱着顾小梦,对着耳朵一边泣一边诉:
       “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吧……你不原谅我只有死路一条,你忍心让我死吗……我死了两个孩子都成孤儿了,他们都很喜欢你,整天在我面前嚷着要见顾阿姨顾阿姨……小梦,李姐对不起你,我是没办法……可怜我两个孩子,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泪流满面,恳求顾小梦原谅。泪水软化了顾小梦激烈的情绪,但离原谅似乎还有十万八千里。于是,李宁玉又使出一招——
       [录音]她以为我和姓简的是真心相爱,骗我说我简先生是她的同志。
       开始我根本不相信,但她说得有理有据,一是一,二是二,一件一件的事情摆出
       来,让我感觉他们好像真的十分熟悉,比我还熟悉。她说的大多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但也有几件我知道确有其事,比如她说筒先生曾秘密去过重庆,这我知道是真的。还有,他平时也确实在看一些进步书刊。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她还说,姓简的之所以来跟我谈朋友,目的就是想发展我做他们的同志。
       那个姓简的根本不是她的同志,她之所以这么凭空捏造,是因为我当时无法找姓简的去对质,乱说的,目的就是想稳住我。嘿嘿,她哪里知道,她说这些对我毫无作用,我根本不爱那个小白脸,更不可能做他们的同志——哪怕姓简的真是她的同志。
       更荒唐的是,她居然当场动员我做她的同志,让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从大道理说到小道理,从岳飞说到秦桧,从当伪军的可耻说到做汉奸的无耻,我听了非常反感,很不客气地骂她,嘲笑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反正肯定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像她说的那么无耻,讲了一些过头话,让她一下怀疑到我的真实身份——
       李宁玉从顾小梦无序的谩骂中发现了新大陆,于是又使出一招:威胁!
       李宁玉说:“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现在我认为你更应该帮我,国共一家,你不帮我反而去告我,天地不容!”
       顾小梦发现不对,想退回去:“你知道什么!谁跟你一家!”
       李宁玉咄咄逼人:“你不要逼我,你要敢告我我也就告你。我跟你同归于尽!”
       顾小梦嘴硬:“你去告啊,现在就去!”
       李宁玉冷笑:“你同意,恐怕你父亲不同意吧?你我都是小鱼,抓了杀了肥原也不会高兴的,可把汪贼身边的大鱼抓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顾小梦哪是李宁玉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顾小梦已心浮气躁,方寸全失。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以至于父亲的身份都被她知道了。其实,她并没有说什么,顶多是翘了下尾巴而已,只是李宁玉太敏感,悟性好。见风知雨,揪住她尾巴,连蒙带吓,连哄带骗,不依不饶,把她逼得无路可退。最后。顾小梦不得不缴械投降,与李宁玉临时达成一个谅解协议:既不告她,也不帮她。结果,李宁玉反而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说到这里老人家感慨颇多:“这个李宁玉啊,简直是狐狸投的胎,贼精!她太狡猾了,一般人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一定会慌得不知所措的。可她只摸到了一点皮毛就对我发起反攻,反而一下子捏住我的短处,让我左右为难,告和不告都不是,上和下都不是。所以,我说她天生是搞地下工作的,天生有一种处乱不惊、临危不惧的本领。”
       我看见故事的核心已像花朵一样绽放,老人的谈兴也正浓,顾不得时间已到,催她继续往下说。但陈嫂不容,她以职业的眼光注意到老人的眼角冒出的眼眵,告诉我这是她疲倦的信号,劝我该走了。我稍有犹豫,她像一个学人一样谆谆诱导我:“一个孩子的疲倦可能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你疲倦了可能睡一觉也就恢复了,但她至少要几天才能恢复得过来。”
       言下之意,我不要因小失大。
       这天傍晚,我返回城里,无限的遐思让我一夜未眠。
       我主要在想两个问题:一,这种情况下(李、顾两人反目成仇),是什么原因促使顾小梦最后决定帮助李宁玉的?二,顾小梦是怎么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的?对第二个问题,我尚有感觉,心想最现成的办法就是把三只药壳子如数归回原处,等第二天老鳖来取走即是。相比之下,第一个问题我觉得要复杂得多,因为两人当时已交恶,以顾小梦的性情看,要她快速改变主意,难度很大。她与李宁玉达成不告协议,是迫于无奈,那么是什么最后改变了她?
       第四章
       一
       第二天,老人家看我眼圈发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告之:一夜未眠。老人家爽朗地笑道:“你有什么好失眠的?该失眠的是李宁玉啊。”由此直接进入了话题。
       可以想象,李宁玉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怎么睡得好呢?作为老鬼,她比谁都提前预知到事情的不妙——刚开始就觉察到了。那天晚上,张司令在电话上问她有没有把下午南京来的密电告诉过谁,她立刻想到出事了——她送出去的情报被拦截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把这个情报丢在垃圾桶里,事隔几小时后张司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这个,她当然会这样想。这不需要什么特殊才能,一般人都能想得到的,所以她才先知先觉地把吴志国拉上,用老人家的话说,这绝对是她的杰作!
       吴志国是注定要有这么一天的。顾小梦后来知道,李宁玉早就开始在练别人的字,主要练的是吴志国,然后有她,还有白秘书和金生火等。这些人的字她都能照葫芦画瓢,画个八九分像。她从小画过素描,临摹能力特别强。其中,吴志国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练的,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笔一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如同他出。平时她都是用吴志国的字体传情报,目的就是要给这个剿匪英雄栽赃,要叫他稀里糊涂地不得好死。这是蓄谋已久的,只是此次时机不好,是在她无备的情况下。她曾设想过,最好的办法是趁她外出之机搞一个假情报把吴志国套进去,这样对组织上不会造成伤害,她自己也可以免除怀疑。但现在的情况很糟糕,首先这情报是真的,而且很重要,敌人把它拦截了,组织上不明真相,对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很不利;其次,她自己也难免要被卷进来。
       果不其然,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她所料,情报被拦截,敌人开始画地圈牢,寻找老鬼。本来她以为有吴志国作抵挡,敌人最终是怀疑不到她头上的。就是说,卷进来她倒不怕,因为她知道吴志国会替她受过的。她怕的是人被软禁在此,情报无法传送出去。所以,上午她发现老鳖来此地找她,真是喜出望外。她以为,这下她有望把情报传出去了,没想到这天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
       [录音]首先,她没想到肥原会盯上她。据她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并不知道吴志国是真死还是假死,只是通过分析觉得真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吴志国没死,他又是凭什么说服肥原,让肥原盯上她的。李宁玉在这件事上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也是肥原后来咬住她不放的原因。
       其次,她更没想到我会从半路上杀出来给她添乱。我冷不丁地冒出来确实让她意外,措手不及啊。虽然由于我多嘴饶舌被她识破身份,一时稳住了我,答应不告她,但她毕竟伤了我感情,难免怕我在背后出卖她。我们相处这么久,她非常了解我是个什么人,任性,好强,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当时一定很想彻底稳住我,让我彻底保持沉默。
       说实话,以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告发她的念头我是没有了,怕她反咬我。但要让我原谅她也是不可能的,帮她就更不可能了。我希望她去自首,这样对她对我都好。可是她说,在没有把情报传出去之前她决不会去自首,甚至她还跟我谈条件,如果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就去自首,你说荒唐不?我让她别做梦。她说,不能把情报传出去,她活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死了。我说那你就去死吧,上吊,吃毒药,吞刀子,随你便。总之,我
       很决绝的,多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我觉得不告她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绝不可能再帮她。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我一套一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
       二
       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平日里不开口的李宁玉竟口若悬河,令顾小梦大开眼界。
       老人家告诉我,这天夜里她从厕所回到房间,手脸都没洗就上床了。李宁玉也是,回来就上床睡了。前半夜,两人各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两个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失眠的声音。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李宁玉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是在处理窃听器。
       李宁玉早警觉到敌人在她们房间里装有窃听器——每一个房间都有。下午肥原对她承认白秘书是在被秘密地怀疑,等于告诉她会议室里也有窃听器。此刻,她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跟顾小梦说,可想到猫在黑暗里的窃听器,她一直忍着。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以为她们睡着了,她拔掉窃听器听筒的导线也不致于被怀疑。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密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没有了被窃听的顾虑,李宁玉叫醒顾小梦,开始对她口若悬河:从家史到身世,从出门求学到参加革命,从公开追随国民党到秘密参加共产党,从浪漫的爱情到革命的婚姻,从做母亲到当寡妇,从亡夫到假扮夫妻……从小到大,从前到后,滔滔不绝。简单地说,李宁玉出身在湖南的一个开明乡绅家里,十六岁那年她随哥哥(就是潘老)到广东就学。哥哥读的是黄埔军校,她读的是女子医校。读书期间,家乡闹革命,父亲作为当地第一大土豪被红军镇压,就地枪决。毕业后兄妹俩立志为父报仇,先后加入国民革命军,奔赴江西、湖南前线,参加围剿红军的战斗。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她哥哥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她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哥哥九死一生(在执行枪决的刑场上被同志相救),大难不死,而丈夫却在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期间,在家中看报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当时她身上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看着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她腹中的孩子也变成了一团血,跟着父亲走了……
       说到这里,李宁玉再也忍不住悲伤,呜呜地抽泣起来,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顾小梦的身上。泪水模糊了顾小梦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强压住恻隐之情,不为所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宁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小梦,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我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只要你对肥原一张嘴,我哪怕是猫投胎的,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马克思。我们姐妹一场,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让你了解我……”
       顾小梦突然打断她:“废话少说!我已经说了,不告你!”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李宁玉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谢谢你,小梦,你能原谅我说明我们的友情还在。”
       顾小梦打掉她的手:“少来这一套!我跟你没有友情,只有交易!”
       说到交易,李宁玉表示她愿意为顾小梦做一切,只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把情报传出去。李宁玉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个人友情,至少还有民族家国之情,你总不希望看到我们的同志被肥原抓杀吧?”
       顾小梦哼一声,冷笑道:“我差一点都成第二个吴志国了,你还有脸跟我谈什么民族家国友情?”
       李宁玉幽幽地说:“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志……”
       顾小梦狠狠地说:“谁是你的同志?你别做梦!”
       总之,不论李宁玉说什么,顾小梦都把她顶回去。无奈之下,李宁玉决定撕破脸皮,她说:“如果我不能把情报传出去,你不告我也没任何意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同志们被肥原抓杀?那不如死了。”
       顾小梦说:“那是你的事,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见鬼!”
       李宁玉说:“既然你这么无情也别怪我无义,要见鬼大家都见鬼去!”
       什么意思?李宁玉亮出底牌,明确要求:顾小梦必须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否则她就要把她父女俩的秘密抖给肥原。就是说,李宁玉要推翻厕所协议(不告她也不帮她),她加大了筹码!
       顾小梦气得浑身发颤:“你太无耻了!”
       李宁玉反而十分平静:“不是我无耻,而是你太无情,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我,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志们被肥原抓杀。这是生不如死哪,这样你还不如告我,让我光光彩彩地去死。”
       顾小梦一时无语。
       李宁玉要说的话早在前半夜就打好腹稿的,这会儿跟背诵似的流利:“其实你不告我已经是在帮我,既然你愿意帮我就应该帮到底,帮我把情报传出去。帮忙帮一半,我无法领情。我刚才说了,你仅仅不告我我的下场将更惨,我干吗要你领情?我恨你!举手之劳的忙都不愿意帮,既然这样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说着,李宁玉站到凳子上,准备插上窃听器的导线。
       顾小梦不解其意,问:“你要干吗?”
       李宁玉冷言冷语地说:“你说干吗?这是窃听器,刚才我把线拔了,现在我觉得没必要了,反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好怕的,就让他们听去吧。”
       刀架到脖子上了!
       顾小梦一把拉下李宁玉,呜呜地哭了起来——
       [录音]啊,是的,我投降了。我没办法哪,只好让步了。我有把柄在她手上,虽然不是什么真凭实据,但是我怕她抖出来。这种事情是经不起说的,一说什么事都会生出来,别人用三只眼看你,想你,分析你,试探你,哪怕以前的可以掩盖过去,以后呢,你怎么工作?说到底,除非我不是军统的人,我才不怕她乱说。可我是的嘛,能不怕吗?怕,当然怕。所以,我只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事后我发现李宁玉要我做的确实只是举手之劳: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原处。她说明天她有同志(老鳖)会来这儿联络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去,情报就能传出去。我想这事情多简单嘛,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跟我这么撕破脸皮?她的解释是:肥原已经盯上她,她去做这事不安全。嘿,这个解释显然经不起推敲,我后来发现,她想借此进一步试探我,套牢我。当时她还其实吃不准我和父亲到底是不是军统的人,只是根据我说的有些话分析出来的,有这种怀疑,猜测。怎么样来证实?进一步证实?就这样,故意对我出尔反尔,逼我,激怒我。你想,如果我和父亲不是重庆的人,她对我提这种无理的要求我会理她吗?我扇她耳光还差不多。现在好了,我一软下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她又有意找一件很容易的事引诱我去做,只要我做了,我就成了她的同谋,她就把我套住了。啊,这个李宁玉啊,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治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过她。
       姜还是老的辣,我当时太嫩了!
       三
       第二天,是李宁玉最黑色的一天。首先,顾小梦本已答应她,趁去餐厅吃早饭之机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处。可能就因为顾小梦答应了她,心里放松了,加上几天都没睡好觉,
       天亮前李宁玉睡着了。顾小梦一夜未睡,早困得不行,看她睡着了也一头睡过去。直到白秘书上楼来敲门,叫她们去吃早饭,两人才醒。匆匆起床,匆匆下楼,出门时顾小梦居然忘记把三只药壳子带在身上。这简直气死人哪!李宁玉不免怀疑顾小梦可能在耍她,同时也恨自己关键时候出错,没有及时提醒她。天知道,人生路上总是有这种阴差阳错的事!吃完早饭,回来的路上,李宁玉要求顾小梦回去尽快编个事出来一趟。把药壳子放出去。顾小梦也答应了。但回到楼里,王田香直接把大家赶到会议室开会,连上楼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溜出去?
       如前所述,这个会是从大家传看吴志国的血书开始的,开得惊惊乍乍的。金生火是第一个见风使舵的,他完全被吴志国鲜红的血书震惊了,啊哟啊哟地抹起了眼泪,痛心又痛恨的样子让白秘书很开心。就是说,白秘书也由此认定李宁玉就是老鬼。顾小梦更不用说,她比谁都清楚李宁玉就是老鬼,只是不敢指控她而已,但现在吴志国用血书指控她,自己一下成了个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添了一份优哉乐哉。在场的可能只有王田香,某种意义上说心还向着李宁玉,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肥原的一张诈牌。他希望李宁玉能识破真相,把牌打回去,重新给吴志国套上老鬼的枷锁,以免去他的后患。
       李宁玉一贯地沉默着,思索着,力求镇静,不露破绽。但她觉得压力很大,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她没有想到,肥原会把吴志国的血书抛出来,向大家公开对她的怀疑。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肥原的又一张诈牌,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顾小梦出卖了她?她突然有种四面受敌的感觉,一时不知怎么样突围。她绝望地沉默着,看似很平静,其实心里乱得很,七上八下,头皮发麻,如一把利斧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拿出梳子梳头,一下激怒了白秘书。
       白秘书一声厉喝:“李宁玉,你说话啊,死人都开口说话了,你难道无话可说?”
       李宁玉迅速思考着,该作何反应为好。最后她觉得不能恋战,应该一走了之。于是抬起头,涨红着脸对白秘书吼叫:“你去问肥原长吧。”言毕愤然离席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王田香说,“吴志国用血书说,老金眼泪说,说的都是一件事,我李宁玉是老鬼,你抓人吧。”
       “抓谁?”王田香明知故问,他对李宁玉的表现尚属满意。
       “抓我啊。”
       “你承认了?”
       “我不承认有什么用,死人活人都认为我是老鬼,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有去地狱里说了。”说罢,转身欲走。
       王田香叫住她,起身朝她走过去,好像要把她拉回来,临时又止了步,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说:“还是在这里说吧,你去地狱里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什么呢?”
       李宁玉说:“我要说的昨天都已经跟肥原长说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如果要说,我倒想问问顾参谋,因为只有她没有说话。”
       顾小梦问:“你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老鬼?”
       反守为攻,好一个李宁玉!顾小梦既佩服又紧张。佩服是因为她的演技太高了,在这样被动的情形下照样脸不变色,把主动权握在手中。紧张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隐情不报,还是如实道来?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她的,可反抗的力量时刻在她心中云涌风起,她真担心自己会一时兴起,一说了之。说还是不说?她恨不得遁地而去,躲过这左右不是的难堪。
       但怎么躲得过呢?李宁玉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孤注一掷。
       顾小梦举目接着李宁玉的目光,不客气地说:“如果我也说你是老鬼呢?。”
       李宁玉话里藏话:“我想凭你对我的了解,你不会这么说的。”
       顾小梦在心里骂: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就该这么说!可是……她狠狠地瞪她一眼,威胁道:“我要说了呢?”
       李宁玉不假思索地说:“那说明这里就是地狱,所有人说的都是鬼话。”
       顾小梦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是,他们说的都是鬼话,这里就是地狱,地狱!”笑罢,话头一转,对王田香说,“不瞒你说,王处长,我不相信李科长是老鬼,也可以说,我不相信吴志国有这么崇高,甘愿用生命来为皇军效忠。”
       李宁玉心里最大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李宁玉最怕的是顾小梦出卖她,只要顾小梦依然如故——承诺不二,哪怕她立刻被关押起来,情报还是有希望传出去的。
       四
       没有完全关押,但也差不多,不能出楼,吃饭由卫兵负责送,寝室也作了调整:李宁玉被安排到吴志国原来住的房间。大房间,单独一人住。这是吴志国血书给她的待遇。是假戏真做的需要,也是做给金生火和顾小梦看的。意思是告诉他们血书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李宁玉的尾巴已经藏不住,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
       [录音]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吴志国是假死,所以我也觉得她已经完蛋了。一个人用生命来指控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真的,开始我有点幸灾乐祸,心想我不告你照样有人告你。但后来当她专门责问我后,我忽然觉得不对头,我感觉她好像是在怀疑我出卖了她。如果她真这么想对我显然不利,万一她一冲动把我也卖了怎么办?我一下意识到,她的处境越危险,对我反而越是不好。我当时那么坚决地说她不是老鬼,就是这个原因,想对她表个态,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知道,这还不能完全消除她的怀疑,因为她照样可以怀疑我是跟肥原他们合计好的,背后当恶人,当面做好人,演戏呢。怎么样才能让她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帮她把药壳子放回原处。就这样,会议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想溜出去,但溜出去的理由我一时找不到。当时窃听器的导线已经接通,我们不能随便交流。李宁玉突然一把抱住我,一边对我大声地哭诉,痛骂吴志国陷害她,一边悄悄告诉我一个办法。她叫我骗自秘书,我和她本来是合用一支牙膏的,现在我们分开住,我必须要去外面招待所里买一支牙膏。后来我就是以这个幌子溜出去的,顺便把三只药壳子放回了原处,当时还不到十点钟——
       顾小梦出门去买牙膏时,李宁玉已经搬到吴志国的大房间里,她躲在窗后目送顾小梦走远,心里盘旋着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期待。她很清楚,当务之急必须要把药壳子丢出去,顾小梦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信守诺言,甘愿冒险帮她,让她感动得两只脚都发软了。她想,这个女子平时看起来很泼辣的,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很谨慎,很听话,显然是因为击中她软肋了!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跟她相处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她是重庆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藏得这么深却又在一瞬间露出了马脚。她突然感激自己当时能够那么沉着、冷静,正是这种沉着冷静让她从对方的片言只语中有所领悟,进而通过试探得到证实。真是天大的发现啊。这是个小小的胜利,她对自己说,却可能预示着她最终的胜利。
       顾小梦消失在一片竹林里,李宁玉知道,再往前不远,她将看到那只垃圾桶,并巧妙地走过去,丢下第一只药壳子(有货的那只),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大路口……她一边
       这样想着,一边梦游似的离开窗户,漠然地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觉得累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来,倒在床上。这张床啊,是那么宽大,那么奢华,躺在上面,她感到自己的躯壳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轻了,薄了。锦绣的被头里,明显残余着一个烟鬼的气味。整个房间都是烟味。她知道,这肯定是吴志国留下的。有一会儿,她想如果吴志国真是死了,说明他的命还没这烟味长。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苦练他的字终于有所回报,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窗外,是倾斜的天空,一只鸟儿梦幻一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鸟儿把李宁玉的思绪带出庄园,去了城里,去了老鳖身边。一年多来,她总是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老鳖,风雨无阻,冬夏无别。她曾想,老鳖像营区里的一个景点,只要去看他,总是能看到他。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每次见面总是相视无语,眉目传意。有一次她下班迟了,去丢垃圾时老鳖已经在她的楼下收垃圾,她把垃圾直接交给老鳖,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她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浑身受惊似的亮闪了一下。此刻,这种感觉再度向她袭来,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一束白光,腾空而去,消失在裘庄上空……
       没过多久,顾小梦从外面回来,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劲儿,在走廊上用夸张的手势告诉她,药壳子已如数归回原地。顿时,李宁玉感到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骨头都轻了,飘起来了。她想,只要老鳖步入裘庄,必定会注意到路口的那两只招摇撞骗的黑色药壳子,继而顺藤摸瓜……偌大的院子里总共也就是几只垃圾桶,他不可能找不到那只特定的垃圾桶的。这么想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跪在床上,双手合一,双目微微闭上:她在向上苍祈求老鳖快快来裘庄。
       由于过度的希望,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唯恐失望的担心。有一会儿,她觉得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昨天由于条件受局限,她没有明确通知老鳖今天必须来。不过,经过再三分析、推敲,她总觉得老鳖应该会来。她默默地告诉自己,群英会召开在即,组织上一定急于得到她的消息,这时候老鳖自然应该随时与她保持联络,不会一天都不来看她的。她甚至想,老鳖昨天离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来的伏笔——也许是遗下什么东西,也许是跟招待所某人约好今天来替他打扫卫生。
       不用说,只要老鳖来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就够了。
       五
       然而,老鳖却没来。真的没来。太阳东升又西斜,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又逐渐地变成了担心,担心又逐渐地变成了事实。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特殊时候老鳖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
       [录音]嘿,她哪里知道,老鳖和潘老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那时他已被王田香抓起来关在牢房里,我悄悄去看他,曾经也想救他的,但当时他的腿已被打断,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最后他受不了折磨,自杀了。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他以为我是他的同志呢。为什么?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这是后话,后面再说吧。
       话说回来,老鳖那天对我讲,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去。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大家都很谨慎,不敢随便行动的。中午,雨停了,营区里脏得很,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他又不便去了。当然,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的,关键是不知道啊。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父亲,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说来,这就是天意,一场雨毁了一切。嘿,干我们这个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靠天吃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李宁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几近化为乌有。她知道五点半后,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这时候他还不露面,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可是没有老鳖……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为此煎熬着,思索着。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她被这个数字鼓舞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这使她感到恐惧……
       恐惧像四十度烧热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还能下床走动。房间像床铺一样,也是那么的奢华,那么的宽大,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她太虚弱了,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她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哭了,抱着自己的两个冰冷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
       [录音]她哭得那个狠劲哪,就像是被人强暴了,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但后来就是假哭了,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大家过去了我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她的算盘:要见我,要叫我替她做事呢。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然后是王田香,他们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训斥她。然后是金生火,看热闹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进去,我有种预感,她要找我说事。
       果然,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一边喊冤叫屈,大骂吴志国。骂着骂着,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书、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他们听她骂人,骂自己,都掉头走了。这正中了她的计,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走,他们走了,她才能跟我说事。
       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她一边继续哭着、骂着,一边悄悄地把想法告诉了我。我说这哪里去找啊。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让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找到。我说试试看吧。她说必须要找到,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她说要画一幅画来传情报。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
       心,还想把情报传出去。不过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这办法太一般了,我让她别做梦,不可能的。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
       巧的是,顾小梦回到房间,东翻翻,西翻翻,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而是一张电影海报,但背面全白,一点污迹都没有。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李宁玉觉得行,就这么成了。至于铅笔,不要了,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纸面光滑,用铅笔画着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
       听到这里,我奇怪了,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问老人家:“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
       “当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犹豫。
       “那……”我问了句废话,“这是谁画的?”
       “鬼知道是谁画的,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她认真地看着照片,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些小草的长短、间距画得中规中矩,一点隐蔽性都没有,简直可笑!我见过李宁玉画的,比它真实多了。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肥原把它带走了。”
       老人对着照片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就刻在她心间。其间,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打手势,提醒我时间已到。
       第五章
       一
       时间又来了。
       老人家似乎在为访谈即将结束而高兴,一见我就对我笑笑说:“已经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结束。”
       确实不多了。时间已经到最后一个夜晚,不论是肥原还是李宁玉都在做最后一搏,相搏的大致情节,老人家表示与我写的差不多,唯有两个细节不对:一是那天晚上吴志国没到场;二是假扮的共军不但袭击了西楼,也袭击了东楼,还放火烧掉了一个车库。就是说,袭击的声势和规模比我表现的大。
       老人家批评我:“你让吴志国去开会是很荒唐的,因为肥原之前已经申明他死了,怎么可能让他复活?”
       我谨慎地表达了异议:“因为肥原当时还没有完全排除吴志国肯定不是老鬼,他应该也接受假共军的试探。”
       老人家笑着反问我:“难道他没有受到试探吗?我说了,东西两栋楼是同时遭遇袭击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两栋楼同时遭袭击,吴志国即使不到会其实照样是受到试探的。不过,老人家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后来——李宁玉和肥原直接发生冲突,我没有抓住李宁玉的魂。老人家郑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宁玉之所以那么决绝(要掐死肥原),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老人家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她在找死,要以死来证明她不是老鬼,然后就像你写的,指望敌人把她的尸体和遗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画。当时我还没看到画,但我相信情报肯定藏在那画里面。我担心的是,如果到时敌人发现那幅画的秘密怎么办?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问:“您是什么时候看到那幅画的?”
       老人家说:“肥原打了她后,我们把她弄上楼去之后……”
       二
       此时的李宁玉已经不成人样,额头上的伤口,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脱落的门牙,肿胀的双唇,不止的血流……赶来的卫生员正在给她包扎,顾小梦闻到了一股血腥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点恶心。她下意识地走开去,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又紧张地凑上去看,发现那画竟是那么简单,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藏情报。当时她以为情报可能藏在画背面(在海报那面),她很想翻过来看,可又怕引起卫生员的警觉便作罢。后来卫生员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画翻过来看,远看,近看,顺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反复看……却始终没有看出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画翻得哗哗直响,最后把昏睡的李宁玉都惊动了。李宁玉示意她把画拿过来,然后悄悄告诉她情报在哪里——
       [录音]是啊,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的。所以,当我得知原来一地小草就是一封明码电报后,我简直惊呆了!啊,太天才了!这个主意太绝了,太妙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说这就是李宁玉,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人能跟她比!我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但我敢说,肥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问题是并不能保证敌人因此就绝对相信李宁玉是无辜的,同意把她的尸体和遗物一起送回家。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敌人不把她开膛破肚翻个遍,怎么敢肯定她身上没藏情报?再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哪怕敌人明知她身上没藏情报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理她的后事,耽误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我小声对她说了这个意思后,她故意大声说要上厕所。我知道她是怕窃听器,便架着她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李宁玉把她整个思路对顾小梦和盘托出,那时顾小梦才发现她的顾虑是多余的。李宁玉很清楚这点,就是:不管怎么样,敌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画送出去。她对顾小梦说:“如果我指望这样传情报,何必对你道明画中的秘密?”
       确实,李宁玉的想法鬼都猜不到!她告诉顾小梦,今天晚上她将服药自杀,自杀前她会给肥原和张司令分别写好遗书,表明她自杀是迫于肥原对她蛮横的怀疑,为了洗清罪名,她甘愿以死作证,等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她绝不是共党老鬼。
       “你认为肥原会相信吗?”李宁玉问。
       “难……”
       “对,他肯定不会彻底消除对我的怀疑,他会搜我身,检查我所有遗物,尤其是那幅画,他一定会反复地研究。”
       “他一定破译不了的。”
       “你认为谁能破译?”
       “没有人。”
       “只有你。”
       “我?”
       “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会跟他说的……”
       “不,你要跟他说!”
       “你让我跟他说?”
       “对,以此来博得他的信任……”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尽全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感受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
       三
       第二天,一切都是按照李宁玉生前设计的发生着。清晨六点多钟,白秘书率先发现七窍流血的李宁玉像一团垃圾蜷在地板上,继而是金生火和顾小梦,被白秘书的惊惶所惊动,先后来到李宁玉房间……半个小时后,肥原和王田香匆匆赶到现场,看到白秘书、金生火和顾小梦都在(顾小梦正一边抽泣着一边整理李宁玉留下的遗物)。肥原当即赶走在场所有人,和王田香展开初步调查工作……几十分钟后,肥原和王田香走出房间准备去吃早饭,顾小梦闻声赶出来,把肥原拦在楼梯上,一反刚才悲伤的神情,像个
       奸细一样向他汇报说,她刚才在收拾李宁玉遗物时发现有一幅画,她觉得有点蹊跷,想再看一看。这时,肥原早研看过此画,正苦于不得要领,见顾小梦有心加盟,慷慨应允。
       吃罢早饭,肥原主动来找顾小梦,后者照计行事,从容不迫。
       “没有,这鬼东西……简直莫名其妙。”顾小梦欲擒故纵,大卖关子,“不过肥原长,我已经有重大的发现,比天还大的发现哪。”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已经知道谁是老鬼啦。”顾小梦见肥原张口欲言,先声夺人,“嗳,你先别问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告诉你。”言无轻重,撒娇作媚,正是富家千金的拿手好戏。
       “说吧,什么条件?”
       “我告诉你,你要奖赏我。”
       “当然啰,你要什么奖赏?”
       “放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没问题。口头答应你一百个走都可以。但顾小梦不满足于口头答应,她伸出可爱的小指头,要跟肥原长拉钩上吊,一诺千金。拉吧,怕什么,一个小指头能吊死大日本皇军吗?就拉了,一边来回拉钩,一边誓言声声:一件谍报魅影的事被顾小梦演出得像两个孩子家的游戏。
       拉罢钩,顾小梦对着李宁玉画上的一地小草娓娓道来,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她唇齿间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转眼间,一地小草着了魔似的变成了一组组阿拉伯数字:123423454567……是国际中文明码电报,对顾小梦来说破译它如家常便饭,可以当场朗诵。于是数字又变,变成了一句话: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为证明自己没有糊弄肥原长,顾小梦提议请金处长来重新译一遍。金生火当了官,业务生疏了一些,不能像顾小梦一样可以一目了然,当场朗读,但译出来没问题。他译出来的内容和顾小梦只字不差。
       哦,肥原惊叹了!哦哦,天才哪!李宁玉是天才哪!哦哦哦,你顾小梦是打败天才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哪!于是乎,他热烈地、紧紧地握住顾小梦的小手,欣喜,激动,感激,溢于言表。他恨不得亲自动手给顾小梦收拾行李,兑现他的拉钩承诺,放她走,还要专门送一程。
       四
       别急,顾小梦不想走呢。
       要求归要求,得到的东西要不要是另一回事。
       李宁玉事先交代过顾小梦,除非肥原因此解散所有在押人员,否则她不能独自离去。为什么?因为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离开这里,晚上敌人抓不到老K,肥原有可能要怀疑到她头上去。当时顾小梦不知肥原是不是准备解散大家,他急于要奖赏顾小梦,安排她走,其他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呢。谨慎起见,顾小梦决定暂且不走。
       不走当然有不走的说法:肥原长的盛情和侠义我领了,但我不会这么走的。我才没有这么傻呢,为了提前走几个小时去冒一个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乌龟险。
       什么意思?
       顾小梦侃侃而谈:“肥原长,你想过没有,我现在走了,可万一共党临时改变了群英会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将成什么人?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相信我?可你过两天就走了,你能管我一时,管不了我一世嘛。算了,算了吧,肥原长,我还是再陪你几个小时吧,再熬几个小时能换来一世的清白还是值得的。”
       听到这里,我简直蒙了:“这么说你没走?那你怎么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人家呵呵笑,很开心:“谁说我不走?我当然要走,只是要换一种方式走。我跟肥原说不走的同时,提出要给我父亲打一个电话,他自然同意了。我和父亲的通话是有些约定和暗语的,电话一接通,我假装父亲在催我回去,故意惊叫起来,啊哟那怎么办?我这边有事,没法回去。父亲立即响应我,要求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我一再拒绝,他一再要求,形成僵局。”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顾小梦打这个电话时肥原就在身边,不等她放下电话,肥原已经大致听懂意思,好心好意地对她比划手势,让她答应父亲,马上回去。这属于临时有事,没办法的。什么事呢?这不可以随便编的,至少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顾小梦在回家前必须要先回一下单位。别担心,顾小梦一定会编得圆满的,比如这个,比如那个……总之,父亲要她回去是因为急需某个东西,而该东西在她宿舍里,她要先回去取,然后才能回家。
       肥原迅速给她派好车。不行,光派车不行,还要派人随行。这是干吗?当然是为了说得清道得明啰。顾小梦指明要王田香,因为只有他随行最能说得清、道得明。肥原笑她不必多此一举。顾小梦感慨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啊,云云,一意孤行。
       肥原遂成全了她。
       五
       日上三竿,九点多钟,王田香亲自驾车,带着顾小梦,离开了裘庄。
       你要相信,这一次顾小梦绝对不会忘记带上三只药壳子——当然不是原先的那三只,而是李宁玉昨天夜里交给她的。你也要相信,这一次李宁玉也绝对不会忘记提醒顾小梦——把药壳子传给老鳖有两种方法:一是她回单位后没有看到老鳖,这样的话她应该先在某个路口丢下两只空药壳子(没货的,是给老鳖出通知),然后把装纸条的第三只药壳子丢在她们宿舍楼下的垃圾边;二是如果在营区内遇到老鳖,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当面把第三只药壳子直接丢给老鳖。相比之下,第二种方法显然又简单又保险,又增加时效,只是需要一定运气。
       那天顾小梦运气好极了,车子一开进营区,她便远远看见老鳖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悠闲地抽烟,顾小梦要去宿舍,车子必然要在那儿拐弯。机遇这么好,要丢的东西不过是一只比桂圆还小又轻、落地无声的烂药壳子。垃圾。所以你尽管放心,顾小梦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丢给老鳖的,而老鳖呢,哪怕四面八方都有暗哨监视,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捡走,带出营区——谁能想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烂药壳子?我觉得是没人能想得到的。
       第六章
       一
       最后一天访谈是个特殊的日子,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的单位的解密日。她女儿告诉我,她母亲这些人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档案部门统一代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有的保密时限到了,方可归还本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有一个解密日,每到这一天,她都要替母亲去单位看看,有没有她母亲的解密件。这天上午她照例去了,并且帮母亲领回来了一点东西,给老人送来时我还没有走,有幸一睹。
       东西由一块蓝色丝绒布包着,看上去有点分量。因为已经解密,老人家当着我的面打开来看,是一只像框和几封书信什么的。像框上的人男性,六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有身份的人。
       老人家一看像框,自语道:“看来他已经走了。”
       女儿对她点点头。
       老人说:“他比我还小十一岁呢。”
       女儿说:“他是生病走的。”
       老人摇摇头:“反正是走了,这下好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颤巍巍地起了身,要上楼去。
       女儿似乎料到她上楼后不会再下来,关心地问我采访完了没有。我说没完,还有几个小问题。老人家听见了,回转身,对我摆摆
       手:“已经完了,我说得已经够多的啦,我都后悔跟你说了这么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故事结束了,你的采访也该结束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走吧,我女儿会安排你回大陆的。”
       她刻意地不跟我道再见,只对我说一路走好。我想,这种不必要的严谨应该算是她的职业病吧。
       二
       我的职业注定我有些游手好闲,喜欢游山玩水。我在浙江沿海长大,生于六十年代,小时候,只要夜空中出现什么异常的灯火,我们都会把它想象成是台湾飞机在空降特务。所以中国那么多省市,台湾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外省,比北京、上海都还先知道。那时我总把台湾想得很近,感觉就在山岭的那一边,长大了一定可以去看看。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是离世界很近,离台湾很远,你可以轻松去美国、阿根廷、冰岛、澳大利亚……却不一定去得了台湾,虽然它是我国的一个省。这么难来的地方来了当然要好好游玩一下,我订了一个五日游计划,台北、高雄、新竹、桃园、阿里山、绿岛……然而,每到一个地方,再美的景色都驱散不了老太太的音容,才玩两天下来,我笔记本上已经记有五大问题和一些小问题。五大问题分别是:
       一、老鳖是怎么将情报成功送交组织的?当时他已被敌人全天候监视,而且整个事情发端就因为那天晚上他传情报给老汉时被敌人截获,那么此次传递又凭何保证不给敌人截获呢?
       二、老人家几次说到,她发现李宁玉在用她的笔迹传情报后非常恨她,后来决定不告她并帮她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地,是因为她怕李宁玉反咬,可最后李宁玉死了,其实已经不可能反咬她,她又为何还要帮她?
       三、事后肥原把软禁在裘庄的人,包括张司令和部分工作人员都带走了,去了哪里?那些人后来均下落不明,是怎么回事?是生是死?
       四、肥原到底是被什么人杀的?
       五、老人家对潘老的情绪为什么那么大?是不是以前就有什么过节?
       这些问题像毒瘾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无心观光,一心想去见老人家。几经联系均遭拒绝。到了第四天,绝望之余,我索性搭乘出租车私自闯去,可谓毒瘾发作,无法无天。老人家正在花园里纳凉午休,看到我不期而至,惊诧之余,她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地费劲。我没有道歉,因为我知道道歉只会唤醒她犀利的心智,对我不利。我略施小技,先声夺人:
       “我不请自来,是因为我觉得您有些说法经不起推敲。” 、
       “怎么可能?”这一招果然灵,老人家出招就是辩解,“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要的就是她的辩解——良好的开端预示我将不虚此行。
       果然,老人家对我提的问题很重视,几乎大大小小都作了认真回答。只有最后一个大问题,就是她对潘老的情绪问题,她显得颇不耐烦,只丢给我一句话:“你别提他,提起他我就心烦!”
       我感觉两人以前一定有过什么过节,但有什么事会让一个古稀老人依然如此不能释怀?我人到中年,已经越来越相信一个哲学家的话:时间会消逝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也许借用哲学家的话可以扰乱她的阵脚,引发她一吐为快。然而我实在不忍心,我已经很满足了,有些东西捅破了也许还没有封存的好。
       三
       当然,有些东西是必须捅破的,比如问题一和二。
       对问题一,老人其实不是当事者,好在后来她曾去牢房见过老鳖,多少了解一点情况。老人说,那天晚上肥原没有抓到老K等人,断定这些人中必有老鬼的同党,于是,回来即把老鳖抓捕归案,连夜审问,想从他嘴里知道到底谁是老鬼的同伙。但老鳖宁死不说,所以肥原应该是至死也不知道底细。后来肥原走了,老鳖一直被关押在牢房里,有一天她偷偷去看他,那时老鳖的有生之日已经不多。正是那次见面,她从老鳖那里了解了不少情况,包括他是如何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鳖告诉我,遇到突然丢给他的特急情报,他必须马上看,然后根据情报的紧急程度作出不同的处理,最紧急的处理方式是去邮局直接打电话。”老人解释道,“这当然有点冒险,可能让敌人获知他组织上的电话。但有时候该冒的险还是要冒,没办法的,干我们这个工作本身就是冒险,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老鳖说他后来就是打电话通知组织上的,因为太急了,其他方法都不行,只有铤而走险。他这一走险反而好了,因为敌人不可能贴身跟着他,总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使看到他在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情报就这样传出去了,李宁玉算是没有白死。”
       我紧接着抛出问题二。老人一听,神情一下变了,变得激动,伤感,感慨万千,后来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呜咽起来,一个古稀老人的呜咽啊……擦了一把热毛巾,喝一口温水后,老人才平静下来,对我再度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在厕所里的事情。老人说,那天晚上李宁玉是跪在地上把三只药壳子交给她的,而且一跪不起。
       “她要我对她发誓,一定要帮她把东西传给老鳖,否则就是不肯起身啊。”老人家连连摇着头,仿佛又亲历现场,看到李宁玉跪在她面前,“我拉她起来一次,她又跪下一次,反复了好多次啊。我本来确实不想对她发誓的,凭什么嘛,你求我办事还要我发誓,哪有这道理的?可她就是那么绝,跪了又跪,最后膝盖都跪破了,鲜血直流,血淋淋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答应她,对她发了誓。说老实话,我后来犹豫过帮不帮她,毕竟这也是有风险的,但每当犹豫时我总是想起她对我长跪不起的样子,脸上泪流满面,裤脚上血淋淋的,可怜哪!可叹哪!人心是肉长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是在一念之间促成的。”
       老人的话,我没有理由不信服。
       对问题三,老人告诉我,事后肥原确实把她和那些人都带走了,因为他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老鬼的同伙,只好把人都带走,弄去上海审问。但到上海后她和那些人分开了,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后来只有王田香和她被送回部队,另外那些人的下落谁都不知道。“估计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不是死,也是生不如死。”老人家如是说。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人杀了肥原?对此,老人家一点不谦虚,明确告诉我是她,并把杀人的时间、地点、人员、方式,有关细节,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的说,她是花了四根金条从黑社会雇了两个职业杀手把肥原干掉的,按照要求杀手把肥原碎成三段,抛尸街头。我问她为什么要花重金去杀他,老人家久久盯着我,末了,闪烁其辞地告诫我:“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试图努力忘掉一些事情,你去追问它是不道德的!”
       此刻,说真的,我已经从王田香的后人那里了解到个中隐情,但我决定不公开。我要替老人保守秘密,无怨无悔。我可以想象,老人家所以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一定是为了想让她这个秘密永远不受侵扰。现在她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就让我们为她沉默一次吧。不要因此有什么遗憾,事实上这个世界沉默的事远远比公开的多。
       2007-6-5一稿
       2007-7-1定稿
       
       外部静风
       
       一
       静风一词是气象专业术语,通俗地说,就是无风的意思。
       其实风总是有的,有空气流动就有风,只是当这种流动小到一定程度(每秒零点二米),我们感觉不到而已。人的知觉很有限,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但它们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比那些有目共睹的东西还要影响我们的身心。
       我把本部称为外部,不是玩花哨,而是想表明一个意思:有关李宁玉的故事已经结束,本部说的都跟那故事无关。跟什么有关?不好说的。我觉得,除了跟那故事无关外,似乎跟什么都有关,杂七杂八的,像一出生活,什么事都有,就是没有连贯的故事。有人说故事是小说的阳面,那么这就是阴面了。出于迷信,本部的每一个字我都选择在夜晚和阴雨天写成,我想选择同样的时间阅读也许会有些意外的收获。据说有一本书,一六九一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读者在子夜后阅读它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保证我的书不论在何时阅读都不会招来任何祸水。
       二
       东风引发了西风,一场横跨海峡两岸的舌战势在必然。
       从台北回来后,我一直在回避潘教授,他不知从哪儿探听到我去台湾拜访了顾老人家,短时间内先后给我来了一封邮件、两个电话和多条短信,问我行踪,表示很想见我。我以在乡下赶写稿子(事实也是如此,我在写下部《西风》)无暇见他搪塞。我似乎是受了顾老的影响,对他有情绪。其实不是的,我的想法很简单和实际,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心理。有些东西是可以想象的,我们见面绕不开要说起顾老讲的故事,他听了一定会组织人力予以反击。潘老是首当其冲的中锋大将,靳老(即老虎)和老K的长子林金明可以当个左右边锋,王田香女儿王敏和哨兵甲可以打个后卫,还有部分党史研究人员做个声援的啦啦队也是够资格的。一年前,正是他们的记忆和研究成果帮助我完成了上部《东风》,现在有人要对他们的记忆和研究成果进行毁灭性的剿杀,他们怎么可能袖手不管?一定会集体反击的!
       如果反击无力倒也罢,反之则将严重影响我写《西风》的热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潘教授的追踪,避而不见。我早想好了,先写出来再说,完了给他们看,听他们说。他们怎么说都可以,我将努力做一个聪明的传声筒,争取挑起双方打一场时髦的口水仗,让他们把想说和不想说的真话、假话都一股脑儿端出来,接受世人的评判。
       三
       乡下是让人慢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我成了一个自由的囚徒,非亲非故,无是无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力和精神都消耗在慢慢的回忆和等待中。等待是对速度的向往。换言之,主观和客观都为我的写作加快了速度,所以我有理由在给潘教授的邮件中自豪地写道:我相信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稿子,希望你阅后尽快给我回音……我是说尽快:一个带着速度的词,所有的撇捺都是翅翼,驾驭着它从我们眼前一掠而过,洒下一路呼啸。
       四
       潘教授的回音姗姗来迟,而且严格地说,不是回应,而是报丧:潘老寿终,希望我去参加追悼会。我突然有点害怕,担心是我的稿子——顾老讲的故事——把他气死的。话说回来,如果确凿如此,我更应该去追悼。我没有选择,惴惴不安地前往。
       果然,潘教授告诉我他父亲正是在看我稿子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他以一贯的口吻,文质彬彬又带着思辨的色彩对我这样说:
       “毋庸置疑,你的书稿是直接导致我父亲去世的诱因,但不见得一定是被气死的,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其间多次想开口说话,终是一语未破,所以我们难以确定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这也符合他的身份,带着秘密离开我们。”
       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害死了一个婴儿,不知该如何谢罪。
       潘教授非但不责怪我,反而主动宽慰我,用的仍然是考究的书面语言:“对一个已经九十几岁高龄的老人,死亡是他每天都要面临的课题,甚至一个突发的喷嚏都可能让他走。你起的作用无非就是一个喷嚏罢了,所以大可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女,父亲走了,我可以代表父亲向你承诺,我们潘家人决不会追究你什么的。如果需要,我可以为你立字作据。”
       之豁达,之友好,令我感激涕零。
       我便讨好地向他表示:顾老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可以尽管指出来,我会充分尊重他的意见。
       错!没这回事。根本没有。潘教授明确告诉我,父亲走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不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需说。”潘教授说,“我相信父亲的功过组织上自有定论,个人说什么都是白说,没意义的。”
       五
       作为那代人的最后一个逝者,追悼会开得是足够隆重的,潘老生前供职的特别单位七〇一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报纸上刊登了讣告,来吊唁的人不但多,而且有三位相当一级的领导,把规模和规格一下子扩大了,拔高了。
       追悼会持续三天。第一天来参加吊唁的全是死者亲人、乡亲,会上哭声一片。第二天来的都是潘老生前的战友、同事和七〇一现任领导及各部门代表,他们人人庄重肃穆,会上几近鸦雀无声。第三天主要是当地政府部门的领导,加上部分前两天该来而没来的,还有个别未经邀请自己闯来的。当然,靳老、老K的长子林金明、王田香女儿王敏和哨兵甲等家人都来了。来人都赠送了花圈,最后花圈多得连四辆卡车都拉不完。
       整个吊唁活动结束后的当晚,潘教授到宾馆来见我,给我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稿子,一个是一盘光碟。稿子是我从网上发给他的,其实不存在还我(本来就是他打印出来的),他特意还我,我理解这是带着一种情绪的,也许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吧。我收下稿子,一边问他:“难道你真的不想对它发表意见吗?”他摇头,再次表达了那个意思:父亲走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其实是希望他说的,沉默有点认错的感觉,好像真理就掌握在顾老手上。在我再三劝说和鼓动下,他突然冷不丁地问我:“你注意到没有,第二天,父亲的单位,七○一,来了那么多人,有谁哭的?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谁流下一滴眼泪。为什么?因为这是一群不相信眼泪的人。”
       我不解其意,问他:“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你稿子上不是写着,顾老最后决定帮我姑姑把情报传出去,是因为我姑姑的眼泪感动了她,你觉得这可信吗?要知道,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相信眼泪。说实话,作为父亲的儿子,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但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一个了解这群人特性的读者,我觉得这……值得推敲,你把一个关键的情节落在一个可疑的支点上,这也许不合适吧。”
       我预感到,反击开始了,可转眼又结束了。除了建议我把那个关键情节改掉外,他再无异议,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看事看样,听话听音,我明显感到他有话可说,可就是不肯。为什么?我问他,“你的沉默让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沉默地走了,坚持不置一词。四个小时后,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发信的时间(凌晨三点)和发送的内容,无
       不说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我有幸看到这么一条短信: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两个小时后,我在失眠的兴奋中又迎来了他一条短信:请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
       六
       我不走。
       我觉得一切才开始。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经捷足先登,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我去找他们时,没有一个人乐意见我,勉强见了都跟我打官腔,对我一个腔调:“行啦,别问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情况我不了解,你去问潘教授吧,这是他们家的事情……”好像当年面对敌人审问似的:守口如瓶。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四年前他被中风夺走半边身体的知觉,长期住在医院,与外面接触很少。可能潘教授没想到我会找到他,没去跟他串通,也可能是长期呆在医院里,太孤独,王先生对我格外热情,有问必答。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对不起,我要尊重顾老,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夫妻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出走,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的。
       我听着,只觉得深深地遗憾。
       我是说,这些东西让一个外人来告诉我太遗憾了,如果由潘教授来说……可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恐惧。我深刻地感觉到,潘教授已经非常懊悔认识我,他说他向我打开的是一只潘多拉的匣子……
       七
       最后来说说那盘光碟吧。这是二十年前,建军六十周年期间,以潘老为主人公做的一个专题片,记录的是潘老等老革命回七〇一参加联欢活动、出席八一庆典、接受勋章以及赴墓地悼念死者等一系列事情。可能是时间早的缘故,图像质量很一般,但解说词写得非常到位,尤其是最后部分,到了墓地,面对着一块块墓碑,解说员饱含着热情,对七〇一人的职业特征、精神风貌和他们创下的丰功伟绩,作了非常精彩的解说——
       有人说,他们是一群神秘的人,来无踪,去无影,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也有人说,他们是一群无言的人,胜利了不能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誓言无声,英雄无语;也有人说,他们是真实的谎言,永远戴着厚厚的面纱,即使是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亲人,最终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孔;也有人说,他们是埋没的真理,就像扎入土里的根,看不见,但又少不得……是啊,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没有声音,只有行动;没有日常,只有非常;没有传记,只有传说。甚至他们连眼泪都无权拥有,眼看战友在眼前倒下,他们不能哭泣,不能流泪,只能默默地悲伤,默默地怀念。他们中还有很多同志,本是人中骄子,学贯中西,身怀绝技,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智慧本来可以使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是到了七〇一,他们不得不远离名利,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十年啊,就是一辈子啊,至死都是默默无闻,无人知,无人晓。他们中还有些同志,生没有名字,死没有归宿,也许只有这风知道,雨知道,他们的尸骨埋在何方。是啊,风知道,雨知道,他们甘愿把自己做过的一切和知道的一切都带进坟墓。但是共和国知道,共和国的山水和人民知道,坟墓里的主人是如何在瞬间改写了历史,又是如何用他们的智慧和信念创造了历史,缔造了这浩浩江山……
       (本刊略有删节)
       责任编辑 徐则臣